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献忠死后改方略 彩云之南获新生(1 / 1)

一代枭雄张献忠在西充凤凰山被满族勇士雅布兰“一箭贯当胸”,结束了自己光怪陆离、百转千回、丰富多彩、亦魔亦佛的人生演出,而围绕在他身边的文臣武将们还在,他们的人生故事还要延续下去,他们同样也在波澜壮阔的中华历史长卷中,谱写下了浓墨重彩、铁血阳刚、精彩纷呈的瑰丽篇章。

张献忠战死的消息传开,将士们人人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看上去如同哭亲爹似的。仿佛这世界上若是没了张献忠,连地球也不会转了。然内心是否真的如此悲痛,却是要打个大问号的。可以肯定的是,别说幸灾乐祸,至少也会有相当多的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这种不可言说的“解放感”的人,想必应当包括张献忠的四位义子。

如果说李自成的死,标志着大顺事业的衰亡;那么,张献忠的死,反而给大西政权和军队,带来了一个新生的机会。

张献忠生前最看重最提防的就是枪杆子,除自己掌握的直属部队外,大西国主要的武装力量,主要掌握在他慧眼相中的四个义子手中。

张献忠死后,遵照他的临终遗言,大西政权组成了以孙可旺为首的四王爷领导班子,实行集体领导制度,以图迅速收拾残局。

此时,他们当面是清朝能征惯战的皇长子肃亲王豪格、贝勒尼堪,还有鳌拜、索额图等猛将,以及刘进忠等降将率领的十几万满汉虎狼之师。身后又是老对手曾英沿嘉陵江布下的道道重兵,大西军的处境,十分危急。

鉴于陕西已经全部落入清军之手,原来张献忠定下的“弃蜀入秦”的方针,已不可能实现,四王子遂决定顺江而下,首先击败兵力较弱的曾英,南下攻打重庆。大西三年农历腊月下旬,在凛冽的寒风中,百战余生的大西军犹如从地狱中冲杀出来的厉鬼,水陆并进,英勇作战,沿着嘉陵江呼啸而下,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摧城拔寨,连战皆捷,歼灭、击溃前来堵截的大约二十万残明军队。

在大西军不要命的猛烈进攻下,曾英哪里抵挡得住?明军全线溃败,曾英急率家人与残部逃出了重庆城。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某种主宰人类命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就在三年前曾英曾经给张献忠制造了不小麻烦的铜锣峡中,他不幸被狄三品率领的大西水军和李定国率领的步骑追上。一场大战,随即在峡中展开。曾英血战不降,最终与家人一起投江殉国。

大西军占领重庆后,稍作整顿,补充了军需。看到豪格率领的清军已经离重庆不远,遂决定继续渡过长江,向南撤退。

1647年(大西大顺四年)元月1日,大西军南进綦江,收编失散部队,补充兵员,从而获得了短暂的喘息。然后,以四王爷的名义,在綦江发布了著名的文告:指明了大西军今后的斗争方向:“皇上汗马血战二十余年,方欲驰骋燕赵,还定三秦,为天下除残去暴,开万世不拔之基,不意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尔等各营大小将,传谕兵丁人等,各宜同心协力,克难大事。”

綦江文告得到了全军将士的理解和支持,“传谕之后,欢声满营”,显示了大西军继续抗清的决心。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举措,在由众将领们进行的公开表决中,时年28岁的平东王孙可旺被众将推举为新的国家及军队领导人,成为大西王朝新时代的希望所在。排在可旺之后的是安西王李定国、抚南王刘文秀、定北王艾能奇,在最高领导班子中的排名,与他们的爵位完全一致。

接着,在活力四射的新班子的率领下,大西军立即向南攻取遵义。

王应熊派王祥在娄山关布下阵势,利用地势之险,阻截大西军。

娄山关是从四川入贵州要道上的著名关口,古称天险,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如果王祥铁了心凭借雄关天险死守,远道而来的大西军,是很难攻克的。可问题在于王祥是个长期盘据于遵义地区的土军阀,原本就对王应熊把他的“脚窝子”地方当做南明军对抗大西军的一个重要后方基地深感不满,因为南明朝廷的兵部尚书驻节遵义发号施令,督率各路明军作战,身边高官如云,让他这个过去说一不二的“遵义王”,一下子降格为毫不起眼的三四流角色,说话没用,打屁不响。而眼下大西军从四川打过来,王督师又偏偏点名派他到前面去抵挡,这心里就非但不乐意,简直就是怒火如焚了。

所以,当充任前锋的李定国派出一队兵马,试探性地前去攻关时,双方刚一交锋,只听一串牛角号响过,守关队伍争相撤出阵地,向着绥阳方向撒腿便跑。

王祥不战而逃,自己的部队倒是完整无损,把遵义城里的王应熊就害得不轻。《明史·王应熊传》载:“应熊遁入永宁山中,旋卒于毕节卫。一子阳禧,死于兵,竟无后”。

孙可旺、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四位年轻将军于清晨登上娄山关,但见遍地披霜,山风凛冽,长空雁叫。极目远眺,巍巍青峰,尽在脚下。想到这些年国家与军队的起起伏伏,想到谁也无法预测的大西军和大西政权的未来,禁不住心潮澎湃,大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之感。

肃王豪格快马加鞭尾随而来,本打算来它个“宜将剩勇追穷寇”。无奈他入川作战属于见机而行,后勤全无保障,一下子把战线拉得太长。而这川、黔一境早已是十室九空粮草无继,拿下重庆后军势已成强弩之末,再继续追下去恐怕敌人没追上,自己反倒会被彻底拖垮。加之豪格在凤凰山射杀了张献忠,早已超额完成了本部的作战任务,于是便留下吴三桂驻守阆中、南充一带,自己则带着特殊的战利品:意大利传教士利类思与菲律宾传教士安文思,凯旋班师,回京复命去了。

《圣教入川记》一书中,记载了利类思和安文思与豪格交往的经过。

二传教士在大西军兵败后被清兵抓捕,因相貌怪异,马上被送到统兵大帅肃亲王跟前。豪格详细地向传教士请教关于机器的知识,还授意他们把天文书详加解说,译成满语。

豪格阅后,“大为惊异,以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称赞不已”。

豪格与西洋传教士有着长期的交往,在京师时便与著名传教士汤若望关系很密切,他离京之前,汤若望还托他在征战中,保护各地的传教士。

豪格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对利类思和安文思“宠渥有加,每日赐肉给米,妥为照顾”。

二位传教士对豪格的“宽仁厚德”印象像深刻,颂扬备至。

有一次言谈之余,利类思提到,他们有一位叫安当的中国仆人在逃难中走失,生死未卜。豪格立即吩咐侍卫持令箭速到各营寻访。结果发现安当被一旗人掳获。该旗人开始不愿放回,后来听说是肃王命令,这才赶紧将安当亲自送回。

一次路途行军,利类思见路边地里蔬菜非常鲜嫩,便到菜地里摘了几根菜心生吃,被旗兵看见,立即张弓搭箭向他瞄准,如果不是另一旗兵拦阻,利类思定已中箭。后来旗人向二位传教士说明,行军时“不可路外而行,误犯军规,以遭不测”。

这说明,肃亲王治军相当严整,士兵不敢违犯。

这也应当是清军征剿张献忠的大西军,和李自成的大顺军,以及南明军队所向披靡的重要原因之一。

肃亲王师行半道,掉头而返,大西军这才驻扎遵义,修养整训。

就在遵义,四位王爷加上王应龙送走了王自贤。此时不单是王自贤,连金狗儿和他率领的百名侍卫也全都剃了头,烧了戒,身穿皂衣,成了沙弥。

一天清晨,王自贤与四位王爷一一揖别,彼此各道尊重,然后和金狗儿等翻身上马,一句“后会有期”,一串蹄声,顿时消失在青山绿水之中。

显然,大西国的护国大禅师此行肩负着尤其重大的责任——读者朋友可曾记得大西军撤出四川之前,王自贤两入峨眉山,以及消失在峨眉山中的那支神秘的运输队吗?

没过多久,数百里之外的峨眉山金顶寺庙中,便突然多了百名僧人。

长时间一路苦战饱受煎熬的大西军脱离了对清作战,终于能够驻扎下来喘口气了。此时一统计,大西军尚存六万兵马,万余军眷,为壮声势号称十万大军。四位王爷审时度势,召集诸位都督和将军在遵义召开了一次具有转折意义的重要会议,对大西军的斗争历程进行了认真回顾、反思和总结。

因为过去看多了无数平民哀怨无助的眼神,听够了众多百姓伤感失望的叹息,孙、李、刘、艾的内心曾一次次对父王不问青红皂白的滥杀,感到由衷的痛苦和不满,但在威权之下,又不能不执行。现在,他们一致认为是到了改弦更张、拨乱反正的时候了。他们联名向全军庄严宣告:“自今以后,所过之地,爱护百姓,秋毫无犯,除在战场上执行战斗任务外,一律不得擅自杀人,违者军法从事!”

大西国退到遵义时虽然张献忠已死,然大西国的体制尚存。大西军设朝廷于遵义桃源洞,诸将每日仍需上朝,坐朝的是张献忠遗下的那位还不满20岁的井研佳丽陈氏,大西军皆称其为陈皇后。

坐在皇后旁边的则是大西国左丞相汪兆龄。每次开会议事,这一女一男公然傲居四位王爷之上发号施令,好不得意。

孙可旺、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王爷和都督、大将在大西军今后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这一重大问题上,与陈皇后和汪兆龄发生了根本分歧。

诸事没有得到陈皇后和汪丞相的批准,四王爷便寸步难行。这是因为遵照大西国原来的体制,诸将必须听命于皇后和丞相。

而让他们尴尬和恼火的是,四位王爷皆为张献忠的义子,既然是张献忠的义子,自然从名份上也就是陈皇后的义子。陈皇后虽然年纪轻轻,但朝上朝下,均称四位王爷为皇儿,王爷们更是深感压抑,行为也严受管束,心中都憋着一肚皮怒火。

还有那丞相汪兆龄在成都怂恿张献忠杀人如麻,结怨最多,弄得大西国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四王爷对其恨之入骨。他们深刻地认识到,如果不解决大西王朝的政治体制和调整军事路线,这支军队将面临灭顶之灾。

一天上朝时,血气方刚的艾能奇首先向汪兆龄发难:“以前老万岁就是听你的主意,才把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老万岁死了,你说,我们究竟应当怎么办?”

汪兆龄不解他的意思,回答说:“这不是个问题,老万岁临终留有遗言,他怎么说,我们就只能怎么办,凡是万不可违。王爷、都督、将军,必须一概照旧行事。”

陈皇后赶紧帮腔:“丞相说得好,凡事万不可违。老万岁怎么说,就应当怎么办才是。”

艾能奇大怒:“丞相说照旧行事?照什么旧?父王在成都,你作为一国首辅,不能辅佐他治理好国家,只知一味劝父王杀人杀人杀人,以致人心畏惧,不肯归从,天下都把我们叫做贼!今天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你莫非还要我们继续杀人做贼么?”

陈皇后厉颜疾色喝斥艾能奇:“丞相为我大西国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四皇儿怎可如此与丞相说话?你还有王法么?”

李定国愤而言道:“我等戮力疆原,收获那么多健儿文士,就因为你的一个主意,几句话,便杀之殆尽。”

刘文秀戟指汪兆龄斥道:“你这丞相当得好,今日之败,都是因为你的古灵精怪!”

“有话好好话,要吵到外面去吵!”孙可旺骤发一腔怒吼,也不知道他冲谁发气。

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地,四位统兵王爷谁也不愿意遵循张献忠留下的“既定方针”办。

没过两天,四位王爷在孙可旺大营中举行高级干部才能参加的秘密军事会议,总结大西国的失败教训,严斥汪、陈误国,分析大西军今后的生存和发展途径,并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将汪、陈“二人帮”彻底翦除。

1647年(大西大顺四年)1月21日拂晓时分,艾能奇率500亲兵突然破门而入,将陈皇后和汪兆龄,连同家人亲信共三百余口一网打尽,随即押入深山,斩首后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溶洞之中,随阴河冲走。

大西国左丞相汪兆龄确实该杀,张献忠离蜀前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归根结底,他是幕后怂恿者、策划者。所以,汪兆龄之恶,甚于张献忠。

杀掉陈皇后和汪兆龄后,四王爷随即联合颁发布告:

一、陈述杀死陈皇后、汪丞相之理由,列举陈、汪的诸多罪责;

二、表示与清军不共戴天;

三、愿意与放弃敌视大西军态度的南明军队合作;

四、严格管理军队,今后不交战不得杀人,并严禁扰民;

五、孙可旺、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各复本姓。以孙可旺为首,四王子共同统率大西军。

饶有深意的是,大西军最高领导班子的“班长”孙可旺,不单改回了祖宗传下的姓氏,还把末尾兴旺的“旺”字,改成了希望的“望”。也许在他的心里,“旺”仅仅表达了一家一户发家致富的梦想,而“望”,才能寄托他达济天下、青史留名的理想!

而且,李定国等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在各地民众中,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归明廷,一致抗清的政治理念,已经不知不觉在大西军上下滋生萌发。布告中的第三条,“愿意与放弃敌视大西军态度的南明军队合作”,就是他们在政治理念上迈出的石破天惊的一步。

不过,能够在布告中形成这样的文字,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张献忠死后,大西军看似由孙可望挂帅,实际上形成了以孙可望和李定国为共同核心,刘文秀、艾能奇两位王爷,以及白文选、冯双礼、王尚礼、王复臣、王自奇、狄三品、窦民望等十几位都督大将参与的最高领导班子。

由于孙可望并未形成大权独揽,一言九鼎的地位,所以遇上重大事情,必须拿到这个班子集体商议,这就多少有了一点民主的意味。

的惨败已经使李定国感到必须改变反明路线。他认为闯、献辛苦二十年,结果却让清妖坐享渔人之利,应当吸取这一沉痛教训。主张要以“恢复中原”为目的,“严辨华夷之界”,只有联合坚持抗清的南明永历朝廷,“诚心辅佐”明皇,“恢复旧京,廓清海内”,将来不仅诸位将领“竹帛之垂名可图也”,大西军也才会有光明的前途。

在讨论今后的战略方针和作战部署的会议上,孙可望主张把部队开到广西,再到广东岭南一带继续与明军周旋,一旦失利,可以就近转入南海。

李定国坚决反对,他主张西进云南,建立根据地,联明抗清。

在大西军重要将领中,论其威望和能力,“平东将军孙可望最枭,安西将军李定国次之,而抚南将军刘文秀,定北将军艾能奇,又次之”。张献忠死后,“可望势张,常走使(使唤、差遣)三将军”,逐渐产生大权独揽的欲望。而“四将军率自为王,不相上下”。

这样一来,大西军的领导核心,就分裂成为以孙可望为首,和以李定国为首的两派。

遗憾的是,在“联明抗清”这一涉及大西军今后的重要方针路线问题上,孙可望的看法却与李定国不同。

针对孙可望的犹豫不定,李定国在会上大声疾呼:“当前清军大举进攻,李闯死在九宫山,父王中箭身亡,我们与清军有不共戴天之仇。大敌当前,如果再与明军厮杀,只会使清军渔翁得利。当务之急在于联明抗清,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刘文秀、艾能奇、白文选、王复臣、窦民望、王应龙等大西军重要将领高官对李定国的主张“极表赞同”,而孙可望“不听,且疑定国有异心”。他对联明抗清,恢复中原已失去信心,只想保住所得土地,称王于滇、黔、楚、蜀,主张把队伍拉到广东岭南一代,若有危机,可以出海,故而对李定国的建议无动于衷。

孙可望当然也非孤家寡人,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的有冯双礼、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高文贵、关有才、张虎等将领。

李定国痛呼:“亡命南海定是死路一条,你要有本事就自己去,不要拉上我等弟兄垫背。你若一意孤行,那我还不如就死在这里!”话音方落,定国果真拔出宝剑自刎,鲜血如红绸般凌空飞舞。

支持定国的众将一见,慌忙夺下宝剑,撕破战旗为其裹伤,并一起跪地高呼:“吾辈唯安西王所命。”

孙可望见人心归向李定国,被迫见风使舵改变态度,同意进兵云南联明抗清,但内心却对李定国产生了疑虑。

大西军愿意与南明合作,当然与张献忠的临终遗言是完全合拍的。所以这个大大的弯,对大西军来说,转得并不困难。难的反倒是苟延残喘的南明朝廷,同意万万不可;拒之门外,后果则更不可想象。

二月初,经过在遵义进行的整军,已初步具备政治理想,获得钢铁军纪,因而有了脱胎换骨改变的大西军,以焕然一新的军容军貌,进入贵州境内,踏上了进军贵阳的征途。

一路上,大西军严格执行群众路线,不擅入百姓房屋、不践踏百姓庄稼、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公买公卖,所过之地民皆安堵,全军形象得到了极大改观!

1647年(大西大顺四年)2月12日,大西军一举攻占了贵州省省会贵阳,并在惠水县(笔者注:时名定番州)抓获了刚刚逃到这里的贵州布政使曾益等南明官员,并将其处死,使贵州全省完全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紧接着四位王爷各率本部,迅速攻城略地,飞速扩展地盘。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大西军雷霆万筠的攻势下,“无数名城萧萧下,不尽降将滚滚来”,在烽火遍地的神州大地,大西军以贵阳为中心,建立起一个小小的袖珍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