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发生在秋闱期间的大屠杀不胫而走飞快地传到外地,而且以讹传讹加油添醋,说得来令人恐怖万分。
关于这段血淋淋的历史,正史上皆语焉不详,只有出自当时人笔下的坊间野史,如《滟滪囊》《蜀碧》《蜀记》《蜀乱》《蜀警录》《蜀龟鉴》《荒书》等,记载了当时的若干片段。
有的说:“赴试之初,给每人发一个元宝,开考之日,命诸生将元宝顶在头上依次进入考场,到了大门口贼乃取下元宝,一一砍头。”
有作者亲眼看见:“一万多士子从莲花池贡院一队队由大兵押出,由各县教官手执黄旗领队,各生员提着行囊相随,出小南门后刚上南门大桥,便依次砍下桥去,教官生员皆无一免。”
有的说:“贡院门上拴一根长绳,离地四尺,命诸生挺身而过,碰着绳子的全都杀了,只有两个天生的矮子活了下来。”
《蜀警录》的作者欧阳直便是有幸活下来的两个矮子之一。
欧阳直亲身经历了这场惨祸。他的经历极为罕见。
欧阳直,四川省广安县城关镇人。几乎从幼年时代,欧阳直命运的乖戾就有所显露。他四岁丧母,七岁丧父,十岁时三个哥哥又都死于同一场瘟疫,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因家中无人支撑门户,他的一个寡嫂回娘家守节时,便把欧阳直也带回去抚养。
欧阳直酷爱读书,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嫂嫂的哥哥也为他的好学精神所感动,特别资助他笔墨费用。欧阳直15岁中了秀才,17岁娶亲,六礼备举都出自嫂嫂之力。他成家后,把嫂嫂接回家中,奉养如母。
欧阳直生于耕读之家,如今家道也开始重振,因此一心想在科举上有所作为,继承父辈先业。然而生于末世命运多舛,壮志未酬时事已非。张献忠入据四川,作为一介小民,欧阳直一生的噩梦从此拉开了序幕。
明末天下大乱。张献忠占领四川后,强迫四川士人到成都参加省试。欧阳直也被迫去了成都。在成都期间欧阳直如堕阿鼻地狱,目睹了惨绝人寰的青羊宫大屠杀。这段经历后来写进了他的《蜀警录》,而他本人命悬一线,总算天不绝他,让他活了下来。因字写得好,在大西军骁骑营都督刘进忠身边做文秘工作,他还把留在广安的妻子和一对儿女接到身边随军(笔者注:大西军官兵都带家属)。后来刘进忠反叛,欧阳直带着妻儿趁乱逃脱,准备乘船前往南明军控制的遵义一带。
船到明月渡时,长期祸害四川百姓的摇黄匪军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们的船。欧阳直的妻儿投江而死,奴仆有的被杀、有的被掳走,瞬息之间家破人亡。
因为还想从欧阳直口中逼出更多的财物,摇黄匪军没有杀他,用绳子系着他脖子驱赶着他在烈日下赤足而行,稍微走慢了便拿刀背砍击。到了军营,欧阳直皮肤尽裂。而匪军仍索要财物,把欧阳直吊起来鞭打炮烙,使其生不如死。
再问不出什么之后,欧阳直被押到贼军首领帐中。首领绰号邢十万见欧阳直文弱,想杀来润刀。
生死关头,忽然一个女子走到邢十万跟前向他低语一阵。邢十万便不再杀他,叫人把他押下。
过一会,有使女把欧阳直带到这个女子那里。原来该女出自四川通江的世家,被邢十万掳来做宠姬,因怜欧阳直是读书君子,于是便托言和欧阳直是姑表亲救下了他。从此以后欧阳直便和她以亲人相称,邢十万没有再难为他,还送了两个女人给他做老婆。
如此过了两年,欧阳直久历生死之变,对周围环境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加上这时又听说明朝抚镇带兵驻扎在附近,于是丢下两个老婆,悄悄逃奔南明军营。经过一番周折,总算被南明军收留。此后的一段时间,欧阳直一直替南明军效力。
四川经过各方势力的争夺厮杀,田园荒芜、人鬼混杂,早就残破不堪了,于是各种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越来越多。
由于严重的饥荒,一些地方开始有人吃人的传闻了。起初欧阳直并不相信,后来驻扎在内江的南明四川巡抚马乾派他回家乡广安做县令。还没当几天官,有人忽然晚上来找欧阳直,告诉他:“我们因为久无粮食,经常吃人。现在他们见你年少丰腴,准备对您下手了,请您还是赶紧跑吧。”
于是欧阳直带着这个报信人连夜逃回内江,从此依附在马乾身边,再不敢远离。
在内江的时候,已经外逃的当地著名乡绅范文光的弟弟因为战乱缺粮,无力奉养母亲,来向马乾求助。马乾送了几升米给他,谁知当天晚上就被他的邻居抢走,而且还把他杀了当菜,因为嫌其母太夫人又老又瘦,才没一起宰食。
未几,清军南下攻占内江,马乾殉国。战火中欧阳直在荆棘丛中躲了一夜才逃脱,随后同溃兵一起到了威远县。
十多个吃人肉的饿夫聚在路边虎视眈眈,只是看到欧阳直一行人多不敢上前,但犹自大声喊道:“如果有走不动的,丢下几个给我们做粮饭吧!”
后来大家四散分开,欧阳直和几人同路。在一个月夜的山路上又有饿夫在路边抓人吃。同行的三人都被绑走了,只有欧阳直跳崖逃脱。欧阳直生命力极强,路上饮水食蒿,连续八天没有吃到粮食,依然活了下来。
太平时期的四川居民区,从来没有虎患。而战乱饥荒期间竟然遍地是虎。有一二十成群的,有七八只同路的,上屋爬楼,凫水登船,简直无所不能,诚为亘古未见之奇观。
欧阳直经过资阳和简阳的边界时,月夜中有四只老虎追逐着从旁边经过,他躲在草丛中,天幸没有被它们发现。在泸州,舟行长江上,欧阳直还亲眼看到岸边竟然有几十只老虎逍遥漫步,鱼贯而行,犹如牧羊犬一般,“为首一只浑身纯白,脸上长毛,颈上披须,长约径尺”。
此时的四川,实已非人类世界,仿若成了个巨大的野生动物园。
经过九死一生,欧阳直逃到乐山,投奔割据乐山的杨展,甚至又一次成家,但颠沛流离的命运远远没有结束。明末各派势力在四川争斗不休,杨展在对抗张献忠时名扬天下,后来却被李干德诱杀;李干德未得势多久,又被统摄云南的刘文秀杀死。于是欧阳直又落入刘文秀之手,被带回云南充作幕客。不久欧阳直趁刘文秀与清军交战时逃走,携妻躲进深山。
最后一次是清军入云南,欧阳直带着妻子躲在草木间长达六天,才躲过了清军的搜捕。事后夫妇俩隐居的深山老林,断崖幽壑,云海雾谷,往好一点说像世外桃源,实际上形同荒林野猿。虽然餐露饮风备尝艰辛,欧阳直也不愿出山再堕红尘。然而还是有人把他的行迹说出去了,于是又辗转落入几个强人之手。
康熙年间,局势稳定下来后,他终于在云南楚雄安家,从此才算免去了颠沛流离之苦。
欧阳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并把对故乡的感情延续到了后代。在他去世后,四川也逐渐从战祸中解脱出来,各地移民开始入川。欧阳直的两个儿子都回到了四川,定居于彭县。
在历史上,历经战火的人不计其数。但像欧阳直这样九死一生,目睹那么多惨祸,最终还能够活下来的人,肯定是极少数了。但有这样一种乖戾奇特,如同乱世漂萍一般的命运,实在是人类的一种大不幸。
欧阳直把自己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事情写成《蜀警录》一书。在书中,他也一直在反省、在追问:为什么四川会遭此惨祸?
欧阳直说,自己生于1620年(万历四十八年)。孩提时,周围人烟殷庶民风质朴,敦信义、崇礼让,陶然于和风细雨之中,不啻为极乐世界。到了崇祯后期忽然感觉世风大变,山野林间魑魅魍魉鬼影重重。富人广厦万间穷人贫无立锥。富人衣食住行越来越追求奢华,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口舌之欲,烹宰炮制极虐极惨。而人类之间更是互相倾轧、弱肉强食,怨气所结充斥宇宙间;上干天咎,才酿就了这场浩劫。
欧阳直的看法分明有些唯心。晚明世风崇尚奢侈,追求末世狂欢确实是时代风气,不仅四川如此,全国都这样。
在大西大顺二年的冬天姗姗到来的时候,利类思与安文思奉命翻译《大西宝典》的工作总算是结束了。
冬至这天,西王宫便派太监给利类思与安文思送来请柬,邀请二人前去宫中赴宴。待二人携上赶到承天殿,只见殿上已是暖意融融,人声鼎沸。
从来做事无法无天、视皇明礼制为枷锁的张献忠即便做了皇帝,也经常喜欢把他和大臣们上朝理事的承天殿,变成个作战时的指挥部模样。一大帮历经同生共死的铁血哥们聚在一起,皇帝不像皇帝、将军也不像将军。大家无拘无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划拳。西王宫中再高级的酒宴,也绝对少不了羊肉泡馍、油泼臊子面和凉皮、肉夹馍。喝酒也不喝名头响亮得多,价钱也贵得多的五粮液和泸州老窖,只喝陕西凤翔县出产的西凤酒。因为陕西乡党们对山珍海味不感兴趣,做得太过精致的川菜也很难填饱他们的肚子,最喜好的就是那一口充满家乡风味的面条、面饼和面疙瘩。所以每宴必有家乡面食端上来,若是再往那青花大海碗里添一大勺子红油辣子,撒一把绿茵茵的葱花,那就是无法形容的天下第一美味!一大帮从各个驻防地回到成都的大西国的都督大将军们,在金銮殿上见了面,嘻嘻哈哈你给我一掌,我给你一拳,说着亲切的陕西乡音。然后一人手里捧着个青花大海碗,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或蹲或站或坐着吃羊肉泡馍、臊子面;那场面,加上那“唏唏呼呼”的一片声响,定然是气势恢宏,蔚为壮观。
为了今日的盛宴,光禄寺早已将全成都最好的厨师召进西王宫来,和御膳房里分做陕西菜与川菜的几十名厨师一起,在东西华门两侧的平房里安设炉灶,炮炙珍馐,温暖醇酒,只待弟兄们到齐便要开宴。
二位洋教士进得承天殿,见四处已经人头涌**,殿内炭火熊熊,暖意洋洋。数百名文臣武将,各自寻着自己的名签入座。
正中御榻下一席张献忠居首,王自贤、汪兆龄居左,利类思、安文思居右。
张献忠最恶繁文缛节,快人快语三言两大句说了几句大家辛苦之类的客套话,便让招进军中的老腔班子为大家活跃一下气氛。
老腔班子人不多,也就十来条穿着对襟短打服装,腰里拴着一根红绸带的壮汉。他们却能给张献忠为首的陕西乡党提供一种无法替代的乐子。老腔班子以坠胡、板胡、月琴、大阮等乐器为辅,当家出彩的是打击乐器檀板、惊木、长板凳、大锣小锣和梆子,歌唱者演奏者击打者,不单边唱边奏边敲,还随着戏文内容,配以沉雄威武的舞蹈。其声古朴悲壮,粗犷豪放,动作威武刚猛让人热血喷涌,一下子便会将观众带到金戈铁马,血雨腥风两军厮杀的战场上。所以,陕西老腔最受大西军将卒喜爱。唱老腔的演员,也成了大西军中人人追捧的当红明星。
今天老腔班子献上的第一曲,便是张献忠百听不厌的《斩单童》中单雄信的唱段。“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
仅这一腔气冲霄汉,响遏行云之声,便会立即招来承天殿上一团狂呼乱叫。连张献忠也忍不住一把将皇冠揭掉,往伺立在侧的魏佶怀里一扔,拍着桌子一边击节叫好,一边跟着演员摇头晃脑,敞开喉咙,大声吼唱:
单某人独马把唐营踩,直杀得儿郎痛悲哀。剑弃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埋。小唐童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曾结拜,誓死不到唐营来。到今日委曲求全头冠戴,俯首称臣该不该?高官厚禄某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
唱到此处,演员和文武官员们全都极懂得分寸,霎时住口,大殿上便只余下张献忠一人独唱而出的声音,在巨柱高廊之间袅袅飞旋:“今生不能——把仇报——二十年后——再回来!”
这就犹如醇厚老酒,先将它一口喝进嘴里,再慢慢悠悠顺着曲里拐弯、温温润润的肠子,沿途撒下一路余香,施施然浸染下肚。
听罢陕西老腔,接下来,张献忠便让百官进入自由状态,满脸喜色地咋呼道:“龟孙子们,今儿个放松放松,咱就不要你们来什么上下尊卑、君臣之道了。大家想吃啥随便吃,想喝啥随便喝,想说啥随便说,想划拳随便划。”
许多大都督大将军刚刚到各州县剿杀回来,征尘未净,炭火一烤,身上的虱子便蠢蠢欲动争相爬了出来。这东西个头虽小却到处乱爬乱蹦,热气一哄甚至还能在空中作漂亮的短距离俯冲飞行。没过多久,不仅众官袍服上有,桌面上有,连张献忠的龙袍上也爬满了虱子。不少武将索性脱了袍冠,就在这热气氤氲的金銮殿上光着膀子捉将起来。许多前朝归降过来的文官少见多怪,惊咋咋叫着,拈起虱子往炭火里扔,顿时弄出一串“噼噼啪啪”的响声,空气中很快便弥漫开一股臭烘烘的焦煳味儿。
张献忠笑着说:“莫要小看这宝贝物儿,咱18年前扯反旗时,它就陪着咱们了。如今咱们坐了天下,也得让这小宝贝,到金銮殿上来享享富贵不是?”
偏偏就在此时,神策营总兵祁三升拿出一张军饷马匹账单,来请张献忠核发。张献忠看了一眼就随手递给旁桌的吴继善,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发给他。”
这神策营便是前些时候张献忠采纳汪兆龄建议,命各府州县卫所,缙绅世职之家各派一子弟亲人来京就学,通文翰者纳入国子监学文艺,不通文翰者编为神策营学习武略。实因最近起兵作乱的,全是绅衿与边陲土司卫所世职,故出此策将尚未造反的世家大族子弟征来训练,骨子里是把他们当作人质对待。张献忠为收买其心,对神策营实行了优待政策,衣甲马匹皆选上品,军饷粮秣也从优给。神策营所需一切均由张献忠自行决定,并未让户部着手办理。
吴继善虽然堂而皇之地担任着大西国的户部尚书,主管着全国钱粮,但他深深知道,凡是前明降官几乎都是做样子的。看上去巍巍然一部主官,大权实际操在出任副职的陕西乡党们手中。至于所需粮饷那更是四大王子的事情,所有将领也全都唯他们的马首是瞻,从无一人会把他这个户部尚书放在眼里。他每日履行的公务多系事务性质,顶多也就算个户部的“办公厅主任”罢了。所以当吴继善看到“神策营”三字时,头脑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还猜想可能是新近成立的一支军队。于是,他对张献忠说:“军饷马匹所需按例须先行报兵部备案,待兵部派员点验人马确认数额后再发文给户部,户部便即行拨付。此营成立,兵部尚未有文案报到户部,应俟报验后再发。”
万不料此循规蹈矩的行事之法,却惹得张献忠怒火冲天。他全不顾自己皇帝身份,从御座上猛地蹦起,迎面一拳将吴继善打倒在地。吴继善一介文人,哪里禁得住他这赳赳武夫重重一击,“咚”的一声仰躺在地,鼻青脸肿,鲜血淋漓,顿时变成个大熊猫。
吴继善痛愤不已,大呼:“皇上无道!老臣无罪!”
张献忠见他竟敢叫嚷不服,当着百官的面吼出“皇上无道”,怒上加怒,又是狠狠两脚头踢去,大吼道:“你敢骂咱无道,你敢说你无罪,我看你的罪多了!老子未进成都时,你先将家口送出城去,准备与老子拼命。倘非在老子左右做官,你他娘的早就反了!”
吴继善奋力坐起身子,抹去脸上血迹,大声嚷道:“老臣先迁家眷逃生,原是打定主意为国死节。皇上当时不肯杀臣,今日难道自食其言,竟要以莫须有之罪名,与臣来一个秋后算账吗?”
张献忠气得绕着吴继善团团转,咆哮如雷:“你这驴逑日的东西,降了老子、吃老子的禄为老子办差,却敢不遵老子的意思做事。难道咱这个皇帝,在你面前说了话还不算数?”
吴继善道:“你要这么说,老臣该死久也!只不知皇上以万乘之尊,拳殴大臣、脚踢老夫,将何以昭示天下后世乎?”
张献忠撸袖扬拳喝道:“老子不但要拳打脚踢你,还要活剥你的皮,杀绝你全家!”
昔日大明王朝的成都知县吴继善从地上站起来,睁大青肿的眼睛恨恨地盯着张献忠,陡将一口带着鲜血的口水啐到张献忠脸膛上,大笑两声然后说道:“姓张的,你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悲剧吗?一个帝王,握有无限的权力,却恣意妄为,毫无法度意识,最终自取其辱,身死国亡。秦之方盛,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最终梦想中的万世,只传到二世便完蛋了。什么原因?让小臣来告诉你吧,皇上倒行逆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张献忠吩咐左右:“还敢在咱面前冒酸水,给咱拉下去,剥了!”
满殿大臣,震惧失色,无人敢上前求情。
王自贤猛然扑倒在张献忠脚下大呼:“皇上万请息怒,自贤愿以区区贱命,保吴尚书乃我大西朝忠贞梗骨之臣!”
张献忠怒视着王自贤,牙缝里蹦出一腔杀机四伏的话来:“新都王,休要逼我!”
王自贤毫无畏惧,仍然继续说下去:“皇上,小臣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一根眉毛遮了眼,连忠奸也不能分。有吴尚书这样的人替你掌着大西国的钱柜子,实在是皇上的福分。”
张献忠听到“一错再错”“忠奸也不能分”这样的话,彻底恼了,暴喝道:“大胆王自贤,你以为你和朕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仗着你为咱大西军屡立战功,仗着你两次救过朕的命,便可以对朕指鼻子戳眼睛,公然羞辱朕么?”
“不是小臣羞辱皇上,而是小臣实在不能看着皇上冤杀了吴尚书!皇上过去不也最喜欢用一句话警醒群臣:砍脑袋不是割韭菜,砍了就再也长不起来了。”
张献忠愤怒地挥着大手嚷道:“好,好,好,咱老子杀了一辈子的人,你居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朕讲起杀人的道理来了。朕看你是和姓吴的一样,也是不想活了?”
王自贤也豁出去了,迎着张献忠的目光说:“皇上今日若再负气行事,执迷不悟,一定要活剥了对我大西有功无错的吴尚书,那就请皇上,把小臣也一并剥了吧?”
张献忠脑袋轰地一响,什么也不顾了,戟指着王自贤厉声喝道:“好你个小猴狲,你还真以为咱……来人啦,把吴继善与王自贤拉出去,就在殿前剥了!”
王尚礼等御林军全都愣住了。
张献忠的双眼“唰”地移到了王尚礼脸上:“怎么?你也要公然抗命么?”
王尚礼无奈,上前冲王自贤打了一拱:“新都王,对不起了,请吧。”
王自贤慨然起立,转身向着殿门外走去。
就这一刻,孙可旺、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四位王子“咚”地跪在张献忠脚下,齐声高呼:“父皇息怒,儿臣愿保自贤叔不死!”
殿上的几十位都督大将,也全都跪伏于地,跟着高呼:“末将愿保新都王不死!”
王自贤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王应龙,也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求求陛下开恩,就让老臣替不懂事的犬子……赔上这条……老命吧!”
只有汪兆龄与龚完敬、江鼎镇、胡显等少数官员心中无不暗喜,表面上却正襟危坐,不置一词。
这样的场面让张献忠微微一震,他手拂长髯、皱起眉头,俯视着跪伏在御座下的王自贤,冷着声说:“新都王,你今天是吃了豹子胆,居然拿着你我之间过命的交情,跳出来和朕较劲。看在满朝文武百官为你求情的份上,朕可以饶你一死,却不能不给你一个教训。”
“小臣命不足惜,唯愿皇上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做一个旷世明君。”
张献忠猛然喝道:“吴继善剥皮实草,新都王廷杖三十!”
剥皮与廷杖同时在承天殿外的丹墀上进行。
可怜吴继善,做了张献忠降臣,当了一年多尚书,惨被剥皮实草,悬挂于大街示众,还连累了他二十来口家眷的性命。
吴继善与华阳知县沈云祚同乡同榜,同在成都任知县。成都城破之前相约一同死节,同日将家眷奴婢送出南门前往邛崃避难,只留单身在任。其后城破,二人又同被囚在大慈寺中。沈云祚死节,他却降了张献忠,成了大西朝的一名高官。而沈吴两家眷属,已随胡恒避乱雅安,未闻留在成都的亲人消息,他也不知道妻儿逃匿何处。后来有雅安的地方官降了大西军,到成都办差见到吴继善,见吴已在新朝为官甚为张献忠器重,才将家眷在雅安乡间避乱的情况告诉他。继善这才派人前往雅安,在驻军的帮助下,将一妻一妾,三子二女和妻妾的老人及婢仆等寻得,并将沈云祚死节之事,告诉了沈之家眷。
沈吴两家荣枯天壤,不得不将数年相依之谊割断,分别而去。吴继善的家眷到成都才一年有余,突然遭此塌天之祸,全部被张献忠斩尽杀绝;而沈云祚的家眷经其舅张士伟保护,流离奔走于西南万山丛中,在宝兴、天全两地受尽艰难苦处,后来得杨展、曹勋等人礼待,子女得已长大,士伟姊妹寿终于蜀,女嫁蜀中。公子沈荀蔚,从七岁开始躲避战乱几无宁日,至24四岁时,才在亲叔叔吴梅村(吴伟业)的帮助下,得以携家人回到本籍苏州府太仓县,并写出了《蜀难叙略〉一书传世,世人皆以为系忠臣之报也。
王尚礼等金甲武士素来敬重王自贤,自不会下狠手打他。不过,即便是手下留私,也同样将新都王打得皮开肉绽,卧床不起。
张献忠怒气一消,马上明白过来是自己不对。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御医赶到大慈寺给王自贤疗伤,说尽好话,作揖赔罪,就差当着随侍官员太监的面给王自贤磕头了。见王自贤坚辞新都王头衔,只愿为大西国分担农耕屯垦之事,便遂了他的愿,同意他辞了王位。又见王自贤执意住在大慈寺中,于公务之余,潜心研习佛经教义,便又专门下了一道圣旨,另赐王自贤一个“护国大禅师”名号,仍要他一如既往做自己的高级幕僚,参与大西国的最高决策。
1646年(大西大顺二年)8月26日,张献忠以乡试为诱饵,一次屠杀五千余名巴蜀士子的“特科惨案”消息一经传出,巴蜀人民无不愤恨。遵义、重庆、川南各地虎视眈眈的南明军队也推波助澜,将“特科惨案”宣传得无人不知。老百姓对于张献忠和大西军,无不切齿痛恨。
当此赋税繁重、民不聊生之际,有了这样的消息鼓动煽惑,整个四川顿时大乱,但凡有能力从大西政权控制的地盘上逃走的,全都扔下房屋田土、扶老携幼一逃了之;无法远逃的也争相离开城邑,或避居乡野山林,或倚险结寨公然与大西政权对抗。
此时南京的弘光朝廷已被清军灭掉,残明诸臣又新拥立了前明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建立了新都,称隆武皇帝。新皇帝晋封驻节遵义的王应熊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下诏促其尽快出兵剿灭巨贼张献忠,光复四川。王应熊随即三度檄文普告川民,勉以忠义讨贼;并以“特科惨案”为由头对张献忠严加痛斥,鼓动各地义民起来推翻张献忠的残暴统治。
本来川西坝子上的老百姓对明朝也无甚好感,时间过往已久,早已将其抛到了九霄云外。可没想到新来的大西国皇帝,比起前明统治者更为残暴,搜刮更加彻底,而且居然会杀绝蜀中读书人!正当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之际,突然看到王应熊的檄文,这便恰如黑夜之中突然看见了一线光明,果然便纷纷结寨落草、抗差拒粮、扑杀官吏与差役,与川北、川东、上下川南各州县结寨造反的义旅遥相呼应。
于是,已经平定了一段时间的四川各地,又重新燃起了战火。
面对如此恶劣的局势,张献忠焦头烂额,仿佛变成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左右稍不顺心,重者剥皮实草,轻者廷杖至死,不知制造出了多少冤魂。
当大西二年的第一场雪下来后,西王宫向南的大街两侧,上千幅高挑在空中,已经蒙上厚厚白雪,在凛冽寒风中瑟瑟抖颤的人皮,看上去真可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年初冬,驻守四川北大门广元的骁骑营都督刘进忠,竟然又擅作主张,在朝廷毫不知晓的情况下贸然出兵,打了一个大败仗,更是如同火上浇油,惹得张献忠怒火万丈。
平时做事沉稳的刘大都督敢于这样做,自然有不能不做的原因。
刘进忠就是这川陕边界上的汉中人,民国《汉中县志》载:“进忠夙传华胄,其先人多以军功武烈显著当时。父胤昌,原任汉中宁羌卫千户。”
有着大明王朝官二代身份的刘进忠,乃崇祯元年武举。他在任明军参将时,恰逢张献忠第一次入川,兵败投降。他为张献忠东征西杀,出生入死,迄今已有十年光景。他每战必亲临火线,甘冒锋镝,官兵共睹,是一员靠战功晋升为大都督的骁将。
川陕交界处的汉中就是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所说的“那水养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蝉的姿色”的地方,而滋养这等绝色美女的,就是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汉江。水过平原,开出了中国最美的油菜花,养出了朱鹮、大熊猫、金丝猴和羚牛等珍贵动物,生出了“汉家发祥地,中华聚宝盆”的美誉。
刘进忠此番果断出兵,去夺取被李自成的大顺军控制的家乡汉中,是因为他自以为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好机会,向远在成都的张献忠请示会贻误战机。
那时,李自成留在川陕边境的军队得知他命丧九宫山后,顷刻间土崩瓦解一分为二:汉中守将贺珍归附了南明统帅王应熊;另一员大将马科因在投降李自成之前原本就是明朝的一名总兵,无脸再投回去,便转而降了清军豪格。
贺珍派出的探子回来报告,说驻扎在陕西的清军已经南下攻掠南明军队和大顺军残部,西安眼下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
贺珍雄心勃勃、急欲为南明朝廷立下一个大功,便自率本部包括那支有着3000人马的蒙古精骑,乘虚前去夺取西安,只在汉中留下3000兵马守城。
西安城里的陕西总督孟乔芳闻得贺珍来犯,急令刚刚投降的马科前去堵截。昔日并肩战斗的战友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敌。双方在凤县相遇,大战一场。马科落败逃进凤县县城,被紧追前来的贺珍包围起来。
马科深夜派信使缒城而出潜入四川,急奔广元面见刘进忠。邀刘趁贺珍老巢汉中空虚,发兵前去攻取。如贺珍回兵救援汉中,他则与刘进忠两面夹击,全歼贺珍之军。而且还向刘进忠许诺,待打败贺珍后,他一定将汉中府与兴安县送给刘进忠。
刘进忠没想天上突然掉下块大馅饼砸到自己脑壳上,自然是喜出望外。他知道张献忠两次兵发川北,就是想夺占大顺军盘踞的军事要地汉中。为了汉中,张献忠甚至两番御驾亲征,对汉中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害得平东王还吃够了马科的苦头。如今时来运转,马科竟然会乖乖地把汉中还外搭一个兴安县白白送给自己,他岂有拱手不要的道理?
可他同时遇到了一个技术性的大难题,出兵作战,按照大西军铁的纪律,必须呈请张献忠批准才行。未经张献忠批准便私自大动兵戈,那可是剥皮实草的大罪!可他驻守的广元在川陕边境上,离成都距离实在太过遥远。纵是六百里飞骑快递,等到一个来回过去,恐怕黄花菜早就凉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老话,刘进忠当然熟之在耳,但他做事沉稳,没有这样大的胆量。咋个办?请示来不及,不请示动兵,又不敢!思来想去,他想出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主意,自己索性辛苦一趟,就近跑一趟旺苍,向驻守在那里与他私交甚笃的另一位大西军都督白文选商量。其实也就是为自己留个后手,以后倘若真有不测,白文选可以为自己作个证,好歹他是与另一位戍边大都督商量后才采取的行动,绝非私自出兵。
待二人见了面,听刘进忠把情况一说,白文选毕竟还是小心,提醒刘进忠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马科不但送你汉中,还搭上个兴安,固然是天大好事。可贺珍在汉中留下了3000能战之兵,加上城里的百姓,至少兄台要全军出动,才有把握把汉中城池一举拿下。如此大动干戈,不提前向皇上请示是不可想象的。何况兵部还有铁律高悬在我等带兵之人头顶上,依愚弟之意,最好还是呈请皇上定夺为好。”
刘进忠慨然道:“军情紧急,恰似苍鹰搏兔,稍纵即逝,如何来得及向成都奏请?我今天赶来旺苍是告诉弟台,为防不测,足保成功,我决意把驻守广元的三万骑兵全部带去,只将川军与军眷留下。广元防务,就得暂时请弟台为愚兄代劳了。”
在尚未接受投降川军之前,刘进忠的骁骑营系大西军中的骑兵部队,绝对是主力中的主力,精锐中的精锐。
待白文选答应后,刘进忠就在白处拟下拜表,由自己和白文选共同署名,飞马快递送往成都,自己则立即返回广元率骑兵去袭汉中。
同样的季节,四川这边还是满山绿意葱茏,鸟语花香,一过秦岭,便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雪压荒原,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如果刘进忠此去一马平川地为大西国夺得汉中府,再白捡一个兴安县,想来张献忠定然不会为他的先斩后奏动怒,没准还会赏他一个大大的军功章。不幸的是,刘进忠此番却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落下了一个大败仗。
正在围攻凤县的贺珍一听刘进忠发兵来夺他的汉中,立即停止攻城。但贺珍毕竟老谋深算,他并未直奔汉中,而是率领两万人马,加上那3000蒙古精骑,抄捷径斜向褒城县方向,在一个叫老君镇的险要地方设下伏兵,将疏忽大意一心以为是赶来捡落地桃子的刘进忠打了个冷不防,大战两天两夜,杀得刘部丢盔弃甲,损失大半。
刘进忠率残部逃回广元后,气急败坏地至书马科,责骂他言而无信,自己率军与贺珍大战老君镇时,未见马科如约前来夹攻贺珍,害得自己遭此大败。马科反而给他送来一封孟乔芳的亲笔信,拉拢他投降清军。刘进忠大怒,斩了信使,将失败情形飞报张献忠。并告广元一地,壮丁不足,请张献忠允许他派人到遂宁各县招募以作补充,待恢复元气后再雪此仇。
张献忠初得刘进忠与白文选联署的拜表,就已深恨刘进忠违规专擅,一腔怒火早已在胸中呼呼缭蹿。此刻再得败报,哪里还能忍耐,即刻便要传旨将刘进忠斩首。孙可旺、刘文秀、艾能奇、李定国等四位王子一同苦劝,都说刘进忠从驾日久,向以忠勇著称,人望隆重。这次虽然趋利折兵,不过损失了些人马,并未丢失寸地,只宜多加抚慰,允他自作补充。
恰在此时,白文选的拜表帮了刘进忠的大忙。他将刘进忠怒斩孟乔芳派来招降他的信使之事,详细向张献忠作了禀报,还附上了马科与孟乔芳给刘进忠的信函。这样的话,从白文选嘴里说出来,与从当事人刘进忠嘴里说出来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张献忠原本明白自己没有理由以一次败仗杀刘进忠,可偏偏这时各地报告官民叛变的拜表,如同雪片般从全川飞来。更可恨的是,背叛者们还编出一些口号,鼓动老百姓起来与大西政权对抗,什么“租粮完不尽,剩得一条命,让你官吏恶,老子他乡奔。”“缸里久无粮,性命比狗贱,拼得人头落,上山乐两年。”等等。
张献忠认为川人大叛乱,全是因为得知刘进忠指挥的大西军精锐骑兵大败所致,所以对刘进忠起了杀心。孙可旺闻之,进宫力劝。张献忠辩不过可旺,也明白杀刘无甚道理,只是一口恶气堵在胸中,蹿上蹿下,难受得紧,面子上也下不来,瞪着眼将可旺大骂一通,喝道:“你滚吧,咱赦他不死了。”
孙可旺不放心,说:“父王是真龙天子,金口玉牙,当一言九鼎。”
张献忠恼羞成怒,一把从头上摘下沉甸甸的金丝翼善冠,劈头盖脸向着孙可旺砸去,大骂道:“你他娘的再与咱作对,咱老子马上摘了你平东王的帽子!罚你到军前做个马夫!”
孙可旺知道这可不是威胁,吓得大呼:“儿臣有罪!儿臣不该惹父王生气!”知趣离去。
张献忠大吼:“咱虽饶了他的命,可要着实把这驴逑贼骂个痛快!”说罢挥笔写了两行字,便叫王尚礼送往外书房。外书房官吏见了御批,无不惊疑。可想到张献忠近些日子动辄杀人,均无勇气提出异议,用空白诏书写上,交由王尚礼即刻送往广元。
王尚礼率领御林军一路辛苦来到广元,守城之卒飞报刘进忠接旨。其时刘进忠正邀集全城官吏绅商在都督衙门官厅开会,商议招募壮丁,分摊军饷之事。忽闻王尚礼捧旨而来,急忙吩咐摆设香案,众官一齐到官厅外伏地跪迎。
王尚礼带着御林军昂昂然进得都督衙门,在官厅前肃然而立,朗声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进忠,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驴逑日的偏要去。如今果然折了咱许多兵马,操你妈的个牝!钦此。”
众官绅闻之,大惊失色。有的实在忍耐不住,暗笑失声。而这一声暗笑,又立即引来了哄堂大笑。
笑声中,长期以来八面威风惯了的骁骑营大都督刘进忠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尚礼抽刀在手,怒目暴喝:“大胆!”才将这团笑声倏地压了下去。
刘进忠五内如焚,勉强谢恩。他起身接过圣旨,当着王尚礼等人的面将诏书捧入官厅,待将门一关上,顿时“唰唰唰”几把将诏书撕成碎片,掷于地上,然后仰天吁出一口长气,才大步出门,挤出一丝笑容来挂在脸上,安顿王尚礼一行。
王尚礼安慰刘进忠说:“都督不知老万岁的脾气。他对待疏远的人,还能不忘注重礼节,说话也特别客气;唯独对亲近之人,仍是他旧时本色,越是亲切便来得越是粗鲁不拘。许多陕西乡党想求他骂,求他打,他还不愿哩。这道圣旨虽说是把你大骂了一通,却也流传广远,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刘进忠,乃是老万岁最亲近的心腹栋梁,都督万万不可为这件小事,再生闷气了。”
刘进忠苦笑着说:“我也只能如此去想,才想得开。要不,我真应该一头撞死算逑喽。”
刘进忠心底里却把张献忠祖宗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翻江倒海。更重要的是,其反叛之意,也由此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