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人生定要有起有伏方可长久,太过顺畅并非好事。
对于林徽因来说,她的好日子,其实是太短了。
动乱年代,自有它的浪漫热血,那时的知识分子,在国家遭遇变故时挥动犀利的笔刀,拯救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然而,纸上谈兵终究无法避免颠沛流离的奔逃。
1937年,北平在日寇铁蹄之下已满目疮痍,战火烧到了“太太客厅”门口,但“我们的太太”却没有惊慌失措,她给女儿梁再冰写信,沉着地说:
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那时候你就跟着大姑姑那边,我们就守在北平,等到打胜了仗再说。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林徽因什么都不怕,政府可不这么想。不久之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听到了守军撤兵的消息。看着满街的太阳旗,一种强烈的耻辱感涌上他们的心头。
有一天,夫妇俩收到署名为“大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邀请他们参加一个会议,林徽因愤怒地把请柬撕碎了。北平已经在日寇铁蹄之下,他们决定举家南迁。
1937年的夏末秋初,总布胡同的四合院里仍然像往年那样生机勃勃,矮墙边的指甲花逗引着蜜蜂蝴蝶,粉红色的夹竹桃,也正开得绚烂。丁香花散播着幽幽的香气。院落被浓郁、和平、宁静的芬芳包围着。
但林徽因却和丈夫扶老携幼,带着简单的行李,在8月的一个黄昏,匆匆离开了这里,在弥漫的硝烟中向天津出发。
下了北平的火车,眼前的情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车站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日军,天桥上架着机关枪,每一个过往的旅客都受到了严格的盘查。天津,在血与火中颤抖着、呻吟着。
9月初,梁氏夫妇搭乘一艘英国商船,从天津出发,前往济南,然后南下到达长沙。由于在担惊受怕中疲于奔命,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支撑不住第一个病倒了。就这样,林徽因承担起了烧饭洗衣等所有家务。好在南方暂无战事,他们可以稍微喘口气观望局势,再做打算。
11月下旬,大批日军轰炸机出现在长沙上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那是日军第一次轰炸长沙,四架飞机在长沙上空投弹六枚,死伤三百余人。
在写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林徽因描述了这次轰炸:
炸弹就落在距我们的临时住房大门十五码的地方……没人知道我们怎么没有被炸成碎片。听到地狱般的断裂声和头两响稍远一点的爆炸,我们便往楼下奔,我们的房子随即四分五裂。全然出于本能,我们各抓起一个孩子就往楼梯跑,可还没来得及下楼,离得最近的炸弹就炸了……同时房子开始轧轧乱响,那些到处都是玻璃的门窗、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了下来,劈头盖脑地砸向我们。
可怕的空袭越来越多,长沙已经待不下去了。当时,临时大学搬迁到云南昆明,中央研究院等一批研究机构也跟随前往。梁氏夫妇考虑到古建筑研究资料很多时候要依赖于这些研究机构,便也决定前往昆明。
安稳妥帖,于林徽因而言,是美好而令人向往的生活。只是如今,她也在这纷乱颠沛的岁月里,经历了生命的另一种体验。无法和琴棋书画诗酒花相媲美,却让她看见,往昔繁华终归只是梦一场。与其哀怨悲观,不如敞开自己的世界去接受一切,接受苦难带给自己的生命体会,用通达与它交换,将幸福填满。
穿过陡峭的悬崖绝壁和凹凸不平的土路,1938年1月,林徽因一家来到了春城昆明。这是一个繁花似锦的城市,好像每一天都会换上一件新衣裳似的,永远是翠绿中透出新鲜的鹅黄。早春的天空,是玻璃般透明的青色,远山烟雾笼罩,云朵飘飘。
本是个热爱生命的女子,见到这显示着勃勃生机的春天,林徽因自是欢喜不已。在这里,她虽不能像从前在“太太客厅”那样,与知己好友一同品茗坐论天下事,但却享受到了难得清静的时光。对于习惯奔忙的她而言,这清静,好似一种修行。
很快,梁思成和林徽因便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居所,就在翠湖巡津街前市长的宅院里。虽说是借住,但毕竟有了一个舒适的落脚之地。
张奚若夫妇与梁家比邻而居。出门不远,便是阮堤。散步时,穿过听莺桥,就能到海心亭去坐坐。
林徽因很喜欢海心亭。作为建筑,它倒是没什么特色,林徽因喜欢的是里面的对联:“有亭翼然,占绿水十分之一;何时闲了,与明月对饮而三。”这样清明的字让人见了,内心也会爽朗几分。
从长沙到昆明这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让梁思成的脊椎病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即使穿了那件从不离身的铁背心,由于背部肌肉**,他也难以直起身子。疼得最厉害时,梁思成整夜无法入睡。医生诊断说是扁桃体化脓引起的,于是梁思成切除了扁桃体,却引发了牙周炎。
后来,满口的牙也给拔了,梁思成就只能躺在一张帆布**。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那双灵巧的能画得一手好图的手,竟然只剩下两件事情可做,一是拆旧毛衣,二是补袜子。
家中的顶梁柱倒了,老母亲卧病在床。这个昔日“太太客厅”里优雅的女主人,即使被肺病折磨,也毅然扛起了家的责任。为了赚钱,林徽因给云南大学的学生补习英语,每周六节课,每月可以挣到四十块钱的课时费。每次上课,她都得翻过四个山坡。昆明海拔高,稀薄的空气对林徽因脆弱的肺是个巨大的考验。
人在漂泊无助的时候,总会感到自己力量的薄弱,许多时候,我们无力填平人生的沟渠,就只能任由流水东逝。可总是有人,不愿向岁月低头。
在这清贫的时光里,林徽因常以书为伴,雪莱、拜伦的诗歌支撑着她挨过无数个病痛、孤寂的白天黑夜。那些美丽的字句已经深植于她的内心:
你那百折不挠的灵魂——
天上和人间的暴风雨
怎能摧毁你的果敢和坚忍!
你给了我们有力的教训:
你是一个标记,一个征象,
标志着人的命运和力量;
和你相同,人也有神的一半,
是浊流来自圣洁的源泉。
这是拜伦的诗歌《普罗米修斯》,当林徽因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被困苦和病魔消耗殆尽的时候,她就从这些诗句中汲取力量。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和甘泉。
在清苦的环境下,就是这些能慰藉心灵的文字,给了她一片放飞灵魂的天地,让她在这里留下与自然、与生命最虔诚的对话。
她不是凌霄花,不是鸟儿,不是源泉,她是一株木棉,坚强勇敢,芳香四溢,永远舞动着生命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