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第二十一章

那天,小凯茜可不好伺候咯。她起床以后原先兴致很高,迫不及待地要去找表弟一块儿玩,但是,听到表弟已经走了,顿时就号啕大哭,眼泪哗哗地流,弄得埃德加不得不亲自来安慰她,对她肯定地说,小林顿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把他接回来的话”,可那哪有希望办得到啊!

虽然父亲答应得好好的,小凯茜还是平静不下来,不过时间却比许诺起的作用更大。尽管小凯茜过了一阵就要向父亲打听小林顿什么时候回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的脑子里,小林顿的模样已经渐渐地淡薄了。到他们俩重新见面的时候,她连小林顿认都认不得了。

我到吉莫顿去办事偶尔碰到呼啸山庄的女管家的时候,总要问问他家小少爷怎么样了,因为他跟凯瑟琳一样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谁也见不着。我从女管家那儿了解到小林顿的身体一直不好,仆人们都伺候得不耐烦了。她说,虽然希斯克利夫先生总是想法子把自己的真实感情隐瞒起来,但是,看来他是越来越不喜欢他的儿子了。一听到儿子的声音,他心里就反感,要让他跟儿子在一个房间里坐上几分钟根本就办不到。这两个人几乎不说话。小林顿在一间他们管它叫客厅的屋子里念书,晚上也在那儿待着;或者,一整天就那么躺在**,因为他老是咳嗽呀、感冒呀,这儿痛啦,那儿不对劲啦,老在闹病。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胆小怕事、没精打采的人,”那个女人又说,“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个像他那么会保养的。要是在晚上,我关窗稍稍迟了点儿,瞧他那个嚷啊:哎呀,这不是要害死我吗!让我吸晚上的凉气!大伏天,他也断不了壁炉,还要烤火。他说,约瑟夫的烟斗对他有毒!他老要吃糖果、好点心什么的,老是喝牛奶,只认牛奶——大冬天的,俺的手冻得好疼,他哪管那个啊。他就坐在壁炉旁边,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皮斗篷坐着,炉子铁架上搁着烤面包啦、水啦,还有其他可以吸着喝的饮料什么的。

“有时候,哈里顿可怜他,来陪他玩——哈里顿就是有点儿粗鲁,可他本性并不坏——结果,没有一回不是闹着散伙的,一个诅咒发誓,另一个呢,哇哇大哭。他不是东家儿子的话,我想,欧肖就是把他打得个稀巴烂,东家瞅着心里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还有,要是东家知道他是怎么保命、怎么娇惯自己的,哪怕就知道那么一半吧,我担保,他准会把他撵到门外去的。可东家对这种事情老是避着躲着,他从来不到客厅里去;如果林顿凑巧跟他爹碰在一起,不管是在哪儿,只要他显出他那德行,他爹就马上让他上楼去。”

从女管家对我讲的这些话里,我可以看出,谁也不同情小希斯克利夫,他变得又自私又让人讨厌,如果他的本性原不是这样的话;结果嘛,我对他也不如以前那么感兴趣了。不过,我仍旧对他遭到了这种歹运感到很伤心,心里不禁想到,要是他跟我们在一起就好咯。

埃德加先生老鼓动我去打听消息。我想,他一直是很想念他外甥的,即便是要冒险,他也想看到他。有一次,他还让我问问山庄上的女管家,小林顿是不是到林子里去过。女管家说,他骑着马,跟父亲一起到那儿去过两次;那两次回家以后,有四五天的工夫,小林顿老是装出累得不行的样子。那个女管家在小林顿到呼啸山庄两年后就离开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后来,又来了一个女管家,我并不认识她,她现在仍旧住在山庄。

时间过得真快,田庄上大家的日子跟以往一样,过得快快活活的。不知不觉小姐已经长大,满十六周岁啦。在她生日的那一天,我们从来没有举行过什么庆祝活动,因为那一天也是我家女主人去世的忌日。那一天,我们东家总是独自待在书房里;到了傍晚,又独自走到吉莫顿教堂墓地去,在那儿一直待到后半夜。所以,凯瑟琳总是想法子自个儿找乐子。

那一年的三月二十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东家回屋休息以后,小姐穿戴整齐走下楼来,准备出去。她说,她已经跟父亲说过了要到荒原边上去走走,由我陪着一起去。林顿先生已经答应了,他只是说,别走太远了,一小时后就回家。

“咱们赶紧走吧,艾伦!”她大声叫着,“我知道我想上哪儿,我要到有一大群红松鸡落脚的地方去:看看它们筑好窝了没有。”

“那得走老远哩!”我回答说,“红松鸡不可能在荒原边下蛋的。”

“不,那儿不远,”她说道,“我跟爸爸去过离那儿不远的地方。”

我戴上帽子便出发了,心里并没有更多地考虑这桩事情。凯瑟琳走在我的前头,又是蹦又是跳的,就像一只小灵猩似的,一会儿回到我的身边来,一会儿又跑在我前头。起先,我感到挺有意思,一路上听着远近百灵鸟在齐声歌唱,尽情地沐浴着甜蜜温暖的阳光。瞧她,我的宝贝儿、我的欢乐,她那金黄色的鬈发披散在身后,她那光彩照人的脸蛋就像一朵盛开的野玫瑰那样温柔纯洁,她那眼睛闪烁着无忧无虑、欢乐的光泽。在那些日子里,她是一个幸福的小家伙,她是一个天使。可惜的是,她并不感到心满意足。

“嘿,”我说,“你的红松鸡在哪儿啊,凯茜小姐?咱们该找着了吧?眼下,咱们离开田庄林苑的围墙篱笆已经好远好远啦。”

“哦,再往前走一会儿——只走一会儿,艾伦,”她老这么回答说,“爬上那座小山,走过斜坡,走到那一边,我就会让红松鸡飞出来。”

可是,翻过了那么多的山,走过了那么多的斜坡,最后,我觉得太累了,就对凯瑟琳说,我们得打住啦,我们得往回走啦。因为那会儿她已经跑在我的前头,离得很远,我只得对她大声地叫嚷;也许她没有听见,也许她根本就不答理我;我呢,对她也奈何不得,只好跟在后面走。最后,她钻进了一个山谷,待我再看到她,她已靠近了呼啸山庄。我看见有两个人逮住了她,其中有一个,我深信,就是希斯克利夫先生本人。

凯瑟琳被人逮住了,因为当时她正在偷猎,或者至少可以说,她在搜寻红松鸡的窝。呼啸山庄的田地如今归了希斯克利夫啦。我看见他正在训斥那个偷猎者。

“我什么也没有拿,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呀!”我艰难地向他们走过去,看见凯瑟琳一面说,一面摊开两只手,以此证明她没说瞎话,“我根本不想来拿什么;爸爸跟我说起过,这儿有好多鸟蛋,我只是想来看看。”

希斯克利夫的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向我瞥了一眼,表示他早已认出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了,因此,也早就起了歹念。他又追问那个姑娘“她爸爸”是谁?

“画眉田庄的林顿先生呗!”她回答说,“我想,你准不认得我吧,不然的话,才不会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来着。”

“那你认为你爸爸是很受人敬佩、很受人尊敬的咯?”希斯克利夫连讽刺带挖苦地说道。

“那你是什么人?”凯瑟琳问道,好奇地盯着这个说话的人瞧,“那个人我以前看见过。他是你儿子吗?”

凯瑟琳指着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哈里顿发问。哈里顿如今又长了两岁,可除了身材比以前壮一些,力气比以前大一些以外,其他方面没多大长进,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笨手笨脚、粗里粗气的。

“凯茜小姐,”我插嘴说,“咱们出来已经有三小时,而不是一小时啦。真的,咱们得回去了。”

“不,那个人不是我儿子。”希斯克利夫把我推开,回答说,“但是,我有一个儿子,而且,你以前也见到过。尽管你的保姆催你回家,不过,我想,你和她最好还是先歇一会儿。绕过这座长满石楠的小山头,就到我家了,你愿不愿意上我家去?歇一会儿,缓过劲儿来,你还可以早些回到家里去呢。再说,你将会受到很好的接待。”

我凑在凯瑟琳的耳边低声地说,无论如何,她绝不能接受这个邀请:那是绝对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凯瑟琳大声地问道,“我可跑累了,地上全是露水,我哪能坐在这儿呀。咱们这就去吧,艾伦。再说,他说我看见过他的儿子。我想,他搞错了吧。但是,我猜得出他儿子住在哪儿,在那农舍里吧,那次我从盘尼斯顿山岩回来时曾经进去过。你是不是也住在那儿?”

“没错。来吧,纳莉,闭上你的嘴——去看看我们,对她是件难得的好事。让哈里顿带那位姑娘往前走。你呢,就跟我一块儿走,纳莉。”

“不行,这种地方她去不得!”我大声叫了起来,而且用尽了力气想挣脱那只被希斯克利夫抓住的胳膊。但是,一转眼,凯瑟琳已快走到山庄门口石阶那儿了,她蹦着跳着,飞快地绕着陡坡跑。被指派做她伴儿的那个小伙子才不愿意护送她呢,一到路边,他就溜走不见踪影了。

“希斯克利夫先生,这么做太不对头啦,”我接着说,“你心里明白,你心里有鬼。一进门,凯瑟琳就会看见小林顿的。等我们回到了田庄,这一切明摆着不全得捅出来,那我就要挨剋了。”

“我就想让她见见小林顿,”希斯克利夫回答说,“这几天来,他的气色好一些。他呀,难得有这么几天让人瞧了觉得还可以。我们这就去跟凯瑟琳说,让她保密,别说到这儿来过了:这又有什么要不得呢?”

“当然要不得咯。要是她父亲发现我让她踏进过你们家的门槛,他一定会恨我的;我相信,你再三鼓动她到你们那儿去也不怀好意。”我回答说。

“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一片诚意呀,再没有像我这么诚心的了。”他说道,“我就要让这一对表兄妹谈恋爱、结婚,我这么做,对你东家可以说是够宽宏大量的了。他那个丫头前途渺茫。要是肯依了我,按我的意思办,跟小林顿在一起做遗产的继承人,那她马上就有了靠山,这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

“如果小林顿死了,”我回答说,“谁知道,他这条命还能保多久,那凯瑟琳就成了他的继承人吧。”

“不,她不行,”希斯克利夫说,“遗嘱里没有规定这样的条款确保她当继承人。小林顿死了,他的财产统统归我所有;但是,为了避免发生争端,我希望他们俩结为夫妻。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促成这桩这么棒的婚事。”

“那么,我也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后凯瑟琳再也不会跟我一起走进你们的宅子了。”我就这么回敬他来着。这时候,我们走到了大门口,凯瑟琳就在那儿等着。

希斯克利夫叫我别开口,他走到我们的前头,赶紧去打开宅门。小姐望了他好几眼,心里还拿不准到底该怎么看希斯克利夫这个人。可这会儿,希斯克利夫看凯瑟琳的时候笑容满脸,跟她说起话来柔声柔气的。我真是愚蠢透顶,还以为他看在孩子母亲的分儿上,也许会高抬贵手。

小林顿正站在壁炉旁边。刚才他在外面田野里散步,这会儿头上还戴着帽子,正叫约瑟夫给他递一双干净的鞋来。还差几个月他就满十六周岁啦,按年龄来说,个子长得确实挺高。他的相貌长得挺俊,他那眼睛,他那脸色也比我所记得的要亮堂得多,虽说那只是暂时的,虽说那只是因为他刚刚呼吸了清新宜人的空气,刚刚晒过暖和的阳光,眼睛和脸庞都平添了光辉。

“瞧,那是谁?”希斯克利夫转过身去问凯茜,“你认得出来吗?”

“是你的儿子?”凯茜问道,疑惑地瞅瞅这一个,然后又瞅瞅那一个。

“是啊,是啊,”希斯克利夫回答说,“不过,这是你第一回看到他吗?想想!啊,你的记性不好。林顿,你不记得你的表姐啦?你不是老跟我们闹着要见表姐吗?”

“什么?林顿!”凯茜一听到这个名字又是惊又是喜,马上喊了起来,“就是那个小林顿吗?他长得比我高啦!是不是呀,林顿?”

那个小伙子向前走了过来,说他是小林顿。凯茜听到后,马上使劲地亲他。然后,这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是奇怪,几年不见,怎么对方的模样都变啦。

凯瑟琳如今亭亭玉立,完全是一个大姑娘啦。她的身段既丰满又苗条,像钢丝一样富有弹性,她那整个模样精神焕发,显得十分健康。而林顿嘛,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疲疲沓沓、无精打采的,而且,他的身体又特别瘦弱;不过,他自有一种文雅的风度,弥补了所有这些缺陷,让人觉得他还不是那么讨厌。

凯瑟琳以各种方式一再地对表弟表示亲热之后,走到希斯克利夫跟前。这个时候,希斯克利夫正在门口来回地溜达,一边注意屋里的事,一边注意屋外的事;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实他心里只顾看着屋里。

“这么说,你是我姑父啦!”凯瑟琳嚷着,走到希斯克利夫那儿,向他行了个礼,“虽然一见面你就对我发火,可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你

的。为什么你不跟林顿一块儿到田庄来做客呀?这么多年,住得这么近,可从来也不来看我们,真有点儿怪,你干吗要这样呢?”

“在你出生以前,我到田庄去过一两次,这一两次人家也嫌太多了,”希斯克利夫回答说,“好啦,好啦——真见鬼!要是还有富余的话,那就去吻林顿吧:你再怎么吻我也白搭。”

“淘气捣蛋的艾伦!”凯瑟琳大声嚷着,紧接着又向我扑了过来,使劲地吻我、跟我拥抱,“坏艾伦!推三阻四不让我进来。可将来,我每天早上都要散步走到这儿来。可以吗,姑父?而且,有时候,我还要把爸爸带到这儿来。你看见我们上这儿来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咯!”那位姑父回答说,强压了半天还是没有压下去,脸上显出了一副苦相,因为他的心里对将要来访的这两个客人十分反感,“但是,你等一等!”他转过身去冲着那位小姐,又接着说,“既然我已经想到了,不妨对你直说了吧。林顿先生对我有成见。我们吵过架,而且吵得很凶;如果你跟他说你上这儿来过,那往后,他根本就不会允许你再上这儿来了。所以,你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这桩事情,除非以后能不能见表弟,你都无所谓。往后,只要你愿意,尽管来,不过千万别说出去。”

“你们为什么吵架?”凯瑟琳问道,顿时大为泄气。

“他认为我是个穷小子,不配娶他的妹子,”希斯克利夫回答说,“可我得到了他妹子,他的心里受不了,自尊心受到伤害啦。对这件事,说什么他也不肯饶恕。”

“那可不对!”小姐说,“我总有一天要对他这么说。但是,你们吵架,林顿和我可没有掺和呀。那我以后就不上这儿来了,林顿到田庄来吧。”

“那对我来说,太远了,”她表弟咕哝道,“要走四英里,还不把我累死。不行,凯瑟琳小姐,还是你时不时上这儿来吧:不用每天早上来,一星期来一两次就可以啦。”

那个当父亲的向他的儿子瞥了一眼,眼里充满了非常瞧不起的神情。

“纳莉,我怕我的一番心血都要白费了,”希斯克利夫低声地对我说,“凯瑟琳小姐,那个傻瓜就这么叫来着,她会发现这个傻瓜狗屁不值,会叫他见鬼去的。呃,要是哈里顿就好了!——别看他被贬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吗,我一天里准会二十回瞅着他直眼红!这个小子要是换了别人的话,我一定会爱他的。不过,我想,凯瑟琳准保看不上他。不过,我要让他跟那个窝囊废斗,让那个窝囊废赶快抖擞起精神来。我们估计,他活不到十八岁。哦,这个该死的孬种!只顾擦他那双脚,对凯瑟琳瞅都不瞅一下——林顿!”

“哎,父亲。”那男孩子回答说。

“难道你不带你表姐到什么地方去看点儿什么?难道这一带连只兔子或是鼬鼠窝什么的都没有?别换鞋了,带她到花园去走走;然后,到马厩去瞧瞧你的马。”

“你是不是愿意在这儿坐坐?”林顿问凯瑟琳,从那说话的口吻可以看出,他再也懒得往外走了。

“我不知道。”凯茜边回答,边往门外望,分明很想到外头去。

可林顿就是坐着不动,把身子缩成一团,往炉火靠得更近。希斯克利夫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又从厨房走到院子里,扯起嗓门呼叫哈里顿。哈里顿听到后立刻作了应答,于是,希斯克利夫和哈里顿一起走进了屋子。哈里顿这个年轻小伙子刚刚梳洗完毕,这从他那满面红光还有湿漉漉的头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哦,我想问问你,姑父,”凯茜小姐想起了女管家说的话,马上嚷了起来,“那不是我的表哥,对吧?”

“他是你的表哥,”希斯克利夫回答说,“他是你母亲的侄子。你不喜欢他?”

凯瑟琳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难道不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吗?”希斯克利夫接着问道。

那个毫不懂礼貌的小丫头踮起了脚,附在希斯克利夫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希斯克利夫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哈里顿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我可以看出,他是非常**的,只要觉得受到了哪怕是一点怠慢,心里就不好受。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地位十分低下,虽说这种意识还很模糊。可没隔多久,他的东家或他的监护人便驱散了他心头的乌云,冲着他嚷嚷:“哈里顿,你这就要成为我们这些人当中最得宠的人啦!她说你是一个——一个什么来着?嗯,反正是一个什么非常中听的呗。好!这就陪她到农庄各处去转一转。你的举止可得像个绅士,记住!可别说脏话;小姐没瞧你的时候,别死盯着她瞧,而她瞧你的时候,可又别扭头,不把脸对着她哦;说话的时候,慢一些;别把手插在兜里。这就走吧!尽量好好招待招待她。”

希斯克利夫眼看着这一对表兄妹打窗前走过。小欧肖故意把脸转开,躲着他的女伴。他似乎在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以一个画家的眼光,饶有兴趣地观察四周早已非常熟悉的景色。凯瑟琳偷偷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爱慕的神情。然后,她转移了注意力,自个儿去寻找可以逗乐的事情;她欢欢喜喜地跳着蹦着往前跑,既然无话可说,那就哼一段轻快的曲子吧。

“我已经把他的舌头给捆住了,”希斯克利夫说道,“不管什么时候,他连一个字也不敢说!纳莉,你还记得我跟他那么大的时候——不,比他还小些时候的模样吗?我那会儿也是这么一副蠢相,就像约瑟夫所说的‘呆头呆脑’吗?”

“你那会儿比他还差劲。”我回答说,“因为除了蠢以外,整个脸啊,成天老是绷着。”

“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乐趣,”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大声地说了出来,“我的期望已经在他身上实现啦。如果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傻子,我还不会这么高兴呢,就连一半的兴致也不会有。但是,他并不傻,而且,我可以感到他内心所有的感觉,因为这一切我自个儿都亲身体验过。比如说,我可以确切地知道,他眼下有什么痛苦,尽管他往后还会有痛苦,这仅仅是一个开头。他这一辈子甭想从粗野无知的无底深渊里挣脱出来。我对他比他那混账老子对我掐得更死、压得更低,可他还为自个儿的蛮劲感到骄傲呢。我已经教会了他轻蔑地嘲笑一切非兽性的东西,认为那全都是愚蠢的、软弱的。

“你看,如果亨德莱能见到他儿子的话,会为他感到自豪吗?差不多会像我这样为我儿子自豪吗?但是,这两个是有区别的。一个是块金砖,却被当成铺地的石头用了;另一个是个锡器,擦亮后竟冒充银具使啦。我那个儿子不成器,可我有能耐推着这个脓包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那个儿子有头等的天赋,可被埋没了,其实呀,实际情况比那个还要惨。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感到惋惜,可他有好多事情值得追悔,而这一点,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道。最妙的是,哈里顿就是铁了心地喜欢我!你得承认,我这一招比亨德莱高明吧。如果那个已经死了的恶棍从坟里爬了出来,骂我虐待了他的后代,那我就有好戏可看咯:他那个后代准会气得什么似的,把他再打回坟墓去,因为他怎么敢辱骂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呢!”

希斯克利夫一想到这儿就发出了一阵魔鬼似的狂笑。我没有答理他,因为我看他并没有指望我回答什么。

这时候,我们那位年轻的伙伴坐的地方离我们挺远,听不到我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已开始显出烦躁不安的样子,也许正在那儿后悔不该怕受那么点儿累而不肯陪凯瑟琳一块儿去玩吧。他父亲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老是往窗子外头看,他的手在犹犹豫豫地往帽子那儿伸过去。

“站起来吧,你这个贪懒的孩子!”他装出挺亲切的样子大声嚷道,“快去追他们!他们就在拐角那儿,就在蜂窝房附近。”

林顿振作起精神,离开了壁炉。那时,有扇格子窗正敞开着,林顿往外走的时候,我听见凯瑟琳正在问她那位不会交际的随从,门上边刻的什么字。哈里顿抬起了头,瞪着大眼看,伸手搔搔头皮,活像一个小丑。

“是一些活见鬼的字呗。”他回答说,“我可念不上来。”

“念不上来?”凯瑟琳大声嚷了起来,“我会念,全是英文嘛。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写在那上头。”

林顿站在一旁,咯咯直笑——这还是他头一回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他不认识字。”林顿对表姐说,“你能相信天底下还有如此愚蠢透顶的大笨蛋吗?”

“他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吧?”凯茜小姐神情严肃地问道,“还是他头脑太简单,不太对劲?我向他提出过两次问题,每一次他看上去都是笨头笨脑的,我还以为他听不懂我的话呢。我敢肯定,我对他简直无法理解!”

林顿又开始哈哈地笑,带着一副嘲笑的神色瞥了哈里顿一眼;可哈里顿那会儿肯定还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毛病也没有,只是太懒了呗,是吧,欧肖?”林顿说,“我表姐还以为你是白痴呢。这一回,你可尝到滋味了吧,你不是一直嘲笑别人‘啃书本’什么的吗?凯瑟琳,你注意到没有,他那一口可怕的约克郡土音?”

“哼,那管啥屁用?”哈里顿吼叫了起来,顶了成天跟他在一起的伙伴一句,顶得干脆利落。他还想接着往下讲,可那两个年轻人大声地笑个没完;我家那个轻浮的小姐发现,哈里顿说的稀奇古怪的话还可以当做笑料,真是乐得没法说了。

“你那句话里的‘屁’字又管什么用?”林顿哧哧地笑着说,“爸爸对你说过不要说脏话,可你一张嘴就离不开脏话。你得放规矩点儿,行为举止要有绅士风度,从现在起就得这么做!”

“我看,你长得活像一个丫头片子,哪有一点小子的气味!否则的话,我早就把你打倒,叫你趴在地上动弹不了,你这个可怜的丫头片子!”这个怒气冲天的乡巴佬一面回嘴,一面往外走,他感到愤怒、屈辱,憋得满脸通红。他心里明白,那两个人在合伙儿侮辱他,可他又不知道怎么表示自己的愤懑,感到很尴尬。

他们这段对话,希斯克利夫和我全都听到了。眼看哈里顿往外走,希斯克利夫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但是,紧接着又马上用一种非常厌恶的眼光,向那个站在门口闲聊的年轻人望了望。

原来,那个年轻人一谈哈里顿的种种过错、缺点、新近所做的种种怪事、叫人好笑的事情,就精神十足;而那个姑娘呢,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尖酸刻薄的话,听得可带劲啦,根本不想一想这些话有多么恶毒损人。原先,希斯克利夫把林顿看扁了,我心里非常同情林顿;可现在,我开始讨厌他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开始原谅他的父亲了。

我们在山庄一直待到下午。在这以前,我怎么也没法子把凯茜小姐拽走。幸亏那天东家没有走出过房门,压根儿也不知道我们离家有多久。回家的时候,一路上,我很想跟我的小姐讲讲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几个人是什么德行,可她脑袋里早已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认为我对他们抱有偏见。

“啊哈!”她叫着说,“你站在爸爸那一边。艾伦,我知道,你偏心眼儿,要不,这么多年,你不该一直让我蒙在鼓里,以为林顿住在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地方。我真是非常非常生气,不过,我又是那么高兴,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你不准再讲我姑父了,记住,他是我的姑父,我还要去说爸爸,他不该跟姑父吵架。”

她就这么哇哇地说个没完,后来,我只好放弃说服她的打算。那天晚上,她并没有提起到山庄去过的事情,因为她没有见到林顿先生。可是,第二天,这件事全都捅出来了。虽说我感到很懊恼,但我也不是那么遗憾得不得了。我想,引导凯瑟琳,向她提出告诫的责任,归根结底,由林顿先生来担当比我更加奏效。谁能料到,这个做父亲的那么胆小怕事,竟说不出令人满意的理由让女儿别跟山庄那边的一家人来往。凯瑟琳一向娇宠惯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要对她施加什么约束的话,非得有充分的理由不可。

“爸!”凯瑟琳问过早安以后大声地嚷道,“你猜猜,我昨天在荒原散步的时候看到谁来着!啊,爸,你吃惊了!是你做得不对吧,是吧,嗯?我看见——可你得听着,你得听听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底细的,还有,艾伦跟你串通一气,一直假装着可怜我的样子,难怪我一直盼着林顿回来,结果呢,总是大失所望!”

凯瑟琳把头天出去玩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东家尽管不止一次地向我投来责备的目光,可他并没有吱声,让凯瑟琳把话全讲完了。然后,他把女儿拉到自己跟前,问她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林顿住在附近的情况一直瞒着她。难道她认为这分明没有什么害处,却存心不让她享受到这份快乐?

“那是

因为你不喜欢希斯克利夫先生。”凯瑟琳回答说。

“那么,你相信我只顾自己的感情而不考虑你的感受咯,凯茜?”林顿先生说,“不对。并不是我不喜欢希斯克利夫先生,而是他不喜欢我。他是一个十分残酷无情的家伙,就喜欢抓住一切机会整他所恨的人,把他们全毁了。我知道,你要跟表弟保持联系就不能不跟他接触;我也知道,因为我的关系,他准恨你。所以,为了你好,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我才一直提防着不让你再跟林顿见面。我原先打算,等你再长大些,跟你讲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真后悔没有早点儿让你知道。”

“希斯克利夫先生挺诚恳的嘛,爸。”凯瑟琳说,一点也不信父亲说的话,“他并不反对我们俩见面。他说,我什么时候愿意,什么时候就可以到他家去;他只是让我千万别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吵过架,还有,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妈,你饶不了他。你就是不肯饶他吗?要怪的话,只能怪你呗,他至少是愿意林顿和我交朋友的,而你就不愿意。”

东家看出女儿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姑父狠毒,所以,就把希斯克利夫是怎么对待伊莎贝拉的,呼啸山庄又是怎么落到他手里、变成他的财产的,匆匆忙忙、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若要他讲得很多,他可受不了。虽然这会儿他讲得并不多,可是一种对宿敌的恐惧感和厌恶感还是顿时向他袭来。自从林顿夫人去世以后,这种恐惧感和厌恶感一直盘踞在他的心头。“要不是他,如今凯瑟琳也许还活着!”这种痛苦的念头经常在他脑子里出现;在他的眼里,希斯克利夫似乎就是害死凯瑟琳的凶手。

凯茜小姐——对人世间的种种罪恶毫不了解!她只知道自己常常犯些小毛病——什么不听话啦、什么冤枉好人啦、什么动不动就发脾气啦,而且,那全是因为性子太急、不太动脑筋引起的,往往当天犯了,当天就忏悔了。她感到非常吃惊,怎么有的人心肠会这么黑,这么多年来一直图谋报复,却又瞒着别人,滴水不漏,一旦执行起计谋来,又是那么不动声色、毫不留情。这种对人性的新的看法好像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使她受到了一次很大的震动——这种看法以前在书本里、在她的脑子里可从未出现过呀——埃德加先生认为没有必要再谈论这个问题了。他只是补充说了几句:“往后,你会明白的,亲爱的,为什么我希望你别上他家去,别跟他家里的人接触。你这就跟往常一样去玩,去干你的事情吧,别再去想他们了!”

凯瑟琳吻了吻父亲,安静地坐下来做功课,跟往常一样做了两小时;然后,她陪父亲在园林里散步,整个一天就和以往一样过去了。可是,到了晚上,凯瑟琳回到了卧室,在我去服侍她脱衣服的时候,发现她跪在床边正在哭。

“哎哟,啧,啧,傻丫头!”我大声说着,“要是遇到了什么真正的伤心事,再想想就为了这么丁点儿的不顺心白白浪费了眼泪,你会感到害臊的。你呀,从来还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伤心事呢,连一点影子都没有过,凯瑟琳小姐。倘若设想一下,东家和我都死了,在这个世上就剩你自个儿了,那个时候,你会感到怎么样呢?把眼下的情况跟那种伤心的事比一比,你现在还有几个朋友,你应该感激不尽,再也不要贪心不足啦。”

“我又不是为我自个儿哭,艾伦,”她回答说,“我是为了他。他盼着明天再跟我见面。可,可他要失望了:他等我,我又去不了!”

“胡扯!”我说道,“你以为你想他,他也会跟你一样想你吗?难道他没有哈里顿做伴?为失去了一个亲戚——一个才见了两次面的亲戚而掉眼泪的,真是一百个人当中也挑不出一个人哦。林顿会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才不会为你犯愁呢。”

“不过,我能不能写一张便条告诉他,我为什么不去了呢?”她站了起来,问道,“就把我答应借给他的书捎去,他的书没有我的好,我跟他讲过,我的书有多有趣,他很想看看。我能不能写呀,艾伦?”

“不行,真的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坚决果断地回答说,“然后,他又跟你写信,这么一来一往地就没完啦。不行,凯瑟琳小姐,你们必须完全断绝一切来往:你爸爸希望你这么做,我就得照着办。”

“可是,一个简短的便条又怎么能——”她接着又说,脸上显出一副恳求的表情。

“甭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再也不谈什么便条不便条了,上床睡觉去吧。”

她向我扫了一眼,那模样十分淘气。我看了以后,都不想跟她说晚安,跟她吻别了。我挺不高兴地给她盖好被子,关上了门。

可我在路上又后悔了,于是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回去。嘿,瞧,小姐就站在那儿,站在桌子跟前,面前摊着一张空白的纸,手里捏着一支铅笔。我一进门,她就把笔藏了起来,不让我看见,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你就是把信写好了,也找不着人给你送走,凯瑟琳,”我说道,“我这就要把蜡烛灭了。

我把灭灯罩往烛火上扣的时候,手背被“啪”地打了一下,还被无礼地骂了一声“爱发火的东西”!然后,我就离开了屋子,只听得她对房门撒气,气呼呼地把它闩上了。

那封信最终还是写成了,并且是由村上来的一个送牛奶的捎走的;这件事隔了好几天我才知道。

几个星期过去了,凯茜的脾气又变得跟以前一样了,不过,她特别喜欢一个人躲在旮旯里。如果她在看书,我突然走近了,她总是惊慌地伏在桌上,分明想把什么藏起来。我一眼可以看出,书里夹着零散的、边儿都露在外头的纸张。她每天一清早就下楼,在厨房里来回地转悠,仿佛是在等什么。另外,书房一只柜子里有她一只抽屉,她常常摆弄那里头放着的东西,一摆弄就好几小时。离开书房的时候,还特地把抽屉的钥匙取下随身带走。

有一天,她在翻那只抽屉的时候,我看到以前放在里头的玩具、小玩意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沓沓折好的纸张。我觉得好奇,顿时起了疑心,我决定要偷看一下这里头有什么神秘的宝藏。

到了晚上,等她和东家都已上楼,我在一大串管家的钥匙里找到一把可以打开她抽屉的。打开之后,我扯起了围裙,把抽屉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我的围裙里,然后把它们拿回自己的房间,想等有空儿的时候,仔仔细细看看究竟是些什么。

尽管我早就有了怀疑,但是当我发现那是一大堆信件,还是感到非常吃惊——这些信几乎每天一封,肯定是林顿写的,是他写给凯瑟琳的回信。开头那几封写得很短,也很拘谨;后来,越写越长,渐渐地发展成了情书,这些情书写得很笨拙,不过,从写信人的年龄来看,这也很自然咯。行文中,这儿那儿突然妙语连珠,我想,那肯定是从情场老手那儿抄来的。有几封信简直就是特别古怪的大杂烩,那笔调一会儿热情奔放,一会儿平淡乏味;开头的地方感情那么强烈,可结尾处又写得那么矫揉造作,啰唆拖沓——这是中学生给他们想象中的、并不存在的情人写信所用的典型手法。我不知道,凯瑟琳看了后是否满意;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堆什么都不值的破烂而已。

我一封封地翻看,等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把信用手绢捆在一起,搁在一边,再把空抽屉重新锁上。

第二天,小姐按照她的习惯,一早下楼走进了厨房。

我细心地观察着。当一个小男孩来到以后,小姐便走到厨房门口,趁挤奶女工往小男孩罐子里倒牛奶的时候,小姐就往小男孩的夹克衫兜里塞了不知什么东西,然后,又从他兜里拽出了什么。我绕过了花园,等着那个信差。那个信差奋力拼搏,捍卫托付给他的物品,我们俩你争我夺,把牛奶都从罐里洒了出来,但我终于把那封信夺到了手,而且还吓唬那男孩,要不赶紧回家,就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站在宅子墙根下,阅读凯茜小姐的情书。这封信比他表弟的信写得简洁,但意味深长多了。文字虽美,但傻气十足。我一边摇着头,一边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屋子。

那天下雨,凯瑟琳不能到林苑去闲逛,所以,早自习结束后就走到书房抽屉那儿去寻找安慰了。她父亲坐在桌子边看书;我呢,故意在书房找点儿活做,一面择窗帘上那几条缠在一起的穗子,一面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凯瑟琳的一举一动。

母鸟往外飞的时候,留下了满满一窝啾啾直叫唤的雏鸟,可等它回来时,鸟窝已被洗劫一空,它顿时焦急不安地拍击着翅膀,发出一阵阵哀鸣;可它的悲痛哪比得上凯瑟琳的那一声“哎哟”,又哪比得上她那笑逐颜开的脸色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呀!

林顿先生抬起了头,说:“怎么啦,宝贝儿?你哪儿碰痛啦?”

从父亲说话的语调和神色来看,凯瑟琳马上断定,父亲并没有发现她的宝藏。

“哪儿也没碰痛,爸——”她喘着大气说,“艾伦!艾伦!上楼来——我觉着不舒服了!”

我听从了她的召唤,陪着她走出了书房。

“哦,艾伦,准是你拿走了,”卧室里只有我们俩,关上房门后,凯瑟琳立马跪下来,对我说,“哦,把信还给我,我再也不这么干了!别告诉爸爸。你没跟爸爸说吧,艾伦,说话呀,说你没跟他说过!我太淘气了,可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板着脸,神情十分严肃地叫她站起来。

“好呀,”我大声地嚷道,“凯瑟琳小姐,你似乎干得真够可以的,真该害臊!一有空就抱着这一大堆破烂货翻来覆去地念啊、看啊。怎么,写得妙极了,是不?可以拿去出版了,是不!要是我把这些破烂搁在东家面前,他会怎么想来着?你想过没有?眼下,我还没给他看哩,不过,你甭美,我才不会为你保守这些让人笑掉大牙的秘密呢。真不害臊!这种事,写出这种荒唐透顶的玩意儿,准是你开的头。他才不会想到呢,我敢肯定。”

“我可没有!我可没有!”凯茜抽泣着说,仿佛心都要碎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爱上他来着,直到——”

“爱!”我大声叫了起来,在说“爱”这个字眼的时候,那口气要多损就有多损。

“爱!有谁听说过这样的爱!照这么说,我也可以跟一年来这儿一次购买咱们谷子的那个磨坊主谈什么爱不爱咯。好一个爱啊,真是的!你这一辈子跟林顿才见过两次面,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四小时!呣,这就是那个毛孩子的一派胡言。我这就拿到书房去,瞧你父亲对这种爱有什么说法。”

凯瑟琳跳起来要抢那一堆宝贝信,可我拿着,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于是,她就一个劲地、拼命地央求我把信给烧了——怎么处置都行,可就是别让人看。我真是拿她没辙,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因为我琢磨,这无非是女孩子的虚荣心——最后,我有点儿心软了,问她:“如果我同意烧,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答应往后跟他停止一切书信往来,再也不给他送什么书呀(因为我看出来她给他捎过书了)、头发呀、戒指呀,还有玩具什么的?”

“我们从来也没有送过什么玩具!”凯瑟琳大声叫了起来,她的自尊心压倒了羞耻感。

“那就说定了,什么也不送啦,我的小姐,”我说,“你不答应的话,我这就走人。”

“我答应,艾伦,”她一把拽住我的衣服,大声地嚷嚷,“哦,把信扔到火里去吧,扔吧!扔吧!”

我用火钳在火堆里捅出一个窟窿。这一下的损失可太惨重、太受不了啦。她苦苦地哀求给她留下一封或者两封信。

“看在林顿的分儿上,留下一封两封吧,艾伦!”

我解开手绢,开始顺着火边把信抖搂下去,顿时火焰往上直冒,冲进烟囱。

“我就要一封,你这个狠心的家伙!”她尖叫了起来,顾不得会不会烧伤,伸手去取几张烧掉了一半的纸片。

“很好——我也要留几封下来给你爸爸瞧瞧!”我一边回答说,一边把还剩下的几封信又包了起来,转身朝门口走去。

她把那几张烧焦了的纸片又扔回炉子,向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干完这活儿。

信全烧了,我搅了搅灰烬,用满满一铲子煤把它盖上。她呢,什么也没有说,怀着满肚子的委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我走下楼去,对东家说,小姐有点儿不舒服,但差不多快好了,不过,在我看来,最好让她再躺一会儿。她不想吃午饭,可喝茶的时候又下来了,脸色苍白,眼圈很红,从表面上看,对自己非常克制。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张小字条上给林顿写了封回信,上面写了这么几个字:“请希斯克利夫少爷不要给林顿小姐写信,因为她再也不会接受了。”

从此以后,那个取牛奶的男孩到田庄来的时候,衣兜里不再揣什么情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