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大西王火烧成都 小秀才与魔共舞(1 / 1)

朝阳从金黄色的琉璃瓦屋脊上斜射下来,照耀在色彩绚烂的锦幛和朱色的镂空窗棂上。湿润的空气中,浮游着细微的金色尘埃。

刚刚从熟睡中醒来的张献忠觉得这后宫里真是安静极了,安静得连猫的脚步声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眯缝开眼,正好看见陈皇后的宠物,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在走过好几个来回之后从屋脊上跳下来,落到了临湖的美人靠上,轻盈得像飘下一片羽毛,几乎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儿声响。

老长的时间里,这座曾经繁华锦绣的美丽都城的空气里,便已经飘散开了浓浓的血腥味儿和腐肉的恶臭味。人们由不适应到适应,从不习惯到习惯,很快便接受了这种整日弥漫着袅袅烟雾,不是正常年间的遍地炊烟而是战乱时候遍地火堆的景象。即便到了深夜,城市的各个地区也仍然有不少余火在燃烧。带有血腥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有些怪异的浓烈香味。

那是暂时还苟活着的成都市民在烤食同类的肢体。

成都缺粮,已经到了“虽万金无所得食”的严重地步。当一座大都市被军队铁桶般封闭起来,而这支人数众多的军队,已经把食用都市里的人民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变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之后,一切人们的大脑能够想象或无法想象的事情都会无穷无尽的发生,而且越演越新,越富创造力。

吃人现象也可以在不长的时候里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文化。一旦道德的底线被彻底摧毁,往日的社会形态便立即**然无存。在每一个人都随时有可能成为军队的口中之食的险恶现实威逼下,所有活着的人都会出自本能毫不犹豫同时也是别无选择的开始想办法吃人。靠着同类还算新鲜的肢体多活上那么一天、五天或十天,然后再被远比他们更强势的军队吃掉,居然也成了大家共同的追求。

而军队内部,也同样存在着弱肉强食的普遍现象。

野兽进化为人类,花了太长的时间,有着太复杂的过程;而人类兑化还原成野兽,却仅仅在三五月间便能完成,而且过程委实简单、粗暴。

当人的生命已经抵不了几把玉米,几个红薯、几窝青菜重要的时候,曾经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那么重要位置的华堂高厦、深宅大院,还有什么用处呢?苟活的人为了继续苟活下去,每天就必须烤食死者的肢体。

而严酷的现实是,成都四周直至川西坝子边缘地区,人类生活的痕迹已经被大西军清除殆尽,哪里还能像过去一样,有人把柴禾源源不断地送进城里?那么,无论是豪门巨室,还是贫家小户,所有房屋上的木制构件,门板、板壁、房梁、椽子、楼梯,全都被拆散劈开,送进了火堆——这当然也包括形形色色的家具,以及人们尚有余力砍伐的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树木——在所有市民的共同努力下,曾经无比美丽过的成都,很快变成了一座死亡之城,一片残垣断壁。

而随着张献忠“每位兵士必须准备五天干粮,以十斤为准”的命令颁发,成都市民对“被人吃掉”的担心瞬间变成了现实。他们被当作重要的“战略物资”一群群分配到了各处兵营里,然后被兵爷们极为熟练地剥得一丝不挂,大大小小的兵营立即变成了一座座人肉制品加工作坊。“干粮”的制作与过去人们制作禽肉干腌制品并无两样,甚至包括盐巴与花椒、辣椒、豆瓣,以及各种香料的比例搭配,无不依照过去的配方和经验施行,唯一不同的是将各种动物原材料,统一换成人的肢体和器官罢了。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川北蓬溪、遂宁、射洪、中江等几个产盐大县被马乾和曾英的军队夺去,导致成都严重缺盐,所以全城便不可避免地笼罩开了一股腐肉的恶臭味。

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风从树梢吹过,保和殿屋檐下的铁马发出一片“叮叮咚咚”的声响。皇宫中的木质建筑便在这一片明丽的光晕和清脆的声响中微微战栗起来。

斜倚在御榻上浮想联翩的张献忠突然想到自己应当起床了,因为这一天,是1646年(大西大顺三年)的8月21日,即是他41岁的生日,同时也是他和他的大西政权撤离成都的日子。

张献忠肯定没有想到,他以强大的威权和杀伐之气换来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只用了短短两年多一点时间便败得来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天亮不久,张献忠便命王尚礼将尚存在皇库里的金宝银锭收拾入鞘,装上停泊在金湖边上的木船。张献忠与太监宫女也在金湖边登上御船,由东水门水栅出西王宫经御河进入金水河,由御林军作纤夫拉出西城门,再入城外府河向着西北方向的九里堤缓缓而去。魏佶前一天便带着太监们去了龚家花园,将行宫布置妥当。御船队穿城而过时,成都正是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之际。大西军根据张献忠的命令,正将尚未饿死的数万百姓一个不剩地赶出城池。这些已经很长时间完全是靠着吃“人粮”苟延残喘下的老百姓,多数变得来如同能喘气的僵尸,骨瘦如柴、长发遮面、双眼赤红、神情狰狞,衣裤烂得像刷把。

然而即便到了这副模样,他们依然被大西军当作“人粮”押着随军,成为会自行移动的“粮仓”一路向北而去。但凡有走不动的,当兵的劈头就是一刀。还有更多兵士正在拆毁成都四围的城墙。有的地方用炸药炸,更多的地方用人工拆毁。士兵将墙堞上的大块墙砖用工具撬下来,扔下高高的城墙。

御船队溯江而上,府河两岸全是一望无际的菜地、竹林和树林。御船队穿行其间,一个时辰后便靠上了九里堤。王自贤等文武官员包括利类思和安文思两位外国传教士,早已齐聚在水码头上,恭迎张献忠的到来。

曾经千年繁华,让无数文人魂牵梦绕的天府之国的第一大都会,连同城内最终剩下的大约十万居民,他们中八成是冬至大屠杀之后才被军队驱赶进城的乡间百姓,很快就会从王自贤等大西国的文武众官的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记忆中繁华的街道会被残垣断壁淹没,金碧辉煌,巍峨壮观仅次于北京紫禁城的蜀王宫建筑群也必将很快笼罩在熊熊大火之中,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果。美丽的成都就这么被大西国皇帝张献忠,从地球上彻彻底底地抹掉了!

此时此刻,王自贤站在这九里堤上,看见一队队百姓被押出北门,如同一道污浊的没有尽头的黄灰色的泥石流,向着城北方向铺天盖地的滚动。属于他们的只有无边的饥饿、瘟疫和死亡,每一个人都避免不了被人吃下肚子化作大粪的命运。而身为大西国护国大禅师的他,却无能为力。

有时候王自贤的脑海里会如同电光火石一般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张献忠他是不是疯了?可是他会在顷刻之间马上否定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张献忠真的疯了,为什么最多时的百万大西军官兵也包括自己,会对一个疯子顶礼膜拜、俯首帖耳,一丝不苟诚惶诚恐地执行他的任何一道疯狂的旨令?

王自贤心中的痛苦,已经到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地步。看到御船靠岸,他率领众官赶紧上前,向登上水码头的张献忠叩安。

张献忠感慨万端地对王自贤说:“这几天全靠你这九里堤的粮食蔬菜、豆子杂粮运进宫来,朕才少食人粮。不瞒大禅师,接到塘报说朕的军队打了败仗,死了多少官兵,被抢去了多少饷银,朕只当没事。可要是说被敌人和叛官乱民抢去了多少大米、面粉、苞谷,或者是胡豆,豌豆,朕夜里啊,就睡不着觉,心里嘣嘣直跳哩。”

王自贤幽幽地说:“心能跳尚好,心不跳,就出大事了。陛下,小僧与众臣须臾不敢忘记,今天,可是我大西国的万寿节哩。”

众臣随王自贤伏地三叩首,高声齐呼:“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献忠浑身一震,他看到汇集到九里堤上迎接他的官员,文官只剩得几员,武将多一些,也不过二三十员;与早些时候猛将如云,文官浩**的场面比起来,实在凄然。好在他久经大起大落的考验,遂强扮喜色,重重一掀长髯,开怀大笑:“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弹指间,朕今天已经四十一岁了。哈哈,老了,老而无用了,哈哈哈哈哈!你们,都给朕起来吧。”

等到众官站起身来,张献忠又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启程前往川北,回我们的老家了。此番回陕西,必须经过数百里无人之地,我军务须将干粮办好,须防奸细潜入作乱,劫破囚栅放走人粮,传命各营对人粮务须严加看守。”看到众官士气萎靡,顿了一下又打气说,“今年光景差了一些,朕没有烟火百戏欢娱你们。不过,朕另外准备了一场千年难得一见的稀罕焰火,晚上供大家开开心。”

众官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要下令放火烧城了。

众人正往离水码头不远的龚家花园步行而去,孙可旺与艾能奇率领一彪兵马快马赶来,向张献忠禀报:他们已派出军队将全城百姓于午后全体驱离干净。两位王子除了所率兵马,还带着上万名“人粮”。到了龚家花园附近,军队扎营搭帐篷或是在百姓丢下的空屋中居住,“人粮”则驱往菜地,在兵士的看押下,自己伐竹筑栅把自己围起来。他们吃生菜,睡菜地,谁敢稍有不从兜头便是一刀。

王自贤已知大西军会撤离成都,九里堤屯垦区也会随之放弃,他已下令将能带走的各种农作物全部收割带走。无法带走的就地销毁,决不给敌人留下一粒粮食、一片菜叶。于是,大片大片精心培植出来的庄稼,被兵士们砍倒破坏,大肆**。连过去视如珍宝的耕牛,也被宰杀一光。

张献忠吩咐魏佶拿出库存御酒,做了一台以蔬菜为主、牛肉为辅,荤素搭配的寿宴,让这几月来吃厌了人肉的官员们饱餐了一顿。

这台寿宴一直吃到太阳西斜,成都四面城墙上高大巍峨的城楼、箭楼、敌楼,已经火光熊熊、浓烟冲天的时候方止。

众人听得成都火起,全都随着张献忠出了龚家花园,齐刷刷站在大门外面的坝子上,向着东南方向注目遥望。只见在如血的残阳夕照下,缭蹿于高天之上的火龙与灼灼霞光,交相辉映,无比壮观。

张献忠对众官说:“成都这座大城,马上就会消失了。朕毕竟在这里住了两年多,还怪舍不得它的。大家随朕上马,再最后看它一眼吧。”说罢大步出屋,跃上乌龙驹飞沓沓向着城里奔去。王自贤、汪兆龄和四王子也各自跃上坐骑策马狂追,随着张献忠进了北门。

此时的成都城里除了军人已再无一个活着的百姓,曾经人流如潮的东西大街上,樯帆密集的金水河中处处可见死尸。奉命留在城池里准备毁城的兵士们看到城楼上率先起火,也急不可耐地点起火来。

毁城分片区进行,没有任何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凡是在高墙环绕的九里三分城池地界上的一切建筑,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都被早有准备的兵士们点燃了。由张献忠导演的这场毁城行动细致入微,只要能够燃烧的对象,哪怕是一张破床、一根晾衣竿、一个竹簸箩也不放过,全都化为了一缕轻烟。放眼成都城池,处处黑烟红焰直上云霄,仿若天际落霞中群群飞鹜。

王自贤紧紧跟随在张献忠身后,穿行在笼罩于火海之中的街道上。热风将火焰煽得飘忽摇摆,灼烫的空气让他快喘不过气来。他们去了城南的中和门,又穿过东大街,来到了大慈寺高大雄伟的山门前。连片的金色与红色为主调的庙宇群落已经笼罩在沸腾的火海之中。当一座庙宇被烧塌时便会陡然响起一连串巨大的暴响,冲腾起一大团火光与浓烟,紧跟着发出一片“哔哔剥剥”的声响,仿佛有万千只火蝴蝶在已经黯淡下来的天空中飞窜、扑闪。

随后,马队又来到了西王宫端礼门前。端礼门城楼已经被烧塌了,城墙上只留下三个巨大的城门洞子。宫墙内的承天殿、保和殿、宁静宫,耸立在煤山顶上的小凉亭,与无数千年古柏奇花异卉,此刻已经全部被烈火浓烟所吞噬。

张献忠撤离成都时点的这一把火,在彻底毁灭成都的同时也把西王宫烧毁殆尽。只有部分宫墙、端礼门城楼下的三道大门洞,以及端礼门外横跨在御河上的三座汉白玉拱桥,得已保存下来。

据费密《荒书》和沈荀蔚《蜀难叙略》记载,西王宫中有些大的东西,比如那几重大殿,一把火还真烧毁不了它们,于是就来个第二次聚火猛烧。承天殿大门前有两根盘龙巨柱,名叫擎天柱。据说是后蜀时留下的古物,体量太大又很结实,怕烧不了。“献贼离去时,取纱布等物裹了数十层,用油浸透。三天后点火,石柱被烧了一昼夜后方折断。”

时人顾山贞在《蜀记》中说:“张献忠又传令各营兵丁进城,将成都城墙挖倒;半月,只将垛口铲平。旋命放火烧城内房屋,王府、宦宅、衙门、寺观,张献忠命以青布浸油缠柱,又实硫黄焰硝引火之物于椽之内,然后纵火延烧。自八月初六日起,直至二十一二日方烧完。”

被郭沫若赞誉为“中国佐拉”的李劼人对这一由张献忠担纲主角的历史重大事件一言以蔽之:

成都经张献忠这一干,所有建筑,无论宫苑、园林、祠宇、池馆、民居,的确是焚完毁尽。总而言之,自有成都有市以来,虽曾几经兴亡,几经兵火,即如元兵之残毒,也未能像张献忠这样破坏得一干二净!

张献忠的脸庞被西王宫中透射出来的红光与天边泼洒下的晚霞交相辉映得一片血红。他凝视着眼前翻滚缭蹿的烈火烟团,得意地对王自贤、汪兆龄等说:“杨展那贼,巴望咱退出成都后,他便来占。咱今天就把成都烧个精光,叫他这老狗甚也捞不着。平东王,传令下去,我军兵发川北,一路所过州县,统统按照这个方法处置。”

“是。”孙可旺领命而去。

是夜,成都大火通明,照耀得四郊如同白昼。夜空中散发出的那一股焦煳的烤肉味,连待在九里堤的御营文武官员也能闻到。

有传说,那晚上的月亮特别大,长满了红红的毛,就像刚从鲜血里捞出来的一样。

在血洗成都前后,各地的血洗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窥一斑而知全貌,我们还是回到已经与我们见过一面的简阳五马村秀才傅迪吉身上,通过他的亲身经历,来看一看离成都东面不远的简阳城是如何血洗的。

本来,属于成都近畿之地的简阳久已安定,并没有人组织义军与张献忠的大西政权对抗。

地方上的社会秩序如此之好,早已弃学经商的傅迪吉,又听信了堂弟傅可吉所言:“大西军营房里,什么生意都可以做,尤以绸缎赚头最大。”

傅可吉参加了简阳的里兵,也就是大西政权的地方父母官领导的民兵组织,所以也勉强算得是一位有军方背景的角色。

更让这年才19岁的傅秀才动心的是,傅可吉不单鼓动他到大西军营房里去做生意,还主动提出与哥哥傅可法,各出一部分资金和他这堂兄合作,由他出面打理一切。于是傅迪吉欣然同意,带着一位仆人在附近乡村购买了一车绸缎运到简阳城里,准备贩卖给驻扎在州城的大西军,赚它一笔银子。

傅秀才动身得早,到了城关堂弟家傅可吉刚刚起床,正在梳洗,对他说:“今天是里兵训练的日子,我吃过早饭后马上要去校场坝参加练操,你要是想看里兵训练,可和我一起去。”

少时,大家正准备吃早饭,忽然听得铜钟山方向锣声甚急。

傅可吉惊得跳了起来,说:“这是有兵马向简阳开来了,我得赶快去才好!” 说罢提着一根哨棒便向门外跑去。

傅秀才大喊:“你慌个啥?既然开过来的是军队,你提根棍子出去有啥用?还是弄清楚情况再打主意吧。”

傅秀才带着一车绸缎哩,那可是值钱的东西。

他实在放心不下,就带着傅可吉与随行的两名仆人出了门。这时,便看见不少提箱背包的人满街乱跑。他们从乱哄哄的逃难者口中打听到,张献忠的军队从成都开过来了,前锋一进城便抢占了州府衙门,然后把住城门搜检人口。

傅秀才在《五马先生纪年》中,详细地记载了他惊心动魄的遭遇。

看到贼军入城,他和几个亲友急忙藏了起来。“少顷,贼兵全部涌入城中,无分男女,见人就锁。诸母姑辈匿于床下,我一人仅以茅草二捆遮身。”

傅迪吉惊恐无措,事后总结经验教训,告诫后人应当“小乱居城,大难居乡”的道理:“可怜城中遇难,与乡间大不同;若在乡间,纵逃不出,犹能东奔西走也,有须臾之缓。城中则寸步难移,唯束手待毙而已。从来一治一乱,天道之常,后来之人,当以此为鉴,乱世切莫居住城池也。”

然而,大西军都是搜查的好手,这些承平已久的百姓如何能躲过他们的眼睛。

少顷,无数贼兵将傅迪吉诸母姑辈于床下搜去。又少顷,有一兵将他随行二人锁去。可怜这两个仆人在光秃秃的墙壁下无处可藏,而傅迪吉就藏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堆茅草之中。后陆续有兵来,往屋里看了看,大吼几声,没人答应,竟没有进门。如是者十余次,没有一个贼兵进来。慢慢地,便听得街头静了许多,约有两个时辰,傅迪吉躲在草堆里,唯有祈鬼神恩佑,倘若能侥幸躲到天黑,再另图生路。

傅迪吉正思虑间,忽见一兵,其形无比丑恶,右手提刀,几步上前来,将茅草拨开,大呼:‘出来!’

傅迪吉哀求着从草堆里出来,这兵又叫他将布袜脱下,将裹脚布解下,一头自缚其颈,一头交与这兵牵着飞跑。这兵还想抓更多的人,牵着傅迪吉一连搜了二三十户,一个人影也没看见。遂到北门,将他安在所掳众人之中。

过了一会儿,有一中等身材、容貌温柔,手执一把斩马大刀的小头目带着几名喽啰自远而近,缓缓走到傅迪吉跟前,向傅拱拱手,俨然有与故人相见之状,含笑说道:“好朋友,我要带你到营中耍耍去。”

傅秀才受宠若惊,连声感谢,心中却极是诧异,暗想,自己并不认识这位操着一口老陕腔的兵爷呀,怎么唯独对我一人这么客气?

兵爷遂将身上的红色军甲号衣脱下,傅迪吉看到兵爷的后背上缝有一块号片,上面写着:怀远营兵丁王二。

王二命喽啰将傅秀才脖子上的裹脚布解下,把自己的军甲号衣给傅秀才穿上,还让傅秀才扛着他的斩马大刀向着军营走去。

傅迪吉心中暗自庆幸,以为自己能够躲过一劫。

刚到兵营门口,正碰上兵士们扛着米面口袋过来。

王二对傅迪吉说:“你在此候着,不可远离,我去去即回。”

谁知王二这一去,却迟迟不见回来。

傅迪吉心里也开始打起了主意,“余思乘此号衣、军器混出西门,或可脱网;又思恐正遇上此人,负他美意,反为不妥,只得株守。”

又过了些时候,王二终于姗姗回来了,脸上有不悦之色,叹了一口气,对傅迪吉说:“好朋友,咱本想带你到营中耍耍,老爷军令严,不许夹带生人。”

说完,又将号衣、斩马刀收回,一边往自己身上穿号衣,一边问傅迪吉:“你娶婆姨了吗?”

傅迪吉应之尚未娶亲。正应了“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句经典语录。傅迪吉虽然在回忆录里有闪闪烁烁的表述,却并没有写明王二给予他特殊照顾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是,一位操着老陕口音的贼军小头目,对自小生活在四川简阳乡间,毕生从未谋过面的傅迪吉曲意呵护、情有独钟,“千方百计要弄他到军营里耍耍“,恐怕是明清流行的玩弄男妓的原因使然。这并非笔者格调不高,而实在是傅迪吉留下的字里行间,能让人看出这方面的蛛丝马迹。

王二接下来更加深情地凝视着傅秀才,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这目光看得傅秀才突然有些儿发毛。他写道:“彼又恋恋不忍去,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忽抬头一看,即大呼曰:‘梁桓虎!’虎至,其人身材魁梧,面貌雄伟,是兵中之压班者也。”

王二指着傅迪吉,对自己的手下喽啰梁桓虎说:“我欲带这位好朋友到营中,老爷不许夹带生人。对我说,若是婆姨成双的,还肯准其入营;单身的恐怕逃走,断不可留。他又没有娶婆姨,这可咋个办?”

梁桓虎听罢,马上回头,叫了三四名兵丁,去人群中强行扯了一个婆娘过来。

王二一看那婆娘,40岁出头,不仅人老、长得还丑,对几名兵丁拳打脚踢,怒骂道:“你们狗眼瞎了,看看这位聪俊小哥,拿个又老又丑的婆姨配他,老爷肯信么?快点,重新去扯一个嫩气乖俊的!”

梁桓虎带着人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扯了一个年轻乖俊的婆娘过来,王二点头说:“这个还算凑合。”

正要入营,却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兵丁追上前来大吼:“这婆姨是我们捉的,怎么敢来抢夺?”

王二便将此中情由给他说了,不听;王二又说,我拿一婆姨与你交换,仍不听。“梁桓虎动怒,大喝将此妇用绳拴了,将此兵锁住。推的推扯的扯,驱之而去,竟不复来。”

王二遂命妇人认傅迪吉为夫,并告诉她为何如此。再问傅迪吉是什么年所生,傅答丙寅年生人。王二即对妇女说:“老爷若问,你就说是丁卯年生人。若敢说错一字,咱就一刀砍了你。”

一切交代完毕,再用裹脚布一头拴在傅迪吉颈子上,另一头将年轻妇女同样拴了。

这时天色将晚,贼军将满城百姓,赶牲口似的驱赶到北门外空地上。只见都督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城楼上,知州、同知、吏目、都司俱着戎装,大帽、腰刀、序立两旁。还有两名书生,片金色衣服,各执字扇一柄,其年不过二十,长得十分俊秀,站在都督左右。忽然号声骤响,傅迪吉这才知道是贼军开刀杀人,于是不敢抬头再望一眼,唯闭目引颈,准备受戮。

不曾想杀了一拨便停下了,第一拨只杀了二十几个人。

这时,紧闭着眼暗祈上天保佑的傅迪吉忽然觉得有人来扯他颈上的裹脚布,心中一惊,睁开眼一看,竟然是虎气彪彪的梁桓虎!

傅迪吉顿时又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赶紧跟着梁桓虎从等着挨刀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没想已经到了兵营门口,却有守门头目厉声喝骂:“好骡养的,你敢夹带生人进营!”言毕便是一刀劈来。

傅迪吉一看来的是刀背,侧身一躲,正中肩膀,痛得钉心透骨。随后头目又一把揪住梁桓虎,接连砍了几刀背。“此为我受辱也!” 傅秀才在文中写道。

梁桓虎无奈,只得将傅迪吉送回北门外难民群中。

这时,所有简阳城里的居民,全都被押解到城门外的河边空地上,交兵丁集体看守,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恐怖的一夜:“其时天色已晚,墙上河边塘火齐起,胜如白日。都督驻扎城楼。起更之时,众人坐下。人挤太紧,果然无容足之地。幸喜我正在人群当中,四面围得千层,得免受贼军苦楚。那些离贼军近的人,众恶贼将大棒乱打,犹不致死。后面坐在城墙下者,被墙上贼军推倒城墙垛子打死砸伤,众恶贼拍掌大笑,以为取乐。伤哉伤哉,此日之天道安在哉?”

“二更时,贼军困倦睡去,惨剧乃止。每塘火止有三四人暂守,不见吵闹,只闻贼军歌唱之声。鸡鸣时,始唧唧有人语,细听之,乃吾州中老人与少者言:你们年少,或有人选上,或还有生路。我们年老,天明即死!’其辞极其哀惨。凡年少者皆有此想,只是不好答应。”

这时,和他一根裹脚布上拴着的年轻女子,竟然主动开口问他:“这位相公可是刘大莫?”

傅迪吉回:“我不是刘大莫,不过和金钗井的刘大莫很熟。”

女人又问:“相公不是刘大莫,那你是谁?”

傅迪吉说:“小生是本县五马村的傅迪吉。”

女人说:“你在乡下待着,兵荒马乱的,为啥还往城里跑?”

傅迪吉说:“我也不知城里会突然来兵,算是运气不好,撞上了。”又问女人是,“敢问姐姐是何家女子?”

当听到女人说出公公和丈夫的名字,傅迪吉心中猛然一跳,原来这女子的老公,是他傅家的族叔。只不过男女有别,他和这女子过去未曾见过面罢了。

这一根裹脚布上拴着的男女弄明白彼此还是离得不远的亲戚,女子还高着一辈,是傅迪吉的婶婶后,不由得悲从中来,脸对着脸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大西军在北门外难民中选人。“众人争先求售,亦不中用也。”

傅迪吉暗忖自己必有生路,只是恐惧那王二对自己怀有色心,一旦落入他手中,唯难受其罪,今后要想再脱身,就更加难乎其难了,所以将脸埋在膝盖缝里,又盼王二来选他,又害怕落入王二之手。心里正敲鼓,王二果然来了,而且一来就笑眯眯地叫傅迪吉随他走。

傅迪吉将心一横,管他娘的,还是先活命要紧。于是慌不迭地将裹脚布解开,来了个“轻身跳出,彼亦伸手相携,入彼营盘”。

还没走几步哩,王二又对傅秀才说:“咱看你是细行人(斯文人),身边还得拿两个蛮蛮使才行。”又命兵丁前去人群中扯出两名年轻女子,用刀将头发各剃半边,另一半耷拉着,“余不问也,遂同几人进城去了”。

剩下上万人,除了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和有用之人被大西军选出,剩下诸人,就是废物了。于是随着号炮一响,大西军杀戒大开。“复闻举号三声毕,大叫各营传兵杀人。登时只闻刀响,大杀逾时,与昨日不同,久之尸满大坝,无人可杀,住刀。随拖死人下河,河面不知堆积几层。及视墙下,所存甚多,犹难计数。”

北门外正在砍瓜切菜般大杀简阳人,傅迪吉却死里逃生落进了安乐窝里。“余自入营,谈笑自若,毫无忧惧之色”。

少顷,王二换了一身装束,“透身红织金,俨若天神之状”,对傅迪吉说:“好朋友,你会唱否?”

傅迪吉说戏词虽记得几句,却不知腔口为何?王二便开口先唱,这段正好傅迪吉记得,故与王二唱和。唱曲声引来了一帮小头目,王二向大家拱拱手,指着傅迪吉说:“这是我刚收养的干儿子,以后还望众兄弟多多照护。”

众人齐声说:“恭喜王都司。”

傅迪吉这才知道王二是大西军中的一个都司,官职也就和后来的营长大致相仿。“俱相问,余随问即答,毫无蹇涩,众人称赞不已”。

接下来便是吃席,鸡鸭鱼肉无一不备,如同婚宴一般。

傅迪吉称王二为老爷,王二不允,说:“你若是我的蛮,才能叫我老爷。你是我收养的干儿子,不是我的蛮,所以不能叫我老爷。”

傅迪吉实在叫不出干爹这个词儿,问:“那我今后怎么称呼?”

王二说:“叫我都司便行。”然后提起一根大棒,指着众头目对傅迪吉说,“这些人俱归我管,锅口二十。这根大棒,此刻就交给你,在我营中,吃的穿的用的,由你任意所取,如有不依者,以此棒痛打之。”

“余受而不敢应。余自入营以至此时,已有大半天工夫,谈笑自若,且口不绝吟,忧虑之情,丝毫不露。” 傅秀才使尽手段,来争取王二对他的信任。王二呢,也正想讨傅迪吉欢心,又问他:“你真的还没有娶婆姨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又说,“与你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年轻女人如何?你若喜欢,我去向老爷讨支令箭来,马上派人把她寻来送你。”

傅迪吉赶紧谢绝干爹的美意。

王二又说:“你若是看不上她,明日我军便要去攻打仁寿,到时再寻那上好婆姨,随便给你扯一个。”

这时有头目叫道:“都司,你这位干儿子看着喜人,我拿十个女人与你换罢。”

王二正色说:“只要是我喜欢的人儿,莫说十个女人,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我也是不换的。”

众头目饱餐一顿,尽醉方归。

当天夜里,“都司枕余之膝”,一个大男人有枕头不用,偏偏要睡在“干儿子”的大腿上,傅迪吉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倾吐出万箭穿心之痛,然后骤发千古一叹,“一夜难脱也”(笔者注:摘引自《五马先生纪年》)

因为次日就要踏上征程,心理素质绝对超强的张献忠视察完渐次被连天大火笼罩的成都城池后,回到设在九里堤龚家花园的行宫,居然还美美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睡了一个好觉。

为了张献忠和陈皇后等在成都的最后一顿早餐,王自贤派兵士在府河里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在张献忠的餐桌上摆上了巴掌大的鲫鱼四尾,各色蔬菜四碟,大馒头两个,红烧牛肉烩面一大碗。张献忠取调料撒入大青花海碗中,搅拌而食。

十几年来,张献忠所食的调料,既不是胡椒粉也不是姜末,而是上等东北鹿茸研成的细末。鹿茸末调入红烧牛肉烩面中,既是食补,更是药补。张献忠后宫妃嫔300,日卸数女,如今已满41岁,却依然是龙精虎猛,内应列屋娇宠,外应国家大事,独特的养身之术想必是起了大作用的。

张献忠饭毕,退去皇帝袍冠,换上全身辉煌衣甲,腰挎宝刀,提着马鞭出了龚家花园。众官已齐聚在大门外,高呼万岁,恭候大西皇帝,登上千里征程。

张献忠那匹与他一般雄健威猛的乌龙驹早已是金鞍玉辔,此刻看见主人出来,立即喷着响鼻、前足刨地,俯仰之间弄得辔头“哗啷啷”直响。

是残酷无情的战争成就了张献忠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一生,成就了这个绝对冷酷、精明、狡猾、强大的大西国皇帝。在这即将离开他住了两年的成都的前一刻,他的胸中恰似狮吼虎啸,亢奋不已——他终于又要率领他那如狼似虎的数十万大军,踏上充满血与火的杀伐征程了。

张献忠遥望城池方向,见城墙上的城楼和墙堞,已经被拆毁一光。大火烧了一夜,此刻城墙变得来一抹平,城内浓烟滚滚火光仍是不小。

张献忠随即下令,各营以步兵先行,艾能奇为第一路,向广汉进发。王尚礼为第二路,保护御营宫眷。孙可旺为第三路。刘文秀和王自贤的屯垦军及各衙门文官为第四路。李定国为第五路,为全军断后。军眷各随本营而行。张献忠挑选金甲武士百骑作随侍,人人皆有良骏,驰骋自如,来去若风,或前或后,出入于五路之间,督促各路行动。

号令完毕,张献忠走到坐骑前,刚要上马,突然看见了站在官员队列中的两名外国传教士,扭头问身边的王尚礼:“怎么还让这两个高鼻子活着?”

王尚礼说:“护国大禅师发了话,谁也不许动这两个外国人。”

张献忠不由皱了皱眉头,走到王自贤跟前说:“大禅师,我军现在骡马太少,我已下旨,把分配给文官们的骡马,交给军队。北行路上,文官大多步行,若是掉队,必被兵士杀了填肚子。朕不忍他们受那烹调之苦,想先将他们赐死算了,还让兵士挖坑掩埋,也算替他们留下具全尸,你意如何?”

王自贤问:“陛下这话指什么人?”

张献忠说:“所有无骡马的文官,包括那两个洋和尚。”

王自贤说:“那两个外国传教士腿力甚健,步行也能跟上大队伍。这样好了,我陪着他们一起步行,他俩谁要是走不动了,就上我的坐骑走上一程。”

“你呀……嘿,”张献忠无奈,笑说,“随你吧。”

随着王尚礼一声令下,人数众多的御营队伍,渐次离开九里堤,踏上了成都通向北方的官道……

要不是王自贤挺身相救,两个笃定被张献忠砍掉脑袋的外国传教士后来在《圣教入川记》里,写下了他俩在撤离成都前夕,亲眼目睹的惊心动魄的情景:

张献忠离川往陕时,又令全城四面纵火,公所私第,楼台亭阁,一派通红,有似火海。大明历代诸王所居之宫殿及民间房屋均遭焚毁,转瞬间川中首府,已成焦土,人畜化为灰烬。

锦绣蓉城顿成旷野,无人居住,一片荒凉景象,非笔舌所能形容。凡城镇村庄房屋皆纵火焚毁,而仓廪山林也遭毁灭。四乡无人迹,皆成旷野。东、西、南三方受害尤甚,唯北方独存,盖拟由此地出川也。

张献忠出川,深虑各营中妇女众多,有碍行进,敕令次日将妇女引至大营外一律杀之。张献忠除有正后四名外,尚有嫔妃三百人,除留后妃二十人服役诸事,余二百八十尽皆杀绝。至于各营妇女,齐集一处,号令一下,乱砍乱杀,叫冤哭喊之声,震动天地,妇女尸身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张献忠杀妇女后,狂喜欲舞,并向百官称贺,谓已脱妇女之扼,身无挂累,前行无阻,定得天下。

展现在你我眼前的,无疑是一幅极具震撼力的画面:

由四五十万人组成的队伍,涌涌****出了成都,向着川北方向缓缓流淌而去,前后望不到头,李定国率领的后卫还在天回镇,艾能奇率领的前锋,已经过了广汉。

之所以震撼心灵,并不在于这支由男人女人与形形色色琳琅满目的旗帜组成的队伍有多么庞大、多么壮观、多么的浩浩****,而恰恰在于它几乎是悄然无声,就像一条穿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漠荒原中,已经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巨龙。

在明朝的史料中,有一首咏叹权宦魏忠贤大起大落一生的曲儿,曲名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和大西军撤出成都的景象氛围,倒是十分合拍。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前三更略: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嘶声。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从空中俯视,川西坝子依然若千百年一样的碧绿苍翠,她就像一块巨大的翡翠。但是和以前不同的是,过去覆盖在这片坝子上的是水稻、小麦,以及各式各样大自然恩赐予人类的可口之物。而现在,随着农民在这块土地上的彻底绝迹,以及无以计数的城镇变成废墟,覆盖在这块曾经的良田沃土之上的,已经变为厚厚的一层野草和荆棘。

马蹄声碎,军号声咽。这一路刚刚开始的征程,是“孤村落日残霞,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回首一望无际,绿油油的成都坝子,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般悲凉博大的情景展现在云蒸雾绕的脑海之中,很容易让人乍然想起那首流传千古的著名北朝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唉,风吹草低见牛羊,可叹牛羊安在哉?

此刻在荒原上移动着的,无论兵士还是百姓,全都如同会移动的泥塑木雕,他们的眼瞳里空洞无光,连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都已经彻底的熄灭掉了,脚步沉重得就像灌了铅。队伍在前进,却感受不到一点生命的活气。无论是军人还是老百姓全都清楚,在完全没有后勤保障的情况下踏上这片巨大的人造荒原,结果只有一个:不是吃人,便是被人吃掉。

“一路地方,俱系张献忠剿杀过数次者,百里无烟,残逆仓促鼠窜,身无粒米,沿路杀马充饥。二三日后,马食尽,乃食人肉;一人仆地,不片刻,众人分割立尽。” (顾山贞.《蜀记》)

军队因为饥饿,行动迟缓,走了三天,艾能骑的前锋已经过了德阳,李定国的后卫仍在新都蠕蠕而行。此时正当秋老虎肆虐的酷热天气,各营用人粮腌制的干粮因食盐不足,多已腐烂,臭不可闻,无法下咽。全军叫苦不迭。

于是张献忠下令,每日每人至少行军60里,各营自行监督。凡有掉队之人,一建宰杀为粮。并对追敌实施严格的“坚壁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