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设圈套除城尽剿 十万颗人头落地(1 / 1)

张献忠面对千疮百孔的局势并不自咎治国方法有错,反而只恨自己派出的州县官吏无能,东一通诏书拿问,西一道圣旨杀人。而且杀人总是满门绝户,抄家无不掘地三尺,弄得大小官吏心惊肉跳,日夜不安。不仅大杀文官,武官被杀的也不少。几十个知名或不知名的总兵、参将、副将都被张献忠以搜剿无功、徇私包庇等罪名诛杀或者剥皮,家人也全部处死。

偏偏这日上朝时,礼部尚书江鼎镇出班,给他上了一道奏折,说近日川北川东和上下川南州县乱民纷起,剿不胜剿,抚不胜抚,其实剿抚皆非治本之道。凡叛民与盗贼不同者,为盗贼无绅衿领导,趋利避害,易抚易剿;叛民则以绅衿向背为向背,自身并不知分辩利害。所以若不能掌握绅衿,叛民则前赴后继,终无剿绝之时。绅衿为数众多,地位不一,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等。

张献忠大感兴趣,下了御座走到江鼎镇跟前,听他细说。

江鼎镇愈发得意,提高声调说道:“上等为进士举人,本朝开国之初,或已强征强聘,或已诛杀,此辈虽最负人望,在州县势力已经**然无存,当下州县柱石也就是臣下说的第二等,当为中级贡监生员,本朝三次乡试,或已笼络,或已诛杀,少数漏网者也难以掀起大浪,自不足虑。而且此类中级绅衿,只能控制城邑。乡村人望便是臣下说的第三等,绅衿中的童生老儒。此辈因在读书人中地位最低,所以每为地方官吏所忽视。臣下当年在南充老家,就亲自见识过这帮家伙,煽动百姓与官府作对的劣行与能量。”

汪兆龄也出班奏道:“江尚书到底是老臣谋国,一下便抓住了动乱的根本。自古以来,乡民作乱,无不是由此等角色煽惑所致。皇上何不下诏州县考选秀才,将此辈乱动乱分子诱入州县城池,一网打尽?从此后乡民群龙无首,大西国可再无隐患也。”

龚完敬一听,欲开口又闭了嘴。

张献忠迟疑说:“这主意不错,可他们若是害怕不进城池,岂不白忙一场?”

汪兆龄说:“在严法督促之下,断无不敢不进城池。等他们进了城,再派大军到乡间清剿。其坚不入城者,乃是真正的叛民,正好将他们清除干净。”

张献忠击掌赞道:“好!好!汪兆龄、江鼎镇听旨。”

汪、江二赶紧出班,捧笏跪下。

张献忠口述圣旨:“着汪兆龄、江鼎镇二人,督同五路提学使,分道考试,选拔秀才。童生胆敢不赴者,依照生员不赴乡试治罪,殊九族,连坐十邻。”

龚完敬惊得打了一个激灵。这绝非龚完敬天良发现,而实是因为他被罢官回到彭县后,慕他之名投到他门下的学生不少,张献忠如此一弄,这些门生与他们的家人,断难逃出生天了。

此令一出,大西政权控制的各府州县读书人士,果然无不惶恐万分,都想外逃。可一旦逃走,便要连累家人与邻里十户人家送命,迫使许多忠厚胆小的儒生,只有伸长脖子,等候鬼头刀落到自己脖子上。而一些胆大的儒生则举家投入到反抗官府的堡寨中去,与大西军浴血死拼。更有少数雄杰之士,思想与其乖乖送死,莫如索性纠合邻里反他娘的。等到差役下乡催考之际,埋伏在途中将他们砍杀了。官府若是不知,他们照常生活如故,若被官府侦知大家也不用害怕,来的兵少他们便抵抗拒捕,来的兵多便弃家落草,或是索性归附了南明军队。

如此一来,仅仅两个月过去,百姓们除了公开结寨抗官外,又平添了满地抗粮抗差、不畏官府拿捕的乡民。

1647年(大西大顺三年)春节刚过,偌大个四川除了小小一块成都平原,其余全都笼罩在战火硝烟之中了。即便是在成都平原,也只剩下府州县治所在城池,与驻扎有官兵的大的商贸集散地,才有循规蹈矩,当差纳税之顺民百姓,看上去炊烟也还密集,保存着一些旧时升平气像。

而距城池大埠较远的山林地区,乡民凭险结寨而居,由各寨首发号施令。他们白日结队出耕,有人在高处放哨;夜里轮班入睡,置更巡夜;出入砍柴挑水,皆挟戈矛。对来往行人严加盘诘,若是官吏差役及其沾亲带戚之人,经人识出立即杀命掠财,毫不姑息。若遇军队路过则传锣罢耕,闭寨坚守。来攻则奋死以拒,不攻也不相犯。他们或孤立自雄,或遥奉南明诸将节制,倚为声援,或仍受大西朝官吏管辖,缴粮纳赋,唯独不允官吏入其寨内,如受讨伐,即便全寨战死也不屈服。

这样的堡寨,以前只有川北与川东有之,如今成都平原周边山地也满眼皆是。那堡寨与城邑之间,许多原畴沃壤初时尚有人耕种,后因兵去匪来不堪骚扰,农民有种无收,相率逃徙化为空地。唯剩下许多空房,作了往来兵匪的栖身之所。

川人武装反抗大西政权的情形,《蜀碧》描述如下:“流贼在所攻破的郡邑,都设置守、牧、令、判各级官员,缉捕百姓。当时四方起兵,没有被荼毒尽杀的民众,全都斩木揭竿,纠集杀贼。一时间伪官有的在官署当庭被杀死,有的被用火烧死,有的被扔进水里,几乎杀尽。”

张献忠万没想到自己进入成都才两年工夫,大西政权管辖的地盘,便被破坏得如此迅速。各地府、州、县从速请兵剿办的奏折,已经有了几百道,惹得张献忠大发雷霆,喝道:“川人如此刁顽,我的兵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这日早朝,张献忠大集文臣武将于承天殿,商议剿抚大计。

张献忠登上御座,屁股刚一挨着龙椅便蹦起来大声骂道:“川人不是好货,咱老子入川之初,广行仁义,延揽缙绅,赏了许多的官给他们做;年支大量俸禄养活他们,却偏偏有许多缙绅要起来反对咱老子。痛快杀了以后,到底无事。近来又有人教咱把全体读书人罗致到各地城池里一网打尽,免得在乡间煽动愚民滋事造反。朕已颁旨州县照此方法去做了,偏是州县报来,仍有大半读书人不肯入城。那一般结寨抗官的,恰又是读书人带头。这也是从前那批进士、举人劣根尚存,抚着他便会生事、杀了他也就无事。老子要把全川的读书人杀光,只留农民种地纳粮、商贩依章纳税、工匠老实做事就足够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办法,赶紧奏来。”

汪兆龄出班奏道:“顽民结寨抗官,必然会推举读书有品望者为首领,皇上宜下旨除城尽剿为上,施以霹雳手段。强令读书人一律迁入城中,遵从者为顺民,不入城者即为叛民,良莠分明,便好剿办了。只要剿得几县,其余州县自会畏惧,搬进城邑者必多。那时再将出头之人诛杀,解散胁从于田里,此谓拨乱反正之道也。”

王自贤奏道:“汪丞相所言大谬!据臣所见,近些时候四乡百姓来大慈寺出家者甚多,臣问其何以出家,皆言现在种田也不能养活人,实在是别无生路,才来庙里做和尚。臣再问从前种田何以能养活人?他们说,从前的川西坝子只要有十亩田,养活一家数口便绰绰有余。那时粮赋轻,差徭少,现在单是征粮之额,便已占去农田全部收成,何况还有差徭之累,所以农民现在就活不下去了。”

张献忠插话:“四川刁民甚多,一面之词,你就相信?”

王自贤道:“经我下乡探访,果然全是这般情形。畿辅之郊,已是十室九空,远畿州县,不言可知。我想结寨抗官,乃是一条死路,人非万不得已,何至与军队对抗?要是出寨归乡仍无生路,则虽将所有堡寨清剿一空,也不能使百姓能有生机。今日之计,只宜釜底抽薪,不可扬汤止沸。还是节用爱民,轻徭薄赋,结寨之民自会归乡,又何必兴师动众,发兵剿杀呢?”

张献忠不悦,说:“叛民明明是受了王应熊檄文的煽惑,大禅师偏替本朝派上许多罪状,难道要咱向他们投降么?”

龚完敬附和王自贤意见,说:“小臣前些时候在遂宁往南充途中,看见许多结寨顽民,他们并未与曾英、马乾联络,也没有使用南明旗帜,往时全川绅衿作乱,他们也未附和。足见大禅师所言,确是实情。”

张献忠说:“无论实情虚情,反抗大西官府的,总是该杀。”

孙可旺说:“现在曾英、马乾、杨展、曹勋、朱化龙、贺珍等六路南明残军,已经夺去四川大部地区,把成都坝子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我军应筹划分路应对之策,似可暂时置这些小民百姓不问。”

张献忠嚷道:“咱大西国金银山积,兵马也多着哩。唯独所缺的是粮食,粮食须从农民中取来,若还不先剿叛民,杀得他们服服帖帖,咱们的兵都会饿死,还说什么对付六路兵马?认真想来,还是只有汪丞相所献除城尽剿的主意最好。”

张献忠如此一表态,大臣们便不再说话了。

于是,张献忠发号施令,命四家王子督率四路兵马,分道剿杀叛民。他对这样的杀法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这叫草杀,你们要像割草一样,把那些叛民通通割了。”

平东王孙可旺从简阳、资中一路,杀向内江、安岳、遂宁、合川,声言去抵御曾英、马乾兵马,命沿途州县供给粮草。州县官指出抗粮的堡寨来,孙可旺便发兵前去痛剿,每破一寨,鸡犬不留。如此一路杀去,足保军粮充足。

张献忠又吩咐刘进忠和马元利两位都督,协助孙可旺,分道将这一地区的叛民剿杀干净。

除此之外,抚南王刘文秀负责剿杀川南,打着去、乐山、宜宾讨伐杨展的旗号,却是先把彭州、眉山、丹棱、青神、峨眉、洪雅、夹江、井研、仁寿、荣县、威远一带叛民剿灭。再命狄三品和冯双礼兵分两路,去协助刘文秀,到乐山、宜宾去征伐杨展,受刘文秀节制。

安西王李定国剿川西,将邛崃、雅安、都江堰、彭山等州县叛民全部剿灭。另派王复臣和张化龙去攻打曹勋,一体归李定国节制。

再派定北王艾能奇前去剿杀绵阳、三台、阆中、南充各州县叛民。由白文选负责前去攻打贺珍,一体归艾能奇节制。

张献忠一口气将四路大军布置停当,对大臣们说道:“这次出兵,乃是咱大西国生死存亡的关键之战。干得好,安邦退敌;干得不好,这四川便非咱们所有了。不过,即便咱们在四川待不住,也决不允许拿这广土众民去资敌,必须杀它个痛快!如果你们攻破一寨,留得一人未死,被咱知道,必以主将抵罪。”

诸王子大臣虽内心不以为然,但个个畏惧张献忠喜怒无常,暴虐无度,无人再敢说话,便如此执行去了。

成都近畿的龙泉山、牧马山首当其冲,大小堡寨果然不值平东王大军一击。接连屠杀了几座堡寨后,其余的望风而降。孙可旺传令要粮不要人,将所有堡寨的粮食统统掠走,人则以掌论功。

孙可旺这一路一直杀到内江、合川地界,才遇到顽强抵抗的堡寨。他们因有曾英、马乾作后援,故而无不凭险顽抗。被攻克一寨杀绝一寨,其余诸寨仍不投降。

每到一地,大西军提前传令:除城尽剿。

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住在城里的都是良民,官府保证他们的安全。凡散居四乡的皆是叛逆,一律予以剿灭。很多人听了官方说法,真以为只要进城就可以躲过战乱,于是扶老挈幼前往城中避难,因此大西军就得以轻松地把百姓聚集杀害。而原本居住在城中的人,有的人打探到大西军的意图后,便事先出城逃掉了。

关于这次大规模的剿杀行动,欧阳直在《蜀警录》中留下了斑斑血痕:“献贼发兵出剿百姓,令曰:除城尽剿,凡剿一处,先令地方官将城池四周乡间百姓全部诱导入城,交到领官兵前。总兵官次日开剿,布兵环围,四下齐向中央搜杀,如围场合龙口之状,龙口合而野尽,然后再屠其城。凡居山寨者攻之、擒之,斩首剁手者无算。每官兵回营以所剁手掌验功,掌一双准一功。凡有军官衙门所在,手掌如山积。而成都城内手掌,则更几于假山之万叠千峰也。尝见一札付自副将升总兵,其札头空白处,用朱笔细字备注功级,算手掌一千七百有零。呜呼!惨哉!”

彭遵泗所著《蜀碧》中也有记载:

“刘文秀再次到达邛崃,捕获留下民众数万家,都被屠戮。又杀僧人道士千人,以搜山、望烟等手段,按踪迹搜索藏匿在高山大谷岩洞里的人,用火熏烧。邛崃、蒲江二百里地,被**为血肉屠场。”

“刘文秀攻陷丹棱,占据官署,把城中居民驱赶到西门外的济桥杀害,尸体堆积与桥相平,水路被堵塞。又派兵搜乡,用长绳把男人妇女都拴在一起,每数十人为一群,流贼前后各一人,挎刀执杖,押到江陵庙杀死。”

刘文秀如此,孙可旺、艾能奇、李定国也大同小异。大军出征,浩浩****,声言与南明军队作战,前后费时近两月,没有和南明军正正经经打一仗,杀的全是赤手空拳的老百姓。

可怜天府之国,数百里刀途血道,惨云遮日月!

也有拼死反抗的,彭遵泗在《蜀碧》中写道:“我的祖父,讳万昆,当时策划抗拒流贼,假装送牛送酒去侦查贼营,被门军阻拦,绑去见敌人头目。因为假装进献而得到赦免,并骗到流贼的旗号带着归来,聚集壮勇固守险扼地方,一有入乡的贼兵就杀死。一天,突然前来的一批抢粮的流贼约三百人,都被设伏擒获,押到三溪口处死,流贼不敢近前,一乡得以保全。”

彭遵泗与欧阳直两位留下重要史籍的读书人,彼此还是亲戚。

彭遵泗在《蜀碧》中点明了他与欧阳直的关系:“(张献忠)诡称开科考试取士,在贡院前,左右设长绳,离地四尺,按名序排队,凡是身高超过绳子的生员,都赶到西门外的青羊宫杀死,前后近万人。笔和砚堆积如山。当时只有两人年幼,不到绳高,留下来作书记,一个忘了名字,另外一个是广安的欧阳直。后来流贼奔走川北,挟持同行,张献忠在凤凰山被杀后得以脱身归返,寄居丹棱,与我的叔祖联姻,所写《蜀警录》一书,颇为详尽的记载了很多有关张献忠的事情。”

没过多久,张献忠的“咔嚓一刀”,砍到了成都百姓头上——这一刀来得惊世骇俗,竟然被他砍杀了十万人之多!

这场祸及全城市民的大屠杀,居然是因大西国兵部尚书龚完敬而起。

龚完敬属于那类办事极为精明能干,同时绝对不忘把自家的小日子也过得来精致玲珑、活色生香的不凡角色。

成都老西门外出北巷子,过金仙桥,再走过一片田坝,就来到了九里堤上。《成都县志》载:“县西北十里,其地洼下,水势易趋,汉诸葛孔明筑堤九里捍之。”把九里堤名称由来,介绍得十分清楚。

九里堤上的龚家花园,为成都人的一处著名景观。

这龚家花园,就是早些年间龚完敬从龙安州推官——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地方中级法院院长兼审计局局长——的位置上卸职后,用贪污来的赃款,在成都修建的一座私家花园。龚完敬犹如作画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精心设计、合理安排布局,对其一草一木,都作了精细描摹。花园占地上百亩,一边紧邻府河,一边紧靠九里堤,虽无亭台楼阁,那造型别致的粉墙青瓦,竹篱草舍,与重重叠叠的假山草坪,却也配搭得错落有致,至为精巧。园中大部为精心栽培的万株芙蓉树及梅花、桃树,地面广植草坪,绿荫衬托着万树芙蓉、五百梅花,以及间种其间的芍药、牡丹、**等花卉。历经数年打造,龚家花园终于成了“万树芙蓉、一湾清水、千竿翠竹、五百梅花”的胜景,真个是情趣盎然,令人流连。

每年金秋时节,园中万树芙蓉盛开,争奇斗艳,巧夺天工。届时,龚完敬必开园迎宾,广容游客赏花。达官显贵、名士骚客、城中居民也扶老携幼、相邀前往。九里堤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胜似赶青羊宫花会,被时人誉为“芙蓉花会”。

这一年,是龚完敬的五十华诞,因他在大西国地位显赫,故而生日这天,龚家花园大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连他老家彭县的亲朋故旧,包括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三姓,都纷纷赶到成都西郊九里堤来为他祝寿。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也就引来他的宿敌上门寻仇。

龚完敬大起大落、刀光剑影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的敌人不在少数。几年前“打五蠹”时,龚完敬全家老幼数十口,包括他一生创下的庞大家财,全都被他的乡人用武力强行夺去,还害得他远走南充,与江鼎镇一起,在大巴山中与摇黄首领遵天王袁滔厮混了将近两年。大西军攻进成都后,他向张献忠请领了一彪兵马,杀回彭县,威风凛凛做了一回还乡团司令,把当年参与打砸他家人与财物的乱民,杀了不少,甚至好些人家,被他杀得绝了户。

就在龚完敬五十华诞的寿宴上,居然出现了几张王应熊发布的檄文,有的张贴在墙上,有的张贴在花园长廊边的雕窗旁,有的干脆就贴在树身上——毫无疑问,这便是对大西政权最恶毒,最具杀伤力的反动宣传品了。这些反革命罪证落到了王尚礼统领的神通广大无处不在的查事官手里,在最短的时间里,便送到了张献忠的龙案上。

更要命的是,在已经对破烂不堪的四川渐生离意的张献忠眼里,龚完敬、江鼎镇、严锡命等本地官员,已经彻底丧失了初入四川时所发挥出的那种地头蛇作用。所以张献忠正寻思着如何找一个借口将他们统统除掉,既能省下一大笔俸禄,节省下重要的粮食,抄没的巨额家财,还能让国库更加充盈一些。

张献忠听完王尚礼的报告,浏览了一下他最大的对头王应熊代表南明朝廷发布的讨伐自己的檄文,马上让王尚礼去把所有参加龚完敬寿宴的四川籍官员,一个不剩的抓起来。

王尚礼岂敢怠慢,马上将12名查事长召集拢来,叫他们将所有的查事官、查事员全部动员起来,不惜重金,广募眼线,把传递王应熊檄文的人不拘多少,一律抓起来。

一夜之间,从尚书到六部科道官员,以及七位近畿知县,一共124名川籍官员,无一漏网,全部被缉拿归案,关进了刑部大牢。郑重其事的审讯完全是走过场。张献忠甚至亲自前往刑部,提审了此案中最高级别的官员龚完敬与江鼎镇。

两位已经被剥去袍服,摘去乌纱,身着灰色囚衣,脖子上还套着板枷的囚装,饱经宦场历练的官油子,在大堂上的表现大相径庭。

江鼎镇虽然哭喊连天,磕头磕得来额头上鲜血淋漓,张献忠仍然命刽子手当堂剥下他的皮。江鼎镇被剥光衣服,露出一身肥白泡肉,在一旁惨叫连连,直到变成了一具血尸。

同样被押到大堂上的龚完敬见了张献忠却昂然不跪,绝不求饶,紧闭双眼,脸向苍天,视大西国皇帝如无物。对被剥得来一身鲜血淋漓的江鼎镇,也同样熟视无睹。张献忠离开座椅,走到龚完敬跟前。这让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头儿已经谢顶的脑门,居然像婴儿的光屁股蛋那么红润且透着一种晶莹剔透的光滑质感。

张献忠突然萌发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念头,绝对不能够让这条他曾经非常倚重的地头蛇,带着这种傲视一切、分明对他这大西皇帝也胆敢充满睥睨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离开这个世界。他知道,他已经不可能重新让姓龚的回复到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模样,更不可能让他发自内心地敬仰自己。但是,至少也必须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恐惧——哪怕是一丝丝,一点点,自己心里也会舒爽很多。否则,遗憾的不是龚远敬,而是自己。

于是,张献忠先是大声夸赞犯人:“好,不愧是朕的柱国大臣,荣辱不惊,且能将生死置之度外。”马上语气一变,冷冷问道,“龚完敬,你可知道,你为何会有今天?”

龚完敬若老僧入定,依然是不张口,不睁眼。

“嗯嗯,你虽然不张嘴,可我分明听见你的心在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甚至还在恶狠狠地骂朕:就是你张献忠授意王尚礼,派人把王应熊的檄文贴到我家院子里的。朕猜得不错吧?”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张献忠却是胸有成竹,继续说下去:“朕知道,当初四川‘打五蠹’时,暴民灭了你全家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可你姓龚的能干啊,在大巴山上与摇黄匪徒为伍时,抢了五个婆姨,生下七八个娃娃。进入成都后,你又于三月之内,一口气纳了四个小老婆。一月之内,两煮红蛋,两做父亲,你龚完敬可是老枪威猛,人丁兴旺啊。你信不信,今天你要再不开口,朕马上叫人把你的家人全带到这大堂之上,当着你的面,像剥兔子一样,把他们的皮全剥了。”

龚完敬微微一震,嘴唇颤了颤,双眼陡地睁开,愤然吐出一句话:“你可别忘了,得道,四海归心,无道,天下大乱。”随即又强压下愤怒,淡然问,“皇上,你真想听听,小臣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你平日口舌如簧,妙语连珠,无人能敌。来人啊,赏座,上茶。孤王今天啊,要陪你好好喝最后一杯茶,听你摆这辈子最后一段精彩的龙门阵。”

龚完敬双手抱拳冲张献忠点了一点,道:“臣,谢座。“遂昂然落座,接过差役奉上的盖碗茶,用茶盖轻轻**了**茶沫,不疾不徐,浅抿一口,然后平视张献忠,不慌不忙说道:“你自己说说,你这一生所犯下的罪恶行径,不有违人伦纲常吗?我骂你一句衣冠禽兽,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只怕玷污了畜类的天性。你……你真是禽兽不如啊,我的个老万岁。”

看到张献忠怒目圆睁,已经自忖必死的龚完敬,又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下去,“啊啊,请少安毋躁。你张献忠杀人万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莫非还受不了老朽的几句轻飘飘的谴责吗?你这所谓的大西国皇帝,算得什么东西!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全然不把我四川百姓当人了。可是,你别忘记了,四川有380万颗人脑壳,你张献忠就算是天下第一杀人魔王……你,又能杀得过来吗?”

张献忠这才发现他和龚完敬之间的对话既无趣又陡使人气恼,于是再也没有了好脾气。那黄铜色的脸膛上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用一种不怒而威的声调说:“龚完敬,看在你过去毕竟为咱鞍前马后效过力的份上,你说吧,愿意为自己选择怎样一种死法?这个忙,朕还是可以帮的。”

龚完敬将盖碗茶往茶几上重重一放,茶水溅了满几,视死如归地说出了他60年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句话,“今至此,斧钺由汝,奚问何?”

张献忠虎地站起,大声吩咐:“将龚完敬一干人犯,立即剥皮实草,年轻女眷发往娼院,其余家眷,无分男女老幼,一律砍头。”

张献忠一边和他的前兵部尚书说着话儿,一边看着刽子手把龚完敬的整张皮剥下来。他们两人的对话还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

张献忠好奇地问龚完敬感觉如何。

龚完敬答:“死得快活,浑身清凉!”

颇有点金圣叹临死之际,大口喝酒,大呼痛快的味道。

一天之内,西王宫端礼门外直通红照壁的大道两旁,又增添了上百具头戴官帽,身穿袍服,迎风飘扬,面目可憎的新鲜皮囊。

接下来,便是追查散布与传播反动宣传品有关的人犯了。

查事员们接到命令后,白天以平民身份,混入茶馆酒肆,或游逛于街头巷尾。夜晚则沿门窃听,或混入赌场妓院,穷尽一切手段侦察,数日之内,便捉得许多官吏与百姓,送到查事房,经查事长严刑拷问,又查出有各地南明军与叛民派进城来刺探军情、散发檄文的奸细。重刑之下,这些被抓之人,大都张口乱咬,于是犹如滚雪球一般,被抄杀的人家,越来越多。

张献忠听王尚礼报告后十分高兴,命尚礼将抄得的金银钱物,提高至三成用来奖励有功人员。因此查事人员更是不遗余力。如此一来,成都城里无论官民,人人自危,甚至连亲友相见都不敢开口招呼,每夜提早关门,默默然上床睡觉。赌场妓院,门可罗雀,甚至连奸细也都绝迹了。众查事人员无功可报,渐感无聊,便有许多小偷成了宝贝,由他们爬房逾垣,每夜分赴各个大家宅院,官署军营,寺观公所,去窥听动静。

《蜀碧》载:一个小孩听到有人说俗语:张家长、李家短,就报告了张献忠。“献笑曰:‘此乃吾胜自成之兆。’遂释其焉。”

王应熊檄文案辗转攀连,查事人员竟然从全城查出一千余张檄文,因传阅而获罪者多达万余人。王尚礼报于张献忠,张献忠怒极,命将所有人犯的家眷,也一并捉来杀了。

“获罪者与其家眷,不会少于数万人,如何杀得过来?” 王尚礼惊问。

“杀人有什么难的?有多少杀多少,一个也不要放过。”张献忠指点说,“先用军队严守四门,城里布置巡哨,防人逃跑。再将全城划为若干片区,用兵隔断,分区捉拿罪人家眷,分批就近押往城外砍杀。要不了一万兵马,一天便可将人抓尽,两三天便可全部杀光。”

王尚礼奉旨出了西王宫,为将这件大事办得来让老百姓不惊不诧,一大早便命差役沿街传锣,宣布:“南明残军,已从四路杀来,大西军即将出城作战,各街百姓,暂时不准出门,以免妨碍兵马行动。”

遵照张献忠指示办来,果真一切顺利。当天便将涉嫌传阅檄文人犯的家眷,抓了四万人左右,彼此乱咬,又陆续查出六千余家,抓了七万余人,两犯相加,便超过了十万人,遵照张献忠指示,分别集中于城南、城东两道城门外的河滩和田坝上。

王尚礼驰马检查了一下现场,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挤满河滩田野,一眼望不到头,心中不免也有些虚怯,赶紧回宫报告张献忠。

张献忠一听却是笑靥如花,高兴地说:“你把这十余万人一杀,马上帮我解决了几桩心事。一、不怕肘腋之民作乱。二、省下许多粮食。三、抄没一大批财物充库。你马上出榜,把近畿各州县乡镇的百姓捉进城来,将空出来的这些房院,白送给他们居住。”

王尚礼一边安排武将杀人,一边布置文官出榜。那榜文写的是:

近因京城奸民谋反,抄没住宅,尚多空废,念尔乡居之民,迭受奸匪扰害,未能得以安居,特准移家入城,赏住空宅,籍便保护。

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张献忠眼里竟然变成了一种独特的精神享受。屠杀开始这天,他不仅亲临现场视察,参与杀戮,甚至还特意盛情邀请两名外国传教士,前往现场参观他如何指挥大规模杀人。

利类思和安文思将他俩在现场看到的,亲身经历的一切,详细地写进了《圣教入川记》:

1645年冬11月22日,张献忠先暗遣一人捏词诳报,以惑众心。谓某路敌军大队将至,须当操练兵马,以作御敌。

次日,大集人马,若将赴战场一般。张献忠暗将毒谋通知各营军官,饬令剿洗全城,不留一人。诡言:“百姓等已暗通敌人,勾引大队入川,以图大举,故当剿灭此城居民。尔等各宜秘密准备,不得遗漏军情”云云。众官闻之各自回营,预备明天大屠之事。剿后即当渡河以迎敌军。

23日上午,大屠杀开始。利类思被安排于城东大安门城楼上观看,安文思被安排在城南中和门城楼上观看。不久,张献忠下令对集中在城东和城南河滩田坝上的十余万无辜市民开始屠杀。

两传教士回忆说:“见无辜百姓男女被杀,呼号之声,惨绝心目,血流成渠,心如刀割,欲救不能。”

这时候,张献忠骑马由大安门前往中和门视察,安文思也随他而行。到了南门。张献忠正要下令杀人,突然听得蹄声沓沓,从北向南,由远而近,举眼一看,竟是一名僧人飞马而来。

王自贤刚刚在大慈寺内做完早课,便有小沙弥前来报告,说城中无数百姓,已被军队驱往城外,看来今天,将有许多人死于非命。

王自贤一听,赶紧叫人备马,先到城东,得知张献忠已经去了城南,又即刻追至城南。王自贤到得张献忠跟前,翻身下马,急声问道:“陛下,为何今日又要大杀百姓?”

张献忠冷冷回他:“朕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负朕之极,故尽屠之。”

“为几张檄文,杀如此多的成都百姓,这对我大西政权,有百害而无一利呀!陛下天纵英明,怎么能够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

张献忠恼了:“给朕住口!”

“陛下——”

“大禅师,朕早就听够了你的聒噪,你还是回到大慈寺,安心烧你的高香,诵你的经文吧。”

王自贤站起身来,绝望地看着张献忠,悲声叹道:“活了半辈子,我真看见水井掉进水桶里了。”

张献忠一怔:“啥意思?”

“自己想想吧。”说罢,王自贤悲苦地望了一眼张献忠,然后转过身,吃力地爬上马背,摇摇晃晃地向着远处走去。

二位传教士见王自贤苦谏无果,也一起“伏地哀求,情词恳切,声泪俱下,请求张献忠不要再杀无辜。”

但是,张献忠毫不理睬。

两位传教士回忆:

此时被拘百姓无数,集于南门沙坝桥边,一见张献忠到来,众皆跪伏于地,齐声悲哭求赦,云:“大王万岁!大王是我等之王,我等是你的百姓,我等未犯国法,何故屠杀无辜百姓?何故畏惧百姓?我等无军器,亦不是兵,亦不是敌,乃是守法良民,乞大王救命,赦我众无辜小民”云云。

献贼之心,禽兽不如,闻如是之言,不独无哀怜之意,反而厉声痛骂百姓私通敌人。随即纵马入人群,任马乱跳乱踢,并高声狂吼:“该死该杀之反叛!”随令军士急速动刑。

冤呼痛哉!无罪百姓齐遭残杀,终则息静无声。真是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

意大利人和菲律宾人魂飞魄散,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