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奇的经历
这是一个少校给我讲的故事,我尽量靠我能记起的记述如下:
1862年到1863年的冬天,我担任康涅狄格州新伦敦的特朗布尔要塞司令官。也许那儿的生活不如在“前线”那么活跃。不过说起来,其实也还算有生气,我们并不会因为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就无聊得发慌。就说一件事,那时候整个北方地区都散布着神秘的谣言——谣传叛军的间谍在各地神出鬼没,要炸毁我们北方的要塞,烧掉我们的旅馆,将带有传染病的衣服送到了我们的城镇里,诸如此类。你都记得吧。这些谣言使我们极为警惕,驻防的生活因此没有死气沉沉。此外,我们这儿还有一个新兵招募站,这等于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打瞌睡、做白日梦或者鬼混。唉,尽管我们戒备森严,招来的新兵中每天还是有一半从我们手中溜掉了——当天晚上就开溜。新兵可以得到一大笔津贴,他们用其中的两三百块就可以贿赂守卫,趁机逃跑。尽管如此,他们还能留有一笔钱,对穷人来说,这算一笔财富。是的,就像我先前所说的,我们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死气沉沉。
有一天,我一个人正在我的营房写东西,一个十四五岁的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孩子走了进来。他利落地鞠了一躬,说道:
“我想,这儿招新兵吧?”
“是的。”
“求您了,能让我入伍吗,长官?”
“哎哟,不行,你年纪太小,孩子,还很矮。”
他看起来特别失望,很快就变得更加沮丧。他缓慢地转身,好像要走。停顿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用一种令人心软的语调说道:“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我求您收下我!”
可是,这事绝对不行,我尽量温柔地向他表达这个意思。然后,我叫他坐在火炉旁取暖,又补充道:
“我可以给你弄一点儿食物。你很饿吧?”
他没有说话,其实也不用回答。他那双温和的大眼睛流露出的感激就能说明一切。他坐在火炉旁边,我则继续写东西。我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看得出来,他的衣服和鞋子已经破了,但是材质和样式不错。这很有意思。此外,我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好听,眼神深邃而忧郁,举止文质彬彬。显然,这个可怜的小伙子遭遇了不幸。因此,我对他产生了兴趣。
然而,我又开始专心做我的工作,渐渐忘了这个孩子的事。不知过了多久,我猛一抬头,看到那孩子正背对着我,我能看到他的一点儿侧脸——眼泪正无声地从他的脸颊上滑落。
“老天保佑!”我自言自语道,“这个可怜的小伙子饿着肚子呢。”我为刚才的忽视向他道歉,对他说:“小伙子,跟我来,我们一起吃饭吧,今天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他流露出感激的神色,一丝喜悦出现在他脸上。到了餐桌前,他扶着椅背站着,直到我坐下后,他才跟着坐下。我拿起刀叉——我只是拿在手里,保持这个姿势,因为那个男孩低下头,正在无声地做饭前祷告。有关家乡和童年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我不禁叹息,我离宗教信仰已经很远了,它对受过创伤的心灵的抚慰、呵护和帮助,都离我很远了。
在就餐的过程中,我看出小威克洛——他的全名是罗伯特·威克洛——了解怎样使用餐巾,还有——哦,总之,他显然是个受过教育的孩子,细节也就不必多说了。他对人还很坦诚,这也让我很喜欢。我们主要谈他自己的事,我很自然地就问清楚了他的来历。当他说起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路易斯安那的时候,我对他的好感就更深了,因为我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我对密西西比河那一带都熟悉,也很喜欢,我刚离开那里不久,对那里的感情还没有变淡。他提到了一些名字,我听了很开心,就故意把话题引到这个方向,让他多说出一些名字。巴吞鲁日、普拉克明、唐纳森维尔、六十英里海岬、劳德代尔堡、卡莱、大码头、卡罗尔顿、轮船码头、汽船码头、新奥尔良、查比杜拉街、滨海路、好孩子街、圣查尔斯酒店、蒂沃利花园、贝壳路、庞恰特雷恩湖——特别让我开心的是再次听到“R.E.李将军”号、“纳奇兹”号、“日食”号、“奎特曼将军”号、“邓肯·肯纳”号以及以往熟悉的其他汽船的名字。我好像重新被带到了那个地方,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事物重新涌上我的心头。以下是小威克洛的简单经历:
战争爆发时,他和患病的姑母还有父亲生活在巴吞鲁日附近一个富庶的种植园中,他们家拥有这个种植园已经五十年了。他的父亲是个联邦主义者。他遭受了各种迫害,可是始终坚持他的信念。终于一天晚上,一群蒙面暴徒烧了他的宅子,一家人只能亡命天涯。他们到处被追杀,饱尝贫穷、饥饿和苦难的滋味。他的姑母本来有病,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折磨死了。她就像乞丐一样死在野地里,雨浇在她身上,雷在她头顶的天空炸响。不久,他的父亲又被一支武装队伍俘虏了。即使儿子就在旁边苦苦哀求,父亲还是被当着儿子的面绞死了。
小伙子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凶光,他喃喃自语道:“我当不成兵也没什么,我自有办法……我自有办法。”
那些人处死了他的父亲,然后对他说,如果他不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那个地方,他也没有好结果。当晚他跑到了河边,藏身在一个码头。后来,“邓肯·肯纳”号停在那儿,他就游过去,藏身在船尾拖着的一只小艇上。天亮前,船到了一个货运大码头,他就偷偷地溜上岸。那地方离新奥尔良有三英里远,他徒步到那里,找到好孩子街上一个叔父的家里,他的苦难暂时结束了。
可是叔父也是一个联邦主义者。不久,他就打定主意离开南方。于是威克洛和他坐船走了,不久到了纽约。他们在阿斯特旅馆住下。小威克洛在那里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逛百老汇,游览陌生的北方景观。可是又发生了变故——不是变好。叔父起初还很高兴,后来却总是愁眉苦脸,变得喜怒无常,焦躁不安。他总说一直花钱,却赚不到钱:“剩下的钱连一个人生活都困难,怎么养得起两个人?”
后来有一天早上,叔父不见了——他没有去吃早餐。小威克洛去问旅馆里的人,才知道叔父在前一晚已经结账走了。旅馆里的人说他可能去了波士顿,但是不能确定。
这个孩子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不知该怎么办。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找他的叔父。他跑到码头,才知道他口袋里的一点儿钱根本不够去波士顿,不过足够去新伦敦。于是他决定听从上帝的安排,买票坐船到了新伦敦。他在新伦敦的大街上游荡了三天三夜,一直靠好心人施舍的东西度日,也没有地方睡觉。最后他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失去了勇气和希望,如果能入伍,他将万分感激;即使当不了士兵,做鼓手也行。他一定会拼命干,以使人满意,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小威克洛的故事就是这样,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
我说:“我的孩子,现在你和朋友在一起了,不用再愁了。”听到这话,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把约翰·雷伯恩军士叫了进来。他是哈特福德人,现在还住在那儿,你也许认识他。我对军士说:“雷伯恩,安排这个孩子住在军乐队生活区吧。我打算招收他做鼓手,照顾好他,别让他受委屈。”
当然,要塞司令官和小鼓手之间的交往该告一段落了。然而,这个可怜的、举目无亲的孩子的事仍然沉沉地压在我心头。我一直关注着,希望他能变得活泼、快乐。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还是原先的样子。他不和周围人接触,总是心事重重、满面愁容。有一天早上,雷伯恩要和我单独谈谈。
他说:“但愿我没有冒犯您,司令官,可是现在有一些情况,军乐队的兄弟都愤愤不平,非有人出来说话不可。”
“哦,什么事?”
“是威克洛,司令官。军乐队的兄弟烦透他了,简直到了您想象不到的程度。”
“好,你说下去,他最近怎么样了?”
“总是在祷告,司令官。”
“祷告?”
“是的,司令官,这个孩子总是在祷告,弄得军乐队的兄弟不得安宁。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晚上,他一直在祷告。他好像已经被魔鬼缠住了,把周围人折磨得寝食难安!睡觉吗?天哪,他们简直睡不着。正如俗话说的,他祈祷的磨盘转开了,就停不下来。他先是为乐队长祷告,接着为号手的头儿祷告,然后为低音鼓手祷告,低声鼓手也被引导着祷告起来。就这样,整支乐队没有一个人漏掉,他那种认真的样子会让你觉得他在人世待不久了,好像他升天也要带一支铜管乐队,要不然就不会幸福快乐,他好像在给自己挑乐队,好依靠他们在天堂演奏国歌。”
“哦,司令官,兄弟们向他扔靴子也没用。屋子里黑,他又不明刀明枪地干,老是躲在大鼓后面。大家一齐扔靴子,像下起一阵暴雨一样,而他根本不在乎,照样按照他的语调祷告,倒像是人家正给他喝彩。他们大声叫道:‘浑蛋,闭嘴!’‘让我们安静安静吧!’‘枪毙了这小子!’‘滚出去!’诸如此类的话。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这一切看似简直就和他毫不相干,他充耳不闻。”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他是个很乖的傻子。清早,他把那满地的靴子搬回去,一双双分好,按照各自的归属放到原处。这些靴子扔过来的次数多了,他反而很快就熟悉了它们的归属,闭上眼睛也能挑选出来放好,从不出错。”
军士又停顿了一会儿,我没有说话,坚持听他说完。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他祷告完了——如果说有完的时候——他就开始唱歌。唉,您知道,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那种声音可以让一只铁铸的狗跑过来舔他的手。可是您相信吗,司令官,他说话的声音比他的歌声差远了!相比之下,长笛的声音都会显得刺耳。在黑暗中,他的歌声就像流水一样轻柔地流过,低沉而悦耳,您会觉得仿佛到了天堂。”
“那又怎么会‘令人受不了’呢?”
问题就在这儿,司令官,您听听他在唱什么。像我这样——贫穷、不幸、眼睛又看不见——您听他唱,哪怕只听一次,看看您会不会觉得自己被融化,眼睛里饱含泪水。我不在意他唱什么,但那歌声总能钻进您心里,每次都能打动您——只要您听听他唱什么:
有罪的人,很悲伤,心里充满了恐惧。
不必等到明天,今天就归顺;
不要辜负那份爱,
因为它来自天主——
“这歌词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是天下罪孽最深重、最忘恩负义的人。当他唱起那些关于家乡、母亲、童年、以往的回忆、如烟的往事、逝去的老朋友的歌时,就会让你想起一生中曾经爱过和失去的一切。那歌声那么美妙,听起来那么圣洁,司令官——但是,主啊,主啊,听得人心都碎了。军乐队——唉,他们都哭了——个个放声大哭,毫不掩饰。您知道吧,他们先前还向他扔靴子,现在却从床铺上跳下来,在黑暗中跑过去拥抱他!是的,他们确实这样做了。他们亲近他,弄得他一脸唾沫,他们叫他的爱称,求他饶恕。那时,哪怕有一群人胆敢伤他一根头发,他们也会拼命,哪怕是整整一个军团!”
军士又停顿了一会儿。
“就是这些?”我说。
“是的,司令官。”
“哦,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想要怎么样呢?”
“怎么样?哦,天哪,他们想让您禁止他再唱歌,司令官。”
“什么?你不是说过他的歌声很圣洁吗?”
“正是因为如此。那歌声太圣洁了,即使是铁人也受不了。那歌声扣人心弦,使人撕心裂肺,操控着人的情感,使人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只配去地狱。它让人总是在忏悔之中,做什么都不舒服,觉得人生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您知道,接下来就是放声大哭——每天早上,他们都不好意思看着彼此。”
“噢,这倒是件怪事,控诉也很离奇。那他们当真要叫他别唱了吗?”
“是呀,司令官,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更多的要求。他们希望强力禁止他祷告,或者至少去掉那些枝节——最主要的还是唱歌。只要他不再唱了,他们起码还能勉强接受祷告,虽说他的祷告也很折磨人,令人痛苦。”
我告诉军士,我会考虑这件事情。当晚,我悄悄地去军乐队的营房听了听。军士没有夸大事实。我听见祷告声在黑暗中苦苦哀求,被骚扰的人破口大骂。我听见许多靴子像雨一样嗖嗖地从空气中飞过,砰砰地落在大鼓周围。我有点儿受触动,也觉得有趣。不久,一阵寂静后,歌声响了起来。主啊,那歌声凄美动人,世界上没有什么声音能像它那样动听、亲切、温柔、圣洁,净化人的灵魂。我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开始体验到与要塞司令官的身份不太相符的情感。
第二天,我发布命令,严禁祷告和唱歌。接下来的三四天,由于整天都因新兵入伍拿着津贴逃跑的事受刺激和烦恼,我当然没空再理会我的那位小鼓手。
有一天早上,雷伯恩军士来了,他说:“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举止十分古怪,司令官。”
“什么意思?”
“哦,司令官,他一天到晚写东西。”
“写东西?他写些什么——信吗?”
“我不知道,司令官。可是一不当职,他就总是一个人,在炮台各处转来转去。我敢说,每个角落他都去过。而且,他不时地拿出铅笔和纸,写写画画。”
这使我很不痛快。我想对此嗤之以鼻,可是当时的局势的确很紧张,不是对稍微可疑的事情嗤之以鼻的时候。当时在北方,周围发生的所有事都令我们随时保持警觉。我想到这个孩子来自南方——路易斯安那,最靠南的地方——忽然有点儿不安。
我下命令雷伯恩处理一下这件事,心里却隐隐作痛,仿佛一个父亲要去做羞辱和伤害孩子的事情。我命令雷伯恩不要声张,等候时机,想办法搞到一些那个孩子写过的纸张,不要让他发觉。我还特别指示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让那个孩子发现自己被监视。我也下令让那个孩子拥有原先的行动自由,但是每当他去市镇时,都要派人跟踪他。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雷伯恩又向我报告了几次,但都毫无结果。这个孩子还是在写东西,每当雷伯恩靠近,他都会满不在乎地把纸张塞进口袋。他曾经去市镇里一个废弃的马棚两次,待了一两分钟就出来了。我们对这类事情要重视起来——看起来真的有点儿古怪。
我得承认,我越来越不安。我回到我私人的住处,把副司令找来——一个很有智慧和判断力的军官,詹姆斯·沃森·韦伯将军的儿子。他很惊讶,也很不安。我们就此事谈了很久,最后决定进行秘密搜查。我亲自去查。
凌晨两点,有人叫醒了我。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军乐队的营区。在打鼾的士兵中,我匍匐前进,终于爬到了那个正在沉睡的流浪儿床前。我没有惊扰任何人,就拿到了他的衣服和背包,又悄悄地爬了出去。
我回到自己住处时,韦伯还在等着,急切地想知道结果。我们立刻开始检查。结果我们大失所望,口袋里只有白纸、铅笔,还有折刀和孩子们那些杂七杂八没用的东西。我们又满怀希望去搜查背包。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本《圣经》,扉页上写着:“陌生人,看在他母亲的分儿上,善待这个孩子。”
我看了一眼韦伯——他垂下眼帘,又看了一眼我。我也垂下了眼帘。我们两人都默不作声。我把这本书恭敬地放回原处。韦伯起身,一言不发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我打起精神完成这个令人有点儿羞愧的任务——把东西送回原处,像先前一样爬来爬去。这似乎和我做的这件事很适宜。
做完之后,坦率地讲,我很高兴。
第二天中午,雷伯恩照常来报告。我截住他的话,说:“结束对这件事的调查吧。我们错怪这个可怜的孩子了,他就像赞美诗一样,不会妨害我们。”
军士很惊讶,说:“您知道,您下过命令,我还真的弄到了一点儿他写的东西。”
“哦,写的什么?你又是怎么弄到的?”
“我从钥匙孔里发现他在写字。于是,我算计着他快写完的时候,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看见他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扔进了炉火中,还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人来。然后他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显得很轻松。接着,我走进去,舒服地待了一会儿,再打发他出去办事。他也不慌不忙,就出去了。炉里是煤火,刚生起来。他的纸团丢到一大块煤后面,可我还是弄出来了。这个就是,火甚至一点儿都没烧到,您看。”
我拿起字条,看了一两句。然后我让军士
出去,并让他把韦伯找来。字条上面写的是:
特朗布尔要塞,8号
上校,上次我写错了那三尊大炮的口径。那是放十八磅炮弹的。其余的武器装备都是正确的。驻防情况没有变化,上次提到要上前线的两连轻步兵现在还驻扎在这里——要待多久还需调查,但是很快应能查清楚。我们相信就现状看来,最好暂时不动,且等——
信到这儿就断了,应该是雷伯恩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他没有写下去。这种行为曝光,我的心头仿佛受到了沉重一击,我对这孩子的感情和悲悯马上消失了。
这些先不说。现在出问题了,而且是迫在眉睫的严重问题。韦伯和我翻来覆去地考虑了很久,认真研究一番。
韦伯说:“他没写完就被打断了,真可惜!他们显然有某个行动要推迟,且等——等到什么时候,又是什么行动呢?他本来要说的,这个假装虔诚的浑蛋!”
“是的,”我说,“我们错过了一次机会。信里的‘我们’是谁?是驻防部队里面的同党还是外面的人呢?”
那个“我们”含义很深,令人心烦。但是也不值得猜来猜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我们决定双人上岗,尽力加强防范。其次,我们考虑叫来威克洛,让他交代一切。可是这么做似乎不大明智,要等其他的办法无效再说。我们必须设法弄到更多他写的东西。我们想出一个办法:威克洛从没去过邮局,也许市镇里那个废弃的马棚就是联络点。我们把我的心腹办事员找来——一个名叫斯特恩的德国人,有侦察的天赋——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叫他设法去解开谜团。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得到消息——威克洛又在写东西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要请假去市镇里。他们在他动身之前,故意拖延了他一阵。斯特恩趁机赶紧跑去马棚,藏在那里。随后他就看见威克洛很轻松地走进去,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把东西藏在角落的垃圾堆下,就离开了。斯特恩赶紧找到隐藏的东西——正是一封信——带了回来。上面没有收信的姓名地址,也没有发信人的签名。信的开头是我们之前已经看过的部分,接下来写道:
我们认为最好暂时不动,且等那两连人开走再说。我们内部这四个人是这么想的,还没和其他人沟通过——以免引人注意。我说四个人,是因为我们已失去两个人——他们入伍不久,刚加入驻军就被派到前线去了。现在急需两个人来补缺。走了的那两个是从三十英里海岬来的两兄弟。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透露,我不放心这种通信方式,我会尝试另用他法。
“这个浑蛋!”韦伯说,“谁会想到他是个间谍呢?不过,不用管这些了,我们把这些细节综合起来考虑一番,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一、我们中间有一个间谍,而且我们知道他是谁;二、我们中间还有三个我们不知道姓名的间谍;三、这些间谍都是经过现在这种简便的入伍手续混进来的——很显然其中有两个被运到了前线;四、还有间谍的帮手在外围,不知道有几个人;五、威克洛还有非常重要的情报要泄露,他不用‘这种通信方式’,而要‘另用他法’。目前看来大致就是这个情况。我们要不要抓威克洛,叫他招供呢?或者去抓在马棚里接头的人?或者,我们暂时也按兵不动,去调查更多线索?”
我们决定采取最后一种办法。我们断定现在还不必紧急处理,因为很显然那些间谍打算等两个轻步兵连去前线后再行动。我们对斯特恩充分授权,叫他尽快查清威克洛的另一种通信方法。我们打算行一着险棋,使间谍毫不怀疑,尽量拖延时间。所以,我们命令斯特恩马上动身去马棚,如果一切顺利,就把威克洛的信仍旧藏到原处,等人去取。
那天一直到天黑,也没有其他动静。夜里很冷,下着雨雪,大风咆哮。可是,那一夜我还是从温暖的**爬起来好几次,出去亲自巡夜,检查是否有什么事情发生。每个岗哨都在认真防范。我发现他们个个都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显然有一些神秘的谣言已经开始在营区散播,双人上岗就更说明确有其事了。
有一天黎明前,我碰见了韦伯。他正顶着寒风来回巡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也做了好几次同样的事,确认一切安然无恙后,他才放心。
第二天,事情稍稍有一点儿进展。威克洛又写了一封信。斯特恩比他先一步赶到马棚,亲眼看见他藏了那封信。威克洛刚走开,斯特恩就把信拿到手,然后跟出来,远远地监视着他。他背后还跟着一个便衣侦探。出于稳妥,我们觉得他随时可能需要法律援助。
威克洛跑到火车站,在那里徘徊,一直等到从纽约来的列车到站。当乘客从火车上拥出来时,他就仔细观察他们的脸。不一会儿,一位老绅士戴着绿色的护目镜,拄着手杖,腿脚不灵便地走过来,在威克洛附近站住,急切地左顾右盼。威克洛立刻飞跑上前,把一封信一样的东西塞在他手里,然后匆匆离去,消失在人群中。斯特恩立刻上前抢过那位老先生刚刚收到的东西。经过跟在他身后的便衣侦探身边时,他匆忙地对他说:“跟住那个老先生,别让他跑了。”然后斯特恩连忙随着人群跑开,回到要塞。
我们一见面就立刻关上门坐下,让外面的守卫站好岗,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我们先把马棚里的那封信打开。内容如下:
神圣同盟——在以往的那尊大炮里拿到主人的命令,那是昨晚放在那儿的。它取消了以往从次级部门得到的指示。炮内已经留下以往的暗号,表示命令已经到手了——
韦伯打断道:“他不是已经受到监视了吗?”
我说:“是的,自从上次拿到他的那封信后,我们一直在严密地监视他。”
“那么,他怎么能到炮膛里放东西或者从里面取东西,监视他的人呢?”
“嗯,”我说,“我看这出了点儿问题。”
“我也觉得奇怪,”韦伯说,“这说明守卫中有他的同伙。如果不是他们暗中相助,他一个人根本做不成。”
我把雷伯恩叫来,让他务必到炮台去仔细查,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来。然后,我们继续读那封信:
新的命令必须强制执行,并要求MMMM明天早上三点成为FFFFF。将有两百人分成若干股,或者坐火车,或者采取其他方式,按时到达指定地点。今天由我分发信号。显然已有胜算,但是我们一定走漏了一些消息,这里已加派双人上岗,而且正副司令昨夜曾巡逻多次。W.W.今天从南方来,将接受密令,用另一方法。你们六个人必须在凌晨两点到达166号。B.B.会在那里等你们,他会给你们详细的指示。口令和上次相同,只是顺序要倒过来——头一个字母改到末尾,末一个字母改到开头。记住××××。不要忘了。要振作。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你们就会成为英雄,你们将流芳千古,在史册上留下不朽的一页。阿门。
“天哪,”韦伯说,“看这情形,事情很棘手!”
我也觉得形势越来越紧迫了。我说:“他们正在准备做殊死之争,这很明显。他们预定的时间就是今晚,这也很明显。这一行动的性质——我是说它的方式——隐藏在一连串‘M’或‘F’下面,可是据我猜想,他们的目的是要偷袭和夺取要塞。现在我们必须尽快采取有力的措施。我想,现在继续用秘密手段对付威克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必须知道真相,而且越快越好,弄清‘166号’到底是哪儿,这样便可在凌晨两点发动突袭,把一伙儿暴徒一网打尽。现在看来,要想得知这个秘密,最快的办法就是逼这个男孩说出来。可是我们在采取重要行动前,首先必须把情报上报陆军部,请求全权处理,然后才能施行。”
电报已译成密码,我看过之后,予以批准,电报就发出去了。
我们随即结束了关于那封信的讨论,然后把从那位瘸腿先生那儿抢过来的信打开。除了两张完全空白的纸以外,什么都没有!这简直像泼了我们一桶冷水。急切的期待落空,我们一时大为茫然,心比信纸还空,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我们当然马上想到了隐形墨水。我们把信纸放到火上烤,等着上面显出字迹。可是除了几道模糊的笔迹,纸上什么也没有,我们也看不出那几笔意味着什么。
我们把军医找来,叫他拿走字条,尽其所能地一一试验,直到试出结果,等到字迹显出,立刻就来报告。这真是个该死的麻烦,我们当然有理由因为时间的延误而生气,因为我们原本一心盼望从那封信里得知这个阴谋里最重要的秘密。
这时候雷伯恩来了,他拿着一根大约一英尺长的麻绳给我看,上面打着三个结。
“这是我在海滨的一门大炮里取出来的。”他说,“我把那里所有大炮上的塞子都取了下来,每一个都仔细查看过,只找到这么一根麻绳。”
原来这截绳子就是威克洛的“密码”,说明“主人”的命令并没有送错地方。我下令把过去二十四个小时内在那门大炮附近值班的哨兵通通隔离、关禁闭,未经我的允许,不许他们有相互交谈的机会。
这时候,陆军部的回电也到了。电文如下:
暂行取消人身保障法。全城实行戒严。必要时逮捕嫌疑犯。果断迅速地采取行动。随时向本部报告动态。
这下子,我们可以放手一搏了。我派人立刻秘密逮捕那位瘸腿老先生,秘密押解来要塞。我把他看管起来,严禁别人和他谈话,也不许他说话。起初他还大吵大闹,可是不久就默不作声了。
接着又收到报告,有人看见威克洛把什么东西塞给两个新兵。他刚转身,那两个人立刻被关禁闭。从他们每人身上都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用铅笔写着:
雄鹰第三次飞行。
记住XXXX。
166
遵照上级的指示,我给陆军部发了密电,报告进展,还把上面纸片的内容一并报告。现在我们似乎处于有利地位,大可以与威克洛对质。我派人把他叫来,同时也派人取回那封用隐形墨水写的信。军医还交了一张字条,说他试过几种方法都没有结果。不过,他还知道一些方法,如果有必要,还可以试一试。
威克洛很快就被带进来了。他有些疲乏和焦虑,可是也很镇定和从容。如果他真的感到有什么不安,起码他在脸色和行为上没有显露出来。我让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语气轻松地说:“孩子,你为什么老去那个旧马棚呢?”
他毫不慌张,显得很天真地答道:“哦,我也不知道,司令官。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我喜欢独处,我喜欢自己在那儿玩。”
“你自己去那里玩,是吗?”
“是的,司令官。”他还是像起初那样泰然自若地回答。
“你去那儿只是为了玩吗?”
“是的,司令官。”他抬起头望着我,那双温柔的大眼睛里露出一种稚气的惊讶。
“真的?”
“是的,司令官,真的。”
停顿了一会儿,我说:“威克洛,你为什么老是写东西呢?”
“我吗?我并没有写什么,司令官。”
“你没有写什么?”
“是的,司令官。啊,您要是说乱写乱画呢,我倒是乱画了一些,只是玩乐而已。”
“你乱画了什么呢?”
“没什么,司令官,画完就扔了。”
“从没送给过什么人吗?”
“是的,司令官。”
我突然把他写给“上校”的信甩到他面前。他吃了一惊,马上又恢复镇定,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那么,你为什么要送这个出去呢?”
“我绝对——绝对没有什么坏心思,司令官。”
“绝对没有坏心思!你泄露要塞的军备情况,这算没有坏心思?”
他低下头,默不作声。
“喂,老实交代,别再说谎。这封信是要发给谁的?”
他这时候显得很窘迫,很快又平静下来,用一种诚恳的声调回答:“我跟您说实话,司令官——全部事实。这封信根本就没有收信人。我不过是自己写着玩的。我现在知道自己做错了,我干了蠢事。可是我只做过一次,司令官,我以荣誉起誓。”
“哦?这倒是很好。写这种信是很危险的。我希望你真的只做过这一次,是吧?”
“是的,司令官,千真万确。”
他的胆量真的令人吃惊。他说谎的时候,那种真诚的样子谁也不如他表现得好。我停了一会儿,使怒气平息一些,然后说:“威克洛,你认真想一想,看看能不能帮我解决两三个小问题,我想打听打听。”
“我一定尽力,司令官。”
“那么我先问你,‘主人’是谁?”
他忽然惊慌地望了我们一眼,可是仅限于此。他又立即镇定下来,平静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司令官。”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确定你不知道吗?”
他极力想直视着我的眼睛,可是他实在太紧张了。他的头慢慢地低下去,下巴抵着胸部,沉默了。他站在那儿,紧张地摆弄着纽扣。他的行为固然可恨,但那副模样又令人心生怜悯。不一会儿,我打破了沉默,又提出一个问题:
“‘神圣同盟’是什么?”
他浑身发抖,双手微微动了动,这在我看来像一个身处绝境的人在祈求怜悯。可是他没有作声,继续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坐在那里看着他,等着他开口,看见大滴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流下。可是,他始终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必须回答我,孩子,你必须告诉我真相。‘神圣同盟’是什么意思?”
他仍旧无声地哭。不一会儿,我有些严厉地说道:“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似乎极力克制自己,求饶似的抬起头,哽咽着说道:“啊,怜悯我吧,司令官!我回答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真的,司令官,我实话实说。我从未听过什么‘神圣同盟’。我以荣誉起誓,司令官,这是真的。”
“天哪!看看你这第二封信。你看见‘神圣同盟’这几个字了吗?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一副受了很大冤屈的模样,然后激动地说:“这是有人在和我开一个恶毒的玩笑。我想好好做人,从来没想过伤害别人,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呢?一定是有人故意模仿我的笔迹,我没写过这个,我从没见过这封信!”
“啊,你这个卑鄙的骗子!那你看看,关于这个,你怎么解释?”
我把那封用“隐形墨水”写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扔到他眼前。
他顿时面色惨白,像死人一样。他站都站不住了,身体开始颤抖,似乎扶着墙才能撑住。过了一会儿,他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您已经读过这封信了吗?”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骗他说“读过”时,我们的脸上大概已流露出实情,因为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里又恢复了神气。我等着他说话,他却默不作声。于是我说:“嗯,对这封信,你又有什么说辞呢?”
他非常冷静地回答:“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想说明,我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情,对谁也没有什么害处。”
这下子我倒有点儿怔住了,一时无法反驳。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有了主意。我说:“你确定你对‘主人’和‘神圣同盟’一点儿也不了解,这封信是别人假造的,不是你写的?”
“是的,司令官,确定。”
我慢慢地抽出那根打结的麻绳,默不作声地举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然后诧异地望向我。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但我硬是克制住自己,用往常的平静语气说:“威克洛,你看见这个了吗?”
“看见了,司令官。”
“这是什么?”
“好像是一根绳子。”
“好像是?这根本就是绳子。你认得它吗?”
“不认得。”他回答道,语气平静到极点。
他那冷静的态度真的太惊人了!于是我停顿了几秒,为的是让我的沉默使我即将说的一切更有力度。然后我站起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严肃地说:“你这样做是没有好处的,可怜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好处。你给‘主人’留密码,这根带结的绳子是在海滨大炮里找到的——”
“在大炮里找到的!啊,不对,不对,不对。不会在大炮里,其实是在塞子的一道缝里——一定是在一道缝里!”他跪了下来,两手紧握着,抬起头,脸色灰白
,满面惊恐,看起来非常可怜。
“不是,这的确是在大炮里找到的。”
“啊,那一定是出了问题!天哪,我完了!”他顿时跳了起来,上蹿下跳,想避开别人抓他的手,想逃离这个地方。当然他是不可能逃得掉的。于是他又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还抱住我的腿,紧紧地贴着我,苦求道:“啊,可怜可怜我吧!啊,怜悯怜悯我吧!千万别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会立刻要了我的命。请您救救我,我会坦白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使他平静下来。他不再那么害怕了,神志也清醒一些。然后我开始审问他,他低垂着眼睛,恭敬地回答着,随手擦去不断流出的眼泪。
“那么,你是自愿做叛徒吗?”
“是的,司令官。”
“还是个间谍?”
“是的,司令官。”
“外面给你下命令,你一直照做吗?”
“是的,司令官。”
“你是自愿的吗?”
“是的,司令官。”
“也许还干得很来劲儿?”
“是的,司令官。没有什么好否认的。南方是我的家乡,我心向南方,站在那一边。”
“那么,你所说的那些不幸经历,都是为了混进要塞胡说八道的吧?”
“他们——他们教我这么说的,司令官。”
“于是,你打算背叛那些怜悯和收留你的人,要毁了他们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卑鄙,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可怜虫?”
他只是哭泣着,没有回答。
“好吧,先不说这个。谈正事。‘上校’是谁?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开始大哭,哀求我别让他回答。他说,如果说出来,他会被杀死的。我威胁道,如果他不说出实情,我就把他关到黑牢里锁起来。同时我答应他,只要他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我就会保护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他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肯说。见他这个样子,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我就带着他去黑牢,他只看了一眼,似乎就改变了主意。他突然又放声大哭,哀求我,说他愿意坦白一切。
于是我把他带回来,这一次他终于说出“上校”的名字,并且仔细描述了一番。他告诉我们,去市镇最大的旅馆可以找到他,他应该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我又威逼利诱了一番,他也说出来“主人”的名字,还详细地讲了他的相貌。他说,在纽约庞德街15号可以找到“主人”——化名R.F.盖洛德。我把盖洛德的信息发电报告诉纽约警察局长,要他逮捕这个人,并看好他,等着我去提审。
“那么,”我说,“好像外围还有几个同伙,应该在新伦敦吧。你把他们的情况说一说。”
他详细地道出了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情况——全部住在旅馆里。我派人把他们和那位“上校”抓来,关在要塞里。
“接下来我要知道,要塞里你的三个同伙都是谁。”
我觉得他又要说谎骗我,便把从那两个守卫身上搜到的神秘纸片拿出来,使他放弃了抵抗。我说,既然我们已经抓到两个,另一个他也非说出来不可。他很害怕,大声叫道:“请您别逼我,我会被当场杀死的!”
我说这不可能,我已经答应他派人贴身保护他。此外,守卫集合时,我不会让他们带武器。我下令召集所有新兵,然后和这个浑身发抖的可怜人走了出去。他顺着那一排人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他对其中一个人说了一个词儿,他还没有走出五步,那个人就被抓了。
威克洛又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叫人带进来那三个人。我让其中的一个站出来,说道:“威克洛,注意,只许说实话,一点儿不能隐瞒。这个人是谁,关于他,你知道多少?”
他已经回不了头,所以就不顾一切后果,盯住那个人,毫不迟疑地说了起来:
“他的真名叫作乔治·布里斯托。他是新奥尔良人,两年前在‘神殿’号上当二副。他很凶恶,曾经因为杀人坐过两次牢——一次是拿一根绞盘棍子打死一个叫作海德的水手,一次是因为一个码头工人不肯抛铅锤而打死了他,其实那本来就不是他分内的事。这个人是个间谍,是被上校派到这里来的,依命行事。1858年‘圣尼古拉’号在孟菲斯附近爆炸时,他在船上当三副。伙伴们把死伤的乘客装在木船上往岸上运时,他抢他们身上的东西,结果差点儿被用私刑弄死。”
诸如此类,他详细地讲述了这个人的经历。等他说完,我对那个人说:“对于这些,你有什么要说的?”
“司令官,您别怪我在您面前说话不恭敬,他这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从来没见过谁像他这么撒谎!”
我叫人把他带下去关起来,又把其余两个叫过来。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个孩子能说出每个人的详细经历,措辞和语气都很肯定。可是当我盘问这两个家伙时,他们都只是愤愤地说那完全是一派胡言。他们什么也没有承认。我把他们关起来,其余的犯人又一个个被叫出来审问。威克洛把他们的经历事无巨细都说出来——他们分别来自南方的哪个城镇,参加这个阴谋的来龙去脉。但是他们自己都否认他说的一切,而且没有一个承认确有其事。男人大声怒骂,女人只是哭泣。他们都说自己从西部来,身家清白,对联邦政府简直无比热爱。我又把这批人关了起来,心里很厌烦,再次审问威克洛。
“166号在哪儿?‘B.B.’是谁?”
哪知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到此为止。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不再起作用,他不再说任何有用的东西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非得使用厉害手段不可了。于是我吩咐人拴住他的两个大拇指,把他吊起来,只够踮着脚。他越来越痛苦,不禁高声尖叫。我简直有些受不了。可是我绝不能手软。
过了一会儿,他就喊道:“放我下来吧,我说!”
“不行,你先交代,我才放你下来。”
现在,每分每秒对他都是巨大的痛苦,他就这样开口了:“老鹰旅馆,166号!”
他说的是海滨的一家破旧的客栈,一般卖力气过活的人、码头工人和不顾脸面的人才会去那里。
于是我把他放下来,让他说清楚这次行动的意图。
“要在今晚占领要塞。”他一边抽泣,一边说。
“我把参与这次阴谋的头目一网打尽了吗?”
“没有,除了你抓到的,还有去166号开会的人。”
“你那‘记住XXXX’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
“到166号去的口令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
“那一连串的字母什么意思——‘FFFFF’和‘MMMM’?快说!要不然,你会再次尝到那个滋味。”
“我绝不回答,我宁可死。现在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你好好考虑你说的话,威克洛。你想好了?”
他的回答十分镇静:“我想好了。我热爱遭到大难的南方,我痛恨北方阳光照耀的一切,我宁可死,也不会再泄露那些秘密。”
我又吩咐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吊起来。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大概痛得要命,一直尖叫着,让人听了心里难受极了。这次我们再也没有逼出一点儿口供。不管你问什么,他都尖叫着回答:“我可以死,我决心死,但我绝不说!”
唉,我们只好罢手。我们相信,他即使去死,也不会招供了。所以我们把他放下来,关进了牢房,严加看管。
我们接下来又忙了几个小时,一方面给陆军部发电报报告进展,一方面准备突击166号。那是一个漆黑而寒冷的夜晚,令人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要塞的情报已经泄露出去,整个要塞都处于警戒状态。守卫已经变成三人上岗,谁也不能随意出入,一走动就会被守卫拿步枪指头喝止。不过,韦伯和我倒不那么担心了,既然这么多主犯已落网,阴谋必然被重挫了。
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赶到166号去,抓住“B.B.”,堵住他的嘴,待其他人一来,正好一网打尽。大约凌晨一点一刻,我就带着六名精壮的正规士兵,悄悄离开要塞——还有威克洛,我们反绑了他的手。我警告他,我们要到166号去,如果发现他这次又说谎误导我们,他就必须领我们到正确的地点,否则他要承担后果。
我们偷偷地靠近那家客栈,侦察了一下相关情况。小小的酒吧里点着蜡烛,其余的房间一片漆黑。我试着打开前门,门没有锁,我们轻轻地潜入,仍旧把门关上。我们脱掉鞋,我带领着众人进入了酒吧间。德国店主正坐在那儿打盹儿。我轻轻地把他推醒,让他脱掉靴子,走在我们前面,同时警告他噤声。他顺从地按照我们的命令去做,但是很显然他吓坏了。我命令他带我们去166号。我们爬上了两层或三层楼梯,脚步像猫一样轻。然后我们走过一道很长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透过那扇门上的玻璃窗,我们可以看出里面有蜡烛的亮光。店主在黑暗中四处搜寻了一番,然后跟我耳语道,那就是166号。
我推了推那扇门——里面锁上了。我靠近一个个子最高的士兵,在他耳边下了一道命令。我们用肩膀顶住门,猛力一推,将里面的铰链撞开。我隐约看见**有一个人影。他的头向蜡烛伸了过去。蜡烛一灭,我们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猛扑过去,一下子跳到**,用膝盖顶住**那个人。被我抓住的人拼命挣扎,我用左手死命卡住他的喉咙,加上我的膝盖的牵制,总算制伏了他。我掏出左轮手枪,打开保险,冰冷的枪管顶住他的腮帮,示意他不要再挣扎。
“点灯!”我说,“我制伏他了。”
有人照办了,屋里马上亮了起来。我回头望向被我抓住的人——天哪,原来她是个年轻的女人!
我连忙把她放开,从**下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都呆住了。这个意外打乱了节奏,大家莫明其妙,都有一点儿慌张,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才好。那个年轻的女人开始哭起来,用被子蒙住了脸。
这时,店主恭敬地说:“这是我的女儿,她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是不是?”
“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
“是的,她是我的女儿,她今天晚上才从辛辛那提回来,她有点儿不舒服。”
“他妈的,那个孩子又撒谎啦。这不是那个166号,这不是B.B.。威克洛,你给我们说清楚真正的166号在哪里,否则——那个孩子在哪儿?”
他已经跑掉了,千真万确!更糟糕的是,我们的线索也断了。我们陷入了尴尬的困境。我大骂自己太蠢,没让士兵看着他。可是现在懊恼这些也没有意义。在当前的情势下,我该怎么办呢?这是现在面临的首要问题。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姑娘也说不定就是B.B.。我并不相信这一点,但是把可疑的情况当作证据也是不妥当的。我命令跟随我的几名士兵留在166号对面的房间,一见有人靠近这个房间,就立刻把他抓起来。我还让他们把店主也关起来,让他们一起严加看管,等待我的命令。接着我匆匆赶回要塞,巡视那里是否一切如常。
是的,什么事也没发生。始终没有意外发生。一整夜我都在警惕地关注着一切,不能睡觉。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看到黎明再次到来,我说不出有多高兴,便给陆军部里发电报:星条旗仍旧飘扬在特朗布尔要塞。
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当然我也不敢放松警惕,依旧命人追查。局势实在太严峻了。我一个个提审那些犯人,不断质询他们,想让他们招供。可是一切都徒劳无功。他们愤怒地咬牙切齿,猛烈地撕扯头发,没有吐露任何信息。
大概中午时分,我们收到那个跑掉的孩子的消息。早上六点,有人在大约八英里外的地方见他一路向西逃窜。我马上派一名骑兵中尉和士兵沿途追捕他。他们终于在二十英里外的地方发现了他。他翻过一道栅栏,疲倦地拖着身子穿过一片泥地,向着一个村庄边缘的一所老式住宅走去。他们骑马穿过树林,绕道过去,从相反的方向包围了这所宅子。他们下马,溜进厨房。里面没人。他们溜进隔壁的一间屋子,也不见人。屋里有扇门通往前面的起居室。他们正想进去,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有人正在祷告。他们就恭敬地站住了。那名中尉探头观察,只见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妇人正在起居室的一角跪着。那个老头儿正在祷告。他刚刚祷告完毕,威克洛就打开前门走了进来。两个老人猛地扑过去,紧紧搂着他,大声叫道: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宝贝儿!感谢上帝。失踪了又回来!死去的又复活了!”
好了,先生,你猜这是什么情况。这个小鬼原来就是在这个农庄里土生土长的,以前从没去过五英里外的地方,直到两个星期前才闲逛混进我的队伍,用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骗了我。这事千真万确。那个老头儿是他的父亲——一个有学问、退休的老牧师,那个老妇人正是他的母亲。
现在让我用几句话对这个孩子的那一番表演做个解释吧。原来他非常痴迷于廉价小说和那些刊登离奇故事的杂志。神秘故事和华而不实的英雄主义正对他的胃口。后来,他又在报纸上读到间谍潜伏在我们军队中的报道,以及间谍们可怕的阴谋和两三次惊人的成功例子,于是他就此异想天开。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和健谈、想象力丰富的北方小伙子混在一起,那个人在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河上游两三百英里一带航行的轮船上当过一两年排泥手——也就是管事的副手。因而他谈起那一带的地名和情形时显得很熟悉。战前我曾经在那儿住过两三个月。我对当地的情况了解得有限,所以很容易被那个孩子蒙蔽。如果换作一个土生土长的路易斯安那人,也许听不到十五分钟,就会识破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说宁可死也绝不说出那些字母的意思吗?因为他根本就说不上来,那些字母本来就没有什么含义,他纯粹是靠想象随意捏造的,前前后后根本没有考虑过。所以当你突然问起时,他根本没有什么说法来解释。比如他对那封用“隐形墨水”写的信隐藏着什么秘密说不出什么来,最充分的原因就是那里面本来就没什么秘密,那就是空白的纸。他更没有把什么东西放在大炮里,他也根本没想过这么做。因为那些信都是写给根本不存在的人,他每次去那个马棚送信,都把前一天放在那儿的信拿走。所以,那根打结的绳子与他无关,当我给他看的时候,他根本是第一次见到。我一让他解释,他马上就按照自己的想象,一口应承那是他放的,这还真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戏剧效果。他还捏造了“盖洛德先生”,还有什么庞德街15号——那里三个月前就被拆掉了。他还捏造了“上校”这个人物以及那些被他指证、被我逮捕的人——那些他描述了一大堆经历细节的人,这一切也都是他捏造的。“B.B.”是假的,166号也是假的,因为我们去老鹰旅馆之前,他还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房间。只要有需要,他就会捏造出来并不存在的人和事。我要他交代外围间谍,他马上就把他见过的一些陌生人形容了一番,而那些名字都是他偶尔听到的。在那段气氛紧张的日子里,他一直活在一个虚幻、神秘、浪漫的世界里,那对他来说也许才是真实的,是他打从心眼里享受的生活。
可是他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带来了无尽的耻辱。你看,因为他的话,我们抓了二十来个人,把他们关进要塞,安排守卫严加看管。许多被捕的人是士兵,我们倒也无须向他们道歉。可是其他人都是各地的一等公民,无论你怎样道歉,他们都不满意。他们简直是大发雷霆,没完没了!那两位女士——一个是俄亥俄州议员的妻子,一个是西部一位主教的妹妹,我会永远记得她们,她们穷尽了对我的嘲笑和讥讽,向我身上抛洒了数不尽的愤怒的泪水。
那位戴护目镜、瘸腿的老先生是来自费城的一位大学校长,他来这里是为了参加侄子的葬礼。当然,他从未见过威克洛。他不仅错过了葬礼,反而被当作间谍关押了起来。当时,威克洛站在我面前冷酷地指认他来自加尔维斯顿一个臭名昭著的流氓窝,是一个货币伪造犯、黑人贩子、盗马贼、纵火犯。对于这番指责,这位倒霉的老先生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吧。
还有陆军部!唉,老天,这一段我们还是略去吧。
附注:
我把这个故事的稿子拿给少校看,他说:“你对军队里的情况不大熟悉,所以你犯了一些小错误。尽管如此,这些地方还是很生动的——就这样吧,军人读了会发笑,别人也不会发现什么毛病。你把这个故事的主要情节记录下来了,它们大致符合实际情况。”
——M.K.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