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程睿敏走后,谭斌每每想起他疲累至晕倒的那一幕,都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仿佛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出了问题。
知道他的日程安排十分紧张,谭斌不想打扰他工作,一直等着他的电话。但直到周四,甭说电话了,连短信都没有一个。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和担心,晚上十点左右,估计他的商务活动已经结束,便拨了他的手机号码。
回铃音响了好久,有人接电话,却是一个陌生人。他说:“程总让我告诉您,他正在和headquarters开电话会议,不方便接电话,开完会他会打给您。”
但直到晚上快十二点,谭斌才等到一个短信:“太晚了,不影响你休息了。我很好,别担心。”
谭斌看着短信,长长地叹了口气,怏怏地上床睡觉。
周五上午,商务应标前最后一次预备会,讨论的是MPL在此次集采中的竞争报价策略。
战略部门的同事Jim对竞争对手报价策略做了更深入的分析。将FSK、SCF、众诚等竞争对手,尤其是FSK最近半年在全国各地的竞价数据全部汇总,通过分析工具,得出一个结论,结合客户关系、品牌价值、售后服务等附加条件,MPL的报价,只有比FSK低百分之十或者更多,才有可能在集采中胜出。
Jim结束发言,问在座所有的销售总监:“大家有什么问题和建议?”
一片沉默,暂时没有人接话。这会儿的一言之失,有可能带来无法预计后果的麻烦。谁都承认这个结论可能没什么问题,但事后诸葛亮容易做,事前周公瑾却不是人人可当。谁能知道FSK此次的报价折扣会是多少?这个百分之十的基数去哪里寻找?
刘秉康的目光挨个儿扫视一遍,脸色极其难看。谭斌知道他最近不太痛快。自从CEO李海洋在总部找到支持者,MPL中国的内部形势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少人在重新衡量两人的对峙,不易察觉地调整着个人立场,李海洋的追随队伍日渐壮大。底下流传的闲言碎语,传说销售总监里已经有人私下向李海洋汇报工作了。
刘秉康终于开口:“都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临到真金白银检验与customer关系的时候,全都变哑巴了?”
几位总监依旧闭着嘴不出声。MPL管理层向来强调守法合理,有些事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个简单的数字背后,有多少灰色地带存在,每个人都清楚,就是不可能拿到桌面上掰开了、揉碎了详谈。而且在前任销售总经理程睿敏离开之前,但逢如此大的集采项目,大主意都是程睿敏拿出来的,他们只需要从他提供的答案中做是非判断题或者选择题即可。如今突然换了考试方式,需要自己出卷子再自己找答案,难免不习惯。
谭斌觉得再这么冷场下去实在不像话,咳嗽一声坐直身体:“Kenny,提到FSK,有一个风险,我必须讲一下。FSK负责集采的销售总监,是余永麟,他在MPL六年,熟悉MPL的报价工具,只要他拿到我们的设备清单,就基本能估计出我们的list price,这是一个很大的风险。”
list price就是原始报价,去掉折扣以后,才是真正的标底,final price。
刘秉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FSK拿到我们的list?How?”
“技术标已经在普达那里了。”谭斌说得很含蓄,但在座诸位都明白她的意思。凭着FSK和普达总部的关系,看到MPL的技术应标文档不过是湿湿碎的小意思。
“砰”一声响,是刘秉康拍桌子的声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对手却把我们的底线探得清清楚楚,这标还怎么投?干脆别投了!”
惯常以温和形象出镜的执行董事长,第一次当众发了脾气,几位总监都吓得站了起来。刘秉康一脸愠怒地往外走,他的助理Amy手忙脚乱地帮他收拾电脑和水杯。
正在此时,会议室的门被人敲了几声,然后有人推门走进来,笑着说:“原来都在,太好了。Kenny怎么回事?脸色不太好看啊。来来来,坐下坐下,怒气伤肝,有什么事值得发那么大火?”
来人竟是CEO李海洋。
刘秉康却朝他摆摆手,依然气冲冲地走了。会议室里的其他几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都不知道这出戏的剧本接下来会是什么样,谁也不敢真的坐下。
李海洋拉把椅子正准备坐下,看看眼前几位直杵杵呆立的下属,笑道:“怎么,你们都不愿坐?那也好,我时间有限,就几句话,咱站着说。”
他将几页文件放在桌上:“你们看看,看完了让Amy全部收回,拿到碎纸机上碎掉。先说明,这是绝对机密,仅限今天在座的几位知道。”
Amy将文件一人一张发放给众人,谭斌接过定睛一看,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这张A4纸上只是一个填满数字的表格,没有抬头也没有页标,但她一看就知道是一份预算的分项汇总页。包含了三十多个省以及省内每个城市的分项预算。最后一行是一个汇总数字,人民币,十位数。
她惊讶地抬起眼睛,正看到李海洋点点头:“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
普达关于集采的预算。梦寐以求许久,此刻拿在手上,谭斌却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我再强调一点,普达这个标,只能赢不能输,不仅今年中国的sales靠它,全球经济不景气,其他地区的销售状况都不乐观,MPL全球今年的年报全指着中国和西欧,我们MPL中国没有任何退路。Kenny这会儿虽然不在,但这一点上我们两个观点是一致的,希望大家努力。只要是为了赢标,I promise,我本人可以调用的任何资源随时听你们安排。”
李海洋说完就走了,当真是雷厉风行。只留下几位总监,对着那几张纸面面相觑。
于晓波低头研究了很久,才抬起头,苦笑着说:“看看这数字,低得可怜,就算知道了预算也不好办。FSK一直喜欢压着预算报价,假定他们这次还是同样的做法,照刚才的分析,我们必须低于他们百分之十才有胜算,那按我们的list price,必须打一个前所未有的最低折扣才能达到预算价的百分之九十。”
谭斌摇摇头:“我们势在必得,FSK一样的。我们在分析他们,他们肯定也在算计我们,我们若出个百分之九十的低价,焉知他们不会低到百分之八十五?恐怕这折扣数还得更高,低到百分之八十才有胜算。”
曾志强说:“那还玩什么?这么低的折扣,Kenny和李先生都没有权限批准,MPL能批准这个折扣的,全球大概只有一个人,Robert Simon, MPL全球副总裁。退一万步说,就算Simon批了这个折扣,明年的gross margin(毛利)还能看吗?”
乔利维说:“Crazy!全他妈疯了!Ray若在,哪儿轮得着我们伤这种脑筋?”
于晓波赶紧制止他:“老乔你闭嘴吧,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不想混了?”
四个人讨论了很久,也没有什么结论。最后一致同意,共同起草一个邮件,把方才关于折扣的话题做个汇总,由谭斌发给刘秉康和李海洋。最终的裁决权还是交给大老板们比较合适。
谭斌照此以四个人的名义发出了邮件。不过在走出会议室之后,她又给刘秉康补了个短信,告诉他自己会尽快和田军见一面,设法确认一下预算的可信度。
刘秉康给她回了一个单词:OK。
谭斌电话约田军周末打壁球,田军不疑有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酣畅淋漓地打过三局,两人坐在壁球馆的咖啡厅喝下午茶。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室内,温暖而舒适,恰好那天北京的天气也很好,天瓦蓝瓦蓝的,难得还点缀着几朵白云,田军的心情便也十分地愉快。
两人从田毓晴明年要面对的中考开始聊起,聊到现在把一个孩子养到十八岁相当于五环内一套商品房的花费,再聊到如今物价飞涨、唯独工资不涨的遗憾,谭斌慢慢地将话题引到了她的套子里。
“听说普达每年年底,都会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致力突击花钱,包括给职工年终奖,否则账面上盈余过多,年报就不太好交代。”
田军说:“尽是谣传,哪儿有这事?”
“可我听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到今年的年底,花钱的指标还剩二十九个亿。”
田军大笑:“二十九个亿?这是谁跟你说笑话呢吧?普达五年的利润加起来有没有二十九个亿还得另谈。”
“跟我说这话的人,态度很严肃的。那咱们打个对折?”谭斌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报出李海洋那份预算上的数字,“十四点五亿,有没有?”
田军一下不笑了,转过脸端详她半天,眼看谭斌神色镇定地望着他,并未有一丝异样,他移开目光,淡淡地说了句:“你愿意相信吗?你愿意相信它就是真的。”
从壁球馆出来,与田军告别,谭斌一边开车一边给刘秉康发了个短信:预算可信。
02
新工作周开始的第一天,上午十点,普达集采的商务标书准时发到各设备供应商联系人的邮箱里。
商务条款的应答,一如既往地繁琐和谨慎,对MPL中国的投标团队来说,又是几个早九点晚十点十一点的工作日,直到周四下午五点,才全部尘埃落定。
当晚九点,谭斌终于见到总部最终批准的集采折扣。折扣幅度大于以前任何一份合同,按照这个折扣计算,MPL整个集采的最终报价,比普达的集采预算大约低四千五百万欧元左右,也就是四亿五千万人民币,真的达到了预算的80%。但相较以往签订的合同,毛利也由平均15%左右降到了3%。
谭斌看着3%这个数字直皱眉头。她知道周末李海洋飞去欧洲总部,专门去见全球副总裁Robert,就为游说集采的折扣。可她想不到总部真能批准中国区要求的折扣深度,财务部门也不再纠缠中国地区过低的折扣对财务报表的冲击,可见今年的销售形势有多么严峻,否则不会从上到下,如此不计代价地要求赢单。但是价格降到如此地步,如此难看的毛利,一不小心就可能变成负利润,明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去哪儿找高利润的新合同来填补这个无底的大坑,应付今年早早被透支的利润?
不过上面的大老板们既已做出决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是谭斌这一层可以左右的。
谭斌将批准后的折扣数据输入报价工具,准备最终报价的文件。按说一切都没有问题,但她大脑皮层深处,似乎总有一点儿不安的预感。因为一切似乎过于顺利,而她难以忘记余永麟那个胸有成竹的微笑,老觉得前方某处有个看不到的陷阱,正张大口等着他们跳下去。但她又说不出这点不安的源头出自哪里,只能寄望是自己神经过敏。
晚十点,谭斌亲手给商务标书贴上封条,亲眼看着助理和秘书一份份装箱,最后密封锁进文件柜,钥匙由她贴身保存。
明日一早,王奕将代表公司送标书去现场,并等待唱标的结果。
03
走出办公室,谭斌仰起脸朝着天空长吸了一口气。室外的空气清冷湿润,稀疏冰凉的雨点落下来,带着冬雨萧瑟的气息,她的心情却充满雀跃的愉快。
将近两个月的忙乱,终于告一段落了。等明日唱完标,程睿敏也就该回来了,可以轻松地陪着他过一个完整的周末。她甚至已经计划好,明天一下班就去超市买只甲鱼回家煲汤。
在自己家的楼下,谭斌站在大堂等待电梯,忽然觉得裤脚被扯了一下。她没有在意,往旁边让了让,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凑上来蹭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谭斌低头,一只几个月大的蝴蝶犬咬着她的裤腿,水汪汪的黑眼睛,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来叫它:“小蝴蝶?”
蝴蝶犬两只硕大的耳朵立刻扑噜扑噜动几下,撒娇似的唔唔两声,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着她的手。真的是小蝴蝶。
谭斌盯着眼前那双棕色的浅筒室外靴,慢慢抬起头。
“斌斌,你下班了?”沈培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看着她。
谭斌霍地站起来:“沈培
?”
沈培走过来,弯腰抱起小蝴蝶:“我等你好长时间,又加班?”
语气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你……有事?”谭斌反而慌乱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打量着沈培,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好像胖了很多,只有眉宇间依旧纯净的笑容,让她依稀记起两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画家。
沈培正要开口,电梯到了,叮当一声在他们面前滑开双门。
谭斌只得说:“上去坐坐?”
她的房间没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餐桌上方的墙壁上,空荡荡留着四个突兀而醒目的钉孔,尚未来得及修补。那四幅画被软纸仔细包裹着,正躺在她储藏室的深处。
沈培的目光从墙上飞快掠过,黯然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
谭斌不敢看他,倒杯温水放他手边,又觉得房间内安静得让人不安,随手选了张CD放进音响。
歌手的声音轻轻传出来:
那天傍晚我走在街边,看着往来如浪的人群,想起曾经走过的岁月,想起曾经热爱的你……
沈培似受到触动,蓦然抬起眼睛。因为这首歌的名字,就叫作《时光倒流》。
谭斌感觉到不妥,拿起遥控器,把声音尽量调低。
音箱里依然隐隐约约送出清晰的歌词:
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愿意抛弃我的所有,如果能时光倒流……
沈培垂下视线,端起马克杯喝一口,盯着杯中微微起伏的水面,慢慢说:“过几天就要出发去法国了。”
“我知道。”
“我来,是为了小蝴蝶。”
谭斌做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小家伙太聪明了。我跟它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它就躲在自己窝里绝食,三天了,一点儿东西也没吃。”
“真的?”谭斌笑起来,向小蝴蝶伸出手,“来,宝贝儿,这儿来。”小蝴蝶立刻跳到她的腿上,胖头拱进她的怀里,似乎受尽委屈。
“它不肯跟我妈亲近,所以我想留给你,可能它还会接受。”
谭斌抚摸着小蝴蝶光滑的皮毛,半天没有说话。小蝴蝶也歪着脑袋打量她,圆圆的黑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
“斌斌……”
谭斌抬起头看着他。
“你……还好吗?”
谭斌抱起小蝴蝶,把脸贴在它温暖的身体上,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很好,我一直想说……我……谢谢你!”谢谢你两年的包容,谢谢你最后的放手。
沈培只是微笑,过一会儿说:“我在法国,可能要待很长时间。”“嗯,巴黎是艺术之都,对你的发展有好处。”
“可我不放心你。斌斌……你看着精明,其实很傻,根本不会保护自己。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不能说吗?”
沈培微微一笑:“是,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斌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藏民的灌顶法会吗?我说他们为了一个无法验证的承诺,就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献给了他们的信仰,却不知道维持他们所有希望的那根细线,另一端很可能空无一物。”
“我记得,印象很深。”
“斌斌,你有没有觉得你跟他们也很像?你拼命往前走,用生活和健康做代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你停下脚步,可你想过没有,你放弃一切爬到顶峰,如果那上面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那时候你怎么办?”
谭斌低头不出声,眼眶刹那变得酸热。
沈培站起来:“我走了,好好待小蝴蝶,它是个好孩子。”
“是的,”谭斌抱紧小蝴蝶,“它比人更懂得不离不弃。”
沈培笑笑,没有接话。谭斌带着狗送他下楼。他在公寓大门处停下脚步:“外面冷,你别出来了。”
“小培……”谭斌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培转过身,突然地,将她和小蝴蝶一起搂在怀里。
“斌斌,”他在她耳边说,“最后再跟你说句话,我们这一生,要经历很多**和伤害,但唯有生命与爱,不可辜负。”
沈培真的走了。望着他颀长的背影逐渐远离,谭斌心里空荡荡的,像被人狠狠挖去了一块。
小蝴蝶在她怀里不安地**,拼命挣扎。谭斌放它下地,低声道:“他舍不得你。去,死缠烂打拖住他,他一定会带你走。”
小蝴蝶迅速转过脑袋看着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谭斌为它拉开门:“乖,上啊!”
小蝴蝶似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一头撞在沈培腿上,死死咬住他的裤脚,再也不肯松口。沈培无奈地拍着它的头顶,转过身朝谭斌摆摆手。
谭斌怔怔地立住脚,像看一个陌生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浓密的短发,乌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淡泊从容。小蝴蝶安静地蹲在他身边,也静静地看着她。
一人一狗的身后,是林立楼群间璀璨的万家灯火。
谭斌抬起手,慢慢摇了摇,寒风撩起她的长发贴在脸上,视线变得模糊,这幅画面就这样永远定格在她的心里。
04
十一月二十二日,周五,上午十点,普达集团公司集采第一轮商务标截标。
谭斌和其他人都在办公室等着现场唱标的结果。十一点了,王奕那边依然没有消息。谭斌原本平静的心境变得忐忑,拿起手机离开办公桌,打算出去给她打个电话。
刚站起来,手机就响了,正是王奕的电话。
“Cherie, Cherie……”她的声音竟带着哭腔。
“怎么了?Yvonne,你慢慢说。”谭斌的心抽紧,已有不祥的预感。
“我们完了!”王奕到底哭出了声。
谭斌眼前黑了一黑,她扶住桌角,喘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你好好说,出了什么事?”
“八家公司,我们的价格……价格最高,”王奕断断续续地说,“FSK第二,比我们低了四亿五千万……第三名众诚,居然比FSK只少一块钱,最后一家公司,百分百折扣,零报价,我们这是被人耍了……”
谭斌的耳畔有细微的嗡嗡声,王奕还在接着汇报,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完了,的确如王奕所言,彻底完了。第二名、第三名的报价,竟比MPL十一点五亿元的报价低了百分之三十,再加上一个零报价,阶梯式的记分方式,更会人为加大彼此的差距,即使MPL的技术标满分,也已无法挽回商务标上的颓势。
这轮游戏胜负已定,甚至不必等待十天后性价比的综合评标结果,就已经有了结论。
MPL铁定出局了。
市场份额排名第二的供应商,居然第一轮就被踢出了短名单。
谭斌仍维持着声音的镇静,慢慢对王奕说:“你辛苦了,赶紧回来吧,路上开车当心。”
挂了电话,她茫然地抬起头。前方的格子间里,有几个同事也站了起来,彼此惶惑对视,显然他们也得到了消息。销售办公区一片沉寂,是大势已去的缄默。
谭斌闭上眼睛,勉强自己定下神来,别人可以方寸大乱,她却不能乱,她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待会儿。
写字楼下的小花园,不复春夏两季的繁茂葱茏,触目一片枯黄。
谭斌攥着抽屉里摸出的半包烟,按下打火机点燃一支。因为程睿敏不喜欢她抽烟,她已经戒了一个多月,这是最后一点儿存货。
谭斌想理清头绪,大脑却呈现胶着状态,倒是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异常清晰。她想起初进MPL,曾以为外企都是衣履风流的俊男靓女,报到第一天却大跌眼镜。所到之处,销售们打电话时温和谄媚,放下电话就大声骂娘,工程师们则穿着牛仔裤走来走去,说话时更是直接坐在别人的桌面上。
和余永麟第一次谈话,余永麟问她酒量如何,她看着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没有问题。
第一次招标预备会,余永麟说:“最终能巅峰对决的,只有FSK和MPL。”记起这句话,谭斌竟然埋头笑起来。此刻它显得如此讽刺而荒唐,决战尚未开始,其中一方的入场资格已被取消,不战而败。
谭斌试着给程睿敏打电话,但铃声只响了一声便被挂断,显然他在一个会议中。这是他的习惯,会议进行中无关电话一概不予接听。
谭斌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烟,并且错过了午饭时间。往常这个时候,总会有人打电话来约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机一直保持着沉默。
两点多的时候它终于响起来,一遍遍奏着欢快的音乐。谭斌看一眼号码,是公司的总机,她接起来,找她的是刘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对总监们一向客气,未言先笑,今天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Hi, Cherie,我刚发了会议通知给你,现在确认一下,Kenny的通知,明早十点,十九层一号会议室,所有SD和**都要参加。”
“明白,谢谢。”
谭斌没有问什么内容,因为纯属多余。想必刘秉康已得到消息,这时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以为第一轮十拿九稳,至少可以囊括七个省的核心设备,合同价值将近四个亿人民币,年底签完合同,至少两千五百万欧元可以计入今年下半年的销售收入,完成全年的销售目标完全没有问题。但这自说自话的如意梦,如今却被现实毫不留情地粉碎。而且坏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没有给人留下一点儿缓冲的机会。
刘秉康一直没有出现,他一定在为晚上的电话会议做准备,向总部解释,向董事会解释。普达集采的失利,对MPL中国,甚至对MPL全球,都是一件相当于八级地震的大事。
那个下午无比地平静,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像是一切都没有改变。
对谭斌来说,它却是如此的漫长,她几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着时间。她不知道刘秉康会如何向总部解释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会议之前,她还有几件事要做。虽然败局已定,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她总要给上面一个完整的交代,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个拨通的,是田军的电话。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到电话后慢条斯理地问一句:“小谭哪,又有什么吩咐?”而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时间似凝滞不动,谭斌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仿佛过了很久,田军开口说:“你们是怎么报的价?唱标结果报上去,我们魏总当场发了脾气,说别的公司都已经开始摆正位置,只有你们MPL还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国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点儿转圜余地都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魏总就是普达的总经理魏明生,普达一把手,谭斌没想到他对MPL的反感会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坦然:“田总,您的意见,我一定转达高层。您能告诉我,还有补救的可能吗?”
“没有!投标完全公开透明,没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田军停顿片刻,语气缓和下来,“小谭,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让你们的高层出面吧。也难怪魏总生气,你回去问问你们的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先生,这半年和我们普达的人照过几回面?”
田军就这样结束了通话。
谭斌握着电话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再找普达招标小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总算收获一点儿有价值的信息。FSK的低价,竟来自于百分之三十的免费赠送。
这一招相当老辣,既把价格降到和国内供应商近似的水平,又维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为第二轮的价格谈判和今后的商务合同,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四千多万欧元的价格跳水,终于把老对手MPL踹出战局,它丢下的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场占有率,完全值得这份投资。谭斌无言以对,明白这回MPL是彻底被人玩了一把,被FSK和众诚联手玩了一把。两家竞争对手用仅仅相差一元人民币的报价,不露声色地嘲笑着一直蒙在鼓里的MPL。如今她只剩下一个疑问,普达集采的预算,难道也是一个骗局?
为她解答疑问的,竟是陈裕泰。
谭斌和他通
话的时候,正走出写字楼的大门。
昨天的小雨,今天转成了雨夹雪,大厦的物业管理还没有来得及铺上防滑地毡。她在恍惚之中踩在台阶的边沿,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下去。手机滑出去很远,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间,谭斌下意识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倒在地上时,臀部没什么感觉,左臂却像断了一样剧痛入心。
门边的保安过来扶她,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气。保安一声“小姐你没事吧?”让谭斌维持一天的冷静完全崩溃,眼泪如断线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
“我的手机……”她哽咽。
保安跑过去替她拾起来。
幸亏手机是以耐摔著称的诺基亚,几块零件合上,开机依然是熟悉的铃声。陈裕泰又拨了回来。谭斌的左臂几乎不能挪动,只能勉强用肩膀夹住手机通话。
“出了什么事?”陈裕泰急问。
“我……刚摔了一跤。”
“喂喂喂,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垫了一下,有点疼。”谭斌站起来擦净眼泪,说话时依然有掩不住的浓重鼻音。
她忍着疼痛努力伸直弯曲左臂,看起来活动还算自如,骨骼并未受伤。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然后陈裕泰说:“我在安定门附近的那家茶楼,你来过的,过来吧,说话方便点儿。”
安定门附近的圣淘沙茶楼,号称北京最豪华高档的茶楼,传说中豪富高官的出没之地,陈裕泰一向喜欢这种地方。
服务生带着谭斌到四楼的包间,进门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陈裕泰脸红扑扑的,显然在他来这里之前,一场酒局刚刚结束。
“坐吧。”他给谭斌倒了一小杯茶,“这里最好的冻顶乌龙,尝尝。”
谭斌机械地坐下,端着茶杯的手一直在抖。
陈裕泰看着她:“怎么?因为上午的事吗?”
“是的。”谭斌没有刻意阻止眼中即将破壁而出的泪水,“陈总,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我为之努力三年的位置,因为这件事成了泡影。不弄明白为什么,我死都不甘心。”
那天晚上谭斌记不得喝了多少壶极品冻顶乌龙,从茶楼出来,她几乎不辨东西南北,陈裕泰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你们MPL,一个个看着也都挺聪明啊,怎么会傻到去相信一个半年前的预算?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份预算早作废了。田经理是谁?他马上要高升了,他马上就要变成田副总了!你知道他升职的投名状是什么?就是保证集采成本降低百分之三十,他果然做到了!那他升职的路又是谁帮他铺了最关键的一块砖?谁引荐他认识了李司长?你肯定想不到,就是你们MPL被开除的前销售总经理,程睿敏!”
陈裕泰借着酒劲说这番话时,情绪十分激动,嘴里的唾沫星子几乎隔着桌子喷到谭斌的脸上。看得出来他对田军非常不满。谭斌猜测,那应该是妒火中烧。他也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宣泄一腔怒火,才会挑中她发泄。
她在黑暗里抱膝坐着,浓茶的刺激,加上手臂的剧痛,让她清醒得双目炯炯,整夜没有睡意。将半年来的情景一一回放,许多不经意的小事慢慢被串在一起。
FSK、众诚、Engel、普达,余永麟、程睿敏、田军,她最终勾画出了事件的整个轮廓。
谭斌仰起脸,对着天花板笑起来,笑得酸楚而嘲讽。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
被她关掉声音扔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屏幕又开始不停闪动,旁边躺着一根固定电话线,水晶头硬撅撅地翘在空中。
谭斌不想再见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人说话。她不知道几百公里外的铁道线上,有人一遍遍拨打着她的手机和座机,因为无法联系到她而满心焦虑,同样无法入眠。
05
程睿敏知道普达集采的消息时,已是晚饭时分,一桌人觥筹交错,正轮番向他敬酒。接完电话,他脸色大变,当即说声抱歉,起身离开饭局,站在酒楼过道里打通余永麟的电话。
余永麟心情极好,兴高采烈地嚷嚷:“老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喝酒去。太他妈痛快了,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我真没想到啊,刘秉康居然愚蠢到这种地步,给他下个套,他竟然真的就钻进去了!本来我还留着几个后手,准备后期和他们短兵相接呢,现在全用不着了。”
程睿敏耐心等他说完,却迎面泼了他一瓢冷水:“你并不比Kenny Lau聪明!完全做了别人的枪手。”
余永麟愣住:“什么意思你?”
“我这儿不方便说话,等我回去再谈。”
程睿敏接着找谭斌,无论是拨打她的手机还是家里的座机,只听到铃声一遍一遍空响,却一直没有人接。
程睿敏急躁起来,电话直接打到公司的秘书处,让她查一查今晚的航班是否还有空位。秘书的回答让他失望,当天是周末,飞往北京的航班已经全部满员。
“Ray,”秘书好意提醒他,“北京现在的天气状况不好,气象预报明早有雾,您最好改签明天下午的航班,这样比较保险。”
“还有什么交通方式能让我尽快回北京?”程睿敏耐着性子问。
秘书说:“今晚有一趟火车,十点从郑州发车,您可以现在去车站,买张站台票设法上车,再补张软卧,明天一早六点半到北京。”
程睿敏照此办理,如愿进了软卧包厢。但他没想到上铺的旅客是个胖子,鼾声震得墙壁都微微颤抖,担心加上焦虑,他竟一夜没有合眼。
清晨六点半,火车正点驶进北京西客站,程睿敏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谭斌的住处。
谭斌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方蒙眬睡去,睡梦中听到门铃声,她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门铃声停了,她翻个身,接着睡。五分钟之后,门铃又执着地响起来。谭斌懊恼地起身,挣扎着披上睡袍,摇摇晃晃地挪到客厅,打开顶灯。
看到灯光,门外的人改用拳头砰砰敲着她的门:“谭斌,开门!”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她心中却有一股怒火燃烧着,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进来。
砰砰砰。
“谭斌!”
对门的邻居打开了房门,气急败坏的语调:“干什么呀你们?神经病!”
见骚扰到邻居,谭斌终于掀起防盗门上的小窗,程睿敏带着行李站在防盗门外。
看到她出现,程睿敏明显松口气,脸上现出笑意:“你没事就好。”
谭斌却隔着防盗门,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程睿**到莫名其妙,于是也静下来:“开门。”
“对不起,现在我不便待客,您请回吧。”
“开门。”他还是那句话。
“程先生您是不是听不懂中国话?”谭斌强硬地问。
“你是不是想让邻居投诉你?”门外的程睿敏脾气也不怎么好。多日奔波,又一夜无眠,他已经双腿发软,头昏得几乎站不住。
门终于开了。他把行李箱扔进门,人却没有马上进来,乏力地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
谭斌看着他,胡须没有刮,衬衣是皱的,这么冷的天,羊绒大衣却衣襟大敞,围巾也忘了系,里面只有一件细线羊毛背心。
“你进来。”谭斌的声音软下来。
程睿敏进门,一跤跌坐在鞋凳上,眼前金星乱冒,他合上双眼。
谭斌托着依旧无法伸直的左臂,远远站着,表情漠然。
半晌程睿敏叹口气,开口说话:“谭斌,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担心了一个晚上。”
“是吗?”谭斌冷眼看着他,“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听到集采的消息,实在是担心你想不开,你别怕,形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谢谢您关心。”谭斌打断他,“可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程睿敏仰起脸,疲倦的面容上分明有备受困扰的痕迹:“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才急着赶回来。”
谭斌唇边露出一个讥讽的轻笑:“别装了。我知道你曾是咱们这行里最牛的销售,你的演技早就炉火纯青,可以去竞争影帝了。”
“你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了,胡说什么呢?”
“程睿敏,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那冷冰冰的语气,让程睿敏明白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扶着鞋柜想站起来,但前胸后背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令他放弃了努力。
“你告诉过我,你和你父亲僵持了十几年没见过面。那为什么会有人说,田军升职,是李司长说了关键的一句话。而他和李司长的交情,来自你,还有你父亲?”
程睿敏脸色剧变,怔怔地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奇怪是吧?这么隐秘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可惜,别人得了便宜,如何会舍得锦衣夜行?你一向谨慎,这次怎么这么大意呢?你难道忘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谁告诉你的?Tony?”方寸大乱之后,程睿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谭斌果然**地抓住了其中的漏洞:“余永麟也插了一腿?难怪难怪!”她冷笑,“做销售做到你这份儿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吧?不仅费尽心机成为入室之宾,还让人十五岁的女儿春心萌动,程睿敏,我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程睿敏瞪着她不出声,完全想不到那秀气柔软的嘴唇,能吐出这样刻薄的言辞。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了什么?报复MPL?恐怕区区一家MPL,还轮不到您的青睐,值得您如此大费周章。那就是为了新合作伙伴众诚?”谭斌忽然发觉情势比她的想象还要戏剧化,“余永麟他知道吗?No,这会儿他怕是刚从哪家酒吧狂欢出来,还不知道他被他最好的朋友利用了吧……”
听到这里程睿敏忽然笑了:“谭斌,你以为是我在集采里做了手脚,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你太高看我了!实话告诉你,这一仗MPL如果不输,那才真是没有天理!你知道FSK的几个VP,这半年在普达里里外外做了多少工作?可你们MPL在干什么?上上下下忙着内斗!众诚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在和普达谈合作,共同成立服务外包的合资公司。MPL呢?刘秉康这半年去见过几次客户?客户在想什么他又知道多少?我当初……”
他突然停下,伸手按住胸口,过一会儿放开手,眼神渐渐冷却。他颓然笑笑:“算了,你已经先入为主,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
这个动作落在谭斌眼里,她的心忽地软了一下,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来的台阶,只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可你还有什么是可以让我相信的?程睿敏,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别人的欺骗和背叛!你告诉我,当初接近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那么费心记着我的生日,揣摩我的喜好,甚至提前在我楼下踩点儿,都是为了什么?”
程睿敏抬起头,眼里闪过刹那的惊愕,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没办法解释是吧?对,还有那次,蒙你相救,时间掐得真准哪,你可千万别跟我说,是碰巧,太冷的笑话,我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都说完了?”程睿敏慢慢站起来,眼神犀利,笑容讽刺,“谢谢你的诚实,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对我的信任是这种,领教了。我告诉你,谭斌,你也不过是家普通外企的小总监,我想摆平你轻而易举,还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走吧!”谭斌退后两步靠在墙上,气得胸口起伏,“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话,我也不想听你说话,请你离开,请!”
程睿敏一声不响,真的走了,大门在他身后重重摔上,震得门框上的墙皮呼呼直颤。
谭斌盯着紧闭的屋门,没想到他果然说走就走,居然没有一点儿回头的意思,顿时满腔怒火无处倾泻,抬起腿对着门用力踹了两脚:“浑蛋!”
但一番发泄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虽然气得胸口滞痛,但她还没有忘记上午十点的碰头会,她知道前方一定有什么事在等着她,尽管现在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