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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有两个月了,那两个逃跑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在这两个月里,林顿夫人得了一次最最严重的,叫什么脑膜炎的疾病,最后终于挺过来了。埃德加在夫人生病期间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就是母亲照料自己的独生子女也不会像他那么尽心尽力。他日日夜夜守在夫人身边,不管夫人精神怎么错乱,不管她神志怎么不清,不管这一切给他带来了多大的苦恼,他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虽然坎纳斯大夫说,他从坟墓里救出来的躯体将来给他的回报只会是接连不断的忧愁和烦恼而已,事实上,为了保全那个残缺不全的躯壳,他已经而且还在牺牲自己的健康,损耗自己的精力。

当他听到凯瑟琳的生命已经脱离危险的时候,他那感激的心情、他那欢喜的心情简直是没法说了。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凯瑟琳的床边,细心地观察她逐渐恢复健康的各种各样的迹象,抱着幻想,过于乐观地希望她的神志也会清醒过来,她整个人很快会变得跟从前一个模样。

三月初,凯瑟琳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卧室。那天早上,林顿先生在她枕头上放了一束金黄色的藏红花;当她一觉醒来,看见这堆花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聚拢在一起,她那长久没有一丝欢乐的眼睛顿时高兴得闪闪发光。

“这些是山庄上开得最早的花呀,”她叫了起来,“这些花使我想起了那一阵阵解冻的和风,温暖的阳光,还有那快要融化的白雪。埃德加,外面刮南风没有?雪是不是快化完啦?”

“这儿的雪快化完了,亲爱的,”她丈夫回答说,“在整个荒原上我只看见两个白点:天空湛蓝,百灵鸟在歌唱,小河啊、小溪啊全部涨满了水。凯瑟琳,去年春天这个时候,我一心盼着把你接到这个宅子里来,现在,我希望你在一二英里以外的那些小山上。那儿的空气让人赏心悦目,我觉得,那儿的空气能治好你的病。”

“我绝不上那儿去了,但是,再去一次吧,”病人说,“那时,你会撇下我吧,我就只好永远待在那儿啦。明年春天,你又会盼着我回到宅子里来,回头一想,就觉得今天好幸福。”

林顿一个劲儿地拥抱她、抚摩她,对她温柔备至,他还滔滔不绝地跟她讲了许多最最亲热的话,想方设法让她高兴起来。但是,凯瑟琳只是茫然地望着花朵,睫毛上挂着泪珠,脸上淌着泪水,她也全然不顾。

我们知道,她的病情真的有所好转,所以想到她这种沮丧的情绪多半是由于长期关在一个地方而产生的,也许换一换环境多少对她有点儿好处。东家吩咐我打开关闭了好几个星期的客厅,生上火,在窗前有阳光的地方搁上一把安乐椅;然后,他把凯瑟琳抱下了楼。凯瑟琳坐了好长时间,烤着暖烘烘的炉火,并且就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看到周围的景物,慢慢地清醒了过来。这些景物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不会使她产生可怕的联想,而那些联想在她所憎恨的生病时候待过的卧室里一直在纠缠着她。

黄昏的时候,她似乎已经疲惫不堪了;可是不知费了多少口舌都没法劝她回到卧室去,而另一个房间还没来得及拾掇好,我只得把客厅里的沙发铺上给她当床用。为了免得上下楼太劳顿,我们收拾了这个房间(这就是你现在躺在那儿的房间,跟客厅在同一层楼)。

没多久,凯瑟琳的身体更加强壮了些,可以由埃德加的胳膊支撑着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我心里一直在琢磨:啊,她得到这样的照料是会康复的。我这样想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还有一个小生命全靠她的生存才能保住。我们还希望,不用隔多久,林顿先生喜上加喜,待他的继承人呱呱落地之后,他的田产就不至于落到外姓人的手里去了。

这里应该提一下,伊莎贝拉在出走以后六个星期左右的时候,给她哥捎来一封短信,信中宣布她已经和希斯克利夫结婚。那封信看上去写得干巴巴、冷冰冰的;可是,在信笺下方,她又用铅笔写了几行字,底下又加上了黑点,含含糊糊地表示了歉意;而且说,如果她干的事情使她哥哥非常气愤的话,那就请他原谅,还请他跟自己重归于好,又说,当时她也出于无奈,现在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我相信林顿没有给她写回信。过了两个多星期,我收到一封长信,这会出自一个刚度完蜜月的新娘之手,我感到很怪。因为我还保留着这封信,这就给你念念,死者的遗物总是珍贵的,假如它们生前就受到看重的话。

亲爱的艾伦:(信的开头就是这样)

昨天晚上,我来到呼啸山庄,而且头一回听说凯瑟琳一直病得很厉害,现在还没好。我想我千万不能给她写信,我曾经给哥哥写过一封信,但他要不是太气愤了,或者就是太伤心了,一直没有回我的信。可是,我总得和一个人通通信啊,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只有你了。

告诉埃德加,只要我能和他再见一面,即便是失去整个世界,我也心甘情愿——出走二十四小时以后,我的心就回到了田庄,现在,我的心还在田庄,心里对埃德加、对凯瑟琳充满了炽热的感情!虽然我的身子无法随着我的心一起回来(这些字底下是画了线的)。埃德加和凯瑟琳可以不盼我回家,可以对我下随便什么结论,不过,请注意,千万别归罪于我的软弱的意志和带有缺陷的感情。

下面的信是专门写给你的。我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当年住在山庄的时候,你是怎么努力保持人性,怎么保持人和人之间互相的同情的?现在,我在周围的人当中,找不到任何与我相通的感情。

第二个我非常关心的问题,这就是——希斯克利夫是不是人?如果是人的话,他是不是疯啦?如果他没有疯,他是不是魔鬼?我不想对你讲我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你来看我的时候,求你给我解释解释,我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东西;你一定得马上来啊,艾伦。别写信,但得来啊,同时,埃德加有什么话也给我捎来吧。

现在,你听听我在这个新家里受到了什么样的接待吧,因为我不得不想山庄是我的新家了。假若我只是想我居住的地方并不具备任何舒适的物质条件的话,我倒会觉得挺有趣的,因为除非我想起这些舒适的物质条件,否则的话,它们在我的脑子里是从来也不占任何位置的。假若我发现,我全部的不幸仅仅是享受不到舒适的物质条件,而其他的一切又是一场虚幻的噩梦的话,那我该高兴得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

在我们策马向荒原骑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在田庄的背后了;根据这一点,我猜当时是六点。我的伙伴勒住了马,花了足足有半小时的工夫把林苑、花园,还有可能把整个田庄好好地巡视了一番;所以,在我们进入山庄农舍铺着石板的庭院,翻身下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那位老同事、男仆约瑟夫点着蜡烛打着灯笼出来迎接我们。他那番迎接的礼节真是值得称赞哦。他首先把灯笼举得老高,直对着我的脸照,斜着眼,狠狠地瞅了我一下,然后,撅起他那下嘴唇,走了。接着,他拉住了两匹马,牵进了马厩。过了一会儿,又出来锁外面的大门,好像我们住进了一座古代的城堡似的。

希斯克利夫站在那头跟约瑟夫说话,我走进了厨房——那儿真是一个又脏又乱的洞穴;我敢说,你可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跟你掌管那会儿的厨房大不一样,完全变啦。炉火旁边站着一个满脸凶相的孩子,四肢粗壮、衣裳邋遢,他的眼睛和嘴巴跟凯瑟琳很像。

“这是凯瑟琳的侄子吧,”这是我头脑里闪出的想法,“也可以说是我的侄子;我得跟他拉拉手,而且,对了,我得亲亲他。第一次见面相互就有好感,准没错。”

我向他走近,并准备去握他那胖乎乎的小拳头,说:“我亲爱的,你好吗?”

而他回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你和我交个朋友好吗,哈里顿?”我又试着跟他攀谈。

我一再向他表示亲热,而得到的回报是咒骂,是威胁,他说什么我要不“跪开”,就要放掐脖儿来咬我。

“嘿,掐脖儿,小子嗳!”这个小坏蛋低声地吆喝着,把一只杂种恶狗从厨房旮旯里叫了出来,“这会儿,你走不走?”他摆出了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

为了保命,我只得

从命,我跨过门槛等着别人进厨房来。我哪儿也找不到希斯克利夫先生,于是,就跟着约瑟夫一起走到马厩去,请他陪我进屋。约瑟夫先瞪了我一眼,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接着皱起了鼻子回答说:“命!命!命!哪个基督教徒听到这种说话来着?谈谈吐吐、叽叽咕咕的!俺咋知道你在说些啥?”

“我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进屋去!”我以为他聋了,冲着他大声地嚷,对他的粗暴无礼厌恶极了。

“不,俺不!俺有别的活要干。”他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干他的活儿。接着,他又摇晃起他那灯笼似的下巴,带着十分轻蔑的神情,打量我的衣着和容貌(我可以断定,我的衣着是太讲究了,可我的模样也太凄惨了,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我绕过庭院,穿过边门,走到另一扇门前,举起手便敲门,希望找到一个比较懂礼貌的仆人。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没有打领带,浑身上下邋里邋遢的。他的肩头披着一大堆蓬乱的头发,他的脸全被头发遮住了,而且,他的眼睛跟幽灵似的凯瑟琳的眼睛一样,所有的美消失殆尽。

“你上这儿来干吗?”那个男人严厉地问道,“你是谁?”

“我原先叫伊莎贝拉·林顿,”我回答说,“你以前见到过我,先生。我最近嫁给了希斯克利夫先生,希斯克利夫先生把我带到山庄来——我想是征得你同意的吧。”

“那就是说,他已经回来咯?”那位隐士问道,两只眼睛像饿狼似的瞪着我看。

“是的——我们刚刚回来,”我说道,“但是,他走开了,把我留在厨房口。我走进厨房,那儿有个男孩在放哨,叫出一只恶狗来把我吓跑了。”

“好啊,这个该死的恶棍居然说到做到!”我未来的房东大声吼道,向我身后黑暗处张望,希望在那儿看到希斯克利夫;然后,他只管自言自语,又是咒骂,又是威胁,说什么那个“恶魔”要是欺骗了他,他将怎么怎么收拾他。

我很后悔竟又找到这样一个房门,那个男人还没骂完,我几乎要趁机溜走,但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的时候,开门的人命令我进屋,并随手插上了门。

屋里炉火烧得很旺,这么大的一个房间才这么点儿亮光,地上蒙了一层灰,过去曾经闪烁着亮光的白镴盘子如今也跟地板一样暗淡无光。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这些白镴盘子那么耀眼,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我问欧肖先生,是不是可以叫一个女仆把我领到卧室去!可他没有回答。他的两只手插在兜里,在屋子里头走来走去,分明忘了我还在他身边;我看他那么心不在焉、愤世嫉俗的样子,不敢再去惊动他了。

艾伦,你对我这种特别不愉快的感觉不会感到吃惊吧,我坐在火炉旁边,没有一个人来理我,这种感觉比孤独还要难受。我不禁想起了四英里外我那可爱的老家,那儿住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可是,如今,仿佛不是四英里,而是一个大西洋把我和我最爱的人隔开了:我怎么也跨越不过去了!

我问自己——我该到哪儿去寻找安慰?而且——注意,千万别告诉埃德加或者凯瑟琳——除了痛苦伤心之外,最主要的,我是感到绝望了:在这个地方,我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或者说是愿意站在我一边反对希斯克利夫!当初能在呼啸山庄落脚,可以说,我还高兴了一阵;这样的安排,与跟他单独住在一起相比,心里比较踏实一些;可是,他了解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是怎么样的人,一点也不怕他们会来管我们的闲事。

我坐着,想着,伤心地度过时光。钟敲了八九下,我的伙伴还在来回地走啊走啊。他的脑袋在胸前耷拉着,什么话也不说,除非偶尔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呻吟一声,或者,痛苦地叹息一下。我竖起了耳朵,想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心里又是慌乱又是凄凉,一会儿懊恼得要命,一会儿又在那儿期望,最后终于压抑不住,唉声叹气地哭了起来。直到踱着方步的欧肖在我跟前停了下来,我才意识到,我怎么在陌生人面前伤心地痛哭呀。欧肖仿佛如梦初醒,瞪着大眼,吃惊地望着我。我趁他恢复了注意力,大声地嚷道:“我骑马赶路累啦,我要上床睡觉!女仆在哪儿?她不来的话,带我去找!”

“宅子里没女仆,”他回答说,“你得自个儿伺候自个儿!”

“那,我该在哪儿睡觉?”我又呜呜哭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尊啊、体面啊什么的了,疲乏和沮丧早就把我压垮了。

“约瑟夫会带你上希斯克利夫的卧室去的,”他说道,“打开那扇门——他就在那儿。”

我正打算按他说的去做,但是,他突然把我叫住,用一种最最奇怪的腔调说:“最好把门锁上,插好门闩——别忘了!”

“行!”我说,“这又是为什么呢,欧肖先生?”我可不喜欢这种念头,把自己和希斯克利夫一起反锁在屋里。

“瞧这儿!”他一边回答,一边从背心里拔出一把结构很奇特的手枪,枪筒上安着一把双刃的弹簧刀,“对于一个铁了心的人,这家伙的**力可大咯,可不是吗?每天晚上,我总是把它别在腰里,总是憋不住走上楼去推推他的门。一旦发现门还开着,那他就没命啦!虽然一分钟以前,我还想出了一百条理由应该克制自己,但是,每天晚上,我总这么干,有魔鬼在唆使我推翻自己的计划,非干掉他不可!你爱希斯克利夫,会跟魔鬼斗,你爱斗多久可以斗多久;可时辰一到,所有的天使下凡也救不了他!”

我以好奇的目光盯着那个武器,脑子里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我手里有这样一把枪的话,那该变得多么强大有力啊!我摸了摸刀刃,想从他手里把枪拿过来,在那一刻,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惊呆了——当时我脸上没有丝毫恐惧的表情,有的只是恨不得把枪占为己有的那种贪婪的欲望。欧肖把枪收了回去,折拢刺刀,放回原处。

“你告诉他吧,我才不在乎呢,”他说道,“让他提防着,你也给他守着。我看出来了——你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了吧。他的性命有危险,可一点也没有把你吓住。”

“希斯克利夫对你干了什么啦?”我问道,“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你把他恨得这么深?干脆下个逐客令,把他撵走,这不更明智些吗?”

“不!”欧肖发出了雷鸣一般的吼叫声,“要是他提出要离开我,那只有死路一条。要是你劝他一走了之,那你就是杀人犯!难道我所有的老本输得精光以后,就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啦?难道哈里顿只有落得个要饭的下场?哦,该千刀万剐的!我一定要讨回我所有的一切。我也要拿到他的金子,然后再榨干他的血,然后再让地狱带走他的灵魂!有这么一位客人大驾光临,那地狱就要比以前黑暗上十倍!”

艾伦,你曾经跟我讲过你那老东家的脾气。显然,他已处在疯狂的边缘啦;至少,昨天晚上他就是那个样子。我一挨近他,他就全身发抖,相比之下,那个男仆没有教养、脾气乖僻,反倒不让人感到那么别扭了。

你那老东家又开始闷闷不乐地踱方步啦,我拨开门闩,逃进了厨房。这会儿,约瑟夫正站在炉火跟前,弯着腰,盯着火上悬挂着的一口大锅,旁边高背椅上放着一木盆麦片。锅里的水煮开了,约瑟夫转过身来,把手伸向木盆。我猜,他可能是在准备晚饭吧。

我肚子饿了,决定要把这顿晚饭做得可口一些,好吃得下去,所以不禁尖叫了一声:“我来熬粥!”我把木盆挪开,不让约瑟夫够着,接着,脱下了帽子和骑马服。“欧肖先生,”我往下说,“叫我自个儿伺候自个儿,我这就照办。我才不准备在你们这儿当少奶奶呢,就怕活活饿死。”

“老天哪!”他咕哝着坐了下来,摸着他那双带螺纹的长筒袜,“啥,又有啥新道道啦——俺刚刚才摸熟了伺候两个东家。这是咋搞的,我头上又蹦出个少奶奶来啦。这日子咋说变就变哪。俺哪想到有一天得离开这个待过那么老长时间的家呢——我瞅着,这一天说到不就到啦!”

约瑟夫说的这番伤心话一点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只顾赶快干活。一想到过去,如果下厨房做饭,那该多快活多好玩,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我马上强迫自己把这些回忆从脑子里赶走,

回忆过去的幸福使我感到伤心,过去的幻影越是在头脑中出现,我越是感到危险,我手里的匙把儿搅得也就越快,抓着一大把一大把麦片往锅里扔得也就越多。约瑟夫瞧我这么熬粥,火气越来越大。

“嘿!”他大声地嚷了起来,“哈里顿,今儿晚上你甭想喝什么粥啦!等着吃麦片疙瘩,吃跟我拳头这般大的麦片疙瘩吧。嘿!又扔了一大把!俺要是你的话,干脆把木盆一齐往里头扔咯!嘿!全给刮掉了,这就完啦。砰,砰,砰。谢天谢地,锅底还好没给砸掉!”

我把粥分成了四份,盛在四只盆子里。我承认,我熬的粥糟透了。这时,有人从牛奶棚里拿进来一罐一加仑的牛奶,哈里顿捧起来就大口大口地喝,牛奶从他的嘴角两边直往外流。我好声好气地对他说,希望他把牛奶倒在杯子里再喝,并且声明,绝不喝被人喝过了弄脏了的牛奶。

看见我这么讲究,那个没完没了挖苦讽刺我的老家伙火冒三丈。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娃哪一点都跟我一样好,哪一点都跟我一样讲卫生。他怎么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自以为了不起。这个时候,那个小恶棍还在那儿继续喝牛奶;他一边抬起了眼睛,恶狠狠地瞪我,一边往牛奶罐里淌口水,丝毫不买我的账。

“我要到另一间屋子去吃晚饭,”我说,“你们难道没有叫做客厅的地方吗?”

“客厅,”约瑟夫冷笑着学我的腔调说,“客厅!不,俺们可没啥客厅。你要是不乐意跟俺们待在一块儿,那就去找东家,你要是不乐意跟东家待在一块儿,那还有俺们。”

“我要上楼,”我回答说,“带我上卧室去。”

我把盆子放在一只托盘上,亲自去取了些牛奶。

约瑟夫嘟嘟囔囔了好一阵子,这才起身领我上楼。我们登上了阁楼,走过了好几个房间,约瑟夫不时打开这一间或那一间向里张望。

“这儿有一间屋,”他说道,终于推开了一块吊在铰链上有裂缝的木板,“坐在这里头喝喝粥,够好的啦。墙角有一袋谷子,就在那儿,还挺干净的。怕弄脏你那华贵的丝绸衣服的话,把手绢往上一铺,不就行了。”

他讲的“那一间”是一个堆放杂物的破屋子,里面有一股冲鼻子的麦芽和谷子的气味,装着麦芽和谷子的各种各样的袋子堆在四周,中间留着一大块空地。

“怎么,仆人!”我气得冲着他大声嚷嚷,“这哪是睡觉的地方?我要看我的卧室。”

“卧室!”他用嘲笑的口吻重复着,“你已经看过所有的卧室啦。那边一间是我的卧室。”

他指着第二间阁楼,那一间跟第一间差不多,只是墙脚下没有堆什么东西。还有,那里头只有一张又大又矮的、没有挂帐子的床,床头叠着一床靛蓝色的被子。

“我要你的卧室干吗?”我顶了他一句,“我想希斯克利夫先生总不会住到阁楼上来吧,是不是?”

“哦,你要的是希斯克利夫东家那个卧室?”他大声嚷道,好像是有什么新发现似的,“咋不一开头就说明白了呢?甭费那份心啦。俺得跟你说明白了。偏是那一间屋,你甭想看到。东家老是把它锁着,除了他自个儿,谁也甭想进去。”

“你们这个宅子可真好,约瑟夫,”我不禁说道,“住在这儿的人可真讨人喜欢。我琢磨着,从我的命运和你们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全世界一切疯狂的念头都集中起来,钻进了我的脑袋来啦!然而,当前最主要的可不是那个——还有别的房间吧。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快点儿把我安顿在什么地方吧!”

约瑟夫对我的请求没有答理,只顾拖着沉重的脚步一个劲儿地沿着木板楼梯往下走,最后在一间房跟前停了下来。从他站在那儿的表情和房间里精致的家具来看,我猜这是整个宅子里最好的房间了。

房里铺着地毯,地毯的质地很好,但是由于积满了灰尘,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壁炉上面贴着的墙纸早已粉碎,一片片地挂着。一张漂亮的橡木**罩着阔大的深红色的帐幔,用料很贵重,式样也很新颖,但显然有人在使用时用力太猛,挂布上的穗边脱环垂了下来,帐幔铁杆的一端已弯成弧形,那儿的帐子拖到了地面。再看那一把把椅子也都残缺不全,有的损坏得很厉害。护墙板布满了一道道很深的凹缝,全都变形了。

正当我想下决心走进房去住下来的时候,我那呆头呆脑的向导宣布说:“这个,这儿就是东家的房间。”

这个时候,端在我手里的晚饭早已凉了,我的胃口早已没有了,我的耐心也早给磨光了。我坚持说,一定得给我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一定得给我提供可以休息的设备。

“见鬼咯,咋的,上哪儿去,”那个虔诚的老头说,“上帝保佑俺们吧!上帝饶恕俺们吧!你究竟要上哪儿去啊!你呀,真添乱,真烦人!除了哈里顿那一小间以外,你不全看过了?这个宅子里再没有什么别的窟窿可以让你钻的啦!”

我又气又恼,把手里的托盘连带上面放着的粥统统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楼梯口,两只手捂着脸,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嘿!嘿!”约瑟夫嚷道,“摔得好,凯茜小姐!摔得妙,凯茜小姐!希斯克利夫东家要踩着这碎盘碎盆的,准会摔个大跟斗。瞧。他说什么来着,瞧他怎么号来着。没出息的疯婆子!发火、斗气,竟把上帝那么宝贵的恩赐扔在地上,从现在到圣诞节,该罚你挨饿,掉肉,瘦下去。不过,你的脾气会再这么发下去,我可不信。希斯克利夫会吃你这一套吗,依你看,会不?俺巴不得让他瞅见你这会儿的这种丑相。俺巴不得他能瞅到。”

约瑟夫就这么一边骂,一边回到他那窝里去。他拿走了蜡烛,把我一个人撇在黑暗里。

我干了这些蠢事以后,静下心来思考了一番。不得不承认,我得刹刹自己的傲气,压压心头的怒火,起身收拾眼前的局面。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意外的帮手,那就是掐脖儿。这会儿,我一眼认出它是我老家老狐狸的崽子,小时候是在田庄长大的,后来我父亲把它送给了亨德莱。我琢磨它认得我:它用鼻子顶我的鼻子,向我致意,接着就赶紧去舔泼在地上的麦片糊。我呢,只得一步一步地摸着黑,捡起那些碎片,用手绢把溅在楼梯扶手上的牛奶抹掉。

我们刚干完活,就听到过道里传来欧肖的脚步声。我的帮手立马夹紧了尾巴,紧贴着墙根站着,我偷偷地溜进最近的门洞。那条狗想躲开欧肖却没躲成;听到它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去,不断地发出可怜的叫声,我猜准是那么回事儿。我的运气好些:欧肖虽然打门前经过,但他接着便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紧接着,约瑟夫带着哈里顿上楼,送他上床睡觉。原来,我是躲在了哈里顿的屋里。

那老头看见了我,说:“这个宅子,俺看,总算有个房间可以安顿得下你,还有你那傲气啦。这会儿,房间空着,你一个人可以先待着。跟坏人在一块儿,魔鬼总会充当第三者出来作陪的。”

听到他那么说,我满心喜欢,心领神会,倒在火炉边的椅子上便打起了瞌睡,接着就睡着了。那一觉睡得很死很香,可睡的时间并不长。希斯克利夫先生把我叫醒了。他刚进屋,摆出他那一副可爱的架势问我待在那儿干吗。我跟他说,我之所以那么晚还没有上床睡觉的原因——是因为他把我们房间的钥匙揣在兜里带走了。

听到我们的这个附加词,希斯克利夫勃然大怒。他诅咒发誓说,这个房间不是我们的,也绝不会属于我;他,他,他要——这里,我不想再重复他的话了,也不想描述他那惯常采取的行为:为了引起我的厌恶,他真可谓用尽了心机,无空不钻。

有时,我觉得他这个人实在无法让人琢磨,想多了,头脑也就变得麻木了,心里也不再那么害怕了。可是,我敢说,他在我心里引起了巨大恐惧,这种恐惧即便是猛虎毒蛇也是无法引起的。他跟我说凯瑟琳病了,并责怪我哥哥,说是他逼出来的;还说什么,在收拾埃德加之前,我得做他的替身,代他受罚。

我真恨他——我真倒霉——我真是个傻瓜!在田庄任何人面前,可别提信里谈到的事情。我天天盼着你来——可别让我感到失望啊!

伊莎贝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