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忙登基密锣紧鼓 捍帝国烽火连天(1 / 1)

一只苍鹰在成都上空盘旋,新绿的繁枝在春风里浪浪招摇,灿艳的阳光照耀着西王宫皇城外墙脚下的金水河,河面上金波粼粼,灿烂辉煌。

两位头戴黑色高统帽,身穿黑色长袍的洋人跟在严锡命和吴继善后面进入西王宫,来到保和殿东暖阁。

这是张献忠第一次看见来自意大利与菲律宾的外国人。利类思鼻高目深,金发碧眼。这让张献忠很是惊奇,这是人吗?人怎么可以长成这副模样?安文思则是黄皮肤、黑头发、扁平额头,与中国广东人无甚区别。好在这两个外国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而且彬彬有礼,言语得体,与之交谈一阵后很快便赢得了他的好感。

尤其是为首的利司铎,个子高瘦,浓眉大眼,眉宇间有股清朗之气。说起话来语速不快不慢,显得来舒缓从容,目光里透着一丝忧郁。他用流利的朝廷官话自我介绍:“我叫利类思,意大利人,我和安文思是一起来成都传教的。”

张献忠说:“你们外国人,跑到成都来传什么教?莫看中国又是道教,又是佛教,从骨子里说,中国人是什么教也不信的。我们只信奉自己的祖宗,我们只有一种尚祖文化,天大地大不如父母祖宗大,就算你家上帝说破了嘴皮子,也敌不过我家父母一纸遗命。”

利类思遂向张献忠讲述传教对人民心灵改造的重要性,还提出要求说:“希望陛下能帮助我们在成都找到一块地皮,我们原来的努力已经被仇教的人毁掉了,必须另建一座教堂。当然,修建教堂的费用,由我们教会自行负责解决。”

张献忠说:“只要你们遵照咱的命令做事,咱便会让你们与我共享国福。一旦国家太平后,由国库拨出专款,替你们修建华丽大堂,崇祀天地大主。你们的生活所需,也由国库给俸。”说罢,便吩咐魏佶奉上各式精美点心,并送锦缎数匹、白银60两、袍套二件给二位传教士。

二位传教士作揖谢恩,然后将袍套奉还、其余皆收,并说:“实因我们专司传教,已放弃世俗的荣华富贵,袍服朝冠,有碍初衷。大王情意我等心领,但袍套实不能收。”

张献忠说:“孤王知道你们是传教的司铎,已绝世荣世爵。咱赐袍之意,是出自爱慕之诚,并无半点封官赐爵之意。不过,按照中国风气,凡入朝见君者,非袍服朝冠不能入殿,若用小帽素衣入朝者,是亵渎至尊,乃有罪之人才是那样穿戴。再说你们又深通天文地理、熟知各国政治,又是西国学士,孤王自然会经常召你二人入朝议事。若是素衣小帽在孤王面前走动,与朝臣不同,不免令人诧异,也会埋怨我这个大西王不知礼贤下士,怠慢了二位司铎。所以,无论如何,这袍套二位还得收下才是。”

二位司铎见张献忠说得诚恳,也不再固执己见,只好上前谢恩,将袍套收下。张献忠又赐二人“天学国师”徽号,以后每人每月,由国库支银十两。二位司铎上前作揖,谢主隆恩。

张献忠说:“本王马上就要建国,二位先生能帮咱制作一本大西国历书么?”

利类思满口应承,并取出一本在西安出版的雕版永昌元年历书翻开书页,向张献忠一一指出书中许多错误。

张献忠问:“你怎么知道李自成的历书是错的?”

利类恩说:“我们西洋人讲历法,乃是实学。日月五星,距地多远?何时相值?皆依实像求得定法。故二十四节气的中时,斗柄转移的分度,日食月食发现的地点与时间,从来不会差过毫厘。例如去年癸未,第二月只有惊蛰一节,而春分中气,交在第三月合朔之后。则第三月应为二月。第二月应为闰正月。北京的钦天监,定以第三月为闰二月,这便是错误。又如三月乙丑朔日,应当在午前巳时三刻。钦天监推为午时一刻。我们曾与钦天监争辩,立下日晷当场候验,结果是他们错了。”

安文思也说:“李自成的永昌历法,比较大明钦天监的历法更为疏陋,故而才有这许多的错误。皇上若要制历,我们便与皇上制订一本出来,请用它与永昌历对照,孰优孰劣,便一清二楚了。”

接下来,两位司铎又说了些天体构造,日月运行的知识。张献忠“闻所未闻,甚为惊喜”。

初次见面,张献忠给两位外国传教士留下了极佳的印象。不久,冬至来到,张献忠还请二位洋教士到西王宫中品尝了一顿丰盛的御膳。

一千六百六十四年冬至节,大宴官僚,列筵丰美,甚比王家,宾客众多,难以计数。……筵间,张献忠询问二司铎教内事件,并询西学,问算学之事甚多。张献忠闻之,随同左右辩论,颇有心得。其智识宏深,决断过人,二司铎亦暗暗称善。张献忠天姿英敏,知足多谋,其才足以治国。(《圣教入川记》)

两位外国传教士没有理由无端地赞美张献忠,在其回忆录中如此描述,足以证明张献忠学历虽是不高,只上过五年私塾,但在行军打仗之余,依靠刻苦自学得来的学识智慧,是得到两位传教士发自内心首肯的。

如此一来,利类思和安文思便得已一直待在张献忠身边,为大西政权制订历书,后来再制造天球与地球。由于王自贤父亲王应龙执掌的大西国工部衙门与铸造局等下属机构均设在占地极广,空房空院甚多的大慈寺内,两位传教士制造天球与地球,必须由工部提供材料和设备,所以他俩也就长住在大慈寺中,与王自贤成为好友。

张献忠御驾亲征坐镇绵阳,指挥孙可旺、李定国等打退大顺军的进攻,稳定了川北的局势,随即便凯旋返回成都。

也就在这一年的10月,满清皇帝已经进入北京建都,年号顺治,大封宗室大臣。命英王阿济格自大同一路进取山西、陕西;命豫王多铎自山东、河南一路进取南京。虽中原人民不愿受异族统治,但因多尔衮善采用一手硬一手软的策略,对敢于反抗者全家乃至全族斩尽杀绝,对迎降者则极善抚绥。尊贤下士,以礼相待,并在物质上尽可能给予照顾。当此天下土崩、人心惶惶之际,故能迅速转移人心,次第抚定州县。

李自成的大顺军在陕西、山东为士大夫所轻,故残明遗臣皆呼之为贼,多乐于归降满清助攻大顺军。因此李自成必须以全力抵御清军,无暇兼顾已经在天府之国站稳脚跟的大西军。

这对张献忠来说,便获得了一个极好的战略机遇期。

这段时间以来,汪兆龄串联了严锡命、龚完敬、江鼎镇等一大批大臣,联名上劝进表,催促张献忠尽快登极称帝。而王自贤也坚持己见,总拿由他代张献忠撰写的檄文中“扶明剿闯”说事,苦谏张献忠应言行一致,扶立年方18岁的蜀世子朱平栎当政,决不能做失信于天下的蠢事。即便要做皇帝,也需缓一步,根据形势发展再定。

张献忠盼望早一天坐上龙椅,但碍于王自贤的面子,又不宜采取强压手段。于是下来单独对王自贤说:“小猴狲咱明白你的意思,继续拿残明这面破旗来做虎皮,无非是想让大哥我在那帮残明官员眼里,继续做出一副菩萨低眉的模样,使他们心甘情愿地替我去对付李闯。可咱再三想过,如此做去,无非等同于脱了裤子放屁——自找麻烦?我们反了17年,都是反的朱家皇帝,今为剿灭李闯,却拥戴朱家小子做‘掌堂子’,未免羞人太甚。称帝便称帝,用不着玩许多假惺惺的花活。”

王自贤一听,张献忠这次分明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马上做皇帝了,也就再不相劝。只不过他那有些木然的表情里,添了一种孤独者落落寡合的神色。

10月15日,乃文武僚臣循例朝贺的日子。承运门外车水马龙,人物凑集。张献忠仍然穿戴着大西王的冠冕,高踞于龙椅之上。受贺完毕,张献忠特地将王自贤、汪兆龄等文武大臣二十余人留下,就殿上赐座。

赐茶毕,张献忠首先向众官发问:“连日商议如何讨伐李闯与开元建国诸事,有人主张先扶立朱明后裔,我想南京已经立出一个福王朱由崧,我纵再立一个蜀王朱平栎,招牌也未毕比他们响亮。李自成是咱晚辈,他早抢在我前面做了皇帝,而今我已有了天府之国,做个皇帝有何不可?今天留你们下来,不是让你们讨论我应不应当做皇帝的事,而是商议咱张献忠,应当怎么做皇帝。”

张献忠一上来便定了调子,众官便只能顺着这个调子开口唱歌。

汪兆龄做出欣喜不已的神态,先起立对张献忠深深俯拜下去,方才说:“大西开元建国,乃天与人归。陛下上膺天命,下顺人心,作出勇决,使我等皆得作攀鳞拊翼之士,蜀人皆得做新朝效命之民,正可谓普天同庆了。”

汪兆龄话音一落,龚完敬、江鼎镇、严锡命也相继发言。满殿谀媚之词,前赴后继,汹涌澎湃。

唯独王自贤半眯着眼,犹如老僧入定。

等到一潮热浪涌过,张献忠喜滋滋说:“咱们要把一切规矩制度立好,就命在座的进士,给咱一条条拟个规矩出来。”又问江鼎镇,“江先生,你负责的珍奇宝物展览,准备得如何了?”

江鼎镇回:“回陛下,小臣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开国大典一到便可开展。”

龚完敬在一旁帮腔:“鼎镇兄叫我前去当个参谋,端礼门内24间大朝房,我是一间间全看了。什么商朝的鎏金青铜鼎、秦王用过的盾、汉高祖斩蛇的宝剑、唐太宗李世民穿过的金甲,还有徐达攻破元朝上都时缴获的成吉思汗所遗的雕弓、宝鞍、金弯刀,缅甸皇帝供奉的纯白玉巨像,这次全都拿出来,让四川人着实开开眼界。”

汪兆龄笑道:“岂止你们四川人开眼界,连我这个安徽人,对好多宝物也是只闻其名未见真容呢。待会散了朝班,我也得去朝房先睹为快。”

张献忠高兴道:“这事儿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气气派派,要让我大西国子民都知道,大西军再也不是从前的流寇,大西国更是建立在金山银海之上,国力雄厚、兵多将广,国运昌隆!”

吴继善、龚完敬、江鼎镇、严锡命、王国宁、宋日英、胡默几名有进士头衔的人正要出殿,又被张献忠高声叫了回去,说:“咱肚子早就饿了,大家都吃了午饭再去干事吧。”吩咐候在殿外的王珂,“命老营厨房传膳。”

众官正苦腹饥,一听这话,赶紧回殿落座。

少顷,便有太监给每位官员送上一碗油泼臊子面。那青花海碗之大,让龚完敬等四川人,以及生自江苏太仓的吴继善等目瞪口呆!装下一个脑袋还有余,哪里吃得完!

可众官抬头一看御座龙椅上的张献忠,一手托着大海碗,一手拿着筷子,摇晃着脑袋“唏哩呼噜”吃得山响,连大脑门上的汗水也“嘀嘀嗒嗒”往碗里淌。

张献忠吃得性起、身子发燥,索性一把撸了皇冠脱下龙袍往龙椅上一扔,对众官道:“热天无君子,大家把衣服脱了、帽子摘了吃。”一会儿工夫,他便吃了个精光,还让太监再添上一碗。

吃过油泼臊子面不一会儿,众进士们便到外面朝房忙碌一阵后,将一张官职表、一张登极诏,还有一张讨贼安民布告拟好送进来。

张献忠将登极诏和讨贼安民布告递给汪兆龄和王自贤看,自己只看官职表。刚看几款,便皱着眉头骂开了:“驴逑日的,养这么多官,每年要耗去咱多少银子?”

吴继善说:“前朝六部之外,设有九卿,臣等已经斟酌现在情形删省了许多。又因新朝版图目前只有四川一省。故将省级三司并入六卿之内,等到以后版图拓展,跨省连州以后再行增改。”

张献忠道:“这些都是文官,现在哪有这许多文人来做?”

龚完敬道:“据崇祯十七年缙绅录所载,四川一省,现存进士二百七十余员、举人三百八十余员、贡生在千人以上,已有不少人做了文官。如果实在不够,武官也是可以充任文官的。”

殿上正在议论,忽听承天门外隐隐有嘈杂之声传来。

汪兆龄出去一趟,捧着一大沓劝进表进来对张献忠说:“各营将士、地方缙绅、前明遗臣,纷纷在端礼门外广场上叩头上表劝进,这已经是第三拨了。老臣前往宣布圣上已允择期登极,他们才雀跃欢呼而去。”

张献忠大喜,对众官说道:“大家一定要咱登极做皇帝,你们就替咱挑选个好日子吧!”

汪兆龄说:“明日庚午便是上上吉日,圣上以金德王,代朱明而有天下。庚为西方之金,午乃方中之时,当下冬令水旺之始。水能生金,克火,此乃大西克胜朱明之吉兆也!”

张献忠说:“只怕筹备不及吧?”

龚完敬说:“龙袍冠冕,郊天祀地,宝座国玺,全已预制好了。”

张献忠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拍拍脑门说:“既然如此,咱今天还得大忙半日,你们暂且退下,待天晚后再重聚承天殿,决定封拜大臣之事。”紧接着又说,“自贤,可旺、定国留一下,咱还有要事和你们商量。”

待众官散去,张献忠先问军师:“自贤,咱们兄弟,与外人不同,大西国左右两个丞相,你与兆龄各占一个,你左他右,如何?”

王自贤道:“丞相号称大学士,必须由科甲出身。汪兆龄虽非进士,却曾应过科举,做丞相也是说得过去的。我本出身行伍,如何有资格做丞相?皇上建国蜀地,宜多用蜀中声望隆重之人,少用陕西乡党。每闻蜀士谈言,皆称宜宾尹伸资望最隆。小臣之意,首辅之位宜留以待之。”

孙可旺与李定国,也都附和王自贤意见。说左丞相当用尹伸,建议汪兆龄作右丞相。汪虽能干,但过去毫无声望影响,只宜授实权给他,其位不宜在尹伸之上。

张献忠皱着眉头说:“这批四川进士为人清高孤傲,甚难摆布。龚完敬、江鼎镇跟咱较久,精明能干,对孤俯首帖耳,也还忠诚,可以信托。其他的四川人,咱老子一时还真是信他们不过。”

王自贤说:“龚、江虽系能吏,但他俩品德甚差,更无乡望,与尹伸相比,不啻天上地下。比较起来,严锡命到各地开坛讲学,在教育界中影响颇大,倒是更胜一筹,其位应在龚完敬和江鼎镇之上才妥。”

张献忠说:“尹伸名望虽高,可惜久征不至。前次咱派王珂前去,务要与咱请来,只怕请来也是块难咽的大饼,如何做得丞相?严锡命虽也是进士,可一辈子顶齐天也就做了个达州知州,做丞相资历远远不够,顶多只能做个尚书。咱想自贤和兆龄,原本是咱左右二臂,应该做得丞相。”

王自贤则坚持大西国首辅大臣最好由尹伸来做,不单中央如此,全省各道府州县主官,均宜广用川人。

张献忠频频点头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个道理咱明白。”说话间,张献忠一时内急,忽地站起身,“你们先议着,咱去去就回来。”大步出宫去了。

张献忠出殿没一会儿,奉旨前去宜宾迎聘尹伸的王珂回宫,报告尹伸已经自杀了。

孙可旺问:“父王如此仰重尹伸,他究竟是个怎样人物?”

王珂说:“尹伸是宜宾县一个神童,早于万历二十二年中举,万历二十六年中了进士。在现在的四川科名人物中,他算是最早的一个。万历年间,曾做过陕西提学使和湖广布政使等高官,以正气清廉自负。”

王自贤也说:“尹伸不单官做得大,还是一等的大文豪。崇祯四年(1631年),做河南布政使时,因为人耿直,每每顶撞上峰,被劾罢归,从此再未出仕。他对朋友崇尚义气,有始有终,因而名满天下。”

李定国说:“父王遣你前去迎聘尹伸,他难道以死抗旨不成?”

王珂回话:“奴才奉命赶到宜宾时,他已经躲进翠屏山一茅舍之中,经地方官绅协助才将其寻获。我向他磕头称贺,送上皇上聘书,他将聘书撕碎扔掉不说,反而破口大骂皇上,不肯上路。我总是一味忍气吞声,要想抬个活的回来,挨着骂将他捆起来按进轿子,锁了轿门,用八人抬他上路。又请他儿子孙子们同行相劝。他老在轿内跳突痛骂,害得八个壮汉,实在抬得辛苦。这一路不停嘴的叫骂,加上水米不进,走到井研县城,放出轿来,已经饿得来不能行走,口中仍是大骂不止。同行军士恨他不过,乱矛将他戳死,连送行家人也全都杀尽。我也无法阻挡,因为离开成都时,皇上向我交代,务必要见活尹伸,我怕降罪,所以报了个自杀。皇上若还降罪下来,还望三位大人庇护。”

三人听他一说,俱感叹不已。

这时张献忠走进殿来,王自贤怕他知道详情后生气,先自迎合其意说:“果不出陛下所料,尹伸倔强不驯,已经于途中自尽。此种人来已无用,还是请汪兆龄和严锡命做左右丞相吧。”

张献忠瞪着眼问:“他俩做了左右丞相,那你做个甚?”

王自贤道:“皇上一定要我做官,就封我做个主管农事的官好了。”

“你是大西国的头号开国元勋,头上没一顶能吓唬人的官帽咋行?你不做官,咱就封你个王。”

王自贤道:“陛下御驾亲征绵阳后,我即带人沿岷江跑了一趟,发现蜀王宗室大大小小的田庄,几乎都散布在岷江水系边上。我这些日子坐镇新都县城,正把从湖广带过来的20万难民逐步分配到这些田庄里安家落户,还要为他们调拨耕牛种子。蜀地肥沃又有都江堰水系保证水利,只需安定一年工夫,成都所需的粮食和各种物资,就足以充分保证了。”

孙可旺赞道:“自贤叔做的,实在是奠定咱大西国千秋基业的大事。”

张献忠感动地说:“你不愿做咱的开国一品丞相,想待在新都做个管农事的官。好,咱就封你做个新都王吧。我要向百官讲清楚,新都王这个位置,排在左右丞相和四家王子之上,仅落在我这个皇帝老倌之下。”

王自贤起身鞠了一躬,道:“你封我做新都王,那我明天就搬出这西王宫。等到开国大典一举行,西王宫里除了大西皇帝,还窝着个新都王府,成何体统?”

张献忠也笑了,说:“封了新都王,你也不能总待在新都那么个小地方吧?遇上大事要事,我还不是要召你回来替咱出主意,这成都城里,你总得有座落脚的王府才行。这样吧,这城墙围着的九里三分地面上,你看上哪里就住哪里,只要你喜欢,就归你了。”

王自贤说:“大慈寺的禅院那么多,不大都空着吗?反正我大大也住在那里,我就和他住在一起好了。”

张献忠道:“你是咱的新都王了,总得有座像模像样的王府才说得过去吧。”

“千万别,”王自贤道,“我一个人要得了多大的地方?在大慈寺随便找个禅院住下,那处禅院就算是咱的王府了。”

张献忠无奈,只好说:“依你,咱的大西国,原本就是你舍了命为咱打下来的。咱这条命,也是你两次出生入死救下来的,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接下来,张献忠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就把中央政府的官员给定了下来。

中央政府,也称朝廷,钦封王爷五位,设立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和五军都督府都督,并直辖京畿道御史、五城兵马司及皇城都指挥使等京都要官。

排在五位王爷中第一位的是新都王王自贤,依次则为平东王孙可旺、安西王李定国、抚南王刘文秀、定北王艾能奇。

蜀王世子朱平栎,目前还有些利用价值,所以张献忠也给他封了个太平公的虚衔。

其余官员,分列文武两班。

文官系列,以安徽桐城进士汪兆龄为左丞相,称“东阁大学士总决行政诸事”,下属:

右丞相 严锡命(又称西阁大学士)

吏部尚书王国宁

户部尚书吴继善

礼部尚书江鼎镇

兵部尚书龚完敬

刑部尚书李时英

工部尚书王应龙

四川巡抚吴宇英

很明显,张献忠采纳了王自贤的意见,在建立大西国时极其重视延揽四川地方人士。左、右丞相中安排了一个四川人,六部尚书中,只有一个陕西乡党,那就是王自贤的父亲王应龙。胡默和李时英是在湖广参加大西军的知识分子,共过患难,让他们掌握干部管理和刑杀大权比较放心。此外的三部尚书同丞相一样,各占一半,都是就地取材,任用了龚完敬、江鼎镇、王国宁三位四川人或明朝四川降官。连四川巡抚也用了四川广元人吴宇英。至于各州县官吏,更是大量延揽四川名流缙绅担纲。

武官系统由孙可旺与李定国节制,主要官员分别如下:

平东王孙可旺

安西王李定国

抚南王刘文秀

定北王艾能奇

中军府都督王尚礼(兼领五城兵马司)

前军府都督白文选

后军府都督王自奇

左军府都督马元利

右军府都督张化龙

骁骑营都督刘进忠(兼皇城都指挥使)

封为大将军的,还有狄三品、王复臣、冯双礼、窦民望、张能第等人。刘进忠兼领皇城都指挥使,负责首都的安全警卫与社会治安。

军队分正规军和地方武装两种。正规军共有100万,分为骁骑、战贲、神策、志义、天讨、金戈、虎略等120营,各营分设正副总兵统领。地方武装又称里兵,按户口佥派,三丁抽一。大的州县皆有里兵数万人,定期操练,负责维护地方治安。除防范敌探奸细外,里兵还充当缉事兵丁,在大街小巷,乡村民舍往来巡查,如发现讥讪攻击新朝者,立即捉拿惩处。

大西国地方政府仿明制分为道府州县各级机构,设知府知州知县为行政长官,分别由考试录取的知识分子和归顺大西国的前明官员,以及大西军中部分将士担任。

此时大西国文事武备,已初具规模。加之张献忠办事历来痛快干脆,于是便决定于第二天,也就是11月16日中午末牌时刻,正式称帝。

此时离张献忠登极,也就一夜加半天工夫,哪里有那么多金章紫绶、纱帽幞头、玉带、朝笏等物供新朝开国时使用?汪兆龄把这一难以完成的重任,交给了龚完敬与江鼎镇两条地头蛇。他二人也的确算得能吏,用最快的速度将全城以及近郊县镇工匠发动起来,悬以重金日夜赶工。仍不够用,又用同样手段,动员起千家万户会做妇女熬夜加班。最后实在无法,只得将成都及邻近州县戏班子里的道具服装,也全部借来充数。

到了16日午时,上千名文臣武将和缙绅名流,竟然一概地穿戴装扮起来,花花绿绿,也还像模像样,煞有介事。

不过,开国大典的现场也出了点意外。

上千名身着朝服与盛装的官员缙绅候在端礼门外,恭候行礼。一群即将在新政府中出任高级官员的人物,则把个东西朝房挤得来水泄不通。

原定午时登极,候到末牌,张献忠仍未出来。王自贤与汪兆龄、孙可旺、李定国、严锡命等免不得入内探视究竟。只见张献忠站在穿衣镜前整理皇冠袍带,几个太监从旁服侍。不知怎么惹恼了张献忠,太监们被他拳打脚踢,或是迎面啐唾沫,口中还日妈捣娘地骂个不停。收拾了大半天,穿穿脱脱,总不合他满意。把个司礼太监魏佶弄得来汗流浃背,喘息不安。

汪兆龄斥退众太监,亲自上前给张献忠整冠束带。

张献忠这才强颜欢笑说:“如何敢劳烦汪丞相。”

严锡命也凑上前去安慰说:“开国之初,六宫未备,职司不专,至陛下起居不安,实乃小臣之罪。今后当在全川广选秀女,充实六宫,以补臣子色养之义。”

这厚厚的一把粉,却拍错了地方。张献忠陡地恼了,骂道:“你以为咱发脾气,是因为昨夜没女人陪咱上床么?非也!咱是嫌这明朝的规矩太多、太细碎。连穿啥衣裳、戴啥帽子,样样都不能越制。”说到这里,一把揭掉头上的皇冠,气愤道,“你们来试试,这玩意儿又是金又是银,还有珍珠玛瑙,压得咱脖子生疼,这还算是人戴的么?如今咱坐到这皇帝位置上,非把这些破规矩,砸它个稀巴烂不可!”说罢,“咚”的一声,将皇冠扔到地上。

汪兆龄赶紧捡起皇冠,一边给张献忠戴在头上,一边轻声安慰道:“慢慢来、慢慢来,陛下说怎么改、就怎么改,这天下横竖都是陛下的。但今天这开国大典,陛下还得依照老规矩,逐一把它办完才好。”

孙可旺也说:“父王息怒,原定的登基时辰已过,百官兆民在端礼门外恭候圣驾行礼,都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张献忠这才猛地一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赞礼官一见张献忠出来,高呼:“肃静!肃静!”

承天殿下、东西华门以内到端礼门外,十数万官弁绅民扰攘已久,那能都听得呼喊声?有许多人仍在相互交谈,彼此相应、聚蚊成雷。

张献忠已经上了登极台,见得秩序不好,怒火难抑,圆睁双目,坐上宝座便是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养的!一个个上表要老子做皇帝,却不遵守赞礼官口令。再敢有叽叽喳喳说话的,都给咱押下去,把舌头割了!”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清风哑静。

这样的斥骂,在汪兆龄等人耳中,原本是听惯了的。可是那六部六卿中多有新降之官站在前面,而且官越大站得越靠前,故而听得最清楚,一听要“押下去把舌头割了”,无不相顾惊骇。

弄完端礼门前的这一套玩意儿。接下来,张献忠便根据赞礼官宣布的程序,乘帝辇前去三桥外的天坛、地坛,行礼献文,告祀天地。耽搁许久方才回来。张献忠原本喜欢骑马,坐不惯那帝辇。一去一回他被太监们抬在空中颠来簸去,受了许多的委屈。因系典礼规制,强忍着不便发怒。但那一腔怒气正如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在胸中呼呼缭蹿。

而在那承天殿下排班久候的文武官绅和执事人员,有从天明来此伺候的,挨了大半天工夫,尚未等来给张献忠磕头的机会。他们饿得辘辘肠鸣滴滴汗下,既不敢退又不敢抱怨。那饥火怨气也正与殿上皇帝的熊熊怒火相应。盼星星盼月亮般好容易总算盼到赞礼官高呼:“天子受贺——跪——叩首——起——再叩首……”

跟着赞礼官的口令,做完三跪九叩首,好多年岁大点的人连站已经站不起来了。猛然间又听得赞礼官喊道:“三呼万岁——一呼——再呼——三呼!”

所有的官绅都有节奏地跟着口令声呼喊,而且必须用最大的力气,否则就是对万岁爷的不敬。第一声出来甚为整齐,第二声便长的长、短的短,高低也不一致,第三声更是沙哑的多,许多人的确张开了嘴,也尽最大力气吼了,却出不来声,正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张献忠听着扎耳,正要骂人,礼仪官长声吆吆地高呼:“大——脯——”便有执事军弁,将早已煮熟的大块卤肉,用箩筐抬到殿下。参加行礼的官绅名流,早已饿得心慌,一见红亮亮、香喷喷,有盐有味的卤肉坨坨满箩满筐地抬来,便奋不顾身一窝蜂拥将上前五抢六夺,抓起便往嘴里塞,吃得来满嘴流油。

张献忠皱着眉头痛骂:“驴逑贼!三声万岁都叫不响亮,一有肉吃就全都来劲了!”

等众人吃过“大脯”,接下来便是告庙典礼,定在后宫奉先殿举行。照例追尊三代,奉献册宝,然后出来重到承天殿接受百官表贺。文武百官,各依官阶排下跪垫,再向新主行三跪九叩大礼。接着颁发恩诏,黄诰露布、普告天下,以本年为大西国大顺元年,称成都为西京,大赦天下。统尊张献忠为“老万岁”,终于完成了登基大典。

张献忠这一整天就如同猴王在和猴群演戏,临近结束时,他看到百官如同浪潮般在自己脚下起伏汹涌,于是慢慢地气也消了、火也灭了,心情也舒畅多了。

张献忠突然站起身来,掀髯大笑,对煞有介事的文臣武将们眉开眼笑地吼道:“都给咱起来吧,龟儿子们,弄得还挺像个样儿哩!”

与开国大典同日进行的还有大西国的奇珍异宝展览大会,对无数成都百姓来说,且莫说看什么奇珍异宝,单是那一座横亘在他们眼前早已令他们无比神往的西王宫,就已经足够吸引他们眼球的了!祖祖辈辈生活在成都城里,一般人家几时有资格进王宫去随随便便地遛个弯儿,还能看各种各样的宝物。

更令他们惊喜的是,这个刚刚坐上金交椅的大西朝皇帝,竟然还发给每人一贯亮刮刮的“大顺通宝”。

咱中国历朝历代数千年,几时有过这样当皇帝的?

张献忠又是热热闹闹的登基大典,又是熙熙攘攘的炫宝大会,喜事连连,兴高采烈。不料一盆冷水“哗”地兜头泼下,让他倏然间清醒过来:放眼一看,原来已是四面楚歌,烽火连天,他刚刚建立的大西政权,岌岌可危!

给他送来第一个噩耗的,便是被他派去克复重庆的抚南王刘文秀。刘文秀兵败沙坪坝水土场,一呼隆退缩到北碚、合川一带,知道父王开国登极在即,不敢灰溜溜回去给父王添堵。于是塘报成都,谎称攻击暂时失利,但军力并无大损,正在就地征粮派款充实壮丁,决于近期克复重庆,给父王登基大典敬献一份厚礼。

在这以后,刘文秀的确也连续向重庆两次进兵,连父王的登基大典也未能赶回成都参加,可惜均被曾英击败。直到遵义城中的王应熊派王祥率2000兵马前来增援曾英时,刘文秀才这明白,近在眼前的重庆已成水中月、镜中花,可旺而不可即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刘兴秀留在合川,改主动进攻为被动防御,自己则和马元利赶回成都,向大西皇帝负荆请罪。

张献忠气得暴跳如雷,跳下龙椅,大步从御座上冲下来,一脚头将刘文秀踢翻在地,大骂道:“老子龙中选龙、凤中选凤,才选得你四个驴逑日的家伙做咱儿子,还给你们封王晋爵。平时一个个兵法六韬高谈阔论,人模狗样很像是个将才、帅才,为啥带兵出征便与老子泄气丢脸?前番艾能奇败于马科,还是老子御驾亲征去给他揩屁股;今次你刘文秀又败,那么重要的重庆也被曾英夺去!依老子脾气,本该削去你二人王爵军前效死,到底父子情重多少给你们留下一点面子。王位父王暂且给你保留,可不准待在城里,先去凤凰山操练兵马,再图立功。马元利摘去都督印绶、降为大将军,立功以后朕自会升迁。”

刘文秀、马元利满面无光,拜谢而去。

川中官绅于张献忠入川之初原以为明朝已亡,盼望张献忠果能如檄文中所说“拥立蜀王,重复明社,扫**闯逆”。故降附者众多、死节者甚少,起兵抗拒者更是少之又少。继而看到张献忠将蜀王宗室追杀殆尽,然后自己开元称帝,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上了张献忠的当。缙绅为避大西政权征召,大多逃匿山中做了隐士。如今得知王应熊衔朝命进驻遵义督师,主持围剿张献忠军务,便各自返回家乡,号召亲邻子弟、故吏门生,纷纷揭竿再起,逐杀张献忠派来的官吏,以迎王督师。于是两个多月来已经暂时平静的四川,又如江潮涌浪一般翻腾呐喊起来。

就在这烽火连天的时候,更让张献忠窝心的是,连他亲自任命的大西国四川省巡抚吴宇英,也公然扯出了反旗。

广元进士吴宇英,前与阆中举人周建鲁投降张献忠,授职四川巡抚,却无半点兵权。周建鲁授川北监军道,赴巴中、达州招降摇黄,反被摇黄贼首遵天王袁滔设计诛杀。吴宇英被张献忠派往新都,协助王自贤分田分地,部署农耕杂务。接到王应熊檄文后,立即弃官逃往阆中,与阆中进士杨师旦同起义兵,募得三千余人。孙可旺遣白文选前来进剿,吴、杨不敌,退入大巴山中,屡战屡败,死伤惨重;最后退入神仙洞,被困长达三月,活者碎尸为食,最后全被饿死。

到了大西元年的第一个冬季,张献忠虽然已经握有全川百余州县,设官治理、驻军分防,看上去煞有介事。却因负责为张献忠选娶300妃嫔的汪兆龄,派出若干选妃小组深入到全川各州县,见了年轻漂亮的女子便闯上门去,软硬兼施强拉利诱。虽然说明了是去给大西皇帝做妃嫔,仍有不少有地位有声望的人家,从心眼里认为张献忠就是个粗俗不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大强盗。现在朝廷已派王大人驻节遵义督师恢剿,这张献忠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还能有几天蹦跶?所以欢欢喜喜赶到成都西王宫上御榻的人虽多,却也有不少宁死也不上轿的刚烈女子,以命相搏。一时间弄得全川各地,落英缤纷、处处悲声。

再加上张献忠撕掉了“扶明剿闯”的伪装,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西国皇帝的宝座。“追赃助饷”“没收田土”的政策又逐步扩大到中小商人和地主头上,偌大天府之国,便已经呈现出一片乱象。

在此人心思明的背景下,王督师的檄文便能轻易地到达各地。缙绅得此檄文如获至宝、感奋异常,暗自传递于亲朋好友、门生故旧之间。如此辗转传布,瞬间遍达全川。大西政权派往全川各州县的官吏驻军,整日忙着搜求仕宦,为大西皇帝捕获美色、搜刮钱帛,以奉承新主,哪曾知道民间暗潮汹涌的情形。等到各地义军烽起,打了无数次仗,捕获了一些义民,审出了王氏檄文,这才下令查禁。

到了这步田地,哪里还查禁得了?

大西国成立不到两月,各地应檄而起的义师,已经多如牛毛。他们或据一寨,或据一乡;或据一山,或据一城;少者数百人,多者数万人。大多由前明旧官之回到原籍者与缙绅为首举事,族戚门生辈随之。这帮乌合之众,衣甲全无、兵刃不利,又乏将才训练指挥。他们唯以忠义互勉,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王督军早日挥兵前来解救他们脱离苦海。

他们哪里知道,王应熊牌子虽大,却是个光杆司令。因此各处义师,旋起旋扑,多被张献忠派兵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