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三弟恒(1 / 1)

永恒,是一场宿命,也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物语,它借着那蛊惑人心的魅惑音域,将我们引入一场美妙的故事,并最终留下无言的结局。如同林徽因在诗里所说:“永恒是人们造的谎,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死亡,有谁不将面对它?在死亡面前,我们的生命停止,往昔消逝,再也无法与相爱的人亲吻、拥抱,再也无法拂去亲人脸上的忧伤。唯独将刺骨的痛,留给深爱我们的人。

1941年3月,林徽因二十五岁的弟弟林恒阵亡于成都上空。那天,由于后方防空警戒系统的无能,大批敌机已经飞临成都上空,军队仅有的几架驱逐机才得到命令,仓促起飞应战。林恒驾驶的飞机刚刚飞离跑道,就被日军击落在离跑道尽头只有几百米的地方。他没能参加一次正式的战斗,就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当时,林徽因正是重病,梁思成匆匆从重庆赶到成都收殓了林恒的遗体,掩埋于一处无名墓地。一套军礼服,一把刻有蒋介石名字的毕业纪念佩剑,这些就是林恒全部的遗物。梁思成把东西包在一个黑色包袱里带回了李庄。病中的林徽因默默地咽着这杯苦酒。

三年后,林徽因忍住泪水为三弟写下了《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这是1944年凄冷的秋,三弟林恒已经去世三年。

三年了,一切历历在目,新鲜如初的伤,不经意一碰,就会鲜血奔涌。

三年前的一天,梁思成自重庆回来,面如土色。林徽因注视着丈夫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妙。他们已有三个月未收到林恒的信,一颗心被吊着,现在竟“啪”的一声掉下来,摔得粉碎。

事实上,从七岁时祖母仙逝,到后来梁思成的母亲李夫人病故,再到自己的父亲被流弹击中身亡,一个又一个亲人的离去,让林徽因早已读懂了死亡与无常。然而,当三弟突然离世的消息传来时,她仍旧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

这首悲愤与惋惜交融之作,便是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倾心诉说。与林徽因往日柔美婉约的诗作风格不同,它哀痛、悲壮,字字交织着爱与恨,像是内心深处的呐喊。或许,这也是她逼仄的心在绝境之中的一种释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