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张献忠回到西王宫,太阳虽已坠山。西边天际却涂抹开一大片红通通的火烧云,使天色显得格外亮堂。
御舫进入金湖,张献忠刚一下船,王珂便迎上前来,也不说话,会心向他笑笑。张献忠知他事儿办得不差,急不可待地回到保和殿东暖阁寝宫。他快到门口时,一个女子见了张献忠,纳头便拜。张献忠心里惦记着太平公的娇嫩老婆,顾不得理睬她,大步而去。
进得寝宫,张献忠果真看到那红袍绿髻的俊俏女子,早已经在里面候着。
女子见了张献忠,行毕大礼,便站在一旁垂首不语。
张献忠微笑着问她:“你既是太平公的宠妃,这座王宫,原来就应当是你们朱家的了。”
妇人怯生生回话:“妾夫罪臣朱平栎,亡国贱奴,蒙老万岁不杀,大西开国时受封为太平公。贱妾亦荷诰命,今日奉老万岁之召,特来入宫谢恩。”
张献忠听她一口北京官话,清脆悦耳十分动听,仪态娴雅微带娇羞,甚为可爱,接着又问她家中情况。
妇人回话:“贱妾胡氏,原籍四川井研县。前明首辅陈演,便是妾的亲姑父;浙江提学使胡世安,乃妾的族叔;先父世瑞是前明贡生,随姑父在京候选,得放三河县令。妾便生于三河任上,自小在北京长大。去年,姑父见天下大乱,劝先父护送家小回川。路过成都时,蜀王与先父过从甚密,留住月余,继而聘妾与其世子平栎为婚。先父护送家小回井研后一病不起,妾奔丧结束刚返成都不久,老万岁即已入蜀。陈、胡两家大部分眷口仍在北京,音讯久断,小部分已回井研。妾随丈夫闭在前内江王的府第中,与世隔绝多日,直到前日始奉恩诏,方才出门走动。现任成都知府胡显,便是妾之堂兄。知府夫人汪氏也是北京人,与妾最为亲近。本日与妾同到九眼桥看赛龙船,陪妾前来宫中谢恩,现留候在宫外,无旨不敢擅入。”
张献忠说:“来者是客,哪能让你嫂子一个人在宫外候着,快些传她进来喝杯茶水。”
胡显原是崇祯九年进士候选在京,发妻亡故,娶得汪氏为续。北京人习惯宦门排场、讲究荣华富贵,对攀附权贵之术颇为精通。1643年(崇祯十六年),她夫妇随同胡世瑞与陈演家眷回川,便徘徊成都,钻营巨室结纳了蜀王,希图保荐他在滇黔两省未遭兵祸地方谋一个好缺。这汪氏,更是借着内眷关系,频繁出入蜀王宫。大西军入成都后,胡显迎降,也是汪氏促成。自从做了知府夫人,对于蜀王世子这门亲戚,便不再看在眼中。不过因18岁的平栎好歹还受封了一个太平公名号,才尚未以白眼待他。今日与胡妃同往九眼桥看龙船比赛,忽见总管太监王珂奉大西皇帝之命特旨召见胡妃,未免眼红。她对胡妃挤挤眉、眨眨眼,亲热非常地附耳说:“恭喜妹妹,看来老万岁对你们朱家会有恩赏的。”
胡妃想到张献忠单独召见,心中未免忐忑,便挽汪氏同行。汪氏巴望不得乘机亲近张献忠,为自家捞些好处。
她乐得傍花倚柳,便陪着胡妃姗姗而来。
谁知行到寝宫外,却被王珂拦下,只允胡妃入内。
汪氏独自站立在寝宫门外进退不得,甚为尴尬。看到张献忠到来,赶紧伏地磕了几个响头,没想张献忠却对她视若未见。这一厢心中正着急哩,忽然听得张献忠传她进去,不免大喜,匆忙捋了一下头发、抖了一下衣裙,摇摇曳曳进去。
汪氏趴在张献忠脚下,高翘着屁股磕了三个响头,再站起身来,知趣地退到胡妃下首位置。
张献忠看她三十岁左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眼中秋波**漾,故意在自己眼前搔首弄姿、主动献俏,比较胡妃,有着雅俗之别。于是赐她坐下,问道:“你也是北京人么?”
汪氏屁股刚挨着凳子,又赶紧站起回话:“贱妾生在北京,嫁夫胡显,蒙老万岁恩赏成都知府一职,太平妃便是胡显的妹子。我两姑嫂,最是相好不过哩。”
张献忠说:“你们北京人都很漂亮,一口官话咱老陕最喜欢听;不像湖广、四川人说话,硬邦邦的,难听得要死。”
张献忠平素在汪氏心中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没想今日一交谈,竟如同家人一般亲切,不免心花怒放。她放开长舌,侈谈些南长北短,千方百计迎合张献忠。
岂料张献忠心思根本就不在她身上,转脸问王珂:“宫门关了么?”
王珂说:“快了。”
汪氏听出这分明就是在撵客了,有些难为情,对胡妃说:“天色已晚,我们也走了吧?”
胡妃便起身向张献忠告辞,张献忠却说:“太平府不就在后子门么,那地方离得近,只隔着一道宫墙,出后宫门便是。咱和你再谈谈,待会我叫王珂从后门送你回去。”又转脸对汪氏说,“胡夫人若肯留下来,也好,那就再一起说说话儿。”
汪氏一张脸羞得通红,说:“妹妹既然可由后门回府,我便先辞老万岁了。”言毕,起身叩拜而去。
胡妃也跟着嫂子起身,准备离去,张献忠巨手一捋,抓住她的手臂说,“你慌个甚呢?咱还有细话和你说哩。北京人说起话来,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咱没听够,还想再听听。”
胡妃不敢再移步,只好叮嘱汪氏:“烦大嫂去向太平公禀报,我少刻从后门回来,请卫卒给我留着门子。”
汪氏口里应着声,心中如鼓槌乱敲,脚不停步地慌慌离了张献忠寝宫。
目下的太平府,就是过去的内江王府。蜀王世子朱平栎去年娶了胡妃,一直住在宁静宫中。两人鱼水和谐、朝欢暮乐。哪里会想到一刹那间国破家亡,被逐出蜀王宫,住进了原来内江王的府第。张献忠还派御林军守门检查出入,弄得如同监狱一般。
就这么着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一日,胡显夫妇入宫道贺,说:“新主明日登极,封朱世子为太平公,承奉大明宗祀,列为国宾。”
平栎夫妇将信将疑,少时西王宫派来太监,传入诰命,果真如胡显所言,这才如获重生。庚即吩咐宫人置酒,款待胡显夫妇。
胡显说:“小弟也将出任成都知府,公事繁杂,无暇留饮了。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你我准备衣冠要紧。”说罢与汪氏匆匆离去。
汪氏从张献忠寝宫出来,只见溶溶月华银了御湖宫苑。
汪氏上了轿子一路疾行,出了后宫门来到后子门太平府,给朱平栎道了万福,说:“老万岁特留胡妃,定有恩赏。从今以后,再也不怕有人对你们朱家落井下石了。”
平栎留她吃饭,她也没有推辞,说:“我正想等胡妃回来,听听老万岁有何恩赏哩。”便得意扬扬,去给门上的御林军打招呼,说:”我是成都知府夫人,适才和胡娘娘入宫拜贺老万岁,老万岁留胡娘娘吃饭,少时要从后门送回,麻烦几位军爷,给她留着门子。”
不料吃过晚饭,坐等至三更时分,仍未候着胡妃的影儿。朱平栎心中犹如小鹿蹦跳,汪氏也觉得有些儿难为情,只好起身告辞回家。朱平栎将她送到大门口,托她务必尽快入宫,探问个究竟,自家婆娘进了皇宫不回家睡觉,这成何体统?
太平府中不太平,可怜的朱平栎在家里苦等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上午,两名太监才将自己的娇妻从西王宫中送回家来。
夫妻相视的那一刻,彼此不出一语,两人眼中都噙着泪水,却不敢出声哭泣。用不着问,看到妻子浑身上下青红紫绿,好些部位如同被揉熟一般,朱平栎便完全明白这三天三夜里,妻子遭到了怎样的**。
平栎见两名太监站立不去,忙招呼宫女献茶。
两名太监谦让了一下,方才坐下。
一名太监拿眼溜了一下门外窗口,低声说:“奴才们皆是蜀王宫中旧人,不能不以忠诚之言禀报殿下。胡娘娘从今以后出入宫中,殿下不必太像寻常人家一般认真。胡娘娘现在已经成了殿下的护身神符,只要有她在,殿下便可长保禄位。”
另一名太监也说:“四川的皇明宗室,逃到都江堰和青城山的,多达三四千人,全都被老万岁派孙可旺带兵去杀光了,幸亏老万岁喜欢上了胡娘娘,殿下才能安享太平。这位老万岁喜怒无常,杀人如同踩死只蚂蚁,慢道殿下乃亡国之蜀王世子,如同砧板上的一块肉,任由他宰割。便是奴才等在宫中,也如羊伴恶虎一般,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死于非命。”
朱平栎点头称谢,胆怯问:“不知圣旨可容娘娘留家一二日否?”
一太监说:“老万岁本无遣她回府之意,因连日传报进宫,有成都知府胡夫人汪氏欲见老万岁,胡娘娘闻声痛哭,定要与她见面,今日老万岁才允许汪氏入宫。汪氏入宫不久,老万岁便命奴才等护送娘娘过来。依奴才揣测,老万岁似有急候娘娘回宫之意。”
朱平栎取出两锭银子分送二人,说:“国破家亡,无可奈何,奉此权为茶敬。亡国贱俘,生命不能自保,何况妻妾?但此妇系先王在时所娶,与我结婚年余,琴瑟和鸣,今即当作永诀,也须告诫先王在天之灵,不能不有须臾盘桓。还求二位公公,禀复老万岁,再求明旨。”
二太监商议后说:“好在万岁并未明定何时回宫,我二人便先回去请旨,成全殿下美意。”
于是二人仍从后宫门回宫,不敢径禀张献忠,先禀王珂,王珂也不敢做主,来向张献忠请示。
一入保和殿寝宫,见张献忠与汪氏光了身子,正在御榻上翻来滚去,搂着干那事儿,赶紧退避出来。
张献忠听见响动,扭头喝问何事?
王珂跪奏:“胡妃回家,未限留住几时,太平公请明旨指示。”
张献忠爽快说:“这事躲躲闪闪做甚,平白操了人家婆姨,便让她多留下几天,也是应当的。不过,需派几个太监过去听听,他要是规规矩矩不发怨言,也就罢了,若是敢道半个不字,哼,我剥了他的皮!”
王珂领旨,便派了最为狡诈的一名太监前去传话说:“胡娘娘可留住太平府候旨,加派奴才前来伺候。”
再说朱平栎送走两名太监,回到卧室,与妻子抱头痛哭。
胡妃说:“我该一死谢你,但担心拒奸而死,使那贼迁怒朱家,遭受灭门大祸。今得与你说明此情,若再被征入宫,便设法死在宫里,也不至连累朱家。”
朱平栎说:“我家寄生虎口之下,卿虽辱身,也当为列祖列宗所谅。闻福王已正位南京、兵马甚强,但愿他早日打到成都,杀尽逆贼,与先王报仇,为你我雪恨!”
正在说话间,太平王朱至奉来访。
这太平王乃前蜀王朱至澍的亲弟弟,城破时与弟弟富顺王朱至深前去蜀王宫避难,进宫后蜀王已经跳八角井自杀,他俩也就跟着跳了下去。结果,富顺王淹死了,太平王却被李定国率领的大西军钩了起来,成了张献忠的俘虏。随后家财被抄,与朱平栎同被送进内江王府软禁起来。张献忠登极,并未给他封爵,成了一个闲淡之人。此时闻得府内上下窃窃私语,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特地扶杖过来,问个究竟?
朱平栎请叔叔坐下,泣述张献忠施与他夫妇的奇耻大辱。
朱至奉听罢,切齿说道:“昔日宋太祖赵匡胤做了皇帝后,百般**南唐小徐妃,遭后人千古诟骂。其后靖康事变,徽、钦蒙尘北地,枯坐旱井之中,皇后也被藩卒戏侮**,徽、钦当场眼见,不敢护阻。若是老天爷还有一点良心,献逆早晚报应,必然更酷于徽、钦!”
叔侄俩正说着话儿,寻点自我安慰,胡显仓皇前来对二人说,他老婆今日入宫,天色这么晚了还未出来,不知是何缘故。
朱平栎道:“你去问你妹子,恐怕就知道了。”
一会儿胡显出来,面红耳赤,见了朱氏叔侄俩连囫囵话也说不出一句,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匆匆离去。
太平王见此情形,一拐杖猛击在茶几上,痛骂道:“似此禽兽行径,老天之所不容!必有忠义之士,起而讨灭之!你我当拭目以待。”
这些话,全被窗外太监听去。
次日一大早,王珂便率领御林军赶来,将朱平栎和朱至奉抓到宫里。胡妃哭嚷着也要同去宫中见张献忠。
王珂说:“奉旨拿他二人,皇上未曾要我们抓你。”一把将胡妃推开,与御林军拥着二人出了门。
快到大门口时,朱平栎热泪纵横,不顾一切地回头大喊:“爱卿啊,一辱不可再辱,你我……就此永诀了吧!”
胡妃回到室内,当即投环而死。
朱氏叔侄进得西王宫,在保和殿东暖阁见到张献忠,昂然挺立,瞠目怒视。
张献忠道:“你二人实在是不想活了,背地诅咒咱,咱尚未相信,抓你们来问个究竟,竟敢在咱面前鼓眉瞪眼,跪也不跪,充起英雄来了!”
朱平栎恨到极致,硬声道:“你祖宗数代皆我大明百姓,一旦得志,竟将我皇明子孙欺侮到了极点。老话说,人做事、天有眼,今日唯求人头落地,决不屈膝于你这杀人魔头!”
张献忠气得跳将起来,大骂:“活着老子让你做了几天乌龟,即便死了,也依然要让你做乌龟王八,老子马上将你剥皮实草,戴上一顶绿帽子,摆在咱的御榻前,看咱如何操你婆姨!”便命王珂将朱平栎如此办理、把朱至渌砍了。
随后,张献忠又派王珂率御林军前去将胡妃抓来,王珂跑了一趟,回来禀报说胡妃已自缢身死。
张献忠一听胡妃就这么轻易死了,胸中怒气难消,下令将朱平栎拖出去砍了。他马上又把汪兆龄叫来,说:“那些姓朱的,总是背后反叛于我,你马上派人全国搜拿,一个不剩地全杀了。将那太平公府,改为丞相府,让你住得离我近些,有事也好随时叫你进宫商量。”
汪兆龄叩谢而去,立即下令全川搜杀朱明之后,经此一劫,蜀府宗人几乎被斩尽杀绝。
张献忠这时才想起汪氏还在他寝宫里,马上吩咐王珂去将她男人胡显叫来。
胡显正闭门在家中客厅上背着双手踱圈圈,不知老婆此刻在宫中究竟怎样了,是死是活?是福是祸?忽见王公公登门传唤,赶紧跟着他来到保和殿,进了张献忠寝宫。
胡显跨进门槛一看,“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地,将脑门贴到了地上,再不敢看一眼。
原来,他一进门便看见自己老婆,正坐在张献忠大腿上。
张献忠身子往前一倾,对战栗得犹如筛糠般的胡显说道:“你的妹夫朱平栎恨朕操了他婆姨,背地里毒言诅咒朕,朕已将他和他那叔叔一起杀了。你的婆姨,朕也一并操了,朕现在当面把这些告诉你,你也会在心里诅咒朕么?”
胡显吓得魂飞魄散,颤声回话:“小臣从头顶到脚趾,乃到皮肤头发,虽是父母所生,却蒙陛下所养,绝非小臣自有。至于身外之物,为陛下所悦,遂获供养,小臣恭喜还来不及哩,何敢稍有怨言?”
张献忠道:“你能如此想,便算得真正的忠臣,朕保证你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胡显磕头高呼:“小臣只知奉献,绝无索取之心。”由于用力太重,连那脑门上,也磕得来青红紫绿满是斑斑血迹。
张献忠对胡显说:“你这婆姨,**风情倒是比你那妹子强上许多,只是岁数稍嫌大了一些,脸蛋儿也比不上你妹子乖俊,只能拿她当盘开胃小菜尝尝,做不得正餐用的。”说到这里,笑着在汪氏脸蛋上拍拍,对她说,“不过你放心,朕既和你有了雨露之欢,自然会重重赏你,让你这一辈子穿金戴银、吃穿不愁。”
汪氏听得此言,忙不迭双手搂着张献忠的大脑袋瓜子,用红唇在张献忠脸膛上重重地咂了一个香啵儿,娇声软语地说:“谢谢老万岁恩典!祝老万岁万寿无疆!”
张献忠对胡显说:“只可惜你那妹子,心眼儿太小,想不开,一根绳子把自己给吊死了。不然,我还打算封她做朕的皇后娘娘哩。”
胡显往前爬了两步说:“太平王妃,乃是臣的堂妹,虽是长得不错,到底已嫁亡国贱俘,哪有资格以正东宫?臣有一表妹,也自小在北京城长大,乃前朝首辅陈演之女,端的是容华绝代,温婉贤淑,玉洁冰清,现正待字闺中。若蒙陛下聘为皇后,当胜太平王妃百倍!”
张献忠急问:“如此好的女子,现在何处?”
胡显回道:“李闯破北京之前,她与我等一同回川,现住在老家井研县城关祖宅。”
张献忠大喜:“那还耽误什么?此事就交给你来办。朕现在就把你这婆姨原物奉还。你若把事情办好,朕还要给你加官晋级哩。”说罢,便松开巨手让汪氏下了御榻。
夫妇俩从保和殿寝宫出来,一路无言,彼此都觉得有些儿尴尬。
次日上午,一大批科甲大臣闻知张献忠要娶皇后,齐集保和殿。他们先向张献忠拜贺,再分班序坐下,商议皇上大婚各项事宜。这班腐儒引经据典争着发言,听得张献忠头都大了,一声暴喝:“一帮驴日的东西,说这么多屌话有个卵用!”
汪兆龄忙说:“老万岁的事儿多,咱们速议典礼的礼仪安排吧。”
没想皇帝结婚的礼仪安排,让这班腐儒一说,也变得来如同一团乱麻,烦琐得千头万绪。
张献忠听得来头昏心烦,跳将起来吼道:“上了床只要咱高兴、她快活,她便是咱的皇后了,要这许多花活有甚用!”
这一嗓子震得腐儒们瞠目结舌,一团嘈杂之声倏地静了。
大西国兵部尚书龚完敬出班奏道:“小臣以为,入乡随俗。陛下大婚最好还是按四川人的规矩办。如此做去,既尊重了四川的风俗,也容易获得川民好感。”
张献忠说:“这个意见好!龚尚书,你说说,四川人结婚都有些什么规矩?”
“陛下乃天生圣人,皇后也当从天而降才般配。小臣建议废去一切前朝陈规,来它个新朝新气象。在南门通往端礼门之间的南大街上,凌空扎成一座长长的彩虹天桥,高入云霄。扶栏内以锦幛环围不让凡人窥视,这样便可极大的增强老百姓对皇上和皇后的神秘感……”
待龚完敬说罢,张献忠在膝盖上猛地一拍:“好!实在是好!新鲜别致,神乎其神,一般俗人的脑瓜子,万万想不出这么聪明绝顶的好主意。龚尚书,就照你想的办法,从速办理便是!”
龚完敬得意非凡,出宫后立即遣人召集工匠架桥。
龚完敬虽然做过大明王朝的中级干部、中过进士,自也算得一个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但毕竟出自彭县蒙阳镇那样的乡下小地方,始终脱不了小家子气。加之当初全川“打五蠹”风潮中他算得一个重要角色。在那次震**全川的血雨狂潮中,他一大家男女老幼,除自己侥幸逃脱外,其余全被暴民斩尽杀绝。不但蒙阳镇的庞大家业被暴民抢劫一空,末了还一把火烧了个灰飞烟灭。后来官府得知他和江鼎镇一起投靠了摇黄匪棚,还将他建在成都九里堤的龚家花园也充了公,两房姨太太和孩子也被当作匪属砍了头。
如今龚完敬有幸傍上张献忠这个大靠山,重新回到成都这样的大码头,当上了大西国的首任兵部尚书。他偶然出门拜客,俨然是一副朝中重臣气派,好不威风!他乘坐的是八抬绿呢亮纱大轿,有人鸣锣开道;大轿前边是两个衙役手执一对虎头牌,一块写着“回避”、一块写着“肃静”;还有两个衙役手执一对纱灯,上写“兵部尚书”四字;大轿两旁是两行衣甲鲜亮的护轿军士,大轿后面有四个衙役手执水火棍,两个衙役抬着檀香炉,一个人骑在马上擎着一柄红色伞盖,最后是四个鲜衣骏马的贴身仆人。
龚完敬就是以这样一副“还乡团”的派头回到了九里堤,凡住在龚家花园里的各色人等,不分妇孺老弱,全被他抓起来砍了头。
龚完敬想象中的天桥是从城南中和门城楼架起,高三十余丈,从城池上空沿着直端端的南大街,呈一条直线穿过半座成都城,直达西王宫前的端礼门。天桥全用巨木扎成,锦绣铺饰,彩缎为幛,缀以明珠、玛瑙、水晶、琉璃,无数盏大红宫灯悬于长桥两栏,十里之外灯彩如云。入夜后将红色宫灯点燃,相互辉耀,恰似天上银河落入人间。
龚完敬在成都忙碌。胡显则放下知府衙门里的事务,带着全副皇宫仪仗,吹吹打打回到井研,声言前来替皇帝迎接皇后。
井研县城巴掌大个地方,从古至今,何曾出过皇后娘娘?一下子就沸沸扬扬,连附近乡下百姓也都相互邀约,专门赶进城来看皇后娘娘一眼。张献忠派到此地的驻防军士,谁敢对陈家不尊?陈演府第就在井研城关。此时陈演已被李自成杀掉,在京眷属也同时遇难,只有次子陈士楷于去年从北京带回一批家眷,回到井研。这批家眷,便是陈演的三名小妾及其子女。
胡显所说的表妹,这年17岁,排名第九,人称九姑娘。
此番胡显来到井研城关,径入陈家,见了九姑娘磕头贺喜,他是堂堂成都知府大人,九姑娘的堂兄,把个九姑娘蓦然惊出一身冷汗。待听胡显说明来意,知道自己马上要进成都去做大西国的皇后娘娘,心中兴奋得不行,面子上却装出一副娇羞样儿,闪进闺房,装模作样回避。
陈士楷正担心父亲做过崇祯皇帝的一品宰相,虽被李自成砍了脑袋,仍害怕地方熟人举报,新朝派人诛拿。全家老小如同耗子一般躲在深宅大院中,整日对着菩萨像烧香磕头,乞求神灵保佑,躲过这场大劫,这么长的日子,连门槛也不敢迈出一步。今日突闻九姑娘成了大西国皇后娘娘,顿时转悲为喜,一个个喜泪滂沱,赶紧将九姑娘盛装打扮装饰起来。陈家开大门、上大街请来响器班子,高挑着“噼哩吧啦”炸响的鞭炮,遍辞亲朋好友。
亲朋好友与官绅富商也都争相前来祝贺。一时井研全城爆竹喧天,万户欢呼,都说井研是块风水宝地,丞相刚被大顺皇帝李自成杀掉,丞相的亲生女儿又做了大西皇帝张献忠的皇后娘娘。弄得这满城百姓,似乎人人都成了皇亲国戚般荣耀。
三日欢庆已过,胡显夫妇与士楷兄妹便启程前往成都。每日有驿骑飞驰入都向张献忠禀报新娘子行程。待得这日姗姗到了城南中和门,正好黄昏,此时天桥上所有灯笼一齐点亮,长达数里,照红了半边天空。
关于张献忠迎娶陈皇后的排场,彭遵泗在《蜀碧》中有载:
贼(张献忠)娶井研陈氏女,即相国(陈)演女,立为伪后。其迎人也,自南门五里外,架桥高十数丈,逾城直达藩府。左右五彩栏杆,上结锦棚,络以明珠,像星辰;首尾悬水晶灯笼,像日月。一望如长虹映天,迷离夺目。
早有汪兆龄率领百官在中和门外迎候。由汪氏撩开轿帘,百官对着陈皇后行礼跪拜完毕,才由12个太监和12个宫女,手执大红灯笼前导,汪氏搀扶着陈皇后,小心翼翼、尖脚尖爪地跨上天桥,汪兆龄、龚完敬等十余名大西重臣紧随其后,顺着大红宫灯映出的空中步道,向着远处端礼门缓步而去。满城百姓全涌到南大街上,九姑娘从桥上俯看下去,笔直的南大街恰似锦江涨水般汹涌激**。
其余级别稍低的臣子,则在天桥之下亦步亦趋缓缓跟进。百官后面,才是看热闹的百姓。仰头望去,皇后一身上下裙裾飘飘、色彩斑斓,果真如同从天而降一般。众人都说,今生今世能看到如此辉煌别致的场面,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此时,张献忠早已登上端礼门城楼,眼巴巴遥望着天桥尽头处,盼望着皇后早些儿到来。只见那红色的水晶宫灯长虹般蜿蜒,了无尽头。恰似一条火龙,由南向北,熠熠闪亮。
张献忠登上城楼不过半个时辰,便听得一路欢呼似潮水般自南面涌来,人头攒动、灯火闪烁、爆竹喧天,汪兆龄、龚完敬等一群大臣簇拥着皇后从天桥上姗姗而来。
张献忠热血偾张,兴奋得连声大叫:“龚尚书会办事!办得好!朕要重重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