日本庆长十四年(1609年、万历三十七年),萨摩岛津氏在业经幕府许可的情况下,出兵入侵琉球。对此,日本学界有人将之称为“岛津氏入琉球”。显然,这是含糊不清的。
关于这次入侵事件,专门研究萨摩岛津氏的三木靖氏,在著书中作了如下记载:“庆长十四年三月四日,大将桦山久高、副将平田增宗和士兵三千人,搭乘兵船一百余只,自九州山川港出发,平定大岛、德之岛、永良部岛,二十五日从古宇利岛登陆,四月五日占领首里城,最终平定琉球。五月十七日〔萨军〕带着尚宁王、具志头王子朝盛以下一百余人质,从今归仁出航,二十四日返回山川。六月二十三日尚宁进入鹿儿岛,会见岛津氏。因平定琉球的消息,七月五日将军秀忠下书岛津氏,七日家康下达了书简和领有统治琉球的黑印状。岛津家久和尚宁一道,于庆长十五年(1610年)五月从鹿儿岛出发,在骏府见家康,在江户见秀忠。十二月返回鹿儿岛。翌年九月,尚宁归还琉球”。进而,三木氏又称:“这次平定琉球之策,系因尚氏对岛津氏负债不还,对幕府诸藩对〔琉球〕漂流民之好意有欠礼节,但目标是以琉球为中介而开始日明贸易。至此,业已支配了二国一郡的岛津氏,又增加了一国的统治,扩大了领国范围”。[22]三木氏的上述记载,应该说是比较具体的。但是,其中也留下了重大疑问。其一,何谓“平定琉球”?令人不解。因为萨摩入侵琉球之前,琉球王国对日本既没有骚扰,也谈不到什么反叛之罪。“平定琉球”的说法,虽是源于当年萨摩向幕府的呈报,但不符合日琉之间的实际关系。其二,文中所谓“〔庆长十四年〕七月五日将军秀忠下书岛津氏,七日家康下达了书简和领有统治琉球的黑印状”,用语亦属含糊不清。因为秀忠下书系给何人、所谈何事不明。又谓家康下达领有统治琉球的黑印状,在日期上虽属明确,但谓何人领有?且无所据资料来源。因而,有关事件仍需考证。
总之,1609年萨摩入侵琉球,在近世日琉关系史上是件大事,也是现今学界研究琉球历史的焦点问题。诸如萨摩何以入侵琉球、目的何在?萨摩入侵后的日琉关系如何?以及萨摩所谓“领有”琉球的依据何在等等。为此,本书试从现今日本学界的研究谈起,以期寻求上述问题的历史真相。
首先,关于萨摩何以入侵琉球、目的何在问题。就笔者所接触到的著书而言,日本学界可谓因人而异。如大城立裕氏在著书中认为,萨摩入侵琉球的真正原因,一是基于确保并发展日本对明贸易的意志和欲望;二是借助日本战国之“余势”,与丰臣秀吉入侵朝鲜具有共同的性质。[23]但宫城荣昌氏认为,“萨摩侵略琉球的真正目的,在于以支配异国的事实,向诸国大名夸耀萨摩的权威,并垄断对明贸易利益”。[24]而比嘉春潮氏则强调,因为萨摩“入琉球的主要目标,在于夺取中国贸易的利权,所以岛津氏首先要把琉球置于自己的统制之下”。[25]
此外,前述三木氏又称:出兵琉球的计划与实施,是由岛津氏进行的。“就此而言,所谓平定琉球攻击尚氏,与为了平定大隅而攻击蒲生氏,或为了平定北萨摩而攻击入来院氏相类似”。“但是,没有统一政权的稳定,没有统一政权的支援,则不能平定琉球”。当时的岛津氏完全被组织在统一政权之下,没有出兵和开战的权能,岛津氏作为战国大名的性格几乎消失了,但在这次平定中所发挥的,则是其保存的某些性格,“从这个意义上讲,平定琉球是战国大名岛津氏所进行的〔诸侯〕会战的终结”。[26]
与三木氏上述观点相近的,是被誉为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仲原善忠氏。仲原氏认为,萨摩出兵琉球的动机,“全然是日本全土的统一运动,贸易问题不过是附带性的”。至于“直接动机”,仲原氏则列举了以下具体事例。诸如:琉球没有负担所谓“朝鲜之役”(指1592年丰臣秀吉出兵入侵朝鲜战争)的义务,岛津氏为之垫付,但琉球不予偿还,成为悬案;日本庆长七年(1602年)冬,琉球船漂至奥州,幕府将之送往萨摩,萨摩遣舟送还,要求琉球对幕府还礼,但琉球没有实施;庆长八年,琉球报恩寺的忍文长老,到萨摩祝贺岛津家久就任藩主,是时,萨摩也曾要求琉球向德川家康致礼,翌年二月,岛津义久致书尚宁王催促此事。但琉球依然未予回应;庆长十年(1605年)七月,琉球船从福州返航途中,漂至日本平户,平户方面将此事报告骏府及江户,幕吏指令予以就济、送还,并要求琉球对以往送还漂流船之事“谢恩”等等。根据以上事例,仲原氏认为:“〔琉球〕伤害了幕府和萨摩的威信,是极为非礼的。因而,也就有了讨伐琉球的充分理由。”[27]
如果将上述各家见解稍加归纳一下,可谓有两点比较接近的地方:一是认为萨摩入侵琉球,目的在于保持对明贸易;二是认为萨摩入侵琉球,乃是日本国内的统一战争。显然,这是两种不易协调的见解,又都有另行分析的必要。
首先,就萨摩入侵琉球是所谓“统一运动”而言,有如前述,十六世纪中后期的琉球,与日本萨摩藩的关系,基本上是对等的。琉球王国拥有自身的统治体制,对内对外实施本国的“权能”。如东恩纳氏所说的,“就幕府自身而言,也是历来承认琉球的独立,对其绝没有纯然的所有权”。[28]而且,当时的琉球早已同中国形成了君臣关系,接受中国册封,奉行中国正朔等等。琉球既不是日本的“战国大名”,也不是日本的一部分,从何谈起“统一运动”?又如前述日本天正十年(1582年),龟井兹矩向丰臣秀吉请赐琉球时,便曾明确言称:“公若能诛杀〔明智〕光秀,则日本六十余州将归于掌中。我在国内无所希求。请赐给琉球”。[29]显然,这是把琉球作为日本国外的又一证据。同样,前述日本永禄十三年(1570年)三月初二,萨摩藩主岛津义久在致琉球王的信中也称:“贵国与陋邦……从往昔〔便〕有昆弟之约”,也是把琉球作为与日本不同的国家。
上述事实,证明琉球“自为一国”。至于龟井、三宅等战国大名均有出兵琉球的欲望,以及所谓岛津氏自认为与琉球拥有“特殊关系”等等,则只能说明日本的武家势力企图染指琉球,并不能说明琉球是日本的一部分。若谓日本全土的“统一战争”,不论是“余势”还是“大势”,皆应在日本领土范围内进行。因此,所谓“全然是日本全土的统一运动(或统一战争)”,毫无根据。而谓其“与丰臣秀吉的征韩之役具有相同的性质”,[30]则恰是切中要害。但人所共知,丰臣秀吉所发动的两次“征韩之役”,绝不是日本国内的统一战争,而是对外发动的侵略战争。
其二,关于萨摩入侵琉球是为了保持对明贸易的见解,也当另有说明的必要。对此,仲原氏在有关研究中指出:“不能否定岛津氏希望贸易利益”,但“当时还没有锁国的想法,德川家康和岛津氏都在致力于海外贸易,而且是正在实行的时代”。[31]日本历史表明,德川幕府发布“锁国令”,起于1624年禁止西班牙人来日本通商;继而1633年,禁止持有“奉书”以外的船舶出海;及至1635年(宽永十二年),全面禁止日本人出海,也不准在外居住的日本人归国,从而构成了全面的锁国政策。[32]从这个意义上讲,仲原氏所说的“贸易问题不过是附带性的”,有一定的理由。但所谓萨摩“出兵琉球的动机,全然是日本全土的统一运动”,则有如前述,与事实不符。
那么,萨摩入侵琉球的原因何在,其根本的目的是什么呢?对此,大城立裕氏在其著书中,列举了90件有关日琉关系的大事。现以之为主要线索,将其中临近萨摩出兵的大事,依次说明如下:
1572年(日本元龟三年),萨摩藩致书琉球三司官,内称“由于三州〔萨摩〕兵火不断,近年前往琉球的海船规制不足。今后无有萨摩正印之渡琉船只,可没收财物,充作贵国公用。有关规制渡琉船只,请充分注意管理为要”。[33]对此,大城氏认为,此时的萨摩岛津氏有北进“制霸”九州之势,并有“支配渡琉船只的动向”。[34]继而,1574年(日本天正二年)岛津家老致书琉球,认为琉球接待萨摩使者有违旧历,促其反省。翌年,琉球王尚永遣使至萨摩,经解释情由,缓和了双方的矛盾。
1579年(日本天正七年),萨摩派遣使者山下筑后向琉球王国报聘平定九州,以修旧谊。并称“九州大半,已被置于岛津伞下。以往贵国误以为是本国也让商船往来,但经屡次恳切希望,郁愤全消,今遣国吉丸前往,在待遇方面请予关照”云云。但有如同年中国册封使谢杰归国之后所说的,“琉球有日本馆,数百众人等待册封使船。当地成为商卖之市,但出入者携带刀剑,琉人畏之”(《福州府志》)。这说明当时萨摩对琉球的贸易活动,已带有以强凌弱的非和平气氛。[35]
1587年(日本天正十五年),丰臣秀吉平定九州,岛津氏也屈从于丰臣秀吉的旗下。翌年八月,岛津义弘进京谒见秀吉之际,秀吉告以欲使琉球“服属”之意,并让岛津义弘遣使,催促琉球前来通聘,献纳对明贸易“勘合符”。同年年末,岛津义弘派遣大慈寺僧龙雪,持书赴琉。其书信中披露了丰臣秀吉企图征伐朝鲜、中国,并称“且屠汝国〔琉球〕,及今之时,宜其遣使谢罪,输贡修职,则国永宁矣”。[36]天正十七年(1589年),丰臣秀吉的手下奉行石田三成等,也致书岛津义久,言称琉球若是依然迟误,则可用兵。[37]
1591年(日本天正十九年),丰臣秀吉决心入侵朝鲜,并以岛津氏为中介,要求琉球出兵。同年九月(也有记作十月者),岛津义久致书琉球王尚宁。内称秀吉“命令两国合计出兵一万五千人。此事由萨摩承担,琉球应代之以运送七千人十二个月的军粮,于来年二月之前,送到坊津。过后则要送往高丽、唐土。此外,名护屋正在筑城,琉球当以金银米谷扶持劳务”。[38]当时,丰臣秀吉也致书琉球王。言称“吾起于卑微,入主日本六十余州。遐迩之地,无有不朝贡者。汝琉球王,据弹丸黑子之地,依仗远海,尚未入贡。吾告诸汝,明年春季,吾将先伐朝鲜,汝当带兵来会。若不奉命,则先灭汝国,玉石俱焚。汝当好自为之”。[39]据称,琉球三司官见信后大为惊愕,并通过明代商船,将此事告诸中国。[40]
又,《琉球萨摩往复文书案》记载,龟井兹矩在同年(1591年)曾向丰臣秀吉要求准其征伐琉球。据说,由于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通过幕府奉行石田三成等,陈述萨摩历来与琉球拥有“特殊关系”,才得以中止。[41]而大体在此期间(年号不明),岛津义久在给琉球王的信中也说:“龟井武藏守,望为琉王,其意已决,欲赴渡楫。予闻之依讼,属化遁其难。琉国之安全,岂非吾计乎?”[42]这可能是岛津氏自以为对琉球拥有“特殊关系”的原因。然而,据比嘉春潮氏研究,当时的丰臣秀吉,并没有把琉球作为萨摩岛津氏的领国,而是命令岛津氏代为“协力处置”,并企图根据情况,“改易”琉球王。丰臣秀吉的这种态度,使萨摩岛津氏感到不安。其意图虽然没有实现,但结果却强化了日本统治者对琉球国的政治性支配的欲望。[43]
1593年(日本文禄二年),琉球王尚宁在岛津氏遣使督促之下,派遣天王寺菊隐、摩文仁亲方安恒,向萨摩运送军粮,但只有预定数额的一半,而其余的则成了琉球对萨摩的“负债”,同年,由于日明议和,丰臣秀吉撤兵。但九州诸侯(包括萨摩)的入侵部队,依然留在朝鲜。因而,是年十二月,岛津义久督促尚宁运送军粮。翌年(1594年)六月,尚宁王遣使赍书,内称“国穷岛疲,民无计偿出”,“只愿悯察,以加恩优,邻好益修,永奉聘贡”。[44]这是根据《南聘纪考》一书的记述。但日本学界认为其可信程度不高。[45]据琉球王侍从《喜安日记》的记载是,尽管萨摩岛津氏加以催促,但琉球王依然不应,以致萨摩岛津氏迫使琉球,在“执行徭役,还是割让大岛”上作出选择。对此,当时身为琉球三司官的谢名亲方,加以断然拒绝。[46]因此,比嘉春潮氏认为,无论是“负债”,还是拒绝萨摩的要求,都加深了琉球与萨摩的疏远,并造成了萨摩“入琉球的口实”。[47]
1597年(日本庆长二年),丰臣秀吉第二次遣兵入侵朝鲜(日本史称“庆长之役”)。但在中朝联军的抗击之下,侵朝日军未能达到目的。翌年,丰臣秀吉死去,日军退回国内。此后,日本国内又出现内战。而此时中国的明王朝,因丰臣秀吉两次入侵朝鲜,故而愈发严厉禁止对日贸易。比嘉春潮氏认为,这对于先前因中国船只往来通商,而领有繁荣港口的岛津氏来讲,如何获得琉球在对明贸易上的地位,则成了财政上的“切实要求”,以及“愈发决定处置琉球国的机缘”。[48]
1603年(日本庆长八年),德川家康经过“关原之战”(1600年)后,正式建立幕府政权。是时,幕府向萨摩岛津忠恒(义弘之子,后改名家久)颁发“朱印状”,使萨摩得以派船前往现今的泰国、柬埔寨、越南和“西洋”等地。
1606年(日本庆长十一年、明万历三十四年),德川幕府命令岛津忠恒,凡是到达萨摩领内的外国船只,皆要遵照长崎奉行的指挥处置。同年四月,萨摩岛津义久、岛津义弘与岛津忠恒等,共同商议入侵琉球北部的大岛。据称,这是为了“解救慢性的财政穷困”。[49]其计划的内容是“占领大岛”。[50]同年六月,岛津忠恒改名家久,并通过幕吏山口直友,而获得幕府的许可。但因准备尚未就绪,故而未能立即实施。同年九月,岛津义久根据幕府的意见,致书琉球王尚宁,内称“我将军忧虑〔指明代禁止日本商船往来——本书注〕之余,欲使家久与贵国协商,让大明商船年年到琉球,且与日本商贾互通财货之有无”。继而又称,此种贸易不仅富裕日本,且使“贵国之人共富润室,而民亦歌于市、忭于野,岂非太平之象哉”。[51]与此同时,岛津家久也致书中国册封使夏子阳,要求派船前来萨摩。但夏子阳禁止册封船的随行人员与日本人通商,并对日本人在琉球携持刀剑进行贸易表示反感。[52]据称,当时的琉球也没有“关心”岛津义久促使向幕府致聘的要求。至此,比嘉春潮氏认为,此时的“幕府似乎对琉球在理应致聘上的缺欠表示意外,并为了使琉球成为对明贸易的媒介者,遂对岛津氏征讨琉球作了秘密许诺”。[53]据称,此时幕府预定次年在骏府筑城,为了使萨摩专心征讨琉球,还免去了萨摩的筑城负担。[54]
1608年(日本庆长十三年),岛津氏根据幕府的命令,派遣大慈寺僧龙云前往琉球,再次督促来聘。而幕吏山口直友则在同年八月十九日和九月五日,致书岛津家久,要其在完成出兵准备之后,应对琉球进行交涉。[55]这说明幕府对如何实施的问题也有考虑。
1609年(日本庆长十四年、明万历三十七年)二月,岛津义久致书琉球王尚宁,大意是:“业已再三通信。龟井武藏守想作琉球王,是我因旧情向太阁〔丰臣秀吉——本书注〕请求而中止的,但却忘记恩情。又,追惩朝鲜之时,殿下也有违尊命。前年琉船漂流之际,将军将之送还本国,但有欠回报之礼。加之将军欲使贵国为媒介,使大明国与日本通商之事,虽经遣使相告,但也疏略,实属非理。故而,现已获得诛惩琉球国之朱印,正在急速准备兵船渡海。贵国自灭,怨恨于谁?不过,倘若努力通融日明,本人将尽心谋求琉球国之安泰。因难舍往古之好,故而投书”云云。[56]至是,未及琉球作出反应,萨摩便已兵船过海入侵大岛了。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1609年萨摩入侵琉球,实际是早有蓄谋。其直接原因,似因琉球自为一国,没有完全依照日本幕府和萨摩的意志行事,诸如拒绝如数提供侵朝军需,并将情报通知中国,从而“得罪”了日本。而中琉之间的相互贸易,更使幕府和萨摩的统治者垂涎欲得。前者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后者则是追求实际物质利益之所在。宫城荣昌氏指出:“特别是由于萨摩岛津氏参加文禄、庆长之役和关原之战,支付了大量的军费,苦于填补。为了解决这一危机,除了将琉球置于领国之下,使之作为对明贸易的中介而自由颐使之外,别无他策。”[57]这恐怕正是萨摩入侵琉球的基本原因之一。由此可见,所谓“垄断对明贸易”,当是夺取琉球对中国贸易的实际利益,以弥补自身的财政困境。这一点也就决定了萨摩入侵后,对琉球所采取的掠夺方式。而所谓日本全土“统一运动”的说法,恕我直言,不过是为近代日本政府强行占有琉球,寻求历史“根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