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蜀王府变西王宫 庄稼汉成老万岁(1 / 1)

成都被大西军攻陷后,老百姓初见众军大杀宗室权贵,始而惊慌失措,朝夕思逃。敦料三五天过去,那屠刀仍迟迟未向老百姓头上砍下来,挨门挨户搜查宗室官吏溃兵的行动,嘈嘈嚷嚷进行了几天,也戛然而止。

大西军四门出击,城中秩序很快便恢复到了战前模样。

老百姓与宗室权贵们不同。他们不管掌权者是谁,也不管当官的贪或是不贪,谁有能耐保护他们把日子平平安安过下去,他们就给谁烧高香,冲谁喊万岁。如果眼下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更舒心顺气,那么,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拥护现在的政权。

而事实是张献忠的大西国,的的确确比前明政府好了许多。既能约束军队,广行仁义;又能安定人心,让大家过太平日子。

原本这样的情景,应当是应是张献忠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却自作聪明地密嘱汪兆龄暗施谲术,妄图假托天意来尽快地震慑敌对势力,收服川民,没想到却莫明其妙地弄出一个“天府血流红”的神秘偈语!

偏偏事前他又广贴布告,逼着百姓前去九眼桥观看。断碑偈语的事,让满城百姓全都知道了。

如此一来,刚刚稳定下去的人心,又忽地动**起来。

老百姓口口相传,都说“天府血流红”分明是老天爷警醒成都百姓,成都马上要降下一场血光之灾。

于是亲友相邀,暗携细软出城者,摩肩接踵。每日出城的多回城的少。尤其是多数名门大族巨绅淑女,连庞大漂亮的宅院也不要了,出去便失了踪影。

偏偏这日又出了大慈寺藏匿宗室成员,朱奉伊装扮成和尚逃走的事件。

张献忠亲自赶到大慈寺,将17名被俘宗室活剥了皮,又以独出心裁的手段,砍杀了大慈寺两千来名和尚,报了当年被大慈寺僧兵赶杀至猛追湾之仇,这才回到王宫,与左右商议稳定成都社会秩序的大事。

龚完敬建议设立四门门监,稽查出入。凡出城之人皆须保甲担保,填具出城票,注明事由与来回日期。如有一去不归者,除家口全斩外,并须连坐保甲。

张献忠觉得这个办法好,命王尚礼去将王自贤、汪兆龄、严锡命、江鼎镇等叫来,在朝房商议具体措施。

王自贤明确反对这种办法,认为苛扰百姓,于民不利。

龚完敬说:“成都人口40万,千门万户,虽有保甲,管理粗疏,巨家豪族,秘房密室,搜查未到,难免藏匿奸细。倘乘便出城,实于军情不利。比如大慈寺,我驻御林军两营看押俘官,尚能藏匿明室后裔近二十人,有助其逃走之事发生,何况普通民家。连日士绅搬迁出城者甚多,或有搜查未尽的官吏混杂逃走。此辈出城,必然号召遗民起兵,反抗我大西政权。如果不得出城,则虽有奸谋,也无可逞。依我看来,设监查门,乃是亡羊补牢之计,实有必要。”

王自贤道:“我等自重庆三路大军西进,大多数城池,皆系望风而降。近日四将军分循州县,也是所至迎降,无一邑敢于抗命。蜀民柔弱至此,虽有宗室旧吏号召,又何足为我军之对手?今日之计,重在安民,民心安,则乐于附我,无论在城在乡,都是我家百姓。民不安,则反抗我者顺应民心,纠合为我之劲敌。 成都乃通都大邑,四门每日出入不下十万人,若必须逐一予以盘查,妨害其工商职业,则城内人如处樊笼,城外百姓谁人再肯迁入城来?反促使都城百业萎靡,生意也必将随之萧条下去不可。”

汪兆龄说:“目前大局未定,奸细潜藏,稽查出入以防奸细,也是头等紧要之事。西王即将定鼎于此,城中人口,自当力求繁盛兴旺才行。昔秦汉定都关中,嫌关中人口太少,便将山东州县巨室大户强制迁徙到关中来,哪管什么民心不民心?当下我们只限制城内豪室迁出,较之秦汉,尚不失为盛德,军师何需过虑。”

王自贤说:“人与牲畜不同者,便是他能依随意志行动,若竟强迫人民以不愿意,就如同以牲畜待人民了。孟子对齐宣王说:‘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况人民非食禄者可比,有不相视如寇仇者乎?”

张献忠摇头:“自贤这话,实在是迂腐了些。这还不好解决?谁敢拿咱当寇仇,咱就拿他当寇仇。咔嚓一声脑壳落地,看他还拿啥子做本钱来和老子作对?”

龚完敬、江鼎镇等见张献忠明确表了态,也都说王自贤意见,系妇人之仁。

商议了半天,结果采纳了新降成都知县吴继善的条陈:重新普查城内户口,每人给良民证一枚。如需出城,用良民证押向保甲换填出城证。出城证分为两幅,一幅于出城时向门监缴验。门监将返城日期按日汇存,直至其人返城,查对符合,令其一并持去向保甲换取良民证。如当日各门查对尚有未返之人,即凭此追究保甲。迟一日返城者罚,迟二日返城者笞,迟三日返城者刑,三日未返者,诛其家口,连坐保甲。

张献忠称善,便命继善开局雇员专办此事,机构称为户籍局。

众官散去,张献忠突然问王尚礼手下的查事官现在有多少人?王尚礼回有1500人。张献忠嫌少,要尚礼尽快发展到5000人,原来的查事室升格为查事局,并将查事官以明暗两种方式尽快派往军队,监督密查各军高中级将领。

张献忠从不担心陕西乡党,而主要害怕出自河南、湖广的武将文臣们对他不忠,因此对这批人充满了戒心。而现在需要他特别留意的,又多出来一大批新降的川军将领。

张献忠8月9日打进成都,转眼便到了21日。这一天是张献忠实岁39,虚岁40的生日,按照中国人“做九不做十”的风俗,算得张献忠的40华诞。

寿礼由汪兆龄挂帅,龚完敬、江鼎镇、严锡命等一大帮文官,早已风风火火操办起来。

全城繁华热闹路口,张灯结彩,举行盛大庆祝。

许多生性诌佞之徒,夸豪斗富,在门前街首扎下各色彩坊绢灯、乐厅戏台,雇来远近色艺超群的伶工伎乐,自8月20日起,便开始当街表演,与民同乐。

汪兆龄等已在西王宫前的大广场上备陈百戏,端礼门城楼上用黄碧二色罗纱为幔盖起寿棚,备妃嫔宫人观赏。正中门楼上设宝座供张献忠独用。广场四周也扎彩棚高座,供文武臣僚休憩。将原来牌坊上镌刻的“金汤永固”四字,改用锦缎贴作“普天同庆”。

孙可旺等四家养子因在外地统兵征讨,不能亲来恭贺,均各派专使手捧贺表赶回祝寿。

从20日正午起,爆竹鼓乐之声,便已充斥于成都全城。

寿星佬张献忠这一日忙得来不可开交。始而在承天殿接受诸臣朝贺,继而回到保和殿受妃嫔们朝贺,然后一路礼炮送他来到端礼门,登上宝座接受军士与百姓们朝贺。

礼炮方毕、喜乐又起,又是一大坝子人头起伏跪拜,犹如一大片涌**不息的海浪。

张献忠左顾右盼、喜不自禁,连声称赞:“汪兆龄会办事,办得好!办得好!”

汪兆龄赶紧出班谢恩,接着下令军民游行庆贺。

台下顿时鼓乐大起,由梨园子弟扮演的八仙贺寿,立在披红挂绿的大板车上,由东向西,缓缓驰来。再后是各营献上的狮子滚绣球、舞龙灯、踩高跷、绳技,依次经过城楼下的东西大道,在广场上各自划定的位置停下来,然后开始表演。

喜乐欢腾直到日落天黑时分,广场上银花爆发、彩火喷射;还有几十支冲天炮,射到空中爆出一幅幅奇景。然后吊下两串火挂,乃是“河山一统”“万寿无疆”八个大字。

待到火字熄灭,一路炮响,两行宫灯送张献忠与妃嫔还宫。

诸臣随同入宫夜宴,广场上军民方才散去。

张献忠心情舒畅,这夜喝得酩酊大醉,睡到次日接近中午时分才一觉醒来。

也就是从他40岁生日这天起,金湖边的帐篷拆掉了。张献忠还是回到了他并不喜欢的金銮殿上,准备循规蹈矩地学着过那让他感到既新鲜、又陌生的帝王生活了。

张献忠到了承天殿,接受百官拜贺。拜毕,便在殿上开筵庆贺。阶下鼓乐奏起,张献忠居中,众官依次坐下,山珍海错,肥肉大酒,川流不息地端将上来,大家好一顿狼吞虎咽。

魏佶看见张献忠大乐,马上把蜀王宫中的琴娘女乐一并传将来,为张献忠和众官助兴。

少时,琴娘领众女乐到来。一个个艳装丽服,各执乐器,翩然而至殿上。佩环响处,阵阵香风扑面而来。众女乐低眉垂袖,侍立筵前。

琴娘见张献忠点头,赓即执板,放开香喉,与众女乐合唱了一阕朝天乐,余音缥缈,穿云裂石。唱毕随即又分开众女,各就各位,一班儿奏起军乐凯歌,一班儿踩着节拍,纵横穿插,表演起了兰陵破阵舞。香尘佛处,态可惊鸿,只见满殿中闪闪灼灼,俨如一群穿花蝴蝶,飞来飞去,直将张献忠乐得来合不拢口。

宴席结束,便是到承天门看戏。张献忠对看戏不感兴趣,唯独喜欢来自家乡的秦腔,呆了不一会儿,便叫王自贤随他同到大街上随意看一看。王尚礼赶紧挑选金甲武士若干,随同骑马前行。

他们刚刚走进最热闹的东大街,欢呼声便冲天而起。

成都的老百姓看见了!那就是张献忠!威名赫赫,如雷贯耳的大西王高踞在乌龙驹上,频频向着他们挥动大手。在那样一个特定场合,几乎所有人都发自肺腑地愿意在既是人更是神的张献忠脚下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许多市民因十天以前在九眼桥拆回澜塔时,已经或远或近地瞻仰过张献忠模样,今日再看见他骑马出巡,与民同乐,便争相跪在大街两侧,一边磕头,一边纵情欢呼:“大王万岁!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刻张献忠在成都东大街上享受到的欢呼,也正是四五个月之前,李自成在北京城长安街上享受到的京师百姓给他的礼遇无二。

张献忠由他的幕僚陪着,带着他统管御林军和特务机构的中军都督,穿过夹道欢呼的人群,顺着东大街一路向东。

大慈寺就这座城池的东面。

当巍峨的山门突然出现在张献忠的视线中时,他将马鞭一扬,说:“自贤,既然信马由缰来到了大慈寺,那咱们就进去看看那帮狗官吧。”

温自仁和宋关都接到通知,到承天门看戏去了,得知大王突然到来,惊得两营御林军的其余军官,赶紧赶到山门外跪迎。

走进大慈寺大门,刚踏上浓荫匝地的庭院,一条软绵绵的小虫子落到了张献忠的袖子上。他轻轻地把虫子抖落下地,魏佶上来抬脚就要踩死,张献忠扫了一眼跪地迎接的军官和善男信女,还有300个僧尼,沉下脸瞪了他一眼,命他把这条虫子捉起来放回树上,并且教训魏佶:“此虽微物,也是生灵,千万不要随意伤害。”

除了侥幸活命的和尚,密密麻麻的军人和善男信女,此刻全都在心里念起阿弥陀佛,连连称赞成大西王真是菩萨心肠,猜测张献忠极有可能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张献忠来到十来天以前他下令剥过17名宗室成员人皮的大雄宝殿坐下,问:“这寺里的和尚都杀绝了么?要是还剩得有,押几个为首的上来。”

御林军去了一会,押上来已经当上方丈的原知客僧鉴清和执事僧等几名和尚。

张献忠斥道:“你们这帮秃驴好大狗胆,竟敢在寺内窝藏宗室!”

鉴清把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了已经死去的鉴明方丈头上。

张献忠问:“都是死和尚干的,那么说来你们这帮活秃驴,全是洗干净的萝卜头罗!本王有话要问,你们当时为什么不举报?”

众僧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张献忠继续痛骂:“再不老老实实待在庙里烧香礼佛,存心干和我大西政权为敌的事,咱就把你们这帮秃驴全剁了扔到河里喂鱼。都给我滚下去吧!”

待和尚们退下,张献忠又问三奇营副总兵:“刘之勃还不肯降吗?”

副总兵回话:“这人吃了秤砣,铁了心不降。”

张献忠说:“摆上酒菜,去把刘大人给我请来。”

少时,刘之勃一跨进门槛,张献忠便迎上前去,拉住刘之勃的手说:“乡党请勿见外,今天是本王40岁生日,特地给你送一杯寿酒过来,咱和自贤陪你开怀畅饮。俗话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降不降是另一回事,乡党的情谊,总归是不假的。”说罢,便把刘之勃强按在上首位上坐下,他和王自贤分坐两侧陪客。

张献忠递过酒来,说:“这是咱的寿酒,一定要干。”

刘之勃道:“待死之人,无心论寿。张献忠,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不妨我先说。”

张献忠一摊大手:“兄台大人请。”

刘之勃说:“你现在兵强马壮,力量遍布全川。你若是能够拥立蜀世子朱平栎监国受其节制,率军北征闯逆为先帝报仇,则我等自甘仗剑前驱,承受鞭策。”

王自贤以目向张献忠示意,刘之勃这个提议可以考虑,然后说:“刘大人只要愿意为大王出谋划策,并至书与我为敌的前明军政要人率部来降,从今天起,我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没想张献忠却摆摆大手,对刘之勃的提议毫不感兴趣,虎眼瞪着刘之勃说:“你这是给咱出的什么谋,划的什么策?你这明明是为朱家的江山打主意嘛。咱都是马上就要登皇帝宝座的人了,要照你说的这么做,不正好应了四川人的一句歇后语,咱不成了‘猫翻甑子——替狗干’么?”

王自贤本想告诉张献忠,这无非是一个策略问题,并非是目的。可当着刘之勃的面,又不能把话说穿。只好说:“我们还是多听听刘大人的。刘大人毕竟主政巴蜀,对四川的情况,总归比我们熟悉一些。”

张献忠却咋呼着嗓门道:“大西军是咱一手拉扯起来的,明朝的军队官民是向咱张献忠投降的,与那朱家小子半个铜钱的关系也没有。咱枪林弹雨、尸山血海地和朱家皇家打了十七八年,好不容易才把他打垮了,难道今天为了剿灭闯逆,还去重新把朱家小子扶起来,将已经到手的金交椅重新还给他。若要这么做,也未免太把本王,看得没斤没两的了。”

刘之勃也黑了脸道:“你若还盘踞蜀王宫,囚禁蜀王世子,与李自成那贼的行径何异?既然你和李自成一样,都是冲着紫禁城里那把金交椅去的,那本按就明白告诉你,我等明室臣子,必将与你等逆贼不共戴天!从此以后,休再给我谈什么降与不降的屁话!”

张献忠桌子一拍,鼓眼大吼:“咱老子称帝便称帝,用不着说许多假惺惺的话,做许多假惺惺的花活!”

王自贤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独自喝酒,再不说话。

张献忠却谈兴大发,息了怒气,笑说刘之勃:“乡党太迂,朱家给咱们的好处在哪里?你说李闯与咱都是贼,咱们就算是贼吧。若不是他朱由检任命那些贪官污吏逼得我等活不下去,难道我等全都凭空作起贼来了么?现在百姓都情愿随咱作强盗,不情愿随他朱家做顺民。你讲天理,这便是真正的天理;你讲人情,这便是真正的人情。他朱家把个大好河山弄得来一塌糊涂,管得来天怒人怨,咱正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哩。咱的个兄台加好乡党,你不帮助咱,却还去替他朱家吆喝卖命,岂不是糊涂透顶?”

刘之勃只求速死,故意刺激张献忠,猛然掷杯于地厉声道:“我等读圣贤诗书,说话做事,秉持天地之正气,岂能受你这巨贼游说!要杀便杀,休得多言!”

张献忠眼睛一鼓,也变了脸色,可随之又强把怒火压了下去,挥挥手,挤出一丝浅浅笑容挂在脸上说:“罢了,罢了!要死容易得很,请暂回去想想再说。若真是铁了心想死,我一定帮你。”便命将刘之勃押到门外候着。

张献忠又吩咐将沈云祚、刘士斗、方尧相带上来。

副总兵告诉他,刘士斗与方尧相终日高歌,赋诗唱酬。故意做出一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大王说也是白费了工夫,反倒会生一肚子的气。至于沈云祚,更是离死不远,他已经绝食数日,水米不进,瘦得来像饿死鬼一般,连路也走不动了。

张献忠终于再也忍不住,掷杯长啸:“疯了,他们全都疯了!沈云祚关在哪里,快带我去给他送终。”说罢起身离席,刚一跨出门槛,他看到魏佶躬身站在门外,有了主意,对魏佶低语数句,魏佶马上快步离去。

幕僚在前引导,带着张献忠等来到关押众官的禅院。

张献忠走进院子,隔着窗口巡游了一遭,然后命人将沈云祚扶出来。

张献忠见他由二人搀扶,已经饿得来奄奄一息,耷拉着脑袋,便说道:“沈先生,咱听说你出自江苏太仓的官宦巨室之家,幼秉庭训学富五车,官不大却端的是个清官、好官,特别能干的官。还夸奖你有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鲜衣;居家窗明几净、莳花种竹、品棋吟诗、赋弄风雅。而且还好客健谈、言之不俗,所以孤王才一直舍不得杀你,想请你出来替我做事。你看看你这样子,都饿得半死不活,如同厉鬼一般了,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偏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咱在大雄宝殿上置下了酒席,马上随咱去吃几块肉,喝一碗鸡汤吧。”

沈云祚昂首瞠目怒喝:“云祚现在最想吃的,是你这巨贼之肉!本人系朝廷命官,岂能与你这巨贼同桌共餐?”

张献忠忍气吞声,强使自己做了半天低眉菩萨,此刻却再也无法忍受,霍地站起,对二位官员喝道:“你们一个个都往着死路上奔,咋拉也不回头,那我今天就遂了你们的愿吧。不过,你们靠着尖牙利齿,气得咱老子肝颤,咱也不能让你们死得轻松痛快。”

说完便叫把全体俘官,一体押到山门外的碧玉溪边。

张献忠随即也急匆匆来到山门外坐下,抽了一袋旱烟,见魏佶带着专司活剥人皮的一帮太监飞马赶到,将用作剥皮的刑具一一拿出来摆上,遂对被押送到这里的俘官们吼道:“孤王每天让你们在这里白吃白喝,拿你们当菩萨般供着。可你们不知感半点恩不说,还总想着和咱做对。今天就要让你们看看,咱如何处置这几个死硬不降的俘官——咱要活剥了他们的皮!”

王自贤一听大惊,赶紧劝阻:“今日乃是全城军民欢庆大王万寿节的欢乐日子,大王万不可一怒之下,作此惨酷残忍之手段。”

张献忠从嘴里拔出烟锅子,伸出脚,在鞋底上重重敲了几下,恨恨道:“这帮狗官自命为非常之辈,咱便成全他们,给他们来一个非常之死,以后即便收他们入史,连皮带肉还挂红,史官写起来也好看一些。”

王自贤说:“刘之勃、沈云祚等几名俘官,不过多了一些文人士大夫的做派,执意为大明朝殉节求死罢了。大王觉得他们该死,杀了便是,又何必与他们负气斗狠,硬要剥他们的皮呢?”

刘之勃却挺直了身子,怒视张献忠:“本官命都不要了,岂又在乎一副皮囊?要杀要剐、剥皮凌迟,巨贼快些动手吧,老夫都等不及了!”

王自贤跪倒在张献忠座前,恳求说:“我已仔细查过,刘之勃、沈云祚、刘士斗等俘官,为官清廉、众望所归,是难得的好官。大王眼下百废待兴,正是急需用人之际,如能宽赦并重用此辈,方是万世圣主才具备的雄才大略之作为。若不能容他们这股骄狂之气,杀而葬之,仍不失为英明贤武之君主。如果施行残酷的剥皮之术,则是以暴虐自炫于万众之前,大西国祚,焉能昌盛?自贤追随大王数十年,无非望大王心胸博大尽揽天下英才,收拾世道人心统一环宇,传之万业。若全蜀未定,便先失人心,我大西前途,还有什么希望?大王今日若是一意孤行,不听自贤死谏定要活剥了他们,那就请允许自贤自刎于大王跟前,以明心志好了!”说完,蓦地从侍立其后的金狗儿腰间抽出佩刀,便要自尽。

张献忠虎地纵起,用手中的烟锅子飞快地敲在王自贤手背上。王自贤一声痛呼,那刀“嗒”的一声,掉落地上。张献忠怒视着王自贤,胸膛急剧起伏犹如拉风箱,脸皮直颤、牙齿咬得“嗒嗒”响,眼珠子仿佛要弹出眼眶。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和王自贤的身上,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将是怎样的情景。

“哈哈哈……,“忽地,只见张献忠仰天爆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开怀大笑,笑得大胡子乱颤。笑毕,伸出烟锅子示意魏佶给他装烟点火,然后重新落座,美美抽了几口,自言自语骂道:“真他老娘的该死,为了几个不识好歹的狗官,咱和自贤,竟然差一点干起仗来。天下还有咱这么蠢的大哥么?”然后换了副亲热嘴脸对王自贤说,“我的个好军师,咱还没有来得及威胁他们哩,你倒先威胁起我来了。好,今天哥哥我就听你一劝。你去问问他们,降,还是不降?若是愿意想一想再回咱的话。没事,咱在这里恭恭敬敬候着。若是铁了心不降我张献忠,那就再也怨不得咱,今晚必死无疑。只不过看在你小猴狲的面子上,不活剥他们的皮罢了。”

王自贤得着这话,赶紧步下台阶,走到为首的刘之勃跟前,说:“兄台不知能屈志否?若能屈志,大王愿聘兄台为大西首辅。若是不能,今日情形,你已经看到,便真的要替朱家王朝,杀身成仁了!”

“前些时候,你已经来大慈寺劝过降了,此时再说,又有何益?”

“先生成仁,晚生敬佩之至,无奈西王脾气刚烈、用刑残酷,晚生实有不忍。”

“他顶多不过将我凌迟碎剐罢了,还有什么更厉害的,请他一并使出来好了。纵使他有万般手段,我用一条老命相抵,也就够了。”

这时张献忠也离了座位,下得台阶,大声问众俘官:“有愿降的吗?”

未问第二遍,已经有不少人跪了下地。

沈云祚、刘士斗等人的气焰,却愈发嚣张地骂将起来。

张献忠冷笑着说:“刚才咱准了自贤的人情,这次即便是咱死去多年的亲爹从坟里钻出来开口为你等求情,孤也不准了。你们让咱活得不舒畅,咱当然也不能让你们死得舒畅。咱曾经把好些个狗官,倒吊在树上乱箭射死。刘之勃是陕南宝鸡人,咱是陕北延安人,好歹咱俩也是陕西乡党,怎么着也得念点乡情不是?这姓刘的与姓沈的,官不大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几次把咱老子骂得来狗血淋头。咱原本想凌迟碎剐了你们,现在沾了咱乡党的光,就送你们一样的死法吧。”

王自贤无法,只得摇摇头,黯然退下。

御林军立即动手,将刘之勃和刘士斗、沈云祚吊在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上。

王尚礼一声令下,众军士乱箭齐发,将三人射成了三只大豪猪一般,顿时结果了性命。

张献忠自觉没趣,于是传谕下去:“赏拒降俘官一个速死,砍了脑袋,扔到河里喂鱼。”

沈荀蔚在《蜀难述略》中写到了他父亲之死:

先君子被囚大慈寺,逆(张献忠)遣其党馈食,以厚禄相诱,更以天命为词。

先君子击案骂曰:“吾岂食贼粟!自失败时已不食,求死不死,何不速杀?吾将助国灭汝等也。”

贼党知不可屈,往报逆,逆大怒,先君子遂与御史、理刑两刘公同遇害。

成都的老百姓都注意到,大西军进城后,立即开始大兴土木,被炮火毁坏的各种官衙府第,全都在进行修葺。尤其是蜀王宫里里外外,正在进行大规模的装修改建。作为即将创立的大西国的王宫,宫中正殿为承天殿,宫门外廊作为朝房,处处建筑雕龙绘凤、镏金嵌银,整饰一新。此外,张献忠还命李定国派出降卒两万人,大修成都城池平整街道,很快便将全城换了副崭新模样。

张献忠一进成都,便把自己当皇帝的事儿提到了最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来考虑。当然,四面受敌的严重局势,也迫使他必须尽快以国家的名义,对全川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力量予以号召。所以在8月9日攻下成都一个星期后,也就是1644年(崇祯十七年)8月15日,张献忠便匆匆当上了大西国皇帝,改元大顺,改成都为西京。诏民间皆称新帝张献忠为“老万岁”,不拘良贱之家,皆立“西朝皇帝万岁”牌位于大门。

住了许多日子的蜀王宫,也正式更名为西王宫。

虽然从这一天起,张献忠便开始名正言顺地行使大西国皇帝的职权,但由于前线四处告急,又因成都刚刚经历了四天四夜的攻城战而百废待兴,所以一切必须的仪式仍然保持着战时特点,皆是急就章。连一场必需的、理当轰轰烈烈隆而重之的开国大典也未来得及举行;各道政府衙门的架子,也还没有来得及搭建;由江鼎镇负责的金玉珠宝展览会,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布展之中,尚来不及举行。这皇帝当得来也就多少有股子草台味儿,张献忠对此也耿耿于怀。

张献忠在武昌称王后,一直自称孤,而不称朕。说明他还是清楚坐上楚王包金椅的大西王,多少有点临时政权“掌盘子”的意思,与真正意义上的一国皇帝不能同日而语。张献忠进了成都,住进了蜀王宫,于8月15中秋节,当上了大西国皇帝。他仍未改口称朕,说明他心中仍然存在着这样的想法——没有举行开国大典,那就表明他与真正的皇帝,还有着一步之遥。

开元建国,搭建政府衙门架子,这一大摊子事把张献忠忙得来不可开交。他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承天殿里,和大臣们举行御前会议,听取政府官员们的汇报,然后由他拍板决断。此时待在张献忠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重要幕僚,也就是王自贤、汪兆龄、龚完敬、江鼎镇、吴继善数人。

9月中旬一天上午,承天殿里依旧如此。

张献忠向大臣们发问:“大家对国事有何高见,望能畅所欲言,不吝赐教,孤必乐于采纳。”

汪兆龄向张献忠献上一计,说:“明朝蜀中宗室诸王,大小官员无人不贪,万民痛恨。我意必须抓紧向此辈们严刑追赃,以济军饷,充裕国库。”

张献忠连连点头:“此乃当务之急,刻不容缓,你看派何人担此重任为好?”

汪兆龄早已与龚完敬暗中商量妥当,说:“回禀万岁,龚先生最为适宜,成都城里巨室大户的家底,他一清二楚,谁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张献忠把眼睛移到龚完敬脸上:“追赃乃一等大事,必须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龚完敬出班回奏:“请皇上放心,臣决定从明天起开始逮捕明朝的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先用夹棍夹死几个、打死几个,杀一杀他们的往日威风,出一出四川人民的怨气。”

汪兆龄帮腔说:“这班不辨五谷的官吏们平日养尊处优,细皮白肉,只要皮鞭一抽、夹棍一夹,十指拶紧,不要说叫他们献出来金银财宝,哼,连娇妻美妾和没有出阁的小姐,也会乖乖拱手献出来!”

大臣们纷纷起立,毕恭毕敬地说一些颂扬的话。对于拷掠追赃,没有敢说一句谏阻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看似出头提说办理这事的是汪兆龄和龚完敬,而真正打算使用这手段的人,正是新天子张献忠。大家都知道拷掠追赃是大西朝众多陕西籍武将们轻车熟路的做法,发大财更是他们共同的心愿。而张献忠是依靠陕西籍大小武将打下的这座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顺应这帮乡党的意愿而作此决定。往日不说,自从造反以来,他们到处攻城破寨,用抄没贪官劣绅和富家大户的银钱财物充作军饷、政费,并用一部分粮食和财物赈济饥民,这已经形成了大西军的一贯政策和习惯性思路。如今虽然已经占领了天府之国,但生产并未恢复,到处饥民载道。纵然建立了新朝,但用度日巨,筹款方面仍然不能不遵循旧规,所以向成都的残明官员大张旗鼓地拷掠追赃,势在必行,无人能够谏阻。

汪兆龄身为开国宰相,何尝不知道厉害,但对此只能选择支持。王自贤几番谏阻这一决策,但是不唯无效,反而惹得张献忠不悦。

张献忠当然不会当着众大臣的面申斥王自贤。不过,有次他下来对王自贤推心置腹地说道:“小猴狲,我清楚你做啥说啥,全都是为咱好。可不管咋的,大哥已经面南称帝了,你是百官之首,在他们面前,你总得处处想着维护哥哥的面子才成。”

得了这番掏心窝子的话,王自贤如今在御前会议上,就只能尽量保持和张献忠一致,或是缄口不言了。

王自贤这些日子一头扎进了随大西军从湖广逃进四川的壮丁、壮妇之中。

这20万壮丁、壮妇除了穿江过峡,步行上千里,把金银财宝给张献忠背到成都;还携带着马车、牛车、小车和大小耕牛骡马,各种农具、家畜家禽、衣物被褥、锅碗瓢勺、口粮油盐。一路上拥拥挤挤,不知被饿死、累死、晒死了多少人。侥幸活下来的,才随大西军来到了肥沃得连“插根筷子都会开花结果”的成都平原上,那是何等的不容易!

王自贤所做的事,就是把亲王宗室和大富之家的田土,按人头分给这批壮丁、壮妇,让他们能够定居下来,尽快为大西政权生产出各种必需的物资,包括生产出新一代大西国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