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大规模的洗劫和屠杀是“蜻蜓点水”式的,由于情报准确从未扑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西军特别对杀王室宗族和高官巨贾极感兴趣。
他们整天奔忙于每一座王府和高官巨贾的豪宅之间。经过他们洗劫的王府豪宅,是在抢劫之后又加毁坏,毁坏之后再行抢劫,周而复始轮番进行,被无微不至地彻底毁掉了。
负责没收王室高官们一切财产的大西军士卒,率先冲进了盐道街主掌盐茶道衙门的盐务御史傅崇奇雕梁画栋的府第中,同样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
宋、元、明以后的历朝制度,对盐、茶等生活的必需品,一概实行商产官销,价格划一,包赚不赔。四川自贡(笔者注:时名自流井)和川北数县产盐,蒙山产茶。盐需供应全川乃至西南,茶则包销康藏。所以,政府专门设有相当于道台级别的盐茶道衙门。
由于这是只赚不赔的大肥缺,每年费用甚巨。因此,官衙修建得特别讲究,高屋重阁、修竹葱茏、幽径深墙,劲松苍翠。其地址为现在的盐道街中学。
落入大西军手中的,是傅崇奇一百二十多口家人。经讯问后方知,当了二十多年四川省最高盐茶长官的傅崇奇,已经在十天前逃到青城山去了。
大西军于是便将满腹怒气发泄到了傅崇奇的家人身上。傅家所有的女人,包括他的四名妻妾、若干个女儿、若干个儿媳等,在被押往华西坝(笔者注:时名中园)关押期间,受到大西军士卒的肆意凌辱。
几天后,傅崇奇的家人被全部释放,回到家中后,他们看见四处一派狼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傅崇奇的儿子保平痛心疾首,愤恨无地。他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先把年幼的孩子们活埋了,然后又为自己挖了个坑,刎颈自尽。随后,在傅崇奇的大老婆的带领下,剩余的家人也全部投湖自杀了。
躲藏在青城山上清宫一间庵房里避难的傅崇奇从逃出的家人口中得知噩耗,羞愤交加、大哭一夜,然后决定一死了之。
那天清晨,他找不到一根用来上吊的绳子,于是就扯出铺床的谷草,自己搓了一根。
一切准备完毕后,他提着草绳出了上清宫后门,钻进一片老林子。他见这里雀鸟啁啾、薄雾缭绕、幽香弥漫,觉得此地自杀甚佳。于是把自己吊在一根黄桷兰树上,最后嗅了一口黄桷兰的浓郁幽香,蹬蹬腿——死了。
当大明帝国曾经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野战军,被农民造反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地方政府和官吏弃城逃亡的行动,便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这种几乎等于一个地方全部政府机关集体大逃亡的举动,在中国历史上成为常演常新的一道美丽别致的景观。而在最后一刻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来得及逃亡的那些王室宗亲和高官显贵们在成都沦陷后,在大西军士卒闯进大门之前那不可能太长的时间里,开始了竞赛似的集体自杀。
千百年来这种仪式混杂在多种道德评判的名称下,成为这个民族历史中极其罕见的悲伤景象。
甲申年(1644年)8月9日下午成都沦陷时,城中的一些王公贵族在慑于恐遭大西军污辱的极端心态之下,相与倡议自杀,而首先以妇女为最。如一家数口乃至于数十口中有一个妇女决心自杀者,所余家人不忍见她独死,就全家一起自杀。
这竟成为当时的一种风气。
而自杀之别开生面者,为万历状元、四川提督学道张绍桐。
大明王朝的诸多皇帝,嘴巴上历来高度强调重视教育与文化,所以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看上去从头到脚大都很美。
尤其是从精神到实质均置身于全省知识分子最高位阶的提督学道——在社会上更是广受尊崇,被誉为天府之国的“学术宗师”。
所以,当听说张献忠的大西军攻破城池的恐怖消息,已经过了古稀之年的张老宗师便深知以其老朽之躯,绝对没有力气逃亡了。
于是,张老宗师毫不犹豫地为自己选择了死。
他大义凛然地对最有出息的第三个儿子说,他享有全省学术宗师之尊,满门世受国恩。值此国难当头之际,须当以身殉国,报效朝廷,提议全家随他自杀殉节。
在这个充满了浓厚儒家氛围的大家庭里,老人的提议,也就等同于最高指示。
此刻这位毕恭毕敬地面聆宗师兼父亲教诲的儿子,就是当时的四川省布政使张继孟,按照北京朝廷给四川省主要领导班子的分工,巡抚主管军政,布政使主管全省财赋和人事。所以张继孟在四川官场的排名当在刘之勃之前,屈居于巡抚龙文光之后的第二把手。
演绎这悲情一幕的地点在张绍桐有着古色古香深宅大院的学道官衙中。为了让别人把他当成一个大孝子,布政使张继孟谢绝住进坐落在五担山南麓(据说刘备曾在这里接过帝位),比父亲的学道衙门更加堂皇气派的布政使司官邸,而愿意继续留在年事已高的父母身边照拂老人。
张继孟如此高风亮节,在历朝历代的官员中也算得典范,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当时社会广为人知的一则佳话;张继孟也因此在官场和社会上为自己争取到了“孝悌”加“清廉”的双重口碑。
当夕阳衔山时,张家男女老幼数十口人齐聚在大厅中痛哭一番后,大家觉得也只有寻死这一条路了。于是张老宗师又向大家提出以投井方式自杀最省事,乃促家人实行。母、妻、儿女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了,最后只剩下老父亲和两个儿子。
老态龙钟的一代宗师颤抖作一团,由儿子扶持着,也跳进了井中。不料井浅人多,已经将井下空间塞满。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张宗师跳下去后,踩在亲人头上,水不能浸,想死也没死成。
死不了怎么办?张继孟只得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老父亲从井中提了上来,决定舍投井而另择其他自杀方式。“其悬梁是尚矣,遂代父结绳,促其先悬。”父子俩人同时登上了板凳,同时把绳索套在了脖子上。
因自小患有“母猪疯”,在宗师眼中毫无出息的长子张继可则守候一旁,秉承父示,等着替身为朝廷高级命官的父亲和弟弟收尸掩埋,然后再作自行了断。
宗师双手抓着绳套,一往情深地凝望着他的三儿子,他希望能够看到已经为家门争来无限荣光的三儿子“大义凛然”为国捐躯时的英勇壮举。儿子若以这种英雄形象死去,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极感欣慰,甚至能使自己面对死亡毫无畏惧,视死如归。
但十分不幸的是,他突然发现他的三儿子正在偷偷地留意着他呢……
毫无疑问,父亲的这一发现有着惊心动魄颠倒乾坤的震撼力!
最有出息的乖乖儿子的眼神里,分明是希望父亲先于自己死去。
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代宗师,自己在教育上是何等的失败——啊啊,那一刻,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父亲,与官高位显,道貌岸然的儿子,各自的心情必然复杂万分!
父子俩僵持了好一会儿,儿子显然难以承受已是满头银发的老父亲慈祥目光的长久注视,终于率先崩溃了。
他突然把头钻出绳索,跪下来哭求道:“儿子先死,无法为父亲尽孝,请允许为父亲殓葬之后,儿子再死!儿子一定死!儿子决不偷生!”
宗师心如刀绞,慈眉善目的脸膛上仍然挤出一丝非常欣慰的笑容,叹了漫长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流出最后两行已有些黏稠如汁的老泪,对最有出息和最没出息的两个儿子,说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真能再活一回,你我皆耕读传家,千万不要再做什么鸟官了!” 这是他的临终遗言里,生平第一次带了个脏字。
言毕,父亲双手抓住绳子,仍“颤栗不克投环”。
张继孟乃极尽人子之孝,连拉带提,用力把父亲的脖子塞进绳套,紧接着极其有力且准确的一脚,将垫脚的板凳蹬开。
只见老父亲紧闭双眼,牙关咬得“嗒嗒”响,悬在空中的两只早已干枯的脚杆一阵乱蹬,两眼无比深情地瞠视着三儿子,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来。
大孝子张继孟见父亲痛苦得紧,“泪飞顿作倾盆雨”,猛地张开双臂,紧搂着父亲双腿,用力往下扯了几下,以至于扯掉了父亲脚上的一只鞋,总算帮助老父亲,匆匆驾鹤西去。
正当张继孟认真思考应当采用何种更加快捷的方式,将目光呆滞的兄长也送走时,不想兄长的“母猪疯”偏偏在这当儿突然发作了,“咚”的一声重重倒在地上,两眼大睁、双手**、双脚乱蹬、口吐白沫、喉咙里不断发出“嗯嗯嗯嗯”犹如母猪拱圈板的叫唤声,挣扎了一会儿,便如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了。
张继孟一看兄长都这副样儿了,也就想还不知道此后怎么样呢?还是为自己节省些力气吧。于是抓紧时间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父亲和兄长的尸体拖进去,浅浅掩埋。
然而在完成这一连串重体力劳动的过程中,硕果仅存的张继孟忽然改变了想法,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死。无论是曾经庞大的家族和曾经更加庞大的大明帝国,都需要他留此有用之身精忠报国,即便不能报国,最低程度也要为全家人报仇雪恨。他觉得应马上趁乱混出城去,寻找官军和逆贼张献忠大干一场,方不能辜负昂藏七尺男儿之身,云云。于是,他机智地换上一身杂役装束,拔腿逃出省城。
不过很不幸,刚到东门,大孝子就落到了守门的大西军士卒手中。
他抢在对方的鬼头大刀劈向他的脑袋之前,大声、清楚,且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喊出一句:“我是四川布政使张继孟!快带我去见大西王!”
张继孟被带进青羊宫,见了张献忠便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自张献忠造反以来,虽然攻陷了无数的城池,杀掉了一大群藩王和高官,可是那主持一省政务的方面大员,却是非死即逃,还鲜有过向他磕头纳降的,竟喜得张献忠一时不知应当怎样表扬鼓励他才好。
还是旁边的王自贤有心羞辱这位高官,用凑趣的口吻对张献忠说:“这时成都城里殉节的官儿想必不少,为官一场,可敬可怜。大王何不命张大人去收殓他们。一则可显大王如天之度量,二则也可叫张大人尽尽同僚之情谊。”
这番话不打紧,直将这个官高位显的张继孟,羞得来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开一条缝儿,好让自己一头钻进去再不见人。
张继孟只得把脸皮抹下塞进裤裆里,规规矩矩前去执行命令。
张继孟在大西开国之初,绞尽脑汁拼命表现,弄到手一个肥缺——接替刚刚全家死绝的大明朝四川盐务御使傅崇奇,当上了大西国的盐务御使,主管大西国盐茶事务。当他等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家里涌来时,却被人举报弑父杀兄。
这事惊动了新皇帝张献忠。因证据确凿,民愤大哗。张献忠颁旨斥他:“弑父杀兄,丧尽天良;此贼行径,古今中外皆不能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随即下令将张继孟押到每天人流涌**的万里桥码头上剥皮实草,暴尸三日。
检举张继孟的,正是他的亲哥哥张继可。
那晚张继可亲眼目睹了弟弟如何把老父亲送上天的表现,也清楚无误地看到了弟弟与他对视时眼中掠上的一线杀机。于是他假装突发“母猪疯”,方才躲过一劫。然后等弟弟一离开,他便马上拱掉浅浅的泥土从坑里爬了出来,连夜跑到万里桥边,在码头上做了一个搬运工。
直到某一天,他看到弟弟坐在一乘前呼后拥的官轿里时,他才想到向大西国的衙门举报弟弟的恶行。
万里桥头,张继孟整张人皮被刀法精湛的刽子手剥下后,久久断不了气,张继孟被痛得不住声的惨叫, 最后还是他哥哥张继可抡起干活的大抬杠,“噼噼噼噼”几下,结束了他亲弟弟的生命。
在大西军攻陷之日,时年77岁的成都文翁石室的山长——何善及全家,也悲壮地选择了自杀。
文翁石室,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地方官办学校。
公元前143年至公元前141年间,蜀郡太守文翁创建文翁石室不久,即以学风卓荦,人才辈出而名冠西南。
文翁兴办公立学校,得到了汉景帝和汉武帝的嘉奖,并下令全国各郡县都要像文翁那样建立公立学校,大大推动了中国古代教育事业的发展,这在世界教育史上也是空前的。
《汉书》有载:“至汉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
位于成都市文庙前街的文翁石室,是全世界唯一的一所连续办学两千多年未有中断、未曾迁址的学校。至于为成都培养了多少人才,那就没法一一数来了。这么说吧,汉代才女卓文君和近代的郭沫若、李劼人、王光祈、李一氓、何其芳等,都是先后校友。
当360年前张献忠的大西军攻入成都时,这所穿透古今的学校的校长,也没能逃过这一大劫。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成都大户人家的水井,基本上都和主人家庭的命运发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
8月9傍晚时分,何善在震耳欲聋的炮击声和喊杀声中,带领着他的三十余口家人,也聚集到了自家的水井边。
何老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从大西军开始攻城时起,就组织民兵协助官军守城,再也没有回日过家,也不知任何音信。也就是说,死活不知。
就在全家人站在井口旁,并且已经有人跳了下去的情况下,由于出于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也有的亲人退缩着不敢往井里跳时。何善慷慨激昂,老泪纵横地动员他的亲人们视死如归,以死殉国,并且决定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怕死的亲人们做个表率。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人瞬间失去了自主选择的可能性。
首先是两个儿子带着几十名兵士逃进了家门,而在他们身后紧跟着涌来的,是更多的大西军士卒。于是,就在那一刻,所有活着人都意识到必须抢在大西军攻进院子之前赶快干净利落地死去,否则下场会更悲惨。
两个儿子为了保证家人能够干净的死去,拼尽全力抵抗大西军的进攻。刚才还犹犹豫豫的亲人们争分夺秒地往井里跳,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挟着胜利余威而来的大西军的凶悍根本无法阻挡。最终,两个儿子把刀劈向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他们也倒在了大西军锋利的屠刀下。
何善的宅院立即遭到大西军的彻底洗劫。一个在成都的历史上显赫了不知多少代,多少年的精神贵族之家,就这样从物质到精神,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学校倒没有受到什么破坏。而且仅仅两个月后,作为大西政权治下的一所重点学校,它又重新开学了。
根据有关史料的不完全统计,1644年8月9日,成都城破的两天之内,全家集体自杀的皇亲国戚多达五十多户。高官显贵之家大都人口繁盛,于是自杀总人数,超过了3000人。
如此惨烈的情景,让人很容易想起《甲申录闻》中,一位烈女用手指蘸着鲜血,在城墙上写下的一首纪实诗作:
腐肉白骨满疆场, 万死孤城未肯降; 寄语路人休掩鼻, 活人不及死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