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7年(大西大顺三年)春,张献忠面临的严峻形势真可谓“乱云飞渡,暮色苍茫”。从西安杀来的清军,已经占领了川陕重要门户汉中,随时可向川北进攻。如何避免被清军和遵义王应熊的南明军两面夹击而导致全军覆灭,成为张献忠迫在眉睫的最大难题。险恶的形势让他常常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也迫使他把他和汪兆龄密商的撤出成都的计划,提前向大西王朝核心成员交了底。
6月25日上午,在西王宫保和殿东暖阁,张献忠主持了一个小范围的高层会议,参加者有汪兆龄、王自贤与四家王子。
张献忠听孙可旺和兼任兵部尚书的李定国等谈了一下当前面临的严峻局势,仍然心有不甘地说:“成都已经到了蛇鼠、癞蛤蟆、观音土都吃尽的地步,我岂不知道困守孤城绝不是长久之计,应当尽快转移到一块有粮食的地方。不过眼下情形,好像并没有到你们说的山穷水尽的地步嘛,现在稻谷不是已经成熟了么?”
众官还以为他说的是九里堤的屯田,都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张献忠又说:“我已派人侦知,现在全川只有杨展在乐山一带七八个县大搞屯垦。今年风调雨顺,稻谷长得极好,马上就可以开镰收割了。我打算趁他稻熟之时,亲率大军前去攻占乐山,目的就是抢收杨展的稻谷运回成都济急。不参加此次作战的军队,仍然留在驻地安心屯垦。”
一听这主意,众官都赞张献忠英明。
孙可旺说:“兵伐乐山必须水陆并进。我军马匹大多已被兵士宰杀充饥,剩下一二成不到。陆路既乏骑兵,水路又无舟船,这可怎么好?”
张献忠说:“舟船我早有准备。三个月前,我已命狄三品率军到都江堰,入山采木大量造船,准备全用舟船载兵顺流而下,到了乐山地界,再行登陆进攻城池。”
李定国说:“既然乐山稻田极多,何不干脆弃了成都转移到乐山好了,还拿这破城有什么用处?”
张献忠说:“对呀,我准备攻占乐山后便在那里建都,留下护国大禅师与文秀在成都办屯垦,作我新首都的外卫。”
王自贤说:“要是乐山和成都两地屯垦均能获得成功,我们便可长期住下,若是屯垦失败,也可向宜宾、泸州、江津、重庆一路转进打粮,那时再放弃成都不迟。”
汪兆龄恭维说:“陛下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照此做去,一定能很快扭转乾坤重振大业。不过,大西国首都迁往乐山,大西国的金玉珠宝也要随同迁去。此事重大,必须做得滴水不漏。”
张献忠说:“数量最巨的是金银,我们早就有一套好办法。我已命狄三品在青城山中,砍伐大批碗口粗细的青杠木,这两日便可陆续运到成都。然后由王应龙的工部接收,把金银一一装好再运到船上。”
张献忠的这一番安排,的确让大西国核心领导班子里的所有成员无不佩服。他们仿佛于绝望之中突然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和希望,于是人人振作起精神,分头去部署进军乐山之事。
此后数日,果然有无数新船载着碗口粗细、统一锯成齐胸高的大量青杠棒,从都江堰运抵成都码头,然后马上由御林军运进大慈寺交与王应龙处置。
狄三品在都江堰新造之船,加上张献忠在成都征得的船只总数超过了2000艘,沿着九眼桥下的锦江两岸黑压压停泊了十余里远近。
6月29日午夜时分,从死牢中提出的2000人粮,被御林军看押着络绎不绝地来回穿梭在大慈寺与城里城外的各个水码头之间,将变得沉重了许多,并且在两端各自加上了一圈铁箍的青杠棒扛到船上,一层又一层整齐堆码在船舱里。等到2000艘船装满,御林军便将人粮的双手背缚起来,让他们密密簇簇地挤坐在千艘船的青杠棒上。而另外千艘船的青杠棒上,则挤坐着2000名手执长枪短刀的大西军官兵。
待一切安排停当,一串大红宫灯开道,全身戎装的张献忠来到了万里桥码头上,他面对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粮大声说道:“你们都是必死之人,现在随我去打乐山,暂借你们作军粮。若是早日取得乐山,那里稻谷正熟、粮食不缺,你们便有可能活下来。要是军务耽搁,军粮没有着落,那便是老天要你们的性命,休怪孤王无情!”
随后,张献忠又走到挤坐着大西军官兵的船队跟前训话:“京城以人为粮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可杨展占据的乐山诸县,眼下正是稻黄谷熟之时。朕现在亲自带你们一同去攻打乐山,把杨展的粮食抢回来。只要有了粮,我们就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所以说,大西成败,在此一战!”
满河顿时响起一片呐喊声:“大西成败,在此一战!”
张献忠高兴说:“朕还可以告诉你们,船上装的金银超过百万,全是准备犒劳你等之用。乐山与成都不同,眼下的成都半斤黄金也换不来一个锅盔。如果夺得乐山,那里粮食山积、百物荟萃,分得赏银,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白米饭管够。你们可以甩开膀子,尽情享受。”
众军一听,更是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张献忠又命令各营军官,挑出作战英勇兵士组成敢死队,分为两路沿锦江夹舟而下,保护船队,并随船沿路打粮。
关于张献忠主持策划,并亲自指挥的这次重要的军事行动,史籍多有记载。对成都诸事张献忠也有仔细安排,孙可旺镇守成都,军国大事概由平东王府处置。王自贤奉命清理皇库宝藏,将历年没收的金玉珠宝分别装箱,陆续运往乐山。
张献忠高踞于西王宫中,长袖善舞,频施手段故布迷魂阵。在把众多敌对武装集团蒙得晕头转向的同时,也不免偶尔会吃上一点亏,交上一大笔学费。
张献忠在都江堰大肆造船,随后又在成都兴师动众,向乐山大举进兵。远在乐山城里的杨展,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杨展不单在战场上是英勇无敌的猛将,还是一位极具战略头脑的统帅。他赶走张献忠派来的知府任元佑,夺取自己的桑梓之地乐山后,立即在他控制的所有地区,大抓屯垦。在流经乐山境内的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以及众多小河两岸广种水稻、玉米、豆类等农作物。杨展早已料定稻谷成熟时,张献忠必然会派兵前来抢粮,命儿子景新督理乐山、夹江、犍为、峨眉、青神五县屯务,自与诸将抓紧操练兵马,防备张献忠大军来袭,并向成都方向,派出若干细作,打听张献忠动静。细作最早送回的重要情报,便是张献忠派出大军,在都江堰附近的青城山中大肆伐木造船。杨展遂料定张献忠必会乘船东下来犯乐山。乃于6月中旬,与景新率领2000大军前出眉山拒敌。刚到眉山,又接到细作报回张献忠以庞大船队运载军队和人粮,正顺江而下,经眉山前来袭取乐山的情报。
杨展随即调兵遣将,准备厮杀。
这时探马来报:“献贼派有前锋一队,约5000人,由陆路来犯眉山。由张献忠率领的贼军船队,已经过了新津县青龙镇,正向彭山县江口镇而来。”
杨展闻知,立即召集众将,根据敌情将队伍分为两路,一路由景新率领,前去抵御陆路的大西军前锋。他自率一路,立即出发向彭山县城飞奔而去。
杨展到达彭山已是7月1日夜半时分,在县城与江口镇之间的岷江岸边扎下大营。并派出细作侦察张献忠船队情形,获知张献忠船队已经快到江口镇。
江口古镇依山傍水,五里长街逶迤江岸,是张献忠船队的必经之地。因此地三江汇流,居水陆要冲,地势险要,故而自古便成兵家必争之地。
得知张献忠行止后,杨展即与参将曹章各领一队兵马,由东西两岸衔枚疾进,在县城至江口镇岷江两岸的丛山密林之中悄悄设下了埋伏。
从成都到江口,张献忠率领的大西军战船绵延数里,满载多年抢掠积蓄的金银财宝顺江而下,顶着炎炎烈日,已经连续航行了120里左右。黎明时分,困意阵阵袭来,河水轻轻摇晃着船舱,也卸掉了军士们最后的一丝警惕。
这一切,都在杨展的眼皮底下发生着。但是,他并没有立刻下令进攻。船队很快进入了江口镇附近一个叫作老虎滩的河段,河道突然变窄,江水深不见底,汹涌澎湃。两岸的山峰也愈发的陡峭阴森,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不祥的气息。
可大西军的兵士们仍然丝毫也未察觉到一点异样。更加可怕的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引起旗舰上的张献忠足够的警觉。这位最擅长偷袭伏击的统帅,正在一步步地钻进杨展精心为他设下的一个大圈套。
从岸边山头远远看去,大西军船队首尾相连,在窄窄的峡谷中前后望不到头。
这正是火攻的最好时机。
收网的机会终于到了!
就在大西军蔽江而来,络绎驰出锦江口进入岷江之际,杨展一声令下,两侧山头上顿时鼓角齐鸣,枪铳弩矢齐发。
这时的大西军经连日太阳暴晒,一个个头昏脑涨,虚弱不堪,早已不堪一击。风烈火猛,船队相继被炮火击中焚烧。埋伏在丛林中的伏军突然发起攻击,大西军只得仓促应战。
杨展另遣轻舟若干,满载火器攻击大西军船队。交战中狂风大作,大西军船只着火一片混乱,纷纷掉头反走江口欲退回锦江。因老虎滩河段地势狭窄而乱船争逃,江面壅塞进退不得,更兼风烈火猛势若燎原。大西军全面溃败自相践踏,落水者无计其数。
大西军东下受阻,张献忠下令原路退回成都。慌乱中,许多装运金玉珠宝的战船被击沉。凶猛咆哮的岷江水裹胁着战船,冲击着两岸岩壁掀起的滔天巨浪,也将许多战船撞击得粉碎。船上所载的一切,有生命的官兵与无生命的金玉珠宝全部掉入河中,急流夹杂着尸体与金玉珠宝一路冲撞。最终尸体随波逐流,做了鱼鳖吃食;巨量的财宝却平稳地沉淀在了深深的河底。
江口遭伏击大西军将卒损伤近半,舟船尽数烧毁,金玉珠宝及军需物资悉沉江底,张献忠溃归成都。至此,大西军元气大伤,无力再战,遂决定放弃成都北走陕西。
那么,彭山县江口镇境内水域,到底有多少张献忠的沉银呢?
清人杨鸿基在《蜀难纪实》中说:“累亿万,载盈百艘。”
这样的写法带有文学性的夸张,显不足信。
还是来听听亲历者欧阳直在他的《蜀警录》里是怎么说的吧:张献忠的财宝金银山积,装在木鞘箱笼里,以数十条大船运载,令水军都督负责押运,不料在彭山之江口镇遭杨展伏击沉河。
清人沈荀蔚在《蜀难叙略》认为杨展是从一位从大西军里逃出来的船夫口中得知,沉到江中的大西军船队载有巨量金银珠宝。于是,杨展下令打捞银鞘,而且方法很妙。针对张献忠用青杠木棒装银的特点,令士兵用长枪“钉而出之”,所以收获巨大。仅仅几天工夫,捞上来的银鞘,便堆得来和城墙一样高了。
清人刘景伯在《蜀龟鉴》里又记载了杨展另一种打捞方法:杨展用重金招募水性好的人前往江口捞取金银。由于江底的金银数量巨大,杨展当时不可能打捞干净。所以后来当地居民经常捡获金银。至今居民还不时于江底获大鞘,其金银锭上均镌有各州县名号。
《彭山县志》也载:乾隆五十九年冬,渔夫在江口河中捞获银鞘一根,上报川陕总督孙士毅。孙遂派员赴江口打捞数日,获银万两并珠宝玉器等物。
打了胜仗,烧了张献忠的庞大船队。杨展又组织人力竭尽所能地将河中金银打捞上来。尤其是看着如山的银鞘堆积在眼前,杨展甚是喜慰。他又怕张献忠回军来抢夺,于是令人不分昼夜将破船拆成板子与楠竹一起扎成排筏运载银鞘。排筏顺流放至眉山大营后逐一清点:银鞘内全是50两一锭的官库大宝,每鞘内藏十枚。单是白银便有数百万两。随后杨展又用船队将这些银鞘载回乐山,一部分用以奖赏作战出力的兵士与阵亡者家属,一部分运到贵州、云南购买耕牛农具,将屯务扩展到眉山境内。四方饥民闻风来附者,多如过江之鲫。杨展实力大增,远强于各地南明将领。
四川彭山县江口的这场阻击战,也让遵义的王应熊着实兴奋了一把,拜杨展为左都督,并比照战功累累的重庆曾英,奏与隆武皇帝,请封杨展为伯爵。却不知此时的隆武皇帝,已经成为清军俘虏,不可能再颁圣旨了。
杨展遂把自己的根据地,即以他的家乡乐山为中心的上川南一带,建设成了四川最富饶的地区。他的军队也成为王应熊手下的南明军队中,实力最为强劲的一支。
彭山江口镇一仗,张献忠不仅丧失了大批金银财宝,还损失了上万名精锐之兵。两天两夜的时间里,靠着人粮裹腹才逃回了成都。汪兆龄与孙可旺李定国、刘文秀得知张献忠兵败回宫,赶紧前来拜望问安。
张献忠起身说:“眼下有紧要事情需得商议,不能缺了护国大禅师。再说,朕留你们在宫中吃午饭,御膳房除了人粮,也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给你们吃。眼下全成都要想吃一顿真正是人吃的东西,还得往九里堤走上一遭才行。”
大家随张献忠出得保和殿,跨上座骑络绎出了西王宫。
九里堤在西北方向,张献忠却率先向着南大街而去。众人也不问,跟着走便是了。一行人刚出中和门,便看见士兵已经开始淘江,无数人站立水中,挖取砂石用箩筐挑上岸来。
张献忠对监督淘江的王尚礼吼道:“不是这样淘法。要在江边扎堤,将河水引开,再在河底掘出深坑。你可多派兵士抓紧施行。”
李定国问:“这有什么用处?”
张献忠说:“到了九里堤,你们就知道了。”
王自贤得知张献忠一行驾到,赶紧在龚家花园大门外恭迎。
原来,张献忠枉顾九里堤,是要和自王志贤一起密商如何埋藏巨量金玉珠宝的紧要大事。根据时局的发展,大西国政权已岌岌可危,转移财宝是情理之中事。张献忠已经预料到,如果清军灭掉了大西国,再要复辟将十分困难,为做长期打算,必须将大西国的巨量财宝尽快埋藏起来,以备将来之需。两年多以前大军入川,动用了20万湖广壮男壮妇背负金玉珠宝,而在眼下的成都乃至川西坝子上已经无法找到这么多人夫了。
大西国藏宝行动的最高指挥机构由张献忠、王自贤、汪兆龄和四家王子组成。藏宝行动的总指挥无疑是张献忠,孙可旺负责执行,其余三位王子在藏宝行动中各兼其职,均有重任。
诡诈无比、从不按常规出牌的张献忠,简直是在以一己之力和自他开始乃至以后的全体中国人的智慧博弈。而且迄今为止,他仍然是当之无愧的赢家。
单是用以迷惑一切敌对势力作用的藏宝地点,便有多处;藏宝手段,则有若干。早已进入史册,并且由一批接着一批的考古勘测、科学探查、新闻从业人员,以及民间传说证实了的成都锦江藏宝行动,无疑属于兴师动众,规模最大的一桩。张献忠出动众多军队以疏浚河道为名,由他最信任的特务头子王尚礼主持,将锦江两岸民众一律暂行驱离,沿江筑起高堤,挖掘运河,将锦江水引走。然后在锦江河床掘出数丈深、十几丈长的巨穴,埋藏各种不能示人的宝物,再以土石覆盖其上,导入河水如旧。
彭孙贻《平寇志》也说张献忠“用法移锦江而涸其流,下穿数仞,实以黄金宝玉累亿万,杀人夫,下土石填之,然后决堤放水,名曰水藏”。
彭遵泗《蜀碧》也说:大西军运送珍宝的船队在彭山县江口镇被杨展伏击截夺后,张献忠见水路东下走不通,“于是决定进军川北,将从蜀地搜刮的金银铸成大饼,以及珠宝等物,运到锦江,先筑坝截流,在河床中挖开若干大洞存放财宝,接着把开凿的工匠全部杀死,用土石掩盖,然后决堤放流,使后来的人不能发掘,称为锢金。
此外,还有众多史籍,持大同小异之记载。
各书中的“锢金”“水藏”“埋金”等都是一个意思,就是把全银财宝全部埋藏在锦江河底。
不仅私家著作多有记载此事,连清朝官修的《明史.张献忠传》也持肯定态度:“又用法移锦江,涸而阙之,深数丈,埋金宝亿万计,然后决堤放流,名‘水藏’,曰:‘无为后人有也!’”
许多年来,成都民间流传过这样一首民谣:“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谁人能识破,买尽成都府。”
这首民谣说的正是说张献忠退出成都时,为了将来能找到所藏之宝,不至于因年代久远而迷失,便设计了石牛和石鼓作藏宝记号。也就是说,谁发现了石牛石鼓,就能顺利地找到大西国埋藏下的神秘宝藏。可见,张献忠的确可恶到极点,自己无法消受金银财宝,也想方设法不让后人得到。
经过梳理大量史料,张献忠藏宝的准确时间,应为大西三年农历七月至九月(1646年8月至10月)。正是张献忠从江口败回、又尚未离开成都北行这段时间。其他不符合这段时间的藏宝传说均不可信。正因为如此,史学界、考古界基本上都对举世闻名的大西国皇帝宝藏,众口一致地持“水藏”观点。
如此兴师动众,自然瞒不过虎视眈眈,正环峙于成都外围的南明军队。最直接的证明是张献忠率大西军撤离成都后,杨展尾追大西军进入成都,在广元俘获了一名曾在数月前参与锦江藏宝、有石匠手艺的大西军兵士,带回成都锦江边上实地指认。而在此之前,已经在彭山县江口镇岷江上截获张献忠运送金银的船队,尝到甜头的杨展迫不及待地用同样的方法,在今四川大学与望江公园旁边的一段锦江筑堤抽水,深挖寻宝,结果挖出不少重重叠叠整齐摆放在一起的坛坛罐罐。打开坛盖,表面上有浅浅一层大顺通宝,下面却是碎石烂泥。每一个坛坛罐罐,都好像是张献忠在对着垂头丧气的拙宝人露出得意的坏笑。
原来,利用锦江水藏,不过是张献忠故意吸引、转移敌对势力注意而特地设下的疑穴之一。
逻辑简单而极有说服力:既然是精心设置的疑穴,那么显然不会只有锦江一处;既然是有目的地想把敌对势力的注意力吸引到此地,那么,别的地方必然会有真正的藏宝地点。
除了“水藏”,还有“山藏”说。离成都不远的青城山,多年以来同样吸引了众多世人的眼球。
青城山属于当时的灌县现在的都江堰市,大西军攻占成都后,这一地区便由孙可旺的军队驻守,主要是对付汶川、北川、茂县方向,拥护南明政权的朱化龙地方武装与赵荣贵的前明残部。
关于张献忠藏宝于青城山,三百多年以来,当地流传着许多的奇闻和谜案。
普照寺暴富,便是谜案之一。
普照寺是坐落在青城山中的著名佛教寺院,最早叫“金花庙”,供奉蓥华祖师,是由一座家族弃祠改建而成的贫穷小庙,“无食以养僧,无房以妥神”。原寺明末毁于兵燹。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都江堰贡生高履和在《普照寺源流记》中说:“寺历数朝,世有传人,明末火于献。”明确指出普照寺是被张献忠焚毁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不起眼的穷寺冷庙,却在1767年(乾隆三十年)由当时的方丈鉴山和尚开始,突然大兴土木。继他之后的多位主持,在未向社会各界民众化缘的情况下,竟然修建成占地四百余亩,殿宇五重,与24诸天暗合的24个天井,与黄道周天同数的365间堂舍的宏伟大寺院。不仅大修寺庙,而且还广置田产。到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前后,经连续扩建,普照寺一跃成为远近闻名的川西四大寺庙之一。
如果没有百万两以上的银子,绝对不可能建成如此庞大的建筑群落。按当时官方的说法,普照寺得以顺利建成,是因为得到了天上神灵的帮助。清同治年间任都江堰知县的钱璋,在《重建普照寺并建藏经楼记并赞》一文中说:“道光庚子,接代鉴山主方丈事,念累世之祖劬思懋建,真功德精诚所结,可格苍穹,即于是冬天示神奇,山裂石出,不劳雕琢,不烦辇运,自致良材以显名胜。灵峰于是因旧基而重新之,不加募助,添修广厦数十楹。”
这位古代的钱县长,通过一块早已镌刻在普照寺石碑上的文字,隆而重之地告诉数百年来到此上香磕头的信男信女们:普照寺的修建未受捐施,不假募助。一下子修起二十几个院子,几百间禅房,全都是因为“天示神奇”。
这,可能吗?
而民间流传的另一种说法,虽然同样不乏神乎其神的味儿,但与方说法相比,毕竟多了几分人气。
它说的是:当时普照寺有一个叫果时的小和尚,到与普照寺相邻的雪山寺割草时,发现一处地方青草长得十分茂盛,让他惊喜不已的是今天割了,第二天又很快长出来。此事被方丈鉴山知道了,心知有异,不事声张,暗地组织寺内和尚挖掘,却挖出一窖金银,这才有了普照寺大兴土木的资金来源。
普照寺一夜暴富之谜,至今没有令人可信的解释。
谜案之二,是张献忠青峰山采石。
孙可旺的一支军队长期守在都江堰,并且在民间搜罗了300个石匠,到大观乡境内的青峰山上采石。
青峰山是青城山的一支支脉,位于大观乡境内,普照寺就建在青峰山麓。奇怪的是,孙可旺派出的军官监督300名石匠采石,却并未运石出山,也未在山中修建任何建筑物或用以铺路。采石半年后,连300个石匠也未见一人走出山来,永远消失在了青峰山中。
合理的解释是,孙可旺可能奉张献忠密令,派兵在青峰山以采石为掩护,征集石匠,秘密挖掘山洞或修建地宫用以藏宝。工程完工后,采石工匠全被灭口。
到过青城山旅游的人,想必会赞同,被冠以“天下第一幽”的青城山,确实是个适合藏宝的地方。
为了这一批珍宝,不仅锦江、青城山、岷江处处血花四溅,连离成都老远的峨眉山,也不得清静。
就在张献忠与大西朝核心成员密商藏宝方策之际,峨眉知县胡鏊派快马入京告急,称峨眉山万年寺主持释远蛊惑人心,纠集叛民暗与地方绅士勾结,昨天晚上已经把峨眉县城包围起来了。
张献忠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怒骂:“四川的秃驴和读书人一样,没一个不恨朕的,咱老子非得把他们全杀干净才解恨!”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张献忠把大慈寺的僧人杀光,把全四川所有寺庙里的金银铜器搜刮一空,他就成了四川僧尼们不共戴天的共同敌人。
随着以南明军为主力的各种敌对武装的联合进逼,大西军不断向着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坝子收缩防卫圈,包括曾经为大西军控制的峨眉山也都主动放弃,重新落入了敌对武装的手中。
王自贤说:“皇上,峨眉山倒是个绝好的地方。老僧之意,须当派一位王子前去经营。”
张献忠一点就醒,对王自贤说:“护国大禅师不单替咱出了这么个好主意,看来还得大禅师亲自辛苦一趟,把它仔细落实下去。”
王自贤不便拒绝,点头说:“好吧,我去。不过,此事得请抚南王助我才行。”
张献忠又对抚南王说:“文秀,你自贤叔去年去峨眉山烧香礼佛,呆了不短时间,他对山中情况比你清楚得多。这件大事,就由你去协助你自贤叔完成。”
受到张献忠冷落的刘文秀,一听王自贤点名要自己率军前去讨伐峨眉山,明知这是自贤叔在有意帮扶自己,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暖流,赶紧起身说:“儿臣没能把重庆光复,心上犹如压着一块巨石。请父王放心,这次断不会辜负父王与自贤叔的信任。”
王自贤之所以想到峨眉山,是因为一年多以前,艾能奇清剿驱除了乐山境内也包括峨眉山上的敌对武装不久,他曾与国舅陈士楷结伴前去峨眉山进过一次香。那时正是隆冬季节,寒风怒号、天浑地白,王自贤和陈士楷登上了峨眉山的最高峰金顶。只见舍身崖下,云涛滚滚如同万千银鱼踊跃。
陈国舅面对严寒险境畏缩不前,放弃了在舍身崖上熬夜等着沐浴峨眉佛光的念头,回到寺庙安睡。王自贤独自在舍身崖上盘膝而坐,高歌一曲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王自贤唱到动情处,云涌浪卷,天公陡降大雪,洒落在满山遍野的树叶上,犹如大自然在“哗哗哗哗”地为他鼓掌。王自贤一边歌咏,一边用心聆听那悠长深远的回声,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舍身崖上的一块长满青苔的老石头,一直在与山川神灵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他猛地一睁眼,只见眼前红光万丈,果真迎来了佛光。在朝阳喷射出的万道霞光中,那佛光像涌动的金色波纹,在云海边一圈一圈朝上涌**。在无数个闪烁跳**的光环之间,他分明看见了以朝阳为莲台,盘膝合掌端坐其上的佛,忍不住**,真想跳过去,让佛为自己摸一摸顶。
几天后,身着袈裟的王自贤与刘文秀率领清剿大军兵发峨眉。
这支队伍中间,裹着一支由王尚礼率领的御林军押送,由数百辆骡马大车和更多的川西平原上独有的鸡公车组成的庞大运输队。大车小车上拉的,全是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和大大小小的箱子。从官道上留下的深深辙印看,车上拉的东西不轻。
进入峨眉县地界,峨眉山便逐渐进入了眼帘,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举目望去,大峨二峨双峰缥缈,犹如画眉。这种陡峭险峻、横空出世的雄伟气势,使李白骤发“峨眉高出西极天”“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的赞叹。峨眉山以多雾著称,此时也是云雾缭绕,雨丝霏霏。弥漫山间的云雾,变化万千,把峨眉山装点得婀娜多姿。
峨眉知县胡鏊出城五里,将护国大禅师与抚南王迎进城去。听胡鏊介绍了眼下峨眉山上的情况,才得知释远原来是个假和尚。
这释远真名叫做苏永钦,时年19岁,乃眉山人氏,是苏东坡直系后裔。县城里的三苏祠,六百余年来就由他家祖祖辈辈,每日添油上香精心照料。
既是出自人人皆知的名门望族,头上也还有一顶贡生的帽子,苏永钦理所当然算得一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细说起来,苏永钦这个贡生,还是张献忠入川以后,大西国首届开科取士时,去成都贡院考得的。
苏可永钦万万没有想到,张献忠那张脸比川戏舞台上的“变脸”之术还变得快。前两次开科取士,他还对读书人恭恭敬敬,待若上宾,第三次便像赶羊似的用大刀赶着去成都考试了。不去的满门抄斩,还连坐十邻脑袋落地。去了的呢?则统统驱赶到百花潭至青羊宫的锦江边,全砍了扔进河里作鱼食。
苏永钦信不过张献忠,索性逃到峨眉山万年寺,出家做了个和尚,得法名释远。释远待在峨眉山上,迭见山下地方缙绅惨遭张献忠虐杀,愤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做了和尚,释远也难得清静。只因近年世道太乱,峨眉山上香客寂寂,无人前来布施。寺中数百僧人嗷嗷待哺,常常是吃了上顿无下顿,只得经常下山化缘,当上了托钵僧。
未几,山下不远处的夹江县南安镇百姓扯起反旗与官军血拼。没过几天,连被张献忠在圣旨上骂为“龟知县”的夹江知县王宏道,也丢下大西政权的官印造反了。
释远和尚遂趁夹江之乱,鼓励僧人起义抗暴。
释远和尚原本就是贵人之后,乡望隆盛,其家族历来也是万年寺主要的布施者之一,寺中众僧无不敬服于他。加上张献忠尽屠大慈寺,搜光四川庙宇金铜法器去做天球、地球、大顺通宝,激起天下僧尼公愤,故而愿意随释远和尚造反。
释远和尚原本就是科名中人,地方士绅也都愿意和他交往。受他鼓动,大家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暗中给他刀械、粮食和银两支持。没过多久,大山深处的万年古寺,便成为反抗大西政权者们的一个秘密根据地。受到鼓舞的释远和尚,于是按捺不住,率领万年寺僧兵,纠集起邻近数县上万民众,一呼隆把峨眉县城给围了起来。
胡鏊一看叛民铺天盖地地呐喊着涌来,一面派出快马奔往成都告急,一面组织军民守城。
释远和尚手下人数虽是不少,不过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攻了一夜,峨眉县城岿然不动。乌合之众的特点便是,起事时犹如干柴烈火,一哄而起,势不可挡;一旦遇上强敌,顷刻间又恰似水银泻地,竞相窜逃。探马报告抚南王率大西军前来清剿,一会儿工夫,刚才还凶焰万丈的民兵便一哄而散,消失得无影无踪。释远和尚只得率领500僧兵,班师回到了万年寺。
此次刘文秀所带的清剿大军,乃是经他严格训练出来的新军,十分精锐骁勇。他坚请护国大禅师安坐县城、静待佳音,自率一万精兵入山清剿。
刘文秀进入山中,只见处处重峦叠嶂,古木参天,万壑飞流,涧深谷幽,山道蜿蜒,峰回路转。
释远和尚原本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可是屯集在万年寺里的银两、粮食和武器害了他们。就在释远指挥和尚们忙着转移、埋藏这一切时,刘文秀的队伍把他们包围了。一万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对付500个从来没有上过真正战场的和尚,这就不能叫打仗,而是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集体小规模屠杀。
刘文秀马上派人用滑竿把王自贤抬上山去。后面,紧跟着由御林军押着那一支庞大的运输大队。这一次,王自贤在峨眉山中住了一个月,比前一次进山朝拜的时间短了许多。然后,他与刘文秀率领毫发无损的清剿大军,凯旋而归,回到成都。
与那成千上万个沉甸甸的麻袋和木板大箱子一起消失在峨眉山中的,不仅是那一支带着神秘意味的运输队,押送他们的几百名盔甲鲜亮,头上飘扬着威武红缨的御林军,也同样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