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是周六,集采开始后谭斌第一个真正的周末,她一直睡到十点才起床,早把昨晚的话忘到九霄云外。
虽是周末,但程睿敏当天还是安排了几个面试,所以一早就离开了。谭斌也有一个约会要赴,和田军的女儿,田毓晴。
晴晴期中考试的名次,向前跨越了十五名,谭斌答应送她一份礼物,并买了音乐剧的票带她去看。
礼物是最新型号的IPOD,同事去美国出差时专门帮她带回来的。晴晴看到IPOD,果然兴高采烈,当即把脖子上的旧三星换下来。
谭斌问她:“喜欢吗?”
晴晴直接扑上去,抱着她的脖子在脸上亲一口:“小谭阿姨我爱你!”她身上松绿色的针织连衣裙、奶白色的小靴子、蛋白石项链,搭配得无懈可击,都是谭斌特意买给她的。
小女孩对音乐剧本身并不感兴趣,让她着迷的是那种衣香鬓影的氛围。出了保利剧院,她的小脸还兴奋得红扑扑的。
“以前看过音乐剧吗?”谭斌边开车边不经意地问。
“看过,暑假的时候在北展看过《猫》。”
“妈妈带你看的?”
“不是,是小程叔叔。”
谭斌立刻转过头,“哪个小程叔叔?”
晴晴取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谭阿姨你瞧,这就是小程叔叔。”
谭斌看看周围,没有警察的影子,便顺手接过来,照片里的人,让她大吃一惊。
在《猫》的海报前面,亲热地搂着晴晴,面对镜头微笑的,竟是程睿敏!
“帅吗?”晴晴追问,“我好喜欢程叔叔。同学说,他比《绅士的品格》里那个金道振帅多了。”
噢,张东健!《绅士的品格》!谭斌的心狂跳,深知这部紧追潮流的韩国电视剧以及帅大叔对少女的杀伤力。她紧紧捏着手机,想了想问:“照得挺好的,技术不错,谁照的呀?”
“爸爸。”
“哦。”谭斌可怜的心脏这才落到实处,把手机还给晴晴,对着后视镜做个鬼脸。
晴晴则讪讪地收起手机。
谭斌摸摸她的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哎,晴晴,你那个学长欧巴怎么样了?”
晴晴撇撇嘴,说了一句话,差点儿让谭斌笑昏过去。她说:“小男生没意思,我早就不甩他了,幼稚。”挺挺小胸脯认真宣布,“我现在喜欢成熟的大叔,像程叔叔那样的。”
“哎呀,你终于发现真相了!”为孩子的自尊心考虑,谭斌死忍着不敢笑出声,忍到表情扭曲。
“可是,”晴晴语气惆怅,“程叔叔好久不来我们家了。”
谭斌听得心里一动,没想到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已经达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她问:“程叔叔经常去你们家吗?”
“嗯,以前经常来,这几个月一直没见过他。”
谭斌把晴晴透漏的点滴信息整理整理,不禁对程睿敏肃然起敬。照她的说法,程睿敏和田军的交往,曾经一度非常接近。
这并不意外,九月份的时候,在壁球俱乐部还见过两人,她只是没想到,程睿敏竟能把关系做到客户家里去,这就比较难得了。做销售的,能把客户关系做成家人朋友一样随意而亲热,几乎已达到极致了。
02
送完晴晴回去,已经是晚饭时分,她往程睿敏家里打了个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钟点工李姐:“小程还没有回来,他说有事,不回来吃饭。”
谭斌放慢车速,琢磨着去哪儿解决晚饭,想起好久没和文晓慧见面了,于是打个电话把她约了出来。
文晓慧四十分钟后赶到,服务员带她走过来时,谭斌眼前一亮。
她穿件式样简单的短款皮夹克,白T恤、牛仔裤,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脸上只有一点儿浅色的胭脂和唇膏,显得异常清秀。
“嘿嘿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谭斌拉着她的袖子,“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风格全变了?”
“烦了,换个样子。”晓慧坐下说。
“你这些天在忙什么?MSN和QQ上都很少见到你。”
“我刚换了工作,去了一家北美的小公司,且适应着呢。”
“天,”谭斌掩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告诉我?”
文晓慧笑:“你自顾不暇,还操什么闲心?”
“这家薪水如何?”
“和原来差不多。”
“职位呢?”
“也差不多,还是Office Manager。不过以前手底下七八个人,现在只有我一个。”
谭斌张大嘴:“那换什么?做生不如做熟,你抽风了你?”
文晓慧拢着茶杯,眼睫低垂:“薪水没涨,可是新公司的风气比较淳朴,我觉得放松,也不用再把收入的一大半都扔在衣服和化妆品上……”
谭斌惊奇地看着她:“So what?”
“打算省着点儿花,明年供套房子。”
这种话从文晓慧嘴里冒出来,非常刺耳,谭斌咂嘴:“咦,你不是发过誓,坚决不自己买房子?”
“时移事易了,小姐。”
“奇怪,到底谁帮你打通的任督二脉?”
文晓慧没有回答,脸却可疑地红了。
谭斌发现端倪,扭住她问:“老实交代吧,是什么人?”
文晓慧忸怩半天,回答:“你认识。”
“嗯,接着说,姓名、年龄、职业……”
“就是那个心血管医生,高文华。”
“小高大夫?”谭斌愕然,几乎站起来,“天哪,你们俩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
上次发烧时,因为和沈培分手,谭斌心情一度极坏,那几天都是文晓慧抽空陪着她去医院打点滴。从护士那里打听到高大夫的名字和科室,谭斌特意买了水果向他致谢。
乍一见到文晓慧,高文华一度惊艳至瞠目。谭斌注意到他的失态,只是向文晓慧挤挤眼睛,但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不过是一面之缘,文晓慧又没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他是怎么找上她的?谭斌十分不解。
文晓慧笑笑:“如今信息这么透明,人肉引擎又如此发达,真想找到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谭斌低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默不作声。因为文晓慧喜欢的异性,向来是精明入骨,并且出手豪阔的男人。而这个高文华,似乎一样都不沾边。极普通的五官,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属于面目模糊,扔人堆里就水乳交融完全看不见那种。否则以谭斌过目不忘的修行,不会见过几次仍然印象不深。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平凡朴实,高文华,没有一丝花哨。
文晓慧明白她在想什么:“谭斌,还记得大一时候的事吗?有人出过一个选择题,两个男人,一个手里有一千块钱,愿意在你身上花一百;另一个只有十块钱,却愿意都花在你身上,问你选择哪一个,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和你都毫不犹豫选了第一个,唉……”想起旧事,谭斌摇头叹气,“别人心里是不是这么想不知道,可人家都没有说出来,就咱俩老实,说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结果一直被人鄙视了四年。”
“什么老实?你就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两个势利女人,既贪财又好色。”
“所以,你现在想试试第二种?”谭斌看着她问。
“正确。”
谭斌迟疑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来:“你确认,不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文晓慧垂下视线,手指下意识地转着茶杯,“真的,谭斌。开始时只交往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原来有人真正把你放在心上,发自内心地以你为重,不会给你任何压力,那种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很享受这感觉。”
谭斌努力回想着高文华的模样,私下还是为文晓慧不值。也许唯一可取的,是他的笑容和整洁的牙齿,还有那双手,修长灵活,指甲洁净光亮,典型的医生的手。当然,也可以包括那两条伶俐可爱的小金毛犬。
“好吧,honey,恭喜你,希望他真的是Mr Right。”
谈话间服务生已经把饭菜上全,文晓慧举起茶杯碰一碰她的可乐罐,“托你吉言,谢了,亲爱的!”
“哼,看你春风扑面的样子,那小子好运气,捡了个大便宜。”谭斌犹自愤愤。
文晓慧托着下巴,笑里却掩不去隐约的酸涩。她望着窗外的人流,慢慢说:“以前经历过的那些,彻底忘却不太可能,只能试着把它们打包,扔到一个角落里去,三年五年也许可以假装忘了它的存在。不过怎么说呢,它们让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也能逼着你想很多事,强迫你看透一些东西,也坚定一些东西,明白什么值得坚持,什么可以放弃。”
谭斌点头:“我现在相信一句话,一扇门在你面前关上,上帝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他让你吃过苦,下次一定会给你点儿甜头尝尝。否则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为什么人人还要挣扎求生?”
“你呢?你还好吗?”文晓慧明白她的心事,微笑着问。
“谈不上好还是不好,”谭斌照实交代,“看到沈培的消息,记起以前的事,心里还是难受。按说股市里有赔就有赚,为什么这件事里我却看不到任何胜利者?就是程睿敏,他从来不说,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喔,他这么小气?举个例子来听听。”
“比如,他不想看到沈培的画,却不说在明处,就是找尽借口不肯跟我回家,后来我才醒过味儿来,把那些画收进储藏室。”
文晓慧忍不住笑:“还好,正常男人的正常反应。”
谭斌抱起双臂,连连摇头:“说实话,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
“这个人太……我形容不好,就是那种,表面上非常open,其实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知道我一直坚持锻炼,就是为了能有个转移压力的方式。可他不一样,平时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简直没有一点儿可供发泄的途径,我担心有一天……他承受到极限真的会崩溃。”
“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多数都这样,对人缺乏信任感,对爱缺少安全感,地位再高都无法弥补他之前的遗憾。”文晓慧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合适的词句,“说真的谭斌,对男人你总是母爱泛滥,什么时候能多为自己想一想?”
谭斌摊开手,做个无奈的手势:“积重难返,我永远做不到你的境界。何况,”她笑笑,“我真的爱他。”
“哎呀,真能肉麻!”文晓慧捂着腮帮,做出牙疼的表情。
“真的,你
甭笑。以前我以为只有初恋才会是真爱,现在回头看看,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竟然相信承诺和誓言就能留住一个男人的心。”
“那么现在呢?”
“我发现男人总是会死心塌地爱上给他们错觉的女人,那种让他们觉得很弱小、需要他们像骑士一样保护对方的错觉。但是那种女人永远不会揭穿真相,其实爱她们的男人并不强大,他们才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文晓慧隔着桌子摸一摸她的脸,笑嘻嘻地说:“宝贝儿呀,你终于出师了!活明白了!”
03
谭斌告别文晓慧回到程睿敏的住处,已将近十点半。奇怪的是,李姐还没有离开。
“小谭,”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李姐压低声音说,“小程在浴室摔了一跤,又不让告诉你。我实在不放心,就没敢走。”
谭斌脸上立刻变色:“摔得厉害吗?骨头有没有问题?”
“自己能走,骨头应该没事。”李姐为她取出拖鞋,嘟嘟囔囔地说,“我听到里面一声闷响,知道坏事,又不好进去,半天他才出来,脸白得吓人。”
谭斌踢掉脚下的靴子,“人呢?”
“卧室,像是睡着了。”
谭斌冲上楼梯,一把推开卧室的门,房内只有一盏壁灯亮着,程睿敏趴在软枕上,身上还穿着浴衣,床边柜和地毯上散落着无数页A4打印纸。
她蹑足走过去,一张张拾起满地乱飞的纸片,放在床边柜上,刚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程睿敏已经翻身坐起来,神色未见一点儿异样:“你回来了?”
“你吓死我了!”见他无恙,谭斌这才挨着他坐下,拍着胸口压惊,“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程睿敏将头靠她肩膀上,难得撒回娇,“热水温度调得太高了,浴室又不通风,洗着洗着脑子一迷糊,就滑了一跤。”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难得放松一天,我又没什么事。”
“摔哪儿了?让我看看。”
“尾椎,”程睿敏一边侧身给她看,一边笑,“当时真叫一个疼,摔得半天没爬起来。李姐在外面倒是听到了,可我什么也没穿哪,整个就是春光乍泄……”
谭斌小心按了一遍,见周围并无异常,而他还有心思贫嘴,看样子的确没事,这才略微放心:“明天去医院照个片子,看有没有骨裂,再让李姐炖锅猪尾巴汤,大补,就是当心哪天喝了雄黄酒,哔一声,大灰狼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程睿敏抓住她按在**,只是笑,还未顾上还嘴,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开始嗡嗡振动。他立刻放手,探身取过手机,谭斌趁机脱身下楼,先打发走了李姐,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装在密封袋里带上来。
程睿敏还在通话中,听起来那边是他的下属。谭斌示意他翻身,把冰袋在自己胳膊上试了试,然后撩起浴衣放在他的尾椎处。
十一月中旬的天气,虽然裹着厚毛巾,冰袋一挨身,程睿敏还是忍不住咬牙,一把攥住她的手,一边哆嗦一边说话。谭斌只能让他握着,一遍一遍抚着他的背,等他僵直的肌肉慢慢放松。
收起电话,程睿敏对她说:“谭斌,有件急事要处理,周一我得飞趟上海。”
“我好容易清闲一点儿,你又走了。哪天回来?”
“当天晚上就回。”
“怎么这么赶?一天两趟航班你顶得住吗?我以前这么飞过几次,特别累,腰差点儿坐断。”
“没办法,周二一早要见人,然后直接飞武汉,下面还有广州、长沙那几个城市,一直到下周末才能回来。其实我舍不得你,明儿晚上回来就能跟你待一晚上了是吧?”
“得了,别甜言蜜语地哄我了。”谭斌揉着他的头发,“就你一个人拼命,你下面那些人都有什么用?”
“别侮辱我的团队,怀疑他们就是怀疑我的眼光,他们大部分新加入公司,需要时间了解业务。”
“哼,怎么不见你这么护着我?”
“你吃醋了?”
“屁!”
“小姑娘说话不要这么粗鲁……哎哟哎哟……天下最毒妇人心……唔……唔……我是伤号,你这么引诱我,极其不道德知道吗?”
谭斌的回答是放开他的嘴唇和舌头,挪过去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齿一点一点细细啃着,像磕一颗美国大杏仁。
04
周一例会,谭斌第一次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程睿敏清晨五点半起床,七点就离开家,为了赶上午八点二十的航班。谭斌总觉得有点儿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掐着时间他该到上海了,便溜出会议室。
“我到了,有人接机,你不用管我,好好上班。”程睿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一如既往地沉稳镇定,简单却令人心安。
谭斌这才放下心,收敛心神进会议室,完全恢复状态。
商务应答将从下周一正式开始,只有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了。战略情报部门的同事正在做竞争对手的报价习惯分析。
根据历史数据,几家本土企业,在某些关键的投标中,都做出过低于成本价或者零报价的行为,不排除这次为了恶性竞争故技重演。
众诚公司,因近几年逐渐参与国外项目投标,行为日渐规范,却热衷于实物赠送,像超市的买一赠一,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降价行为。
FSK,最让MPL切齿且羡慕的,是他们的销售部门,总能设法搞到客户的项目预算,而且特别喜欢压着预算的底线报价。这种报价方式在帮助他们最终赢标的同时,也保留了适当的利润空间。
谭斌正听得仔细,已经调成静音的手机忽然振动两下。她低头一看,是一条来自余永麟的彩信。她漫不经心地选择同意接收,过一会儿再一低头,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一张成相清晰的照片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照片的主角,居然是余永麟和周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圆桌旁,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杯咖啡,周围环境也像是一间咖啡厅。
谭斌心口怦怦乱跳,抓起手机就走出会议室,找了个没人的小会议室关上门,直接给余永麟打了个电话过去。
余永麟像是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回铃音只响了一声他便接起来:“Cherie,看到照片了?”
谭斌直筒筒地问:“你什么意思?”
“你先不要用这种充满敌意的口气好吗,Cherie?”余永麟慢吞吞地回答,“周杨现在是你的手下吧?前几天他主动来找我谈判,你是他的老板,知道他什么目的吗?”
谭斌心里咯噔一下,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Young找你谈判?他有什么筹码找你谈判?”
“他以为我恨MPL,所以认为我一定会同他合作。他愿意做FSK在MPL的内应,条件是集采以后跳槽FSK。”
谭斌紧紧握着手机,手心里滑腻腻地出了冷汗:“Tony,这对你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还要把照片发给我?”
“Cherie,你原来一直叫我师傅,现在还相信我这个师傅吗?”
谭斌迟疑片刻:“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人品。”
余永麟笑了一声:“好的,谢谢你这句话。不错,我是想让MPL输得一塌糊涂,可不是用这种方式。我余某人再不择手段,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周杨恰好踩在了我的底线上。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找卧底,我至少也得找你这个级别的对吧?”
“可你不答应他就是了,我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把照片发给我?”
余永麟叹口气:“你还是那么多疑。Cherie,如果我告诉你,做同事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过你,想帮你而已,你会相信吗?”
谭斌面对墙壁翻了翻眼睛,什么也不愿表示。这件事本来是他们俩之间一个从未说破的秘密。秘密的感觉就意味着应该永远是秘密,秘密地发送、秘密地领受或者拒绝,一经翻译成话语,那其间隐藏的默契就全部走样了。
她只对余永麟说:“谢谢你,Tony。”
谭斌回到会议室,一直心神不定,再没心思听同事的发言,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周杨竟会采用如此破釜沉舟的方式来报复。她在私下警告和告知公司两种选择里斟酌许久。因为兹事体大,只要她一报告上去,周杨只有即刻离职一条路,且不会得到任何补偿。可是不到半年时间,她两个下属相继不正常离职,这个结果也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她坐立不安地坚持到例会结束,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她拦住正要离开的刘秉康:“Kenny,我有特别重要的事要跟你谈。”
看到那张照片,刘秉康也吃了一惊,但他的震惊程度没有谭斌那么大。在他看来,周杨的职位不高,即使真成了FSK的卧底,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但是这种行为的性质太恶劣了,涉及员工忠诚度,犯了公司最大的忌讳。
他把眼镜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把这个无意义的动作重复了好几遍,显然内心也在举棋不定。
最后他终于再次把眼镜架在鼻梁下,从镜片后看着谭斌:“你觉得Tony的话可信吗?”
“基本可信。”谭斌点点头,“我跟了他五年,还算了解他的为人。他要是在这件事上说谎,我实在想不出对他有什么好处。还有,就是有句话他说得很对,这次集采,我们和FSK在技术上并没有太大差距,起决定作用的依然是最终的报价,而销售经理这一层,是没有机会接触这种information的。”
“就是说Young对他没有任何用处?”
“是的。Young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价值。”
“那你打算怎么办?Young毕竟是你的下属。”
谭斌叹气:“Young的能力没得说,就是太聪明了。聪明人最大的优点是聪明,最大的缺点也是聪明。上次试用版软件那件事,他就以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可以蒙混过关,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把他调离北京业务的核心,就是想磨磨他的性子,但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作为他的Line Manager,我感到非常遗憾。”
谭斌的回答非常小心,除了解释上次周杨位置变动的原因,也将自己的责任抹去了一部分。说明她不是没有意识到下属的问题,她也给了他机会去改正,作为上司已仁至义尽,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
刘秉康点点头:“虽然这次他与FSK没给我们造成实际伤害,但下周就要商务应标了,谁也不能保证,这期间他会不会再去找SCF、众诚,或者其他公司。”
话说到这一层,实际已经决定了周杨的去留。下面
要面对的,就是如何具体操作的问题了。刘秉康便把中国区HR的总经理James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James一听缘由就头大,皱着眉头说:“可是我们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fire员工很麻烦,一个细节处理不好,没准儿就会给公司带来诉讼。”
谭斌垂着眼睛,看着桌面上的某一处地方,半晌才说:“让财务查查他以往报销的发票和单据吧。”
快下班的时候,刘秉康把谭斌、乔利维还有正在北京出差的于晓波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远在广州的南方区总监曾志强则接进电话会议。他关上门向他们宣布了对周杨的处理方案。
周杨是个爱贪便宜的人,原先仗着谭斌的偏爱,在财务制度上一向不太谨慎,寻找他的漏洞易如反掌。财务很快就通过某些手段找出两张虚假发票。谭斌申请回避了与周杨的谈话,最终与他摊牌的,是HR的北方区经理。经过一个下午的谈判,双方达成了协议,周杨同意立刻离职,公司也同意不再追究前账,按照他自行辞职处理。
刘秉康只给三位总监观看了那张照片,提醒他们都多加留意,管理好自己的下属。他小心隐去了照片的来源,没有提到余永麟的名字,但最后却多说了一句话:“幸亏Cherie早有警惕,将Young提前调出了比较**的销售区域,不然我们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他一说完这句话,谭斌就看见坐在对面的乔利维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谭斌面无表情地回望他,直到他自己将视线移开。她明白他在想什么。可能除了这件事他不知道,之前周杨背着她做过的所有小动作,他比谁都清楚。此刻他一定认准了周杨被抓住马脚就是她在挟私报复。
谭斌在心里冷笑一声,爱谁谁吧。已经这样了,她就不指望两人之间还能维持一团和气的假象,也不奢望旁人对自己还能有温柔贤淑的评价。
谭斌不想见到周杨,并非心虚,而是因为她受不了解雇员工那种场面。上次方芳离职,就让她难受了好些天才缓过劲儿来。程睿敏曾说她经历的太少,至少现在她尚未对炒人这种事驾轻就熟。但她必须在周杨的离职表格上签字同意,还是免不了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
周杨一点儿都不傻,他肯定明白所谓财务问题不过是个借口。接过谭斌签过字的离职表,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谭斌,”他连一声Cherie都不肯再叫,“做人得给自己留点儿后路,不然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谭斌后来一直忘不了他那个近似仇恨的眼神,她笑笑,并没有动气:“谢谢你的忠告!但我想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私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真的是我让你离开,上次的试用版软件事件,你就可以走了。可我牺牲了方芳保下你,是因为我觉得,虽然对我来说,你不是一个好的下属,但对公司来说,你还是一个有value的员工。Young,一个人聪明不是坏事,但就怕他以此自居,以为所有人都可以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希望你记住这句话。祝你以后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周杨的离职,HR处理得十分隐晦。直到两三天之后,很多人在办公室见不到周杨,才知道他已经离开。至于他离职的原因,不少人来找谭斌打听,谭斌却守口如瓶,任凭他们去胡乱臆测,包括说她刻意挤走周杨的传言。因为她觉得自己和周杨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他以后还要在IT这个行业里混,没必要把别人的后路全部断绝。
05
晚上回去,谭斌坐在程睿敏的书房里,一边拿着竞争对手的报价分析仔细琢磨,一边等他回来。他的航班应该十一点左右到达首都机场,眼看将近十二点却见不到人,他的手机也一直关机。
谭斌等得焦躁,忍不住站起来四处乱走。坐卧不宁中没听到门铃响,却听到有人砰砰砰地砸门。
她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门一开,司机搀着程睿敏进来:“来,搭把手,我去取电脑包。”
谭斌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怎么回事?”
程睿敏对她笑一笑,似乎想安抚她,笑容却虚弱得一击即碎。毫无预兆地,他瞳孔中那点光亮突然消失,变得漆黑一片,像被人拉灭的灯泡,然后他直直地向前栽了下去,倒在她身上。
谭斌下意识地抱住他,却托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两个人一起倒在地板上。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为他松开皮带和衬衣纽扣,一边叫他的名字:“睿敏……睿敏……你怎么啦?”
程睿敏靠在她臂弯里,嘴唇和脸色一样雪白,睫毛低垂,没有任何反应。她拍他的脸,他的脸和手同样冰凉,散碎的额发被冷汗粘在额角。
“赵师傅!赵师傅!快,快打120!”谭斌吓坏了,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来。
程睿敏却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谭斌凑近,听到他低声说:“你别怕,是心悸,很快就过去了。”
谭斌摸他的脉搏,果然快得让人害怕,她就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帮他躺平身体,心急如焚地等着症状消失。
两三分钟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谭斌松口气,和司机一起将他扶到沙发上躺好,低声和他商量:“去医院吧。”
“没必要,我不去!”程睿敏回答得斩钉截铁。
身后司机嗫嚅着解释:“程总上车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他说有点儿晕机,我就没在意,后来越开越不对劲儿,我说去医院,程总又不同意……”
程睿敏摆摆手:“小赵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司机犹豫着问:“那……程总,明早您还上班吗?”
“你按时来接我。”
司机看看谭斌,张张嘴又合上了,最终点点头:“行,我一早过来。”
谭斌一直不说话,送司机出了门,她一屁股坐在茶几上,一脸寒霜:“程睿敏,你没事可快把我吓出毛病了,你打算为Engel公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吧?”她实在是生气,气他的不知轻重。
程睿敏颇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我跟你说了没事,这几天忙完我就设法休假,你千万甭拉脸,一拉脸就太不可爱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众诚那边又起什么猫腻把你气着了对吧?这是什么合作呀?一点儿诚意都没有!我原来就讨厌这家公司,现在更讨厌!”
程睿敏无奈苦笑:“求你了,别瞎猜行不行?”
谭斌站起来:“你原来的病历还在吗?给我看看。”她不相信他的空头支票,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话。
病历取出来,透过那些潦草的字迹,谭斌勉强辨认出“阵发性室上心动过速”“P波改变”几个字。
上网搜寻一番,找到了详细的解释,但仍有不少疑问。犹豫间忽然想起一个人,便拨电话找文晓慧。
文晓慧马上说:“他正好在我这儿,你等一下,我叫他过来。”十秒之后,听筒里传来高文华爽朗的笑声:“谭斌你好!”
谭斌顾不上和他客套,把自己的疑问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耐心听完她那些似是而非的专业术语,高文华解释:“如果确认是室上性,又没有器质性病变,应该没有大问题,你别太着急,注意不要让病人过度劳累,避免情绪过于激动。不过没有症状的时候,心电图一般做不出什么结果,也不能大意,有时间呢,你还是尽快带他来医院,我和主任打个招呼,请他帮忙再仔细检查一次。”
“这样啊……”谭斌沉吟。
“还是不放心?”高文华依旧耐心无限,“今晚真有什么事,你打晓慧的电话,我马上过去。”
“那谢谢你了,高大夫。”谭斌客气地致谢,心勉强落到实处。这时候她方才明白文晓慧的意思。高文华虽然其貌不扬,但他是个让人心平气和的男人,没有棱角,也没有压力。
谭斌忽然想起一个镜头,在湖边的草地上,高文华对着他那两只宝贝吹声口哨,两只小狗闻声扑过去,人和狗顷刻滚成一堆,他搂着它们大笑,那个瞬间确实令人心动。
这一次,文晓慧也许终可修成正果。
谭斌握住电话出神片刻,轻轻笑了笑,转回卧室接着和程睿敏讨价还价。
“明天的travel是不是可以取消?”
程睿敏摇头:“不行,提前一个月就和客户约好的。”看看她的脸色开始让步,“我不坐飞机去武汉,换明晚的火车好吧?火车总比飞机好点儿是吧?”
“把你的行程表给我看看。”
程睿敏指指电脑包。
谭斌取出两张A4的纸,满满两页,记录着他从明天到下周五的全部行程。
周三,武汉,拜访当地重要客户,客户研讨会,媒体专访,与客户高层的晚餐;周四,广州,全球roadshow第一站的开幕,针对华南地区的客户大会,与Engel广州分公司管理高层的会议,当地官员的晚餐,荷兰总部的网络视频会;周五,长沙……连周六周日,都在众诚上海分公司安排了两天的内部会议。
谭斌看不下去了,也不想再说什么,因为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他的位置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就算在病榻上,也会有麻烦追上来,让人不得安宁。
后半夜,程睿敏睡得不太安稳,谭斌模模糊糊听到他叫“外公”。在身体最软弱的时候,他的意志终于被撬开了一线裂缝。那声外公,让谭斌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但翌日程睿敏又化身年轻内敛的青年才俊,旁人只能看到沉静自制的程总,春风化雨一般的职业化微笑,没有人想得到光鲜背后的真相。
看着他穿戴整齐准备离开,谭斌突然异常难过,放下早餐追上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
“乖,放手,我要迟到了。”
“我能做点儿什么你才不会这么辛苦?”谭斌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心中有即将失去什么珍贵东西的恐慌。即使他这会儿提议让她辞职回家,她恐怕也会马上同意。
程睿敏却说:“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你过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谭斌舍不得放手。他的外套蹭着她的脸,外套上有他科隆香水淡淡的味道,淡淡的柠檬味,那种多年后会引爆无数微痛记忆的清香。
程睿敏只好轻轻掰开她的手:“我下周争取早点儿回来,你要是一个人住大房子害怕,就回家住几天。”他在她的额头上亲一下,带着旅行箱上车。
车子启动后,他摇下玻璃,向她挥挥手。谭斌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直到他的车子在视线里消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