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食人事件(1 / 1)

百万英镑 MarkTwain 2893 字 4个月前

火车上的食人事件

最近我去了一趟圣路易斯。在西行路上,我在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换车。有一个四五十岁、面容和善的绅士从一个普通车站上车,坐到了我旁边。我同他愉快地畅谈了大概一小时,发现他见多识广且招人喜欢。当得知我来自华盛顿时,他立刻问起各色政府官员和国会事务来。我很快就明白,与我交谈的这位先生对华盛顿政界了如指掌,他甚至对国家立法机关里议员的做事风格和程序都一清二楚。不一会儿,有两个男人在我们附近停留片刻,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道:“哈里斯,如果你能替我办成这事,我永远感激你,兄弟。”

这时,我的新旅伴的眼里突然闪出欣喜的光。我认为那人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些快乐的事情。接着,他又露出一副疑虑重重的表情——几乎满面愁容。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我把我生活中的秘密告诉您——这事发生后,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您要答应我耐心点儿听,不要打断我。”

我答应了他,他就讲了下面这段奇怪的冒险经历。他时而情绪高昂,时而闷闷不乐,但始终严肃诚恳。

陌生人的讲述

1853年12月19日,我坐夜班火车从圣路易斯去芝加哥。车上一共只有二十四名乘客,没有妇女,也没有小孩。我们的兴致都很好,大家很快就混熟了。看起来这会是一次快乐的旅程,我想大家压根儿就没有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那件恐怖的事。

当晚十一点,下起了大雪。火车刚离开一个名叫韦尔登的小村子,就进入了空旷寂寥的大草原。荒原千里,人烟稀少,一直延伸到朱比利定居点。狂风呼啸着刮过这一大片荒地。那里没有树,也没有山,甚至没有岩石,风就这么毫无阻挡地刮过。雪花随风飘扬,好像海面上被狂风激起的浪花。雪越积越深,车速也渐渐慢下来。大家知道,这时火车头在积雪中行驶越来越费劲儿了。事实上,有时候它简直一动不动。大风在轨道上堆积起一个个大雪丘,活像一个个陵墓。大家也没心思聊天了,心里充满了焦虑。如果我们被大雪困住,在这片荒凉的大草原上,方圆五十英里根本没有人烟。这样的想法占据了每个人的心头,大家都非常沮丧。

凌晨两点,我从忐忑的睡眠中惊醒。周围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可怕的现实瞬间出现在我眼前——我们被困在雪中了。“全体起来动手自救!”大家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黑夜茫茫,大雪铺天盖地,狂风凛冽,大家从车厢进入这样的世界,心里都明白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否则就会面临灭顶之灾。铲子、木板——能清理积雪的东西都被派上了用场。那真是一幅诡异的景象:一伙儿发狂似的男人与逐渐增高的积雪搏斗。雪堆的上半部分在车头反光灯的照射下极为显眼,下半部分则隐没在阴影里。

短短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暴风雪积成十几个雪堆,阻塞了道路,而我们只平掉了其中一个。更糟糕的是,大家还发现,刚才火车头主动轮的纵向轴断了!这下即使铁路畅通无阻,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我们精疲力竭,沮丧地回到了车厢里。大家围着火炉严肃地讨论起我们当前的困境。我们没有任何储备,这是最令人担心的一点。我们不会被冻死,煤水车里有的是木头,这是唯一让我们觉得安慰的事情。最后,大家都同意列车员的结论,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雪地里走五十英里,那是自寻死路。所以我们无法派人出去求援,即便有人去,也找不到援兵。我们只好听天由命,耐心等待,要么有人来救,要么我们就等着饿死!我想,即使最坚强的人听了这些话,心底也会升起阵阵寒意。

一个小时后,谈话变成了窃窃私语,大家谈论着火车。随着狂风的肆虐,谈话声变得断断续续。灯光变暗,大多数人在阴影中告诉自己——忘掉眼前的困境,如果可能的话——去睡觉吧,如果能办到的话。

夜晚如此漫长——在我们看来简直永恒不变——终于把磨磨蹭蹭的时间消磨掉了,东方破晓,天空出现黎明灰白的光。天空越来越亮,旅客们都一个个活动起来,生命的迹象开始复苏,大家都把耷拉在前额上的帽子推起,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透过窗户,大家又看到了那萧瑟的景象。一切都糟透了,一个活物也没有,一间房屋也没有,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雪随风飘散到各处,阴霾的世界遮蔽了天空。

整整一天,我们都在车厢四周逛。大家不怎么说话,倒是想得很多。又是一个闷闷不乐、令人难熬的夜晚,尤其是在饥饿的情况下。

又一个黎明——一个白天,又在沉默、悲哀、饥饿的情况下消磨过去,我们绝望地等待着不可能赶来的营救者到来。又是一个睡得不安宁的夜晚,做着大快朵颐的美梦,醒来后却只能面对令人疯狂的饥饿。

第四天来了又过去——第五天了!整整五天,太可怕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露出饥饿的凶光,蕴含着一种骇人的含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想法,谁也不敢说出来。

第六天过去了。第七天早晨,这伙人都已经骨瘦如柴,面容憔悴,满心绝望。死亡的

气息包围着他们。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每一刻一直生长在每个人心里的种子都要破土而出。人性已经不足以支撑什么,终究要屈服。明尼苏达州的理查德·H.加斯顿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已经饿得面如死灰。大家明白总要发生什么,都已做好准备——每一种情绪、每一个兴奋的神态都被压抑了——只有一种冷静的、深思熟虑的严肃浮现在人们凶狠的眼睛里。

“先生们——不能再耽搁了!时间快到了!我们必须做出决定,我们中哪一个应该牺牲自己,做其余人的食物!”

伊利诺伊州的约翰·J.威廉姆斯先生站起来说:“先生们——我提名田纳西州的詹姆斯·索耶牧师。”

印第安纳州的威廉·R.亚当斯先生说:“我提名纽约州的丹尼尔·斯鲁特先生。”

查尔斯·J.兰登先生说:“我提名圣路易斯的塞缪尔·A.鲍恩先生。”

斯鲁特先生说:“对于我的提名,我很感激,我想成全新泽西州的小约翰·A.范·诺斯特兰先生。”

加斯顿先生说:“如果各位都不反对,这位先生的提名就算通过了。”

由于范·诺斯特兰先生表示异议,斯鲁特先生的推荐无效。因同样的理由,索耶先生和鲍恩先生也推掉了自己的提名。

俄亥俄州的A.L.巴斯科姆先生说:“我提议提名到此结束,议会举行投票选举。”

索耶先生说:“先生们,我对上述做法表示强烈抗议,这太不符合规则了。我提议,立即取消这些做法,选举一名会议主席和几名协助他工作的干事,这样我们就能明智地处理好眼前的事情了。”

艾奥瓦州的贝尔先生说:“先生们,我反对。现在不是拘泥于规则的时候。我们已经七天没吃过东西了。时间不能浪费在无聊的讨论过程中,要不然只会加重我们的苦难。我很满意现在的提名人选——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和我的看法一致,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立即从中选出一两个人。我想到一个办法——”

加斯顿先生说:“这个决议肯定会有人反对,规则还得等一天才能制定出来,这样反而造成了您想避免的那种延误。这位新泽西州的先生——”

范·诺斯特兰先生说:“先生们,对你们来说,我是个陌生人,我并不祈求格外的恩宠,我觉得伤脑筋的是——”

亚拉巴马州的摩尔根先生插话道:“我提议投票解决当前的问题。”

这个提议通过了,自由讨论也就终止了。选举工作人员的提议也通过了,加斯顿先生当选为主席,布莱克先生当选为秘书,霍尔科姆先生、戴尔先生和鲍德温先生当选为提名委员会委员,R.M.霍兰德先生当选为伙食承办员,协助委员会做出选择。

之后休会半小时,召开小型预备会议。当木槌一响,大会又开始进行。委员会提交人选名单,提名肯塔基州的乔治·弗格森先生、路易斯安那州的卢西恩·赫尔曼先生、科罗拉多州的W.梅西克先生为候选人。该报告被大会接受。

密苏里州的罗杰斯先生说:“主席先生,既然人选已提交议会,我建议对它进行修正,用圣路易斯的卢修斯·哈里斯替换赫尔曼先生,因为哈里斯先生当选是众望所归。我不希望这被理解为对那位路易斯安那先生的高尚品格和可敬立场有意的贬抑与轻慢,我绝无此意。我和在场的先生一样,很钦佩他。不过,我们都应该认识到这样一个现实:在我们遇难的这个星期里,他比我们中任何一个掉的肉都多——我们都应该注意到这个情况。委员是在玩忽职守,或者粗心大意,或者有意为之,诱导我们选这样一位绅士,不管他多么清白,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营养——”

主席说:“请密苏里州的这位先生坐下。本主席不能允许任何人质疑委员会的公正,除非通过正当程序,严格按照规则提出。议会应当怎样回应这位先生的提议?”

弗吉尼亚州的哈利迪说:“我提议进一步修正提案,由俄勒冈州的哈维·戴维斯先生取代梅西克先生。诸位先生可能不以为然,觉得边疆的艰苦生活早已让戴维斯先生皮糙肉厚。不过,先生们,难道现在是挑肥拣瘦的时候?难道现在还能在细节上吹毛求疵?不,先生们,我们现在最想要的是块头大、油水多、有分量的——这就是我们最迫切的要求——我们不需要灵性、人品、教育。所以,我坚持自己的提议。”

摩尔根先生激动地说:“我对这一修正案坚决反对。俄勒冈的这位年事已高,虽说块头不小,但分量都在骨头上,根本没什么肉。请问这位弗吉尼亚先生,我们是想喝稀汤还是要吃点儿实在东西?他是不是要诱导我们白费劲儿一场?他是不是要用一个俄勒冈的瘦鬼来戏弄我们?请问,他能不能注意到周围一张张焦虑的面孔,能不能看得到我们忧伤的眼神,能不能听见我们渴求的心声,他为什么要用这个皮包骨头的瘦鬼打发我们?我要问,难道他根本感受不到我们的悲惨?他根本体会不到我们过去的悲哀,也从没想过黑暗的将来,而是不怀好意地把这具残骸、摇摇欲坠的骗子、从俄勒冈来的饱受摧残的流浪汉打发给我们?这是妄想!”(

鼓掌。)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修正案经表决还是没有通过。第一修正案替换提名人是哈里斯先生。然后开始投票,前五次都没有结果。在第六次投票中,哈里斯先生当选,他自己反对,其他人一致赞成。于是有人提出建议,让大家鼓掌通过他的当选,但这一提议由于他再次投票反对而遭到否决。

拉德威先生提议,议会现在应该关注其余候选人,选举一人当早饭。这一提议获得通过。

第一次投票便出现僵持局面,一半的人赞成某一年轻候选人,另一半同意另一个个头大的候选人。主席投出具有决定意义的一票,投给后者,也就是梅西克先生。这一结果在落选人弗格森的朋友中间引起了强烈的不满,有人声称要重新投票表决,然而休会的提议获得通过,于是立即散会。

准备晚饭的事情分散了弗格森派的注意力,他们没有机会表示强烈反对。等他们要重新讨论的时候,一条喜讯公布——哈里斯先生已经准备就绪,于是所有的不满便化为乌有。

我们将车厢座位的靠背搭成临时餐桌,坐了下来,满怀感激之情等待这顿精美的晚餐。七天的忍饥挨饿之后,美梦中的佳肴终于可以摆到面前。我们跟几小时前的处境真的迥然不同。那时我们心灰意冷,愁容满面,饥肠辘辘,无比焦虑,面临绝境;现在我们内心充满感激,平静如常,欣喜若狂。这可能是我坎坷的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风继续肆虐,大雪让我们与世隔绝,但我们不会被困死。我喜欢哈里斯。也许还能更好地煮一下,但我可以坦率地讲,哈里斯最合我的胃口了。梅西克也不错,不过味道不怎么样,论营养与口感,还是哈里斯。梅西克也有他的长处——我从不否认,也根本不会这样做——可是要把他当早饭,先生,那口感和木乃伊是一样的——瘦,的确如此。口感,粗糙得要命。你根本想象不到会这样。

(“您打算给我讲——”)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我们在早餐后选出一个来自底特律的姓沃克的人当晚餐。他很好。后来我给他老婆写信时也这么说。我会永远记得沃克。他嫩了点儿,但非常好。第二天早上,我们的早餐是亚拉巴马州的摩尔根。他是我们享用过的最好的人——相貌英俊,有教养,有文化,会讲几种语言。他是个完美的绅士,油多得出奇。我们的晚饭选了那个俄勒冈的老头儿,他个糊弄人的角色,老而且粗糙。最后我说,先生们,悉听尊便,我要等下一个当选人。伊利诺伊州的格兰姆斯说:“我也愿意等等。等下一个合适的人选,我愿意共享。”显然,大家对俄勒冈的戴维斯普遍表示不满,这样,为了保持我们对哈里斯的美好体验,我们又选了一次,结果佐治亚州的贝克当选。他也不错,咳……咳,后来是杜利特尔、霍金斯,还有麦克尔罗伊。我们觉得他稍差,实在太瘦小。还有彭罗德、两个史密斯、贝利(他的木腿让大家觉得有点儿损失,其他还好)。还有一个印第安少年、一个街头演奏手风琴的艺人、一个名叫巴克明斯特的流浪汉。这个流浪汉本来就和大家合不来,也不是味道不好。我们很高兴,在营救队赶来之前,我们就选中了他。

“最后,营救队真的来了?”

“是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结束选举,营救队就来了。原本是约翰·墨菲当选,他再好不过,我能证明。约翰·墨菲跟我们一起坐着救援车回了家,后来跟哈里斯的遗孀结了婚——”

“谁的遗孀?”

“我们选中的第一个人的遗孀。墨菲跟她结婚,日子过得挺好,家业兴旺,受人尊敬。啊,这倒像一本小说,先生,我得下车了,对您说声‘再见’。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待一两天,我很愿意这样。先生,我觉得您不错,就跟我对哈里斯的感觉一样。日安,祝您旅途愉快。”

他走了。我以前从未这么恐惧过,从未这样难受而困惑。但是在我心底里,我很高兴他走了。尽管他显得温和有礼,声音也柔和,可是每当他用狼一样凶狠的眼神看着我时,我便觉得胆战心惊。我怀疑自己已被他盯上,跟死去的哈里斯一样,我的心脏简直停止了跳动!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我的恐惧。我相信了他的故事——严肃认真的叙述,我不得不信。那些可怕的事让我特别没有安全感,我方寸大乱。我看见列车员盯着我。我说:“那个人是谁?”

“他曾是国会议员——一个挺好的议员。不过,他有一次坐火车被困在雪堆里,差点儿饿死。他全身都冻僵了,吃光了所有能吃的,昏迷了两三个月,精神完全垮掉了。现在他有些好转,但还是偏执。他一提起那些事,不把一车人都吃光就绝不罢休。要不是他刚才下车了,讲到现在,大概一车人都会被他吃掉,只是他总会在这里下车。他已经把那些人的姓名熟记于心。他总是讲到后来大家通通都被吃光,只剩他一个人,于是他总是这样结尾:‘后来选举谁当早餐,由于没有反对意见,我便当选了。然后我提出反对,于是我才能站在这儿。’”

得知自己刚才听到的故事只是一个疯子的想入非非,而不是一个恶魔真实的食人经历,我觉得无比轻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