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青羊宫特科惨案 欧阳直乱世漂萍(1 / 1)

虽然在川北地区,从大西二年的下半年起,摇黄诸家已经普遍把人当作主食使用,而在川西、川南大西政权控制的地区内,却并无吃人现象发生。

成都附近平原,自古以来便是天府之国的肥腴之区,人民虽受战争影响,增加了税赋,觉得比过去穷了一些,粮食仍是能够凑合的。因为灌县的都江堰灌溉所及之地,水旱从人没有天灾,土质肥沃不费人力。再加上首善之区,官吏要顾体面,强征硬派搜刮过分的事情,毕竟会比远畿州县少一些。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自从大西军打进成都开始,王自贤便一直下大力气抓从湖广随大西军入川的20万男女青壮,以及大西军中的伤残官兵的囤垦问题。王自贤未雨绸缪,将这样一大批良田沃土交由20万青壮耕种,实在是为大西国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功莫大焉。凡此种种,所以成都乃至川西坝子上,仍然保持着昔年的繁盛,并且远畿州县的大户去年唯恐被征到成都的,因为战乱的原因现在也大都将成都视为乐土,自动挟其财富搬迁而来。保甲登记入籍者月以千记。因此把个成都烘染得更加热闹,更加繁华。

这些远州外县的大户搬来成都时便成为打上了印迹的富裕之家,自不免会受到保甲的敲诈,官吏的盘剥和都市人的欺凌。为了撑门面,大户们自不免钻营个一官半职,与官吏们周旋以为夸耀。他们纵然不得俸禄,赔贴贿赂也是心甘情愿的。去年此日,大西国尚嫌文官不够;今年此日,便猛地发现官位不够了。于是六部六卿、科道衙门和武职诸署为多捞贿赂,纷纷呈请增设员司,而且全都拿着前明的规制说事。

首辅汪兆龄只得去向张献忠请示:“可否增加官员名额?”

张献忠说:“多设此官,多笼络得些巨室缙绅,免得他们暗通王应熊也好。”

得了这话,汪丞相于是大肆设官,两个月中,京官暴涨了1000多名。如此一来,知识分子的身价与地位便猛地提高了许多。

建国之初,随着大西政府各级机构的建立和发展,大西国迫切需要一批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参与政权的组织和管理。王自贤与孙可旺、汪兆龄分别向张献忠上陈“治蜀民之策”,重点在于大西国迫切需要一批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参与政权的组织和管理。下一步的重点,应当放在革除旧任官员和建立新的人事机制上。而选拔人才的主要方式,唯有开科取士。

张献忠当然知道人才对大西政权的重要。11月中旬举行开国大典,12月大西国便开始首次开科取士。在全川设置学院,专供取士察吏,又亲自写《万言策》一篇:“历评古今帝王,以西楚霸王为第一。”颁布学宫,供学子作为学习与科举的示范。对考试方法也作了改革,“变八股为策谕”,张献忠亲自命题策试。参加首次考试的生员、学子多达数千人,先经过乡试,再参加会试。考试结果,128人被录取为进士。

武举考试也同时进行,重点测试骑马发炮,以及各种兵器的技能。华阳县人张大受年方三十,各项技能第一,被录取为武状元。张献忠亲自召见并赐宴嘉赏,披红挂彩,在京城打马游街,荣极一时。

作为选用人才的重要途径,前明政府科举考试三年一届。张献忠性子急,哪里等得了那么长的时间?于是打破惯例,改为一年两届。其目的在于更加迅速广泛地起用读书人参与政权管理,来实现收揽民心,稳定政权的目的。

第一次开试前,张献忠特别诏谕:

凡前朝举、贡、监生,民间俊秀子弟、山中隐逸大士及医卜僧道人员,但凡有一技之长,愿意为大西朝服务之人士,均可前来应试,新朝将不拘资格,量材酌用。

通过这一途径,四川文人乡绅都踊跃参加,很多人被录取为进士,分配到知府手下当游击、知州手下当都佥、知县手下当守备,大小官吏都感到十分荣耀。这样一来,大西国各级政府机构得到了充实。众多底层知识分子突然有了晋升的途径和空间,通过科举当上官吏后都感到极为荣耀。一些过去自视清高不求名义的读书人,看到功名富贵来得如此容易也都把持不住,开始“尚习举业”,热衷于大西国的科举考试了。

可是,张献忠煞费苦心推行的优待知识分子政策却并未起到他所预期的效果。到了大西二年下半年,四川各地的读书人,甚至已经成为他眼中最为险恶的敌对分子,必须加以彻底铲除才能让他放心了。

由于官绅地主武装叛乱纷起,弄得张献忠焦头烂额,迫使他不得不加紧了军事大扫**,同时也让他觉得四川的形势日益变坏,越来越难以立足,促使他总结经验教训,寻找新的出路。

一天,他与汪兆龄等商议说:“陕西是咱家乡,古来建都,多在西安。”道出了他打算弃蜀入秦的想法后,又提出用赏赐金钱的办法结好蜀民,然后留将镇守,自己则率大军抽身入秦徐图大计。

汪兆龄同意离开四川,但坚决反对以金钱收买蜀民的做法。他当庭奏道:“皇上汗马血战抚有此土,而蜀人德不知怀,威不知畏,屡抚屡叛,是蜀人负皇上,而非皇上负蜀人也。今弃之往秦,焉知无有据蜀而王者?以臣愚意,莫若先将在城人氏尽行屠戮,其四道州县人氏另计分剿;凡宫殿房屋效楚人一炬,使之千里蜀地万井无烟;然后弃之他往,使后有据蜀者,有土无人势难久住。侯皇上收服中原、正位长安,然后驱他省人民,以实户口,则事不劳,而功易收。”

这段惊世骇欲俗的奇论一出,引起满朝文武大臣的震惊。

平东王孙可旺马上指出,兆龄之言“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天发杀机,人如其何?”

偏偏汪兆龄所上这番言论,正符合张献忠恭天行罚的思想。他对臣工言:“人命在我,我命在天,四方有路,在劫难逃。”汪兆龄的意见,恰好为他提供大开杀戒的理论依据。于是打消了结好蜀民的正确想法,反而萌生了以屠杀示威的报复念头。但他又担心这样做容易激起巨变,所以他再次找汪兆龄商议办法。汪又提出了首先屠杀士绅的建议。他说:“士为四民之首,即释道医卜堪舆之流,皆有智虑,可为民倡。今设一特科之法,将今年乡试提前举行,将这批渴求功名的读书人骗到京城贡院,按名捉拿一次杀绝,这样才能翦除根本大患。”

汪兆龄这番话正合张献忠心思,便道:“咱给他们官做,给他们禄吃,他们还要千方百计反对咱,也就休怪朕手毒心狠了。这种像三国蜀将魏延一样,后脑勺上长反骨的读书人,就是咱大西国的第一祸害,非把他们彻底铲除不可!”

于是下诏州县,订于本年8月举行乡试。凡属贡生、秀才、监生,必须前来京城参加考试,有规避不赴者着州县衙门缉杀,家产没官,妻女充院,子弟为奴。

张献忠随即发布了特科取士的诏书。此诏书一下,各府、州、县应诏生员,随即便向着成都,浩浩****奔来。

1646年(大西大顺二年)8月21日是张献忠实岁40大寿生日。张献忠兴之所至,索性来个双喜临门,把这一年的乡试也改在他生日前后举行。

皇帝的生日,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自然都得忙碌起来。各路王侯、都督、御史,都尽可能赶在中秋节前回到成都,准备届时为张献忠叩节拜寿。加之又逢乡试之期,各州县教官带领赴试生员陆续来京。九里三分地的成都城内,真个是人山人海,拥挤不通。

张献忠端坐在承天殿大门外的丹墀上,居高临下接受百官拜贺。百官拜寿已毕,张献忠在御花园中露天留宴。

张献忠讲了一段话,大意是满洲鞑子兵已经攻占了西安,以文人孟乔芳为陕西总督,大军都往河南、湖广方向追杀李自成去了,并无窥扰大西国的意思。汉中的贺珍与安康的马科自相残杀,川北的摇黄诸贼都已散伙。成都的北边可暂时无忧了。大西军的死对头左良玉反叛南京与清军勾结,逼得弘光皇帝出降。朱明天下如今只剩得几个藩王在海隅残喘。盘踞在遵义的王应熊如今还能靠谁撑腰,又凭什么来号召四方?所以连月以来,曾英、杨展、曹勋等,一个个全都蔫了,川中局势也可以暂时消停一下了。

张献忠还喜勃勃地说:“李瞎子窜入湖广,据传已经死在了九宫山,部众溃散在湖南北部一带,更不能再窥蜀土。咱们的东边也算平定了。土地,咱们有这样宽阔,这样肥沃;人民,咱有这样众多;兵马,咱们有这样强大,咱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王自贤眉头一皱,微微摇了摇头。

汪兆龄却已经站起来,双拳一拱,高声赞道:“陛下龙飞景运,洪福齐天。”

百官一齐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汪兆龄举起酒杯,献与张献忠说:“还得补上我朝一件可喜可贺之事,便是皇后快生太子了。”

张献忠接过酒杯,哈哈笑着说:“是咱把这一天大的喜事说漏了,该罚、该罚。”一口将酒喝干。

汪兆龄又嚷:“老万岁认了罚,咱们尚未喝过贺酒,也该罚。来来来,咱们大家一起,先喝贺酒、再喝罚酒。”

众官争相端起酒杯,喝罢贺酒、罚酒,又你拉我、我劝你,相互闹作一团。

张献忠多喝了几杯,突然抹去笑脸,粗声大气地对众官说道:“咱们这大西国四面高山围屏,原是坚不可破的,偏有许多刁钻古怪的读书人,与官场失意的小吏公然上书朝廷,制造谣言、耸人听闻。仿佛咱富敌天下的大西国,立时三刻便要遭什么大难似的,真是可恨到了极点!”

这腔明显与喜庆气氛不合的话从皇帝嘴里一出来,御花园里顿时一片寂静。

众官哪里知道,张献忠已经拿定主意,决心将天府之国第一等的读书人全部斩尽杀绝!

等到百官散去,张献忠独将孙可旺留下,将自己与汪兆龄密商的坑杀士子的主意告诉可旺,并命他负责执行。他还说:“州县人氏反对咱的政令,全是这批读书人领头鼓动,所以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

孙可旺心中再是咒骂汪兆麟毒如蛇蝎,却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只能领旨下来,去与汪兆龄商议如何坑杀生员。

8月23日,便到了举行会试之期。张献忠下旨由孙可旺任大试恩科总监,汪兆龄与龚完敬分任大试正副主考。这次乡试,布置得与前两届不同,贡院四周,严密扎下兵马。各州县生员由教官带队依次来到贡院,经过辕门检查点放入内。

孙可旺先出至公堂,衣冠升座,对诸生道:“本年因诸生祝贺天子万寿,甚为得体。天子喜悦,命在三场之前,选拔有绝艺者十名,免予考试,直接恩赐举人。选拔之法乃汪丞相与本官商定:用大旗十面,每面一丈见方,连成一块整幅,生员以麻帚大笔一支,松烟墨汁一缸,在旗上一笔写成一个大大的帅字,充满全幅。诸君自度不能者,可以站到堂下听候发卷赴号,照题作文;自度能者,可以站上堂来面试。面试不合仍可领卷考试。”

孙可旺说罢,便有三十余名身材魁伟的生员上堂来面试。可旺命其依次试写,或举笔运转不灵,下笔难以成字;或落笔时墨浓溢浸,收笔时却已无墨;或腕力不逮,中途罢笔;或勉强成字,却未能满幅。人人失败羞愧,下堂领卷考试。

最后只剩一人,对孙可旺禀道:“夹江生员王志道,27岁,自度能一笔挥就满幅帅字。但须将麻笔浸渍墨缸中三昼夜,再请殿下面试。”

到了25日,张献忠回到西王宫,恰巧夹江县送来一担上贡的新鲜荔枝,王尚礼督率御林军挑进保和宫来。张献忠忙叫王珂去端和宫将已怀有身孕的陈皇后用凤辇请来,与自己共坐剥食,剥壳后见荔枝肉已不新鲜,一颗入口非但一点甜味没有,竟然是咸的。

张献忠甚是奇怪,骂了一声:“驴逑日的,这是什么怪味?”便啐之而去。

陈皇后是本省井研县人,年年得食新鲜荔枝,识其色味。她小心尝了一颗,也愤然骂道:“这夹江知县真是胆大包天,运送耽误,怕肉坏了,居然用盐腌了,送来欺骗皇上。”

说罢,陈皇后起身欲回端和宫。不巧的是,她刚好一脚踩在张献忠刚才啐在地上的荔枝肉上,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哎哟”连天好一阵叫唤,而且地上已见血迹。

宫人扶回不一刻,便仓皇奔来向张献忠报告:“不得了,娘娘身下来红,呼痛不止。”

张献忠大吃一惊,赶紧向端和宫奔去,见皇后已经小产了。

御医捧着个死胎,上前跪奏:“娘娘八月身孕,一向健康,不料此时忽然小产,生下个太子,只可惜落地时便已没气了!”

张献忠看了一眼,怒不可遏,默然回到保和宫,将佩刀交与王珂,沉声道:“你马上去夹江,把那龟孙子知县的脑袋给咱砍来。”

王珂捧刀而出,张献忠正在为夭折的太子伤心,王尚礼又进来奏报:“汪丞相有急事面奏皇上。”

汪兆龄报来的消息真可谓火上浇油,五千余名士子云集的贡院里,竟然发现了一份恶毒攻击大西皇帝的匿名“大字报”。

张献忠吩咐汪兆龄将从墙上揭下来的“大字报”逐一摊在地上,看了几行,便已暴跳如雷,大步回到龙椅上坐下,高声喝道:“不看了,你给咱念下去!”

汪兆龄只好高声念道:“及新天子即位,首征缙绅,勒求民隐,兴学校以养士,开科举以求贤。我等以为汉唐盛世,即可降临。不料年年征战,川民苦不堪言。上意筹饷于缙绅之家,固本恤农,未始非善,然州县办理多乖,诛求失度,富室既为之倾家,贫农仍属不免。京兆首善地区,夙称殷富,经此征饷后,十室九空,民力已竭,官库仍虚,若再有兵事,军费更由何取?再者,士大夫读书习礼,为国民楷模,今天子广为征聘,奖惜人才,原属德政,然州县官衙,搜访如同盗贼,遣送如解俘囚。一人被征,举家号泣。入都之后,死活不知,阖族皆惊。或蒙天子见用,也是如履薄冰,每有小过,轻遭砍杀,重则剥皮张于通衢,枭首示诸坊肆……”

张献忠猛然挥手:“不要念了!他们从头到尾,都在恶毒骂咱。”

恰在这时,孙可旺又进来请示:“四川科场惯例,乡试结束,考官与新科举子会宴于青羊宫,去年因连续乡试未及举行,本年究竟如何办理,还请父皇定夺。”

张献忠正当盛怒,指着地上的“大字报”满脸杀气说:“这帮生员已经造反了,咱还能请他们吃酒?吃刀还差不多!你这个监考官,今天还没来得及去贡院吧?”

孙可旺神情一怔,看看汪兆龄说:“儿臣请示完毕,马上就去。”

张献忠指着地上的“大字报”说:“你先看看他们贴在墙上的这份通表吧。”

孙可旺看“大字报“的当儿,张献忠已经吩咐汪兆龄:“说定了,明日中午,咱与全部考官在青羊宫宴请新科举子。”

孙可旺问:“明天刚考完第三场,尚未发榜,不知新科举人是谁,如何召集?”

张献忠一声冷笑:“名单已经定了。”扭头对汪兆龄说,“平东王不知,你也不知么?”

兆龄会意,扯扯可旺的袖子,要他一同辞出,孙可旺却说:“儿臣还有一事未禀。”

张献忠说:“讲。”

“有一生员,自称能一笔书成方丈大帅字,儿臣许其明日上午面试。既然父皇明日要去青羊宫赴宴,可否枉驾贡院,看他挥写如何?”

张献忠说:“这是难得的绝技,咱一定前来。”

王珂捧着张献忠的宝刀出了成都东门,心里却是“叮叮咚咚”直敲小鼓。原来,他此刻奉旨前去斩杀的夹江知县王宏道,乃是大西国第二届恩科进士。因他与王珂联宗,经王珂保荐才放了此缺,长此以来,自然随时有些好处送与王珂。现王珂奉旨捧刀前去杀他,又清楚他并无丝毫罪错,心中很是不忍,但张献忠盛怒之下谁敢违拗?

王珂正在为难之际,忽然想起王自贤曾为夹江县请免荔贡。他遂倒转马头进城来到大慈寺找王自贤,将王宏道进贡荔枝致祸之事一一告之,求王自贤去为王宏道说情。

王自贤沉吟许久,道:“老万岁言出必果,难有转圜。这样吧,你暂且缓缓向夹江行去,如我劝阻成功,自会派人赶来追你。”

王珂遵命,仍出城缓缓向夹江而去。

第二天,王自贤挽得陈国舅一同入宫,却知张献忠去了贡院,二人便同到端和宫,看望陈皇后。

王自贤先将不产荔枝的夹江为何成为荔枝贡地的缘由,对陈皇后介绍了一番,然后说:“眼下壮丁逃徙、力夫缺乏且运道又多险阻,承办之人实在是害怕荔枝腐烂落下罪过,所以才用盐防腐。原与夹江知县无关,峨眉山神佛有灵,已诞太子,岂区区知县能够夺去山灵所赠之皇嗣?太子之死,千万不能迁怒到知县头上,这个道理是很明白的。皇上若是杀业过重,恐怕会引得神灵不高兴。要是能改,要不了多久,太子必可再得。如果竟因几颗荔枝而杀了夹江知县这样的无辜,恐怕才真是要根绝皇嗣之道了,这个中情由,还望皇后向皇上转达才是。”

陈皇后素来敬重王自贤,此刻听了他的劝导,便答应转达张献忠,还夹江县令一个公道。

这天上午,张献忠率领六部尚书,全副銮驾,向着位于成都西南面莲花池贡院行来。所行之处,皆以黄土铺洒街面,两侧御林军站立护卫。

帝辇进了贡院,孙可旺、汪兆龄、龚完敬已在大门外恭候。一行到得至公堂前,张献忠单独问孙可旺:“可曾走了一人?”

孙可旺说:“贡院这三日,除主考官进出所有的门都锁着,须本日午后方得开锁放行,没有一个人能出去。”

张献忠说:“把那写字的人叫来。他要写得好,咱就饶他不死。”

王志道早在至公堂下候考,听得差役传唤赶紧来到堂上,先向张献忠和百官跪拜行礼,然后走到墨缸旁边,将大旗扯伸展布在木板上,四周用钉子钉牢。墨缸旁边还放着一张矮桌。王志道踏上矮桌,双手抓住碗口粗的竹柄,默默地看了一下旗面,这才展开双臂,提笔出缸。“霍啦啦”舞笔一挥,风驰电掣,一笔而就,倏然而止,旗面已有一丈见方的一个大大帅字出现在众人眼中,而且浓淡相宜,字体甚佳。

百官同声喝彩,张献忠也鼓掌赞道:“了得!了得!”然后说,“此人才情不小,应该有个处置。”说话间拿眼目视汪兆龄,兆龄点头做会意状。百官不解张献忠意思,唯兆龄明白,这个“才情不小”的夹江生员,小命已经不保了。

张献忠上帝辇时,低声吩咐汪兆龄:“咱先到青羊宫去了,你把他们分批押过来。”

帝辇离了贡院,径直出了小南门。贡院不远处的小南门可出城通百花潭、青羊宫一带。百花潭与著名道庵青羊宫相隔得不远,都在城池西南面锦江岸边。接近百花潭的一段江面流水浩**,十分宽阔,靠青羊宫一段江岸上有不少水榭亭台,原是成都著名一景。

帝辇到了青羊宫,张献忠并未进门,去江岸上一座水榭里坐了。

青羊宫里的道长一看御驾光临,惊得前来庵门外跪迎,却被王尚礼挡在庵门内,仅让他们将香茗送出,交由御林军送到水榭,然后紧闭了庵门。

刚刚结束了三天大考的五千多名生员,聚集在贡院广场上,听恩科大主考汪兆龄宣布:“老万岁有旨,选取本届新科举子,陪宴青羊宫。诸生有名者先行,无名者随后。”

副主考龚完敬随即按单点名,被点着者应声而出,喜极欲狂。落榜者满面无光,埋头随行。可一转过大门前的照壁,生员们便陡地觉得情形似乎有些不对了,天子赐宴,居然由身挎腰刀的御林军们押着前行。

被御林军押着前往青羊宫的士子分为百人一批押出贡院。出了小南门,过了伏波桥,傍着锦江向下游而去。江岸上,衣甲鲜明的御林军犹如树桩子般面朝江面,挺立在大道内侧,密得来就如同一堵长无尽头的人墙。而在大道旁边的田坝上,还肃然挺立着一队队手提雪亮大刀的剽壮军士。

虽然士子们看见这等森严肃杀气氛,人人心中多少添了些儿忐忑。却也安慰自己,想,既然是皇帝赐宴,有这等警卫,也是自然的事情。没有一个士子会想到,一场塌天大祸会马上降临到他们头上。

眼见着过了百花潭,江岸上出现了不少水榭和凉亭。不远处,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青羊宫内高大的庙宇与黑苍苍的巨大柏树。

在第一批新科举子里面,没有参加一场考试,却因写了一个整幅帅字,而被大西国皇帝御口钦点为一甲第一名,也就是本届乡试头名状元的王志道,得意扬扬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此时此刻,喜悦与幸福感充溢着他的身心,令他热血沸腾,他或许正在想象这场御宴之后,依历朝惯例,便是在成都大街上披红挂彩,打马游街。返回夹江县城时,知县带着百姓敲锣放鞭离城五里远迎……一个个光宗耀祖的盛大场面,正在充斥着他的脑海。他怎么可能想到,顷刻间自己会成为五千余名冤死生员中的第一人!

快到青羊宫大门前时,王志道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大西国皇帝张献忠端坐在庵门外面临江的一座水榭里。他和身后的士子们,还以为皇帝为以示对读书人的关怀,特地在这里迎候他们的到来哩!

士子们激动万分,加快步伐,齐铺铺冲着水榭跪下磕头,刚要张口高呼“万岁”,忽地听见一声冷冷的喝令,从水榭上飞了下来:“把他们全都砍下河去!”

发出口令之人并非张献忠,而是中军都督王尚礼。话音尚未落下,道旁的提刀军士已经冲了上来,一人一刀,100颗脑袋“咚咚咚咚”滚落到地上,然后用脚一踢,滚进锦江里。满地尸体也马上被扔了下去。

27岁的王志道此时早已娶妻生子,他的重外孙彭遵泗在《蜀碧》一书中记下了重外祖父大西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那一天在成都的悲惨结局:

夹江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以大缸贮墨汁,濡三日,提出直书,不爽毫发。献(忠)熟视曰:“尔有此才,他日图我者,必尔也!”立用祭旗。志道工书,死时二十七,余外曾祖也。

士子们一批接着一批,络绎而至,到得百花潭至青羊宫之间的刑场后,御林军校尉一声喝令: “跪!”只见士子们“呼啦啦”跪倒一片,任由军士挥刀屠杀。然后将脑袋和尸体扔下江去。

后来的士子们看到满地鲜血,浩浩****的锦江之上浮尸累累,冒突起伏,一个个吓得魂飞天外,冲着端坐在水榭上的张献忠磕头求饶者有之,嘶声哀号者有之。张献忠不为所动,眼看着御林军将五千余名士子,一个不剩全都砍下江中做了鱼鳖之食。

直至日暮,这场屠杀才告结束。只见一湾血水满江浮尸,相互挨擦碰撞,向着万里桥涌去。

沿岸居民惊呼出门,初还观看,后见浮尸越来越多,江水已变得赤红,顿时以为是大西军在剿杀上游百姓,吓得拖家带口逃往百里之外大西政权管不了的地方,再也不敢回家。

张献忠屠戮恩科士子,被历史学家们称为“特科惨案”。

关于“特科惨案”的屠杀现场,青羊宫、大慈寺和百花潭三地,史料各说不一。被屠杀生员,有说二万一千余名,有说七千余名,也有说五千余名,迄无定论。如此惨痛重大的历史事件,过去仅仅三四百年,便成为无数历史公案中的一桩糊涂案。

在“特科惨案”中,四川省仅雅安一地由于大西政权驻当地的最高军政长官郝孟旋事先知悉内情,又心生异志,密谋投向遵义王应熊,遂伪造张献忠诏书,曰:“雅系边地,承平时自专心文墨,今羌夷不时窃发,久已弃诗书而事干橹矣。宾兴之典,宜俟异日。”意思是,雅安自古便属川边地区,社会安定时自然会重视文墨之事。现在不时出现民族骚乱,大家都丢了诗书文章,忙于习武保境,乡试这样的事情,对不起,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郝孟旋遣飞骑捧着这道由他口授的“圣旨”,将已经启程前往成都的雅安生员于半途全数追回,使他们幸免于难。四川其他各地的生员,则被一网打尽。

这一天,张献忠坐在青羊宫大门外的锦江边水榭上,看着御林军杀绝了前来参加会试的五千余名天府读书人,于天黑时分才回到西王宫。

陈皇后闻知张献忠回宫,忙派宫人请张献忠过端和宫一趟。

张献忠一到,陈皇后即涕泣苦谏,央求张献忠赦免夹江县令王宏道进贡荔枝之罪。

张献忠说:“昨天王珂便已去了夹江,咱就算听你所劝赦了他,只怕也来不及了。”

陈皇后伏枕大哭,将王自贤之言发挥一番。张献忠果然希望再育太子,忍气提笔拟了一道圣旨,命王尚礼送到外书房,即刻派六百里飞骑追回王珂。

此时外书房只有一名小吏值守,因系马上办发的急件不及请示,遂取空白诏书一道,遵照规制写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然后再嵌入皇上圣旨的内容。

小吏展开圣旨一看,惊愕不已,却不敢吭一声,只能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填写上去。然后交与禁军飞马赶到大慈寺交与王自贤。王自贤立即派人向通往夹江的官道上去追赶王珂。

王珂离开成都后,故意在途中延缓时间,自然让快马追着,他接到圣旨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到了夹江县衙,王宏道跪迎圣旨。

王珂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珂,你回来,饶了夹江那龟知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