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广元都督衙门接旨那一刻起,统率大西军三万精骑加两万川军步兵,还有大批后勤人员和军眷的刘进忠便陡生了反意,此后再加之张献忠喜怒无常,**刑滥杀,弄得大西国天怒人怨,土崩瓦解,便更坚定了他反戈一击的决心。
可反了张献忠,投向谁家,却成了大问题。
因为刘进忠和李自成手下的名将马科情况一样,原本就是一位大明旧将,如今的南明诸将谁不知道他从贼日久深为张献忠所倚重?纵然率领大西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前去投降,也无人敢相信他。
再后,张献忠命刘进忠兵发川南,前去收复狄三品丢掉的泸州。刘进忠到了泸州,王应熊已经主动弃城而去,依然撤回遵义大营。
刘进忠一进泸州,便闻纳溪告急,他赶紧命梁一训、时应泰二总兵率部前去增援,结果被杨展迎头一阵截杀,大败而归。刘进忠欲趁机将泸州献与王应熊,作为自己弃暗投明的见面礼。可又苦于无人能与王应熊接洽沟通。
偏在此时,孙可旺又发来军令通知刘进忠,谓曾英、马乾已攻占合川正向内江杀来。老万岁决定放弃内江收缩兵力,命刘进忠弃了泸州,即刻退往资中防御。
就在骁骑营师行途中,分布在全川各地的大西军兵营里正暗暗弥漫开一个惊人传言:说张献忠害怕川兵反叛,已下决心将其全数屠尽。而恰恰刘进忠的骁骑营这两年陆续从遂宁、阆中、三台、射洪、中江等州县征招了许多川兵。张献忠考虑到和其他的陕西将领比起来,出生在川陕交界地汉中的刘进忠更加了解四川情况与川人心态,所以成都城破时投降的2000川军部队,也全部拨给了骁骑营。如此一来,川将川兵便在他的骁骑营里占了六七成。
梁一训与时应泰均为川将,二人见张献忠无故放弃泸州,调骁骑营内移资中,心中惊恐不安。加上成都一次屠杀十余万人的惨剧此刻已经传到了军营之中,二人更感掉头之祸,已迫在眉睫。
某日,梁一训请时应泰过营去小酌与之密议说:“老万岁太过苛酷,败兵之将往往处死。现在正当军粮奇缺,以图省粮而杀尽川兵之说,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时应泰一拍即合回应说:“我等越往西行离死越近,何不趁早脱逃,没准还能寻得一条生机。”
二人拿定主意,遂将何继成等几名川籍裨将招来,让他们各自利用私谊,暗约骁骑营中川籍将领以炮响为号,各自率部分路奔向内江,隆昌、荣昌、大足,向曾英、马乾投降。
骁骑营中的查事官系清一色的陕西乡党,因语言上与川兵有所隔阂,平时彼此甚少交谈。此时突然发现全军有异动之像,通过用银钱豢养的查事员侦察报告上来多有“注意炮声”一语,他们赶紧向刘进忠报告。进忠说,他这个全军主官也不知道自己的队伍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天,骁骑营行至资中地界上的银山镇,于沱江两岸宿营后,刘进忠一面召集将官来他设在西岸的中军大帐议事,同时在四面布下重兵;一面又安排人暗发一炮,以观动静。
炮声一响,诸将无不惊惶,可人在刘进忠的大帐内,帐外又有军士捧刀环立,不敢有所动作。
少时军士来报:“各营川兵争相向东岸抢渡,原本驻扎在东岸的梁一训、时应泰两营,已由何继成等几名裨将带领,向南明军队控制的内江、荣昌、永川方向逃去了。其余各营,也争相渡河而去。”
刘进忠立即喝令将帐中川军将领全数拿下,由自己亲自审问,再命陕西、湖广籍将领各自回营整顿队伍,等候命令。
等陕西湖广籍将领离去,刘进忠遂对川籍将领们说道:“不瞒各位弟兄,本都督和你们一样,也早有反正扶明之志,正怕人心不服,不敢有所行动,不料何继成等竟然先自反了。你等现在马上各自过河,立即前去招集部属,待我一起同行。”言毕,命将川籍将领全部释放,反而将十几名查事官通通抓来一律用鬼头刀侍候。
川籍将领大喜,或去收拾自己的部队,或者过河招集溃散部属,向其宣布:大都督与他们一同投向南明军。溃兵游勇们一听主帅也愿投明,无不欢呼雀跃,伫立以待。
刘进忠再将陕西、湖广籍将领召集到自己的中军大帐,说道:“老万岁未进四川之前,待我等如手足;夺得四川后,待我等则如犬马。以老万岁之法,一人叛变全营连坐,今骁骑营兵马叛去大半,我等即便对老万岁忠心耿耿,也难免剥皮一死。事情弄到这等地步,全是查事官酿成。我已将查事官全部杀尽,决心与川籍官兵同命运。诸君愿随进忠者,荣辱与共;不愿反正者,也不强勉。”
诸将闻言,皆愿随刘进忠同反。进忠吩咐各营清点人马,此时川、陕、湖籍官兵连同眷属还剩下五六万来人。随后刘进忠启营渡过沱江,前去投降重庆南明军队。
这几万人马熙熙攘攘,向着东面滚滚而去。刘进忠还不断派出多股军使,携带自己的亲笔信件,主动向沿途据险设寨的义军喊话,表明自己是前去向重庆方面投降的大西军,请贵首领代为向曾英与马乾联系。
可是这些义军首领,无一人敢相信如此庞大的一支大西军队,会是投降之军,反而更坚信他们是打着投降的幌子,前来袭取自己的山寨。友善者闭寨不纳,只派人送下牛羊和粮食,以示犒军,催他们快快离开;疑心重者,还对他们兵戈相向。刘进忠也不与之交战,一路呼喊投降,向着合川径直狂奔而去。
驻扎在合川的曾英闻报,见了刘进忠派出的军使,看了刘进忠的亲笔信函,也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他派人带上自己的信函,随军使出城去见刘进忠,要刘进忠把军队停驻在嘉陵江边一个叫大河坝的地方,刘都督再随自己派出的信使,前往合川城中见面。并要求随行者在五人以下。刘进忠索性连一名卫士也不带,单骑随信使进城去会曾英。见面后颇费了一番口舌,总算让曾英相信了自己投降的诚意。
这时的曾英因屡立大功,麾下兵马已超十万,且已被福州朝廷晋封为平寇伯,所以在刘进忠面前有意端着架子,态度极其倨傲。
刘进忠乃陕西汉子,性情直爽,加之在大西军中贵为大都督,所辖的骁骑营以骑兵为主,算得张献忠麾下野战军中的精锐部队之一,心气也是不低。他见曾英故意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抖架子,便于言辞之间,同样对曾英昂然不敬。
曾英心中很是恼怒,遂命刘进忠在大河坝至安居一带就地屯兵。发给的粮食与耕牛也很少,而且三天两头派员前来检查屯垦进展,苛责甚严。刘进忠麾下官兵哪里受得了这等窝囊气,吃得这般苦楚,整天怨言四起,四处抢掠百姓粮食钱物,数次与曾英所部发生摩擦。刘进忠因屡受曾英无端斥责,早就装了一肚皮火药,见官兵怒气汹涌,担心队伍失控,索性不辞而别,带着本部向南充而去,打算另寻一片重生之地。
曾英得知刘进忠带着队伍跑了,这还了得,马上命于大海率军追杀。
刘进忠考虑到军眷甚多,为留后路,礼让三先。所以几次被于大海袭击都未还手,只是说明曾英小肚鸡肠,难以与此辈为伍,自己前往南充,无非是另寻一块得以生存的地方。仅此而已,对南明朝廷并无敌意。
曾英不听刘进忠辩白,命正向成都方向进军的李占春也掉过头来,协同于大海合力夹击刘进忠。骁骑营这下杀气冲天,众将领围着刘进忠捶胸顿足,都愿带着本部兵马去和曾英军队拼命。
骁骑营刚进入遂宁地界,于大海不愿李占春来分享他以为即将到手的功劳,不顾李部离他尚在百里之外,率先追来。不料在遂宁蓬莱镇被骁骑营包围,双方砍杀了一天,最后损兵折将,被打得落花流水。于大海带着残余官兵,退到了涪江河滩上。若不是裨将高标舍命与敌相搏,掩护他这主将扑河而逃,这涪江之畔便成了于大海的死地。
梁一训和时应泰在追赶何继成的途中,被安岳义军截杀。他们哪里想得到,何继成带着队伍根本没按计划去东边的合川,而是掉转方向,往北边去了何的家乡射洪县,在一个叫古井扁的地方,攻占了一座义军山寨,靠着抢掠百姓,过起了山大王的生活。
孙可旺闻报,立命此时驻扎在三台县城的马元利前去进剿。何继成知道自己不是马元利的对手,遂主动放弃山寨,打算逃向陕西一侧的定远县,去向南明军将领甘良臣投降。马元利紧紧追入定远,将何继成斩杀。
刘进忠千辛万苦来到南充城下,却被张献忠委派的南充知府殷承祚拒之门外。刘进忠攻打了两天,未能如愿。此时探马又报马元利亲率大军日夜兼程赶来南充增援,离南充只有一日路程。
刘进忠与元利私交甚笃,不愿与元利对阵厮杀,只好鸣金收兵,带着队伍向大巴山中逃去。进山后,探马又报上一个让刘进忠百思不得其解的情报,说马元利的军队在离南充30里的地方,突然停止不前,殷知府出城远迎,马元利也没有进城,次日一早,又带着自己的兵马,沿来路返回了。
刘进忠索性攻下巴中,派人与摇黄遵天王袁滔部联系,彼此结成同盟,互为呼应。待大局稍定,刘进忠也学着李自成与张献忠的模样,紧赶着在巴中祭天祀地,自号新天王,以图建立霸业。
张献忠闻知刘进忠率军叛逃,还在大巴山中称了王,气得脑袋发昏,进而昏招迭出,自己挖坑埋自己。
当马元利一边亲率大军赶去追杀刘进忠,一边用飞马快递向京城报告军情时,张献忠深知马元利与刘进忠私交极好,居然害怕马元利受刘影响,也紧跟着率部叛变。紧急命令已经兵临城下的马元利停止前进,马上撤回自己的驻地三台。
马元利清楚张献忠心里想的啥,他不无情绪地对出城远迎的南充知府殷承祚发泄不满说:“局势愈恶,老万岁便愈是多疑,眼下除了汪丞相,再加上四位王子,其余百官他是谁也信不过的了。幸亏他不允我增援南充,否则我的军队待在这里,与刘进忠的兵马近在咫尺,以后就算我长有千张嘴巴,也难以洗刷自己的清白了。”
马元利没有想到,他的这一腔抱怨说得殷承祚也怦然心动。
张献忠使出的另一个更为严重的昏招是,因为此次兵变,首先是骁骑营中的川籍将领发起的,这就让张献忠一提到四川人便毛发倒竖、痛心疾首,发誓要将大西军中的川将川兵斩尽杀绝。
由此一来,早就在兵营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突然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被蒙在鼓里的川将川兵,一批接着一批遭到了大规模屠杀。
而有幸通过各种途径得到消息的川将川兵刻不容缓,立即采取了自保行动。川将川兵多的部队公然举兵造反;川将川兵少的部队便聚众逃往南明军控制的地盘,然后向着大西军反戈一击。
充斥于大西军内的这股怪异血腥的浪潮,很快就蔓延到了各地府、州、县的众多官吏之中。自从严锡命、龚完敬、江鼎镇等大西政权中的高级官员被张献忠杀掉,被活剐下的人皮还被高挑在端礼门外的御道旁边,震慑百官与成都市民后,大西政权中的川籍官员便已人人自危。
如今随着局势的恶化,张献忠又开始大规模地屠杀川籍将领兵士和官吏,这让他们顿时产生了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感。与其坐等鬼头刀落到自己的脖子上,还不如拼出一条命去为自己和家人寻得一条活路。于是各地大小官员争相行动起来,有的挂印弃冠而去,有的纠集民众组成义军公开打出反旗。此前被誉为大西政权能吏的南充知府殷承祚、邛崃知州叶大宾、内江知府潘麟、上南道兵备周士贞和夹江知县王宏道等,相继率众造反。大西政权众叛亲离达至顶点。百万大军或叛或逃,也霎时去了一半。
如此一来不仅大西军控制的地盘日渐萎缩,由于反叛的义军风起云涌太多太广泛,连忠于张献忠的官吏们送出的粮食与税银,也往往在半途中便被劫走,进入成都的十不足二三。
时间稍久,成都军民嗷嗷待哺,连西王宫的伙食也大打了折扣。张献忠注意到每顿用餐时,不单他桌上的碗盘碟盏少了许多,左右碗中也是干少稀多,多日难见荤腥了。
成都全城无粮是摆在大西国皇帝面前的第一等大问题。万般无奈,张献忠只得再次派遣四家王子倾巢而出。所有的军事行动,均以打粮为第一。
所谓打,就是明目张胆的抢。
此时的张献忠已经萌生了放弃四川的念头,再也不需要用什么“仁义之师”“以民为重”等等幌子来为自己做遮掩了。
孙可旺、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四位王子各领一路大军,以清剿叛民为名,所到之处大肆强征硬抢粮食。初时颇有收获,除军队自用之余尚有余粮输入京城。不料一月过后,叛民越剿越多,粮食却越抢越少,连四路抢粮大军也都闹起了饥荒,争相将困难情形报入京师。
张献忠听了极为气愤,下令四王子火速返京,重点商议如何解决粮食这个迫在眉睫而又直接关系到大西国生死存亡的重要问题。
平东王到得最早,抵达成都郊外时,只见城郭数十里内路断人疏,甚至连鸡鸣狗吠也难闻一声,已远非一月前出城时所见光景了。
少时,可旺看到城门外,汪兆龄率领百官郊迎。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自从挨了廷杖以后就难得参与政事的王自贤与两位洋教士,也顶着寒风前来迎接他。
孙可旺赶紧下马,先向王自贤行了单腿跪拜大礼,然后再起身向百官作了一个长揖。
汪兆龄说:“老万岁因天寒地冻,未能出城郊迎,已经下旨光禄寺,在保和殿备下酒宴,请平东王马上前往西王宫。”
孙可旺道了一声是,正要趋前上马,王自贤在一旁说:“离开宴时候还早,平东王今天已经骑了很长时间马了,不如老僧陪同你步行入城,放松放松腿脚。”
孙可旺情知王自贤有话要单独对他说,便道:“自贤叔这个主意好,咱叔侄俩就走走吧。”遂与王自贤说着话儿,缓缓向城里走去。
汪兆龄招呼六部衙门里的科道官员各自回衙公干,自己与王自贤父亲王应龙、李时英、与由成都知府升任吏部尚书的胡显几位尚书与二十几位朝官,七八位督军,跟在王自贤与孙可旺后面步行进城。
进得城门,孙可旺更是大吃一惊,对王自贤说:“自贤叔,我觉得一个多月不见,成都变得来很是怪异。城郊乡间,人烟锐减倒还罢了,为何城里也变得这样冷清寂寥?难道这些日子城里刚刚遭受过一场大瘟灾么?”
王自贤悲声一叹,说:“老僧请平东王步行进城,就是想让你看看京城现在的情景,再商量如何补救。”便将张献忠如何屠杀成都居民之事,细说了一番。
孙可旺一边走一边听,一边看一边想,不知不觉间眼中已隐然有泪光在闪,忍不住责怪王自贤说:“父王暴虐到这等地步,自贤叔身为护国大禅师,乃国家股肱。为何不谏?”
王自贤说:“我闻知皇上屠杀成都居民,飞马赶去杀场直言谏诤,陛下却斥我休要聒噪,仍然我行我素。老僧毕竟已是方外之人,一唱寡合,即便将头磕破,于事又有何补?今日特地出城郊迎平东王,正是相约与你,如何再次苦谏之事。”
到得西王宫,众人入端礼门,过承天殿,张献忠果然已在保和殿置下酒宴火炉,与各位大臣给四家王子和众位都督接风洗尘。殿上人不多,约莫百人左右。
可是,这台规模不大的接风宴的气氛,却被弄得来始而悲悲切切,继而刀光血影。
孙可旺一见张献忠,便长跪不起,唏嘘啜泣,说道:“儿臣出京不过月余,见父王圣容如昔,神采却已甚是晦暗。想到眼下国家大事已是大不如前,心中不免深感忧惧。”
张献忠说:“好皇儿,有孝心,快快起来吧。为父身体壮壮的,天下也好好的,你为何出此不吉之言?”
“儿臣往常出兵,沿途人烟密集,鸡犬相闻。大军士饱马腾,攻无不克。可是此次出兵,所见景象大不如前,城邑顺民无不满脸愁苦,一身憔悴。大军所到之地,处处可见叛民聚集的山寨,降我者少、抗我者多。眼看着曾英、杨展、曹勋等大肆扩展地盘,连近畿腹地,也不时遭到敌骑袭扰。此等现象必是因我大西官吏不贤,为丛驱雀,为渊驱鱼所致。儿臣一路如此,他路不言可知。而各地官吏将领,未曾敢奏皇上,上下隐瞒,才至局势,恶化到如今地步……”
刚说到这里,张献忠开口截住:“好皇儿,为父整天待在这王宫里,一点也不知道咱的天下,已经糟糕到你说的这副模样了。你既然已经看清楚是官吏不贤,老子便多杀几个州县官员给百姓看看。你看哪些官员该杀,回家去休息两天,呈个单子给朕便是。”
孙可旺说:“儿臣前次回京,朝廷尚有三千余名官员。此次回京,听说就只剩下七百余名了,川籍官员几乎已被杀绝。至于十余万成都市民同时被诛,繁华京师几近墟墓,更是旷古未闻之惨事。夫国以民为本,民从官以化,唯培民本,方可治国。父王徒以刑杀对待百姓,正是天下败坏之由啊。”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是出自大西国其余任何一位官员之口,笃定会立即自取灭亡,不被推出去剥皮实草,便是好结局。可出自孙可旺之口,张献忠却不得不格外宽容。这当然不仅仅因为孙可旺是他的第一养子,更因大西国的军权,实际上掌握在孙可旺手中。虽然张献忠分明已经看到了这一隐患,也想平衡一下,所以才在除掉龚完敬后,他没有顺理成章地将兵部尚书的帽子交给孙可旺,而是交到了安西王李定国手里。
孙可旺说到伤心处,王自贤也痛哭起来。汪兆龄等文武官员,全都面面相觑,心神不定,不知西王宫中,又会弄出何等惊天大事来。
看到众臣此刻情形,张献忠也惨然不乐,对孙可旺道:“我儿,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老子当时只知百姓私通外寇当杀,却不知杀得多了一些。咱养了这么多大臣,关键时刻竟无一人谏阻,着实可恨到极点,一个个全都应当剥皮!”
张献忠原本是杀惯了人、说顺了口,没想却吓得殿中几十名高官一齐跪下,战栗请罪。还有人竟然失声悲号起来。
王自贤深张知张献忠脾气,怕他怒火冲上脑顶门丧失理智,来他个弄假成真,赶紧道:“平东王今日返京,这台接风酒宴尚未开席,望老万岁宽大为怀,饶了众官。”正说着话,见太监们正好将热气腾腾的酒菜络绎送进殿来,放在桌上,遂有意将话题岔开,对张献忠说,“今日天气太冷,陛下还是让大家赶紧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张献忠明白王自贤是在给自己搭下台楼梯,心中却丝毫也不领这份情。他清楚孙可旺方才所奏,全是因王自贤在背后怂恿。虽是烦恼万分却强笑起来,挥着手大声咋呼:“喝酒、喝酒,大家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就喝它个痛快。”
此后三五天,刘文秀、艾能奇、李定国也陆续返京,相约去邀平东王,一同前去西王宫拜望父王。三王从孙可旺口中得知张献忠大戮川籍官员,一次屠掉了成都十余万居民,尽皆叹息不已。
孙可旺说:“国家已到危亡关头,父王脾气刚烈,乾纲独断,大臣不敢进谏。你们都看到了,像自贤叔这样的国之栋梁,自幼和父王一起长大的挚友,两次救过父王性命的大恩人,屡次出来谏阻,父王不但置之不听,反而还当着百官之面处以廷杖,逼得自贤叔辞去新都王,做了化外之人。”
李定国对王自贤感情最深,也说:“虽然父王事后知道自己错了,跑到大慈寺赔礼道歉,在自贤叔坚不回朝为官的情况下,还试图亡羊补牢,封自贤叔做了个名誉性质的护国大禅师。可毕竟自贤叔心伤太重,又非朝官,不再参加例行朝会。从那以后,自贤叔就少有说话机会了。”
“这对大西国真是一个莫大的损失。”艾能奇对王自贤的遭遇也充满了同情。
大西军两次对重庆用兵,均遭大败,每次都与刘文秀的指挥失当密不分可。他也因此屡受张献忠当庭斥骂,受尽羞辱,此时也想借机吐一吐胸中块垒,说:“自贤叔跳出三界之外后,父王便只听汪丞相一人的了。我等须以自贤叔受冷落的际遇为鉴,千万不可直谏硬劝,免得伤了父子和气,必须另想办法才行。不过,要想父王回心转意,必须另立一番新规,才是长治久安之计。”
孙可旺沉吟片刻说:“俗话说父训子,隔层纸;臣谏王,隔堵墙。父王太重面子,却是粗中有细、精明过人。我看这样好了,我们与自贤叔一起商量一下,最好先让父王认真听一听我大西地盘真实情况,再作下一步计较。”
又过了些日子,四位王子与汪兆龄一起进宫叩见张献忠,奏称:因本年国运不顺,恭请老万岁前往青羊宫斋醮祈福。
在张献忠也正想出宫走走,于是轻车简从,与诸臣一同骑马缓辔出宫。
刚出端礼门,张献忠毕竟与王自贤情深,吩咐李定国:“这些日子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你快去大慈寺走一趟,把你自贤叔也接出来。我等今天,就当是提前到郊外踏一踏青。”
前往城南中和门途中,张献忠见街巷冷清,行人寥寥,市场冷落,大白天不少商铺也都关门闭户,初时还以为是礼部提前传谕市民回避,并未觉得有何诧异。一直快到中和门,仍未看到有军士站街警戒,才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扭头问王尚礼:“今天怎么没看见军士站街?”
王尚礼回道:“陛下临时出游,未曾传谕警戒?不过,安全绝无问题。”
张献忠:“不是朕安全不安全,朕是问你,既然没有军士警戒,为何老百姓又懂得回避?”
王尚礼说:“自从冬至集体处死十万成都叛民以来,城内便是如此荒凉了,并非百姓知道陛下出游,主动回避。”
张献忠这才明白今日当街所见的冷寂情景是怎么一回事,惊奇地说:“真没想到,一次动兵,就几乎把偌大成都杀成一座空城。”随即蹁腿下马,与众臣由驰道步行登上中和门城楼,俯视城里城外景象。
若是过去,站在中和门城楼上遥望城墙脚下的南河对岸,可以看见如浪的庄稼地里农舍点点,炊烟袅袅。南河上还不乏打鱼人撑着一叶扁舟,舟头一排立着几只摇摇摆摆的渔老鸹,在河面上来回穿梭。
再回首看城里,脚下是满眼的青砖瓦房、四合小院、吊脚楼,大块青石板整齐铺就的老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稍远处大慈寺的古刹钟声,更是悠长嘹亮,**人心扉。
而此时此刻的成都,外望城郊全是野草盖地,罕见人间烟火;进出城门的几个行人,个个鸠形鹄面,鹑衣百结,全是老弱衰病之人。再看城内,处处鸟雀飞蹿,难闻人声,完全不像一座繁华都城在大白天应有的景象。
张献忠也不禁黯然惊问:“朕的百姓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王自贤指着府河对岸的两座大土丘说:“冬至那天,已有至少十万成都百姓没有了,那两个土堆里,便各埋了一万人。其余各道城门外,还有好几座。”
孙可旺也说:“没死的百姓也大都被吓破了胆,逃往远处山野求生去了。眼下成都府所在的华阳、成都两县,除了大西军,百姓已经不足十万人。”
张献忠大惊:“百姓若便全都跑了,我大西王朝靠什么立国?靠什么打仗?咱脑壳一时发昏,做了天大错事,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百官,更对不起百姓,干脆自杀了吧!”说罢抽出侍卫佩刀,便要自刎。
王自贤一把夺过刀来,大声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愿陛下忏悔前非,吸取教训,重新施政以兴帝业。”
张献忠流泪道:“自贤,冬至那天,咱没听你和两个洋和尚苦劝,现在知道错了。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还望你原谅愚兄,以后在咱肝火上冲,脑袋发昏时,多敲打敲打咱吧!”
少顷,张献忠一行下得城楼,上马出城过桥,沿着江岸而行。
经过百花潭时,张献忠又见路边出现一个大土丘,悄悄问王尚礼:“这也是冬至那天杀的人么?”
王自贤说:“这下面埋的是乡试时杀的士子们所带的笔墨砚台,由保甲组织人埋在这里的。”
“唉!”张献忠叹了口气,举起大手,朝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拍,对着巨坟嘟哝说,“这些读书人,真是比驴还蠢,若是规规矩矩做咱大西国的驯民百姓,朕重用还来不及哩,哪里舍得杀你们哟?”
离着青羊宫还老远,道士们已经在大道两边列队恭迎。待张献忠来到万寿殿上,顿时钟磬脆响、法乐齐鸣,白发道长恭请张献忠上香。
张献忠接下来十分辛苦,按照道长指点始而万寿殿、继而五凤殿、再而三清殿,不停地向着各种菩萨坐像上香磕头,磕得脑壳发晕,眼神恍惚。虽然面容肃然庄严,心里却愤愤骂道,咱老子从来都是接受别人给自己磕头,今天竟然顶着寒风,跑到这青羊宫来给这些泥塑木雕挨个儿磕头,真是他娘吃饱了撑的!
给各种级别的大小菩萨们上完香,磕罢头,张献忠与几名近臣被请到道长室饮茶。
张献忠悄悄问王自贤:“大慈寺里也有许多菩萨像,你现在是朝夕都要顶礼膜拜的人,你实话告诉咱,这泥塑的东西,果真灵验么?”
王自贤说:“灵与不灵,全由自己心像感应。敬畏神灵,不敢使德行有差,则善报自然而至。亵渎神灵,则行事全无顾忌,任性纵欲,恶报也随之而来。故而圣人治国,不废神道,也不迷信神道,务修真德而已。”
张献忠说:“世人骂咱杀人如麻,咱根本就不当回事,该杀的照杀,杀人时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可等到咱明白自己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这心里,就有些儿想法了。现在啊,咱也要跟着你修修真德,行行德政了,你看咱应当从哪里做起才好?”
王自贤说:“欲行德政,首要之点便是在乎民生,四王子刚回京城,必知当前人民最关心哪些问题。”
张献忠用目光逐一环视着四王子,最后落到李定国脸上,说:“自贤叔点了你们的名,哪,你们各自都把民生问题,说与朕听听。”
张献忠与王自贤说话,说到自己时都是称咱,体现出的是深深的友情,一旦对四王子说话,便改用肃然得多、也有着明显尊卑的朕了。
李定国起身双手抱拳说:“儿臣在上川南巡视各县,所到之地,无不缺粮。而缺粮原因,在于战乱频频,军役太重,官吏苛暴,农民没有条件种地耕田,商人没有条件运输货物。天府之国的肥田沃土,大多已经荒芜,市场更是凋敝,官军饷粮,无所取给。当务之急,是我大西朝能减轻农民差赋,让他们安心归来种地做庄稼,开店做生意,只需还人民两年安定,民食军饷便可自足,国运也可重兴了。”
孙可旺、刘文秀也说屯田以给军食,减政以省官禄,宽刑以养天和,轻赋以利招商,等等。
张献忠听在耳里,无话可说,拿眼看着汪兆龄,示意他出来帮着说话。
汪兆龄别无选择,他只能站在张献忠一边。而且话还不可说得过多,他同样不敢得罪四位王爷,与虽然做了和尚却仍在张献忠跟前说得上话的王自贤。
于是他字斟句酌地说:“各位王爷所言,皆是建国垂统的天经地义。但眼下各路敌人正联合起来向我疯狂进攻,我国军队无日不战,如何能够放下刀枪,去世外桃源种庄稼?”
张献忠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大家再说说,再说说,朕一定择其善者而从之。”
王自贤未起身,仅是双手合十,向众人打了一躬说:“现在京城之外,可分为外、中、内三环,外面一环,已经被曾英、马乾、杨展、曹勋、朱化龙、贺珍与叛将刘进忠等占去,奉残明年号,受王应熊、樊一蘅节制。经过年年兵灾,已经路断人稀,土荒粮尽。其困难程度,与我大西相同。各种乌合之众,盘踞其上。遇我进攻,便同心协力以御我;我不进攻,则彼此争权夺利而火并。对外环之敌,自宜置之度外,听其自败。内环则为近畿州县,平原沃野,素称天府之区,现在全由我军控制,除城邑尚有居民外,乡间壮丁壮妇,皆已逃走,只剩下孤寡老弱看家。田荒不治,无粮可征,无夫可役。这中环之内,宜慎选得力官吏,轻徭薄赋,招民归垦。军队则分片开屯,种田自给。等到田地尽耕,民力充实,乃分批将军队调往远畿,继续屯垦。如此徐徐渐进,只需一年,便可初见成果,两年定使元气得以恢复,国本得以夯实,无论战守,皆有后继。”
“好,好,厚积才能薄发。”张献忠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双眼放光连声催促,“说下去,自贤,到底是老臣谋国,字字如金呐!”
王自贤道:“中环如能经营成功,川西坝子各沿山州县,为叛民结寨最密的地区。他们既与大西抗衡,也不欢迎残明军队。我军若攻之,则降附明军以乞援,明军攻之,则降附我军以求助。眼下我大西与残明争存亡,即当视此带之顺逆以定胜败。设若我之内环州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外环明军盘踞地区仍然纷乱如故,那么,我敢断定,外环很快就会变成反抗明军之铜墙铁壁。”
孙可旺击节赞道:“自贤叔此方略,正所谓不战而克敌之计也!”
张献忠自然更是高兴,当即拍板说:“既然你们都说护国大禅师的锦囊妙计好,咱们便照他说的办。”说到此处,还起身走到王自贤跟前,抓住王自贤双肩说,“不过,我的个大禅师,你不单替我出主意,还得请你身体力行才行。哥哥我求你,先把你那些消食经、金刚经、莲华经放到一边,替我出任大西国屯垦总督,把你的想法,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成。”
王自贤仍是推辞说:“方外之人,未便再入朝堂,小僧还是从旁协助为好。皇上若已下定决心,那就请马上绕城郭一周,视察田地,选一适当之处动手。”
张献忠是个急性子,兴致勃勃说:“打铁趁热——上马!”
一行人骑马出了青羊宫,由东而北而西,离九里堤还隔着一段距离,龚家花园里的粉墙青瓦、荷池假山刚一进入张献忠眼中,他便大声叫了起来:“办屯垦,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九里堤更好的地方了!”
众人进得龚家花园,匆匆巡视了一番,张献忠不顾王自贤辞拒,当即决定,由王自贤出任大西国屯垦总督,以龚家花园为行台,马上在全军推行屯垦,所需经费,由户部实报实销。所需军士,全部由兵部尚书李定国负责调拨,并由定李国协助一切。
李定国立即命令温自仁、黎良材两营移驻九里堤,听从王自贤调遣,潜心屯务。
公元1646年(大西大顺三年)元旦。按例,这一天百官皆要到西王宫来为皇帝贺岁。而皇帝也须按例赐宴,与百官同庆。
一切均遵规制,按部就班进行。
酒宴中,张献忠看上去眉开眼笑,不停地接受着高官们的敬酒和祝福,自己也挨桌去敬众官,以体现君亲臣和的热烙气氛。但他心里却是十分的沉重。因为有一个现实的原因,犹如一墩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作为大西国的皇帝,他居然连眼前这区区20桌贺岁酒宴,都办不起了!
昨晚,他吩咐魏佶去通知光禄寺,让御膳房于次日中午,置办20桌酒席,款待百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没过一会儿,魏佶竟然把光禄寺卿傅灿和两名御膳房厨师带到了他面前。
张献忠的御膳房,有讲究,分为两套班子,一套班子是多年来随他南征北战的十来名伙头军,专做他喜欢吃的陕西饮食,班头儿叫刘德。另一套班子,有三十来人,则是蜀王留下的,长于做川菜,班头儿叫田兴云。
魏佶进来,站在廊下,怯生生地向王尚礼低声耳语,不料被张献忠看见,叫他进去说话。
魏佶只好进来向张献忠奏报:“傅灿称买不到食材,明天的宴席,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什么?朕的光禄寺,连几十桌酒席也办不出来?他人呢?”
“在宫门外候旨……哦,御膳房的两个掌勺班头儿也来了。”
“把他们全都叫进来。”
三人低着脑袋进殿,一齐跪在张献忠跟前。
张献忠双手叉腰,俯下身子板着面孔问:“究竟咋回事?说。”
傅灿先磕头,再回话:“禀报老万岁,以前老万岁置宴,莫说20桌,就是两百桌、两千桌,也是绝无问题的。可本年情形,已经完全不同了。”
“有何不同?朕的御膳房,还缺银子么?”
“不是银子的事。”
“不是银子的事,这才怪了,那还能是什么事?”
“主要是……今年的情形,与往年相比,实在……实在糟糕得紧。”
“有甚糟糕之处?刘德,快说来与朕听听。”
刘德说:“回老万岁的话,小的们进成都后,往常光禄寺办酒席,一桌顶齐天,也就三四两银子,今年就是多花上10倍20倍的价钱,也办不出来了。”
“刘德,你是我十八寨的老人了,你在咱面前可以起来说话。实话告诉咱,是物价涨得过高的原因么?”
刘德谢恩后站起身来说:“今年城郊,老百姓都跑得不见了影儿,粮食奇贵,百物暴涨。往年三四两银子能办一桌山珍海味席,今年呢?这点钱还不够买盐米佐料。尤其是猪,更成了金贵之物。往年一条大猪,不过十两银子,今年出到一百两,两百两,甚至五百两,也无人肯卖。因为农民都拖家带口逃光了,无人养猪。本城原有几十家糟房,历朝历代都是用酒糟养猪,现在因为粮食奇缺,衙门禁止酿酒,猪也没法养了。原来养的猪,早被人抢购回去杀过年猪了。”
傅灿说:“今日小人城里城外,八方奔走,两片脚板都跑肿了,也未能买回一头。”
张献忠怒道:“老子金银山积,银子不行,就拿金子。一百斤重的猪,你们就拿一百斤黄金去换,朕不信还换不回来。”
刘德说:“不是金子银子的事,实在是没有猪卖。本想改买牛羊鸡鸭,没想也未见好一些。”
张献忠气得不停用拳头捶自己的手板心:“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傅灿说:“眼下只有西郊九里堤上的龚家花园喂得有百十头牛,听说还是屯垦营到松潘、茂县等处搜罗回来的。但他们不肯卖。当然,如果老万岁肯下一道圣旨,那就不同了。”
张献忠大手一挥:“不行,那牛是护国大禅师用来办屯垦的,怎能把它宰来吃了!”刚刚斩钉截铁说过,马上又叹了口气,萎萎地变了神情说,“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傅灿,你们就拿着朕的手谕,到龚家花园去讨一头牛回来。”
傅灿捧旨,带着两名御厨急急往西门九里堤而去。
谁知过了一个时辰,张献忠都已经睡下了,王尚礼又来禀报说,傅灿他们回来了,正在门外候着。还牵回来一条除了皮全是骨头的老牛。
张献忠吩咐王尚礼把人带进来。
傅灿跪奏:“屯垦营不肯发牛,说必须请示护国大禅师。大禅师听说我等奉有手诏,赶紧前来接着。大禅师看了手诏对小人说,新年一过,便是春耕时分,屯垦事大,万不可拿牛去办酒席,要我等去别处采买。经小人再三说明,实在是无处采买,才准许牵来一头瘦壳叮当的老牛,连一点油水也没有。”
刘德说:“这样的牛,怎么可能拿它办皇筵盛馔。何况这头瘦牛除了皮子与骨头,剩下的肉也不够办20桌酒席。小的想得一个办法,只是不敢擅自施行,因时间不待,只好冒死前来请旨。”
“什么办法?”
刘德拿眼左右看看,不语。
张献忠明白,吩咐傅灿与田兴云二人退下。
刘德说:“其实小的与老万岁都不生疏,当年在安康车厢峡被围时……”
“哦,咱知道了。”张献忠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张献忠当然不会忘记车厢峡之难。
崇祯七年春,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领导的农民军败走汉中时,误入险地车厢峡。峡中山高路陡,居民稀少,两头出口被尾追而来的大明朝五省军务总督陈奇瑜率领的官军堵得严严实实。“峡四山巉立,中亘四十里,易入难出。官军居高临下,垒石塞路,从山上投石袭击,或掷以炬火焚烧。流军被困峡内,无所得食;加之长途奔波,又饿又乏。” (《明史.陈奇瑜传》)偏又碰上阴雨连下七十多天,“弩解刀蚀,衣甲浸,马蹄穿,数日不能一食。”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部数万人已陷入绝境,农民军被迫以饿死和伤残的弟兄来作军食。
为了摆脱这种困难局面,高迎祥、李自成与张献忠决定采取诈降手段,以高迎祥的军师顾君恩为代表前去向陈奇瑜请降。他们下令把军中缴获所得金银财物集中起来,派人“入奇瑜营,遍贿左右”“又以重宝贿奇瑜”。
官军本来就贪生怕死,不敢同农民军打硬仗,得了贿赂以后更是极力主张招抚。陈奇瑜也认为农民军是在走投无路情况下的真投降,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大功告成,因此决定招抚。
他向朝廷报告之后,得到了兵部尚书张凤翼的支持。经崇祯皇帝亲自批准,这年六月,在农民军被围百天之后,陈奇瑜代表政府同农民军达成了招安协议:由陈奇瑜按农民军数目,每百人派一名安抚官加以监视,负责遣返原籍安置;所过府县,由当地政府供应粮草。同时檄止官军进兵,以免发生冲突。当时农民军开报的受抚人数有四万名之多。于是农民军“乃整旅出栈,与奇瑜官兵揖让酣饮,易马而乘,抵足而眠。贼之无衣甲者皆整也,无弓矢者皆砺也,数日不食者皆饱腹也。”农民军用这种办法巧妙地渡过了难关,就在数日后的一天夜间,“尽缚诸安抚官,或杀、或割耳、或杖责、或缚而掷之道旁。攻掠宝鸡、麟游等处,始纵横不可制也。”
陈奇瑜这时才如梦初醒,自知闯下了大祸。最终,他被缇骑解往北京,押往市曹砍头。
如今大西军中成千上万的老兵,都经历过那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被围车厢峡中百日更是他们心中的一个噩梦。以人为粮,成为张献忠乃至刘德等人人皆知且无不接受的寻常之事。
更重要的是,那样一段独特难忘的经历,使一帮曾经以同类的身体充过饥的人无不认为:真到了饿死人的时候,人这个东西,很自然地就会变得来和食肉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张献忠举眼向天,揉着下巴想了一阵,才低着嗓子问刘德:“这物儿入得了大雅之堂么?”
御膳房的掌勺师傅与大西国皇帝的对话,充满了黑色幽默。
“人肉绵软细嫩,尤其是体型白胖的年轻男女的肉,比骡马肉细嫩得多,有点像驴肉。”
“看你说的,不像只是在车厢峡时吃过吧?”
“圣上英明,后来在信阳,在玛瑙山,一旦遇上队伍断炊,大都是靠吃人粮顶过来的。不瞒老万岁,就在这半个月里,御膳房已悄悄做过几次人粮了。”
“人粮,哈,这个词儿取得绝好!刘德,你们从哪里弄来的人粮?”
“御林军白天先上街,看谁长得肥嫩白净,夜里再堵上门去抓。御营的弟兄们,也饿得受不了啊。”
“你真能做得可口?”
“吃过的人都说好……不过,这物儿也有缺点。”
“什么缺点?”
“吃多了会上火,眼睛通红,厉害了还会流鼻血,口舌生疔。”
“上火不要紧,多寻些清热败火的草药,煎成汤药,喝一些把火退下去便成。刘德,你就放心去做吧。记住,千万不许走漏消息,谁走漏半点,朕杀谁全家。”
“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张献忠对站在门口的王尚礼说:“尚礼,你马上带他们去刑部提几十名人粮。”
有这样一个秘密梗在心里,张献忠的心情,自然难得快活。非但如此,当他注意到坐在边上一桌的几位面生人,交头拉耳,窃窃私语时,他还感到有些儿心虚气紧,甚为不安。
他示意王尚礼附耳过来,低声问:“那几个在桌上交头接耳的是什么人?”
王尚礼看了一眼:“有两个是刑部的官员。”
张献忠立即下旨:“把那两个大声说话,目无君上的杂种,给咱推出去砍了!”
满座官员,无不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