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刚刚诞生才一年的大西国,已经面临着既残破又混乱的局面。张献忠此时却无暇顾及涉及大西国根基的诸多大事要事。因为,各地纷起的战火,迫使他不得不御驾亲征,频频赶去灭火。
在他眼中,再没有什么能比新王朝的稳定更重要的了。
幸亏他手下有一个极能干的王自贤——可以说正是王自贤的殚精竭虑亲力亲为,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大西国这副架子。
王自贤不顾张献忠执意挽留决意离开宁静宫时,同时谢绝了张献忠对他的各项特殊照顾,带着金狗儿等一帮亲随前往新都。他处置完湖广难民分迁到各处皇明宗室庄田从事农耕的繁杂事务后,便回到成都城东大慈寺,与父亲待在一起潜心读书,而且最喜欢与成都的文人雅士交往。连住在寺里为张献忠制造天球、地球,编制历书的利类恩和安文思,也成为他过从甚密、交谈甚欢的好朋友。
王自贤执意离开西王宫表面上的理由是出于前朝规制,因为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皇帝是和自己的大臣住在同一道屋檐下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关系再好也必须避嫌。而骨子里王自贤是有意借此离中枢远一点。
王自贤坐镇新都,把散布于全川各地,为诸多皇明亲王与郡王所拥有的多达三百余处皇庄全部没收。除以少部分给原来租种的当地蜀民,其余全部分配给了跟随大西军从湖广过来的20万壮男壮妇。再加上大西政府如同占领武昌后在湖北、湖南与江西来了个土地新政那样,马上把这一政策,也推向了全川。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张献忠在四川采取的土地政策,与在湖广、江西也有区别。在前述地区他推行的是统一的“三年免征钱粮”“散财赈贫”等政策。而在四川,他对以成都为核心,以岷江流域得都江堰之惠泽的广大蜀中富饶地区实行的是“轻徭薄赋”和将地主“霸占土地,查还小民”等做法。将宗室皇庄所占的大量肥田沃土,全部无偿地分给广大农民和随军入川的湖广难民。而对与各种敌对势力进行争夺的地方,推行的则仍然是“三年免征钱粮”,为大西政权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农民的支持。
王自贤还与孙可旺联名上疏,向张献忠提出了“轻徭薄赋,以恩止杀,另颁新政,与民更始”的十六字治国方略,并在张献忠的支持下,由王自贤出面在全国强力推行。
“租赋免征”和“轻徭薄赋”在全国的推广实行,也给大西国埋下了隐患。因为这样一来,大西国的财政来源,便主要依靠对富绅大贾钱财的没收和打粮两大渠道了。重庆、成都的大批王府财货全被没收充为军饷,明朝各级地方政府的金库也统统被大西军没收,打粮则是定期下乡夺取地主与富豪家的粮食。
与此同时,张献忠又采纳了汪兆龄所上的“治蜀之策”中立竿见影的措施,即“取富户追赃”和“籍富民大贾”。这样一搞,便与李自成在北京推行的追赃助饷政策属于同一性质了,都是为了解决源源不断的庞大军费和战费开支,而采取的杀鸡取卵的筹饷方法。
与前明政府“追加三饷”的政策相比较,大西政府“取富户追赃”的经济政策,极大地减轻了广大贫苦农民的负担,体现了张献忠的农民政权性质和平均主义的精神,有利于稳定社会秩序和在最短时间内收服人心。
切莫小看了平均主义。“平均”是中国农民最大的理想,也是历次大规模农民起义最重要的口号。作为弱势群体中的中国农民,其显著特点是勤劳善良而又懦弱自私。作为中国最庞大的社会集体他们祖祖辈辈受够了别人的欺凌,因此每个人的土地财富大体平均,谁也不必遭受嫉妒心的折磨,就成了他们千百年来对理想社会的最高渴求。在孔夫子那里,这个农民理想被文绉绉地描述为:“不患寡,只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译成白话文就是:我不怕日子穷,就怕别人不和我一样穷;我不怕财富少,最怕的是别人的财富比我多。由数千年历史形成的这一荒唐怪异的文化意识,决定了中国人幸福指数的高低,不是由自己本身财富的多少来决定,而是取决于旁人财富的多少,这事看上去很滑稽,事实却普遍如此。
不管张献忠使出这一记法宝是处于严酷的战争状态下,为争取四川人民对新政权的拥护而不得不作的一种手段,还是他兴之所至偶发善心,客观上的效果都极其明显——仅这一招,便让大西军控制的四川土地上的人民,在张献忠初来乍到的一段时间里,无不将他视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出自陕北农家的张献忠深深知道,作为帝王,只要保证了中国人尊奉祖宗、热爱并拥有土地与家园的权力,人民就会毫不犹豫、前赴后继地为他卖命。
“两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亘古不变的最高追求。
1645年(大西大顺二年)清明时节,成都近畿农民得益于大西国的新都王王自贤的努力,已经享受了长达半年多和平宁静生活。大自然修复战争创伤的能力足以令人惊叹,成都城里以及四围近畿,处处风景如画,人们沐浴在灿烂和煦的阳光下。无数造型奇异的千年古树,在这幅炫目的画布上,留下了它们清晰的影子。
张献忠在王自贤、汪兆龄、王尚礼的陪同下,沿着岷江从新都逆流而上,直至青城山脚下的都江堰。
岷江两岸山花怒放,万卉争荣,鸟鸣云际,猿啸林间。张献忠一行时而骑马、时而乘舟,视察了前蜀王、德阳王、龙安王、庆符王几位王爷分布在岷江两岸的几座庞大的田庄。田庄原来的主人不是被斩尽杀绝,便是逃之夭夭。从湖广背着金银珠宝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而来的青壮男妇,成了这一大片良田沃土上新的主人。除了耕种属于自己的田土,男人还必须参加里兵,为维护大西政权的稳固贡献出自己的一分力量。
在属于自己的肥沃土地上,最先破土而出的不是庄稼而是缠绵悱恻,炽烈如火的爱情。壮男壮妇们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了千千万万个充满温馨的小家庭,并且以同样不可思议的速度,制造出第一批大西国的小国民。
给了这些战争的幸存者如此幸福和温馨生活的人名义上是张献忠,实际上是王自贤。因为这一切不但是王自贤的主意和坚持,更是由他来具体组织实施。
白云在天空中飘过,将一层淡淡的阴影投在了阳光照耀下的山岭和谷地上,使其显得更加美丽迷人。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来有些儿枯黄的树林和草地,在春雨的滋润下日渐变绿,远处条石垒砌的高大城墙在强烈阳光的笼罩下,隐约呈现出暗青色。这如画的风景,赋予了散布在平原田野上密密麻麻的农家小院、树林、墓地以生气和活力。在烈日笼罩下,穿着深蓝色布衫的男男女女略显黯淡,而穿着饰有粉红或紫色暗花白布裙的小女孩儿,则成为连接混杂在阳光中所有阴影的一根根彩色的丝线。这幅由阳光、浮云和在原野上交织的光与影构成的画面,充满了诗情画意。它使人们从这片突然变得来生机勃勃的土地上,产生了一种罗曼蒂克的感觉。
由于沿途处处受到当地老百姓和湖广难民们发自内心的欢迎和赞颂,张献忠一路上心情大好,不是小好,脸上洋溢着勃勃生机,眼睛明亮、表情生动,说话时的手势让人看上去是那样的有力而优美。
视察完毕,在由都江堰顺流而下返回成都的船头上,张献忠甚至让王自贤和汪兆龄给他讲讲古人治国的故事,大有渴望做一个千古明君的模样。
王自贤给他讲了《孟子见梁襄王》。
孟子谒见过梁襄王,从宫中出来后,对旁人说:“远远望去,襄王不像个国君的样子;走近他,也看不到使人敬畏的表现。他突然问我:‘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我回答说:‘统一才会安定。’他又问:‘谁能统一天下呢?’我回答:‘不喜好杀人的国君就能统一天下。’他又问:‘哪有谁来跟从他呢?’我回答说:‘天下的人没有谁不跟从他。大王懂得禾苗的情况吗?五六月间,长时间天旱,禾苗枯萎了。只要天上黑油油地涌起乌云,哗啦啦地下起大雨,禾苗便又蓬勃生长起来了。国君如果能这样,又有谁能对抗得他了呢?如今各国的君主,却没有一个不是喜欢杀人的。如果有一位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百姓,全都会伸长脖子仰望着他了!果真这样的话,百姓们归随他,就好像水向下奔流一样,浩浩****,有谁能阻挡得住呢?’”
讲完孟子和梁襄王的故事,王自贤还加上了自己的想法,说:“五年生养,十年富国。四海纷争,唯不嗜杀戮者能成大业。陛下的个性,反差太烈,真可谓冰火两重天。有时做起善事来,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穿的裤子都脱下来送给别人,甚至巴心不得天下所有的善人加起来,都不及陛下所做的善事多。”
汪兆龄也说:“的确如此,比方说去年初冬,陛下在孝泉镇的所作所为,便让未曾随驾的臣子们听后大开眼界,恰似醍醐灌顶。”
王自贤说:“可陛下一旦发起怒来,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也同样是天下所有的恶人加起来,恐怕也不及陛下所做的恶事多。”
汪兆龄和王尚礼一听这话乍然吃了一惊。
张献忠却一点没有生气,满脸诚恳地对王自贤道:“说顺情好话的人有的是,敢对咱说逆耳之言的人少之又少。好在咱张献忠身边,有你这么一个人。”
不过,能听王自贤的逆耳之言并不表示张献忠就赞同王自贤的意见。接下来的一番话,就表明了张献忠对施恶行善的看法,他说:“处在咱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具备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如来智慧,既要多行善事,也不得不作恶多端。无论行善行恶,都是愉快的事情。因为从咱造反到做皇帝的过程,就是一次酣畅淋漓的仗义行侠,扶贫怜弱,惩恶扬善。咱喜欢这个过程,因为这个过程,远比结果来得重要。”他甚至还站起身来,拍着王自贤肩膀笑呵呵说,“自贤呐,咱这辈子啊,就认准一个死理:只有沾着血的屠刀,才能最有效地巩固君王的统治。道理太简单不过,通常人们宁愿辜负一个自己最爱戴的人,也不敢违背一个自己最畏惧的人,这,就是天下人的本性。”
王自贤倏然感到自己心中掠过一丝凉意。
张献忠立国之初,使用的是一手软一手硬的策略。对农民软,他争取到了四川大多数老百姓的衷心拥戴,而对朱明宗室,他采取的则是毫不容情的严刑厉法。
张献忠与所有同时期农民起义领袖一样,无一例外地都把朱明宗室当作了自己最大的敌人。攻下重庆和成都后,他当即下令:凡王府宗室人员,只要是朱姓者,一律诛杀。大西国创建的过程中,张献忠再次下令,要求各州县迅速查捕朱明宗室人员送往成都。结果,各府州县搜捕了几万人送到成都斩杀,余者或投水,或上吊,斩草除根,死亡几尽,彻底消除了宗室成员伺机叛乱的可能。
除了朱明宗室外,流窜在各地的旧官僚和一些顽固不降的前明地方武装,也是大西国统治不稳定的重要因素。张献忠派人四处搜寻、规劝流散的前明地方官员和缙绅到成都朝见,下令百姓窝藏旧官员者凌迟,乡绅不朝见者处死。对据守山寨的地方武装,张献忠命令他们全部解散,速回原地居住,如果继续居山扎寨,就派大军攻杀不赦。为保证上述政策的贯彻执行,张献忠还命令各县仿照成都,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不论男女老幼,一律登记入册,防止反动宗室官僚流窜叛乱。
张献忠内心深知王自贤眼下所做的一切,对他的大西国有何等重要。他考虑到王自贤喜欢研读佛学经典,所以,当王自贤花费了半年工夫办完分田分地、安置完湖广难民诸事,从新都回到成都后,张献忠马上交给他一个重要的任务,让他组织一帮文化人编写一部《大西宝典》,作为大西国军民,人人必须遵奉的信条。
时间转瞬便进入了大西二年。
清明一过,便是端阳。
张献忠玩心太重,偌大一座西王宫,根本就拢不住他的心。大西国成立后,十天半月,有时甚至是三天两头,他这位皇帝老倌总会弄出一个“失踪案”,把个统率御林军的中军都督,负责皇宫警卫与秘密特务机构的最高主官王尚礼,惊吓出一身冷汗。
张献忠开始每次出宫,只带生于成都,长于成都的大太监王珂,其他人等一概不准跟随。后来禁不住王尚礼苦苦哀求,才允许尚礼带上几名金甲武士换上便装随自己一同出去。成都城里,哪儿有好玩的好吃的,他就去哪儿。半年时间他几乎吃遍了成都九里三分地上的所有饭馆小摊。
除了玩和吃,更重要的目的是体察民情,检查军队风纪。大西国成立之初,张献忠规定的法条林林总总,军纪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对那些劳苦功高的大臣也一样说杀就杀、说打就打,动辄剥皮就剥皮。
有一段时间,他在大西军中禁赌禁酒,赌博无论大小,抓获立斩不饶;喝酒无论多少,抓到就暴打屁股。从都督被贬为大将军的马元利,在合川与曾英对峙,他的儿子马正魁在成都驻军中担任裨将,一天和两个朋友在街上赌馆里赌钱,恰好被微服私访的张献忠当场拿获。
王尚礼见张献忠果真要拿马正魁开刀问斩,赶紧上前劝道:“川东战事要紧,此时杀了马元利这儿子,恐怕会影响朝廷作战。”
张献忠一听大怒,勃然吼道:“宁可马元利扯了反旗,也不可坏了咱老子的号令!”说罢,拔出尚礼佩刀,一刀把马正魁的脑袋砍下来。
不仅杀了马元利的儿子,连他自己的亲侄子、二千岁张献诗的儿子张奇龙,也差点死在他手下。
那一天,张奇龙当街调戏民女,激起公愤,被老百姓纠扯入官。张献忠站在华阳县衙的坝子上,和密密麻麻的老百姓一起,不声不响地听县官审案。
王尚礼情知不妙,害怕二千岁怪罪自己见死不救,悄悄派人去与献诗报信。幸亏献诗及时赶到,要不,张献忠没准还真会将他这亲侄子杀了。结果他禁不住亲弟弟苦求,饶了侄子一死,但却把他派到战事正急的川南泸州,在狄三品麾下任一个百户长,以图将功补罪。一月后,在与杨展的一场激战中,张奇龙阵亡,成为大西国的一名烈士。
成都人过端阳之热闹,张献忠早有耳闻。为了营造出大西新国的繁荣升平景象,张献忠早已下了圣旨,今年的端午节由官府挑头,各行帮协办,要大大地庆祝一番。
端阳节这天上午,张献忠和王自贤、汪兆龄、王尚礼、龚完敬、江鼎镇、严锡命,还有两名洋教士,后面再是一帮太监跟随,一律换上便装。众人在金湖边登上花舫,打开通往御河的水栅,出了西王宫、进入金水河、再入锦江,然后顺流而下,径直到了城南九眼桥,在川主庙前的水码头上了岸。
张献忠今日变了副模样,头戴软巾、上穿便服、外披一袭浅色斗篷,脚蹬薄底贡面皂靴。
一行人登岸之际,清风徐来,明晃晃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川主庙内的万年台上“咿咿哑哑”地唱着戏,“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飞出老远,落进了锦江上的颤颤涟漪之中。田坎上仍有不少农民从乡间赶来。其间还有不少年轻女子,打着色彩绚烂的油纸伞遮太阳,奔走在杂花斑斓的田坎上,身姿摇曳,煞是好看。
目睹此情此景,武大三粗的张献忠突然诗兴大发,对身边人说:“朕十年前首次入川,便对竹枝词有了兴趣,还试着做了好些首哩。今天这锦江边上,又是锣鼓又唱戏,透着咱大西国的一股子兴旺红火劲儿。朕看了心里高兴,也得做它一首过过瘾才成。”说罢,拍着大脑门想了片刻,真的口出一首竹枝词:
川主庙前卖戏声, 乱敲画鼓动荒城。 村姬不惜蛮鞋远, 凉伞遮人爽道行。
汪兆龄恭维:“我主金口玉牙,出手不凡,只不过平日忙于军国大事,没有时间附弄风雅罢了。真要认真做起诗来,其意境情趣、眼光心胸,远在我等凡夫俗子之上。”
张献忠客气:“休要捧杀孤王。吟诗作文,朕有几两几钱分量,自个儿还不清楚么?”
龚完敬也恭维:“端阳节里,农村女子到九眼桥旁边的川主庙来看戏,这么一件平平淡淡的小事,被别具慧眼的老万岁写得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灵动清新、栩栩如生。听听,川主庙前戏班的闹台锣鼓撩人心旌,看看,农家妇女们不顾路途遥远、不惜踏破蛮鞋,赶到庙里看戏。她们走在乡间小道上,张一柄小小的红油纸伞,挡住那些轻薄儿郎投来的挑逗眼光。”
王自贤失声一笑:“你这诗评来得也未免太宽泛了些,哪儿有什么轻薄儿郎啊?我们全都没看见,就你一个人看见了?”
张献忠捋着大胡子微微点头。虽然他立刻意识到龚完敬的话里也和汪兆龄一样,有着明显的阿谀的成分,但是他觉得听着很是舒服,所以在龚完敬肩上一拍,笑呵呵地说:“龟儿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欢吃这道菜,你两个就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了呀。”
龚完敬满面红臊,赶紧退了下去。
张献忠用一只手抚弄着略带黄色的大胡子,把双眼眯起来留下一道缝儿,从一只小眼角瞄着那些争着说恭维话的大臣们,微微笑着一声不吭。等大家说了一大堆奉承话后,他才慢慢睁开眼睛说道:“一个人诗词文章做得好与不好,字写得差与不差,我看咱中国古往今来,其实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这个人的官大官小,地位如何、名望如何、关系如何?都是照着这个标准定优劣高低,决无二样。你们真要喜欢朕这丘八诗,朕就抽时间给你们一人写一首,拿回去裱好,挂在大堂正墙上,像菩萨一样供着也行,上茅房里带上揩屁股也行。宣纸嘛,毕竟比竹片软和得多。”
大臣们都从这话里听出了骨头,全都住了口,再不敢开口胡乱恭维吹捧。
这九眼桥下面不远的锦江右岸,原本屹立着一座顶天立地的回澜塔。大西军破城几天后,被张献忠亲自带着人拆毁了。此时看去,江边塔址处,仍然是一片废墟。
成都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赛龙舟,地点都固定在九眼桥下的一段宽阔江面上。端午这天,这一段江面上便忽然热闹起来。平时停泊在九眼桥下码头的篾篷船,在舱口挂起彩绸彩球,船舱前后扯起彩旗,舱中摆设用白布罩着的方桌,茶、烟、糖果、粽子、雄黄酒,青皮盐蛋等等一应俱全。达官贵人、名流商绅,携带家眷或挟妓弹唱,乘坐游江花舫往来于锦江之上,有如织锦穿梭,真是欢笑之声不绝,丝竹之音盈耳。
成都人把这叫作“赛花船”,生生营造出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九眼桥下游一段宽阔的江面上,由一些民间团体组织的小型龙舟竞赛,鼓点声声,千桨击水,齐头并进,个个争先!又是一幅百舸竞技的欢腾画图!
一声炮响,由各行帮出面组织的龙船队,百舸争流、勇往直前,闹得满江水花四溅、喊声震天。龙船赛结束、仍余兴未尽,组织者将数百只早已预备好的鸭子放入河中,刚刚参加完龙船竞赛的汉子们纷纷跳进水里,谁捉到鸭子谁有口福,并以多捉者为荣誉,另给奖品。从鸭子入水开始,岸上江上便是鼓乐齐鸣,笑语欢声一片。
张献忠一行在川主庙看了一会儿戏,回到花舫上,端坐在船头宽敞处,惬意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幅幅其乐融融的场面。
张献忠往花舫船头上一坐,江面上霎时热闹了许多,便有许多彩船,渐次向着张献忠乘坐的花舫划来。官员商贾与家人齐聚船头,隔着水面,毕恭毕敬地向张献忠磕头礼拜。男男女女,无论官绅还是百姓全是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说词,向张献忠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张献忠看到其间还有四位王爷的婆姨,也就是他的儿媳妇们,四位王爷眼下全都在外征战,婆姨们倒是一个不缺全都来了。
除此以外,还有众多文臣武将的婆姨。
这种千篇一律的礼节、千人一面的说辞,很快便把张献忠的神经弄麻木了。
不过,他也有办法为自己找乐子。看上去,张献忠人模狗样,一脸庄重,不苟言笑地端坐在花舫船头,接受官绅及家人的跪拜。其实呢,他是在给文臣武将、名流官绅的婆姨们打分,看谁的婆姨脸蛋长得最漂亮,谁的肤色身段最好。
而且还果真有重大发现,还没过几拨彩船哩,他便低声问站在旁边伺候的王珂:“刚才有个红袍翠髻,长得极为出色,让咱眼前一亮的女子,是谁的婆姨?”
“最前面四条彩船,是四位王爷的家眷,再后是六部尚书与太平公的家眷。”
“咱说的是刚过去那条彩船上,那个十七八岁,长着粉嫩的蛋圆脸庞、玉白的脸色,涂上胭脂、描画眉毛,高挑身段,有着一对滴溜溜活泼眼睛的小婆姨。”
“哦,刚过去的那条彩船上坐的是太平公朱平栎与成都知府胡显的家眷。老万岁想必说的是太平公的妃子了,和其他命妇比起来,她长得最漂亮。而且她恰好是红袍绿髻。”
“那就是她了。”张献忠向王珂招招手,待王珂附耳过来。他才凑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猴急说,“王珂,这事就看你的能耐了。”
王珂道,“老奴办事,请老万岁一万个放心。”说罢,王珂招来一条小舟,向着彩船尾随而去。
九眼桥赛龙船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告结束。张献忠一行乘坐的花舫逆江而上,返回西王宫。
趁此难得机会,大家顺便饱览一下锦江两岸的绮丽风光。
御林军分为两队,骑马伴着花舫前行。
离开九眼桥不远,锦江岸边便出现了一片片的果林。果林中掩映着一处处或粉墙青瓦,或朴素整洁的草房。房舍外面用竹篱环绕,竹篱上爬满青藤;小院中绿意葱茏,看上去十分朴素清雅。
王自贤说;“蜀人之富,别说杯盘之中,就连这草房上也可看出究竟。”
张献忠问他:“嗬,自贤看出什么不同之处来了?”
王自贤说:“像湖广、江西,包括下川东地方的乡村,草房顶上盖的全都是带衣子的谷草。我们陕北塬上,盖房子也是用的带衣子的麦秸。哪像这川西坝子上的农家,全用退净了衣子的麦秸来盖房子,看上去就像铺着重在一起的两三床新弹的棉絮。檐口也如同刀切过似的整整齐齐,既漂亮又精致,厚厚实实透着一股子富泰、安乐和大气。”
张献忠也有同感,说:“中原地方,但逢遇上几个毒烈太阳,或是一场大水,农民就只剩下拖儿带崽,外出逃荒一条路。哪像这川西坝子,大船打烂了还能剩三千钉。我到城郊看过,好些人家,只要有屁股大一块地方,就能把田土种得来如同绣花,若是不逢兵灾大乱,这川西坝子上,连叫花子都难得看见一个。”
而紧接下来的场景,更让他们亲眼目睹和亲自感受到了川西农民的殷实与小康情景。
就在成都南面高大的中和门城楼映入眼帘之际,张献忠等人突然听得透过密密匝匝的果林,传来一阵阵喜气洋洋的唢呐声。抬头望去,只见声音飞起处炊烟袅袅,还有阵阵香味飘下河来。
花舫靠岸,御林军来报,说岸上有户人家娶儿媳妇,中午已经举行过婚礼仪式,晚上主人家仍在院坝上摆坝坝宴款待宾客,当地人称之为“喝喜酒”。
“好啊,有这样的喜事,咱们也上岸去喝一杯喜酒。”喜欢热闹的张献忠高兴地说。
张献忠原本穿的是便装,除了同样穿着便装的一帮重臣,也没有让御林军和跟班们随他进院坝。
可让张献忠没有想到的是,他刚一跨进院门,满院坝的人一下子跪倒一大片,磕头不止,连呼:“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问才知道,张献忠前些日子站在九眼桥上指挥手下拆毁回澜塔时,这一段锦江两岸的老百姓,便早已经瞻仰了他的威武风采,领教了他的不俗气魄。
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大西国皇帝上了门,张献忠自然会对自己的子民表现得慷慨大方。吩咐魏佶替他送上一份厚礼:喜主赏50两银翘宝一锭,其余在场男女人人有份,各得10两赏银。
然后,张献忠被受宠若惊的喜主一家毕恭毕敬地请到上首席,和王自贤、汪兆龄、严锡命,利类思、安文思等坐了满满一大桌。
随后喜主抱出一个酒坛,敲碎泥土做的封口,将一大把比筷子稍粗一些,稍长一些的竹管插进坛口,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张献忠跟前放下。
张献忠一见,伸手抓起一支竹管,喜滋滋叫起来:“这可是好东西,朕过去入川时曾饮过。”说罢,便俯下头去,“咕嘟咕嘟”吸了起来,还帮主人邀客,热情万分地冲两位外国传教士连声嚷,“利司铎、安司铎,来来来,你们都把竹管子拿起来吸呀,一个个睁眉鼓眼地看着朕干啥?”
利类思、安文思和王自贤、汪兆龄也都拿起管子低头吸饮,啧啧连声,都说好酒、好酒。
四川人家饮的咂酒是一种家酿土酒,以苞谷、小麦、毛稗、草籽、红稗等五种带壳杂粮为原料,煮熟后拌上酒曲放入瓮内,以泥土封固瓮口,用稻谷捂紧或棉被覆盖三天三夜方能酿成。饮时先向瓮中注入油砂水,待亲朋贵客来后,主人再插入若干支细竹管,大家以长幼为序,口含竹管轮流吸饮,吸完再添水。香气浓郁芬芳,口感鲜美醇厚,甜如蜂糖水。直到味淡后,再食酒渣。俗称“连渣带水,一醉二饱。”
张献忠接连吸了几大口,吸时嘴里“咂咂”有声,像个老顽童般晃动着脑袋,喜滋滋嚷:“快活,真是妙不可言!哈哈,这可不是一般的快活,是一种云端里的快活啊!”突然,他放下竹管,双手抱着酒瓮大声道,“朕喝得爽快,忍不住又要写丘八诗了!咱先给你们打招呼,只准立起耳朵听,谁也不准恭维咱。”说罢,乘着酒兴,吟出一首描写喝咂酒情态的竹枝词来:
千颗明珠一瓮收, 君王到此也低头, 五岳抱住擎天柱, 吸进黄河水倒流。
张献忠事前打了招呼,谁也不准恭维,所以吟完后,大家都拿眼瞪着他,却无人敢吭声。
张献忠觉得气氛太闷,于是干脆自己评论起自己的诗歌来了,他连比带画地说:“你们看,这‘明珠’么,是指浮在酒水上的气泡;‘低头’,是说咂饮时,人人必须低下脑袋;‘五岳’‘擎天柱’分别指咱这两只手和吸管。怎么样,朕这首竹枝词,还不算贻笑大方吧?”
汪兆龄拱拱手道:“陛下的竹枝词写得极有气势,把咂酒风情和陛下饮酒的豪壮气概,全都写出来了。”
张献忠哈哈大笑说:“朕打招呼不准你们恭维,是清楚只要你们开口,全都会冲朕念上一通好字经。不过朕摸着心窝子说一句大实话,人这个东西,还真没有不喜欢听恭维话的。听夸人的话,就如同痛饮咂酒,那是一种云端里的快活啊!”
喜主接连上了三瓮酒,喝得张献忠等酒酣耳热,飘飘欲仙,这才起身向主人告辞。
满坝子的男女全都跪下,送大西皇帝回城。
张献忠双手搀起喜主说:“咱力争早早抚平四川,给你等换来承平岁月。让你们家家有余粮,户户酿咂酒。每逢婚寿喜期,都能杀猪宰羊,在庭院上大办坝坝宴,邀请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喝喜酒、吃寿面。”
在一片“万岁”声中,张献忠脚下踉跄地出了小院门。
此时一轮残阳,斜斜地悬在西边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给清粼粼的锦江和傍着锦江蜿蜒远去、密密簇簇了无尽头的绿竹绿树,镀上了一层金红。
张献忠看到那些赴宴的乡妇村姑,吃得小醉微醺、摇摇晃晃,腰肢闪闪颤颤、醉态迷人地骑在牛背上,披着满天红霞在满目青葱的田坝上逶迤而行,浑若在他眼前展现出一幅活泼泼图画。情之所至,他不禁又高声吟出一首竹枝词:
村姑今日嫁儿家, 会宴今朝斗丽华。 咂酒醉归忘路远, 布裙牛背夕阳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