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定国血战中和门 总兵命丧城门外(1 / 1)

8月8日下午,龙文光再次得知中和门告急,遂与刘之勃匆匆赶到中和门城楼上督战。他俩惊恐万状地看到,南河对岸,全是黑压压的大西军,正蜂拥登船渡过南河或游过南河,向着城墙狂奔而来。还有许多已经过江的大西军士卒开始在城墙下挖穴入城,赶紧与众官商议堵御办法。

龙文光安慰正在中和门苦战的刘镇藩、刘佳胤、杨展诸将:“我已派部队去灌县决都江堰,只要水到,贼军所掘之穴,必被水淹,只盼大水能够早些到来就好了。”

刘佳胤摇头说:“堰水须四五日方能流到成都,而此穴今明两日,必能掘成,我意还是赶在城内紧要地段,火速加竖木栅,以防万一。”

刘之勃也赞同刘佳胤意见,忙去督率军民,火速运送木料,在城中紧要地段,火速树立栅栏。

树栅为城,属中国军事史上原始的筑城学范畴,只有训练有素的军人,才能掌握这门独特技能,城内工匠民众,一时间哪里懂得?

可是,此时的军人白天要与敌厮杀,夜里又要巡城守垛,以防大西军借黑夜掩护爬城,哪有时间和精力来做这如此浩大之工程?连巡按大人刘之勃,也是个纯粹的门外汉,所以工地上弄得来一团糟糕。

幸亏刘佳胤不时过来巡视,见巨木成排,入土不过尺许,无需风摇人撼便已显露出倾倒之势,连呼不可。遂请刘巡按下令将已立木栅拆掉,另挖一丈深的长沟,用生牛皮割条,将木栅紧紧编扎串连起来直立沟底,再用土石填紧筑实。另在栅栏中间,锯出方形窟窿,作为枪眼,以供火铳射击之用。如此做去,一旦城墙被敌军攻破,城内也会竖起一道道新的栅墙,与敌军作持久周旋抵抗。

工匠民兵,苦不堪言,一边做工,一边咒骂不停,经刘之勃与府县官员再三劝导,方才勉强做去。

到了半夜时分,刘佳胤放心不下,前来检查,发现工程未到一半,又惊又急,赶紧调派兵士前来树栅,将民兵换上墙头守城。

军士民兵昼夜辛劳,尽皆啧啧抱怨,恨骂连连。

这时已是8月9日凌晨,刘佳胤督促军士民兵树栅,彻夜未眠。朦胧星光下,他看见西北方向城外,一夜工夫,新土如山,白马寺内的大西军,正陆续抬出青杠木筒,往穴中送去。开初,刘佳胤还以为是拿青杠木筒去支撑洞穴,担心敌军由城墙脚下掘深洞杀入,赶紧退下城来,请刘之勃安排民兵,马上在城内顺着城墙,挖掘一丈深的长沟,引城内金河之水入沟,以防止敌军从城墙下面掘洞突袭。

民兵白天帮着官军打仗,夜里到现在还没有合过一下眼,一听又要挖沟,更加怒火冲天。

这一厢拖拖拉拉,民兵们还未来得及动手掘沟,猛然间只听一声巨响,从城墙脚下爆出,恰似天崩地裂,烟云土石,冲天飞腾。

树栅挖沟的军民,大半被震倒在地,耳聋眼迷,神志不清。

刘佳胤、杨展等将领离爆炸地点较远,虽打了几个踉跄,头盔震落,尚未倒地,情知大事不好,急忙大呼:“大家休要惊慌,快堵缺口!”

这时的民兵,不是呆若木鸡,便是飞身逃下城墙,没命地向着自己家中奔去,谁还顾得听他号令。

好在军队还在,城上、城下,全都各抄家伙,拥上前去堵缺口。

大西军炮矢连天,轮流冲杀,片刻不停。

城上百法堵御,奈何力不能支。

大西军于尸山血海中,蚁附而上,登时守军大溃,夺路下城。

李定国一马当先,斩落关门,大西军潮水般呐喊杀入。

杨展急忙跃马接战,在城门洞口处与蜂拥而来的大西军迎面相遇,只见他鞭起处敌兵乱窜,血肉横飞。无奈街肆中难容战马盘旋,那马一个前失,将杨展掀落在地,一个大西军头目挺矛来刺。杨展大呼,一跃丈余,趁势舞动竹节钢鞭,纵横跳跃,前后左右,杀敌数十人。可怎挡得箭如飞蝗,一齐向他射来。杨展将钢鞭舞得如同飞车一般,将箭矢挡在身前,可脚下在尸体上一绊,一声大呼,翻身倒地。敌军蜂拥而上,死死将他按住。

李定国指挥数十名壮汉,将杨展犹如捆虎缚狮一般,推搡着带了下去。

随着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8月9日凌晨时分的一声巨响,大西军对成都的总攻击开始了。

刘佳胤有成都沦陷的预判,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成都保卫战进行了仅仅四天,就迎来了他这位大明王朝川北总兵官的祭日,也是成都城池的沦陷日。

天色微明,中和门外大炮声、喊杀声大作。炮弹纷纷落在守军官兵头上。守军也用十门佛郎机炮向大西军猛轰,对大西军杀伤甚重。

彻夜未眠的刘佳胤从城楼里大步出来。

从大西军向中和门发起第一次攻击开始,刘佳胤就把自己的前敌指挥部设在了中和门城楼上。此时,在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光下,他看见大西军犹如涌动的大浪一般向着中和门城墙滚滚卷来。

败象已显,情况万分危急!

刘佳胤情知成都已经没救了,飞身跃上坐骑,一抖马缰,双腿一夹,战马霍然跃起,长鬃飘拂,仰天长嘶。

他“唰”地抽出宝刀,用力向前一劈,双眼喷火,声音嘶哑地吼道:“弟兄们,随我冲出城去!”

声音刚落,刘佳胤率先冲出城门。守城官军惊天动地地呐喊着,跟着刘总兵冲出城门洞子,向着同样呐喊着从无数条船上跳下来,从草袋垒筑的河堤上狂奔过来的大西军士卒迎上前去。

双方的官兵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在南河两岸杀得天地变色,刀枪碰击声、拳打脚踢声、惨叫声呻吟声和各地方言组成的咒骂声混成一片,双方兵士身上流淌出的鲜血,像无数条小溪汩汩流进南河,把河水染得赤红。

天地间到处是混战,所有的攻防体系已经不复存在。

由艾能奇率领的2000名刚刚渡过河来的骑兵,负责为大西军扫清前进的障碍。2000匹战马奔腾起来势不可挡,2000把马刀一齐挥舞足以令任何对手胆战心惊。

而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步兵同样气势如虹,不可阻挡。

刘佳胤高踞在桥头上,炮弹在河中爆炸、箭矢在耳边呼啸而过,他一动不动,镇定自若。官兵们看见主帅与他们同在,人人勇往直前,与敌死拼。

这时天已大亮,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把万道金光铺洒在炮火纷飞、杀声不绝的成都大平原上。

就在这时,猛地一声巨响,恰似山崩地裂,只见整座北城角楼,已经飞上天去;城头上木石乱飞,烟焰腾空,连城垣也被掀去数丈。

原来,趁中和门外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当儿,大西军遵照王自贤的指示,将40根长达数丈的青杠巨木刳空,填实火药,外面用麻帛缠紧,由健卒抬往北城角楼,搭在城垣上集中引爆。

刘佳胤扭转马首,稍一思忖,猛然勒马,顺着驰道向城头上沓沓奔去。

他回到了充作前敌指挥部的城楼里。

等他重新从城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官兵们惊讶地看到他们的指挥官的装束已经焕然一新。大明帝国的军事长官已经卸去了盔甲,穿上了三品武官的全套朝服,紫纱质地的长袍金线织就,图案豪华绚丽。尤其是胸前嵌着一块用金线绣成的虎豹补服。这块三品武官才配的虎豹补服由黄、黑、红三种颜色组成,与金带,佩玉在黎明灿艳的霞光下格外耀眼。

刘佳胤顶冠束带,上得坐骑,再次策马出了城门来到战斗的最前沿。

这身朝服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那么的显眼,简直是在给大西军的炮手指示官军守城指挥官的具体位置。于是,炮弹和火绳枪射出的子弹,密雨般地朝着这个显眼的目标飞了过来。

退到城墙脚下的守军全都定定地凝视着他们的主帅——无需任何语言,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胸中都陡然涌腾起一腔悲壮的情愫;也就是那一刻,就连懦夫也变成了视死如归的壮士,人人眼中泪水长淌,毫不困难地就已经为自己作出了最后的选择。

刘佳胤挥刀大吼道:“国破家亡,在此一战,弟兄们,拼呐!”

“拼啊——杀啊!”已经败下阵来的官军在刘佳胤的鼓舞下,跟随着他们视死如归的英勇主帅,呐喊着重新扑向战场。

官军的战线犹如一道翻涌不息的巨浪,向着大西军滚滚卷去。步兵、骑兵、担架兵、火头军、大炮打得已经炸裂的炮手和还有一口气的伤兵,全都融入了这股排山倒海的怒潮之中。

大西军的火绳枪响了,炮弹也不时地落下来,连弩全开,空中箭矢如蝗虫般乱飞。中和门外的原野上和南河两岸,血肉飞溅,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不断有人倒下。

但是,仅存官军受到抱有必死之心的主帅的感染,没有一个人后退,他们踩踏着战友的尸体,大瞪着喷射出仇恨怒火的眼睛,坚定无畏地向前!向前!

大西军被这股从未见过的气势惊呆了,击溃了,当官军抵近身前时,他们开始了后退。

然而就在这时,官军后面的城池之中突然杀声四起。他们回头一望,人人错愕不已,呆若木鸡,一大片人浪狂呼乱叫着向他们冲杀过来——天呐,是大西军,大西军从他们的后面杀了过来。

已经溃逃的大西军也停住了,他们似乎弄不明白官军为何会在这样有利的情况下突然停止了追击?

就在刘佳胤以必死之心,带着守军以孤注一掷的反攻奏效之际,先期化装成明军进入成都城里的800名大西军官兵听得一声巨响后,紧接着中和门方向炮声轰响,喊杀连天,遂火速向着南面的中和门扑来。他们人虽不多,却尽皆精壮之卒。而且出现在最紧要的时刻,最要命的地方。

800健卒大摇大摆穿过大街,赶到中和门,正好撞上刘佳胤带着决意赴死的残兵败将出城与大西军拼命。

为了避免误伤,他们立即卸去明军衣甲,露出本来面目,突然动手,占领了中和门城楼,夺取了炮队阵地。并且马上穿过瓮城,向着已经出城的官军背后陡然杀来。

城上城下,攻打声、喊杀声、马蹄声、刀剑声,一时大作。

刘佳胤身边校尉齐呼:“大人,成都丢了,快些走吧!”

刘佳胤眼中淌出了两行热泪,仰天狂笑数声,突然双腿一夹马腹,高扬军刀,独自一人,向着汹汹杀来的遍地大西军迎面奔去。

卫队长飞步上前把刘佳胤的马嚼环拉住,大哭着叫道:“大人,不能这么白白送死啊!”

刘佳胤将刀高高扬起,鼓眼暴喝:“松手!”

卫队长痛呼:“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刘佳胤的军刀用力劈了下去,卫队长惨叫一声,松开了手。落到他手臂上的是厚厚的刀背,而不是锋利的刀刃。

鲜衣亮服的刘佳胤策马挥刀冲向敌阵,开始了悲壮而无奈地自杀。

卫队长咬咬牙,蹁腿跃上马背,决意与主帅共赴黄泉。

几发炮弹落下来,卫队长连人带马一齐倒下了。

刘佳胤看见身边还有百多名校尉亲兵,远处还有不少惶恐无助的部属向着他奔来。

他将刀一挥,大声呼叫:“弟兄们,跟我来,杀啊!”

机驽、火绳铳和佛郎机炮一齐向他们射去,最后只剩下刘佳胤一人。爆炸的气浪冲掉了他的官帽,一块弹片划破了他的腹部,肠子从创口流了出来。

他将肠子从血窟窿里捂了回去,扶了扶已经被震歪的官帽,继续向着大西军策马前行。

一支接一支的弩箭,一发接一发的铅弹射中了他,他终于訇然倒地,再也没能站起来。

大崩溃时慌不迭从中和门城楼上逃下来的龙文光、刘之勃、刘镇藩等一群高级官员同样被大西军紧紧盯住了。他们在侍卫们拼命的保护下,好不容易才逃出了中和门。

可是,由于南河多处地方被大西军用装满泥土的草袋堵塞,江水漫上两岸田野,远近皆成泽国。好些地方水深过腰,战马无法奔跑,结果,刘之勃和刘镇藩坠马落水而亡。

龙文光沿着城墙根没命地往前狂奔,大西军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向他追来。龙文光所带的侍卫如羊入虎口一般,霎时死了一半,逃了一半。连龙文光身上,已经被刀箭伤了数处。他的坐骑带伤狂奔,龙文光控制不住,冲进了成都一个著名的去处百花潭中,人马俱被淹死。

当得知南面的中和门已经被李定国率领的敢死队攻破,早已从自己所辖的队伍中选就精悍骠勇之士,做好攻城准备的孙可旺、刘文秀、艾能奇等,一见北门角楼一段城墙被青杠巨雷轰塌,一马当先从北、南、东三面奋勇冲进缺口,杀退堵御官军,打开城门。大西军一拥而入,登时四下里喊杀连天。

眨眼之间,便将个九里三分锦官城,变成了尸山血海。

通常攻城作战,为避免守军做困兽之斗,增加己方伤亡,进攻一方大抵都会给守军留出一条道儿,让其逃跑,然后在城外设伏歼灭之。

张献忠攻打成都却不同,一则是因为张献忠个性自来如此,为人行事冰火两重天,喜走极端;二则,他已侦知城内守军不多,远非自己对手,所以才有意布它个铁桶阵,四面合围,连只耗子也不允它逃出去。

刘文秀奉孙可旺之命,负责攻打东边的迎晖门,防守迎晖门的是指挥同知鲁印昌。鲁系甘肃省永登连城世代土司,原任西宁副总兵,三年前才调往四川成都任指挥同知。从成都保卫战打响的第一天起,鲁印昌便将家中所有银钱拿出来分给他从甘肃老家带到四川的官兵,官兵们感激涕零,决心与主帅同生共死。

谁知分配给鲁印昌的浙江籍副手胡天爵,却和他想得不一样。战至9日凌晨,胡天爵见中和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烟焰冲天,黑了半城。情知成都守不住了,急忙写了一封短函,命心腹校尉趁乱出城,将信送到刘文秀手中。信中意思不外是本官决定临阵易帜,与攻城主帅约定信号,反戈一击,与贵军里应外合,袭杀鲁印昌父子三人,开门迎降等等。

刘文秀正在看信,恰巧骑着战马在城外四门逐一巡视督战的张献忠到了。

刘文秀赶紧将胡天爵的信函呈上。

这一厢张献忠正看信函,和刘文秀说着话儿,不曾想那一厢胡天爵见城中已是杀声震天,担心动作慢了会失去向新主邀功的机会,难获张献忠重用。于是他立即下令打开城门,放大西军入城。迎晖门顿时人声鼎沸,喊杀连天,城内守军,纷纷溃散。

原来刘文秀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连命令也未发出一道。而攻城的大西军将卒全不知情,所以依旧毫不松懈,拼命猛攻,见了投降的胡天爵士之兵,也照样砍杀不停。霎时间敌骑如潮水般涌进城来,迎晖门一带顿时大乱。

正在城楼上指挥守军作战的鲁印昌长子云龙情知事情坏了,急忙率众下城。他手持大刀,飞身上马,情急中先去乱军之中寻找父亲。奔出不远,只见父亲与亲卫数十人被一群大西军围困在中心,正提刀步战。云龙大怒,眼中冒火,霜刀横扫,直冲进去。转眼间数十敌卒,尸横血溅。

云龙正要保护父亲闯出东门,只见大西军骑兵一浪紧接着一浪,不断涌进城来。云龙左冲右突,正在危急关头,忽听敌骑骤发叫喊,一阵惊慌,抬眼一看,却是弟弟云虎率众杀来。父子三人当下合为一处,奋力突出重围,向城外杀去。

三人刚刚闯出迎晖门,只见斜刺里一股步兵横冲过来。当头一排劲弩,已将鲁氏兄弟射倒;敌骑如排墙一般腾踏过去,将兄弟二人踩踏成泥。

鲁印昌见了痛彻心髓,将心一横,挥刀乱砍势如疯虎,杀得众骑魂飞胆裂。

这时,张献忠出现在不远处的高坡之上,见鲁印昌如此英勇,扬鞭一招,立功心切的刘文秀率领一队亲卫腾越而上,将鲁印昌围裹得恰似铁桶一般。

鲁印昌此时孤身一人,伤痕遍体,支持不住,大叫一声,横刀自刎而死。

张献忠敬重他忠义,叮嘱刘文秀:“备上三口上好棺木,将鲁氏父子盛殓起来葬在一处。”

这时胡天爵已带着亲随,赶来迎接张献忠进城。

胡扬扬得意,以为自己献城有功,必获张献忠重用。没想下得马来,刚向张献忠磕罢头,忽地听见一声大喝:“将这奸贼拿下!”

话音一落,早有人擒小鸡儿一般将胡天爵擒住。

张献忠说:“你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今天叛鲁,明日要命关头,定将叛我。”吩咐刘文秀,“文秀,一阵把他弄到鲁家父子坟头上,活剐了吧。”

看到张献忠掉转马首,准备离去了,刘文秀问:“父王现在不进城么?”

“千里万里一路杀来,就为着这锦官城,咋会不进?”张献忠得意回话,“你们先进去,把城池给咱打扫得干干净净——记住,成都是咱们开天辟地、建立基业的重要地方,千万别糟蹋了。咱明天上午进城,要进得风风光光,要让成都人都来瞧瞧咱大西王的威风!”

李定国率领的敢死队率先冲进蜀王宫大门,与宫中禁军进行激烈混战。在战斗最激烈的端礼门前广场上,反而不再有呐喊声和喊杀声,只有沉重的用力声、短促的怒骂声、混乱的脚步声、刀剑的碰击声,以及狼牙棒猛然打在人身上和头部的闷响声。

战斗的人群在不断移动,好像激流中的漩涡,有时有人流加进去,有时又有负伤者退出来。那处在激流和漩涡中的人们,不断地踩踏着血泊、踩踏着死尸和重伤的人、踩踏着满地鲜血,前进、后退,左跳、右闪,有时自己倒下去,马上被无数只血淋淋的脚踏了上来……

蜀王闻知大西军已经攻破了成都,正向宫中杀来,不愿坐以待毙,还想出城逃命。他拉着周贵妃的手,向着端礼门奔去。无奈身边禁军已经逃得不见了踪影。众妃嫔红哭绿泣,惊骇得如没头苍蝇,在宫中四处乱窜,他只好又和周贵妃逃回了后宫。

如此要命关头,周贵妃还紧紧地抱着一大捆皇库的钥匙,尖声尖气地吩咐跟在蜀王身后的总管太监王珂:“王珂,你赶快去开库散银——不,散金,把50两的大锭金翘宝全拿出来,招募保镖壮士,保护蜀王宫!”

“对对,”蜀王一听这话,似乎清醒不少,也大声喊叫:“只要能够保住蜀王宫无事,他们能带走多少金子,本王爷就赏多少!”

王珂无奈,只得跑到端礼门城楼上擂鼓。

他到了城楼上一看,外面的广场上,禁军已经被杀得四散奔逃,尚在抵抗的也不过是做垂死挣扎。远处红照壁两边,正有大队大西军接连不断地拥来。于是扔掉鼓槌,转身便往宫里跑。一边逃,还一边扯起喉咙大喊:“王爷有令,大家赶快到禁军武器库去拿家伙,保卫蜀王宫,只要保住蜀王宫平安,你们能拿多少金翘宝,就随便拿多少!”

宫人听了,连脚步也不停,乱纷纷往宫外逃去,竟无一人理睬。

王珂只好跑回后宫对蜀王和周贵妃禀报:“奴才鼓也敲了,金翘宝随便拿的话也说了,可没一个人应声,全都一窝蜂跑了。”

蜀王这才明白死期已到,于是丢魂丧魄,牵着同样吓昏了的周贵妃,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隔墙煤山脚下的一个大宫院,只见几排高房巨屋,整齐立在眼前。

他让王珂打开皇库房门,逐屋看去,只见从马背上卸下来的驮子堆积如山。

蜀王打开驮子一看,有的里面装的是金子。有的驮子里面装着珠宝,赤橙黄绿青蓝紫,真个是万花迷人眼。除了库房,整个煤山的肚子里,也被修建成了贮藏金银珠宝的地宫。

这时,一个太监惊惊慌慌跑来,对蜀王说:“王爷,贼军已经打进宫门,逃不了哪。”

蜀王一听吓坏了,哭着脸说:“要让贼人们抓住就受辱就惨了,快跳八角井吧,干干净净自尽了事!”

一听跳八角井,所有人全都鬼哭神嚎,大放悲声。

蜀王牵着周贵妃来到八角井旁边,周贵妃一上井沿,便惊吓得搂住蜀王号啕大哭。

蜀王也不落忍,泪如雨下,紧搂着周贵妃不肯放,命王珂赶紧找来绳子,将他与周贵妃缠绕在一起。然后两人脸对着脸,做了两次大义殉难的动作,却只因对美好无比的生活还存有强烈的依恋,差了那么一丁点儿勇气,所以始终没能成功地跳下去。

这时,一群群杀气腾腾的大西军已经从四门冲了进来。宫中男女慌不迭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迎降动作稍微慢了一步的,迎头就是一刀,身子还在狂奔、踉跄,脑袋先就着了地。

王珂大叫:“王爷,再不跳,就得当俘虏受辱啦!”

周贵妃挣扎着恐怖尖叫:“我才19岁……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论年龄足以做周贵妃爷爷的蜀王大叫:“王珂推我!快,快!”

王珂上前两步,这时候了也没忘记一把从周贵妃手中抓过钥匙串,然后才使劲一推。63岁的蜀王与19岁的周贵妃双双落下井去。一声悠长尖厉的惨叫,蓦然从井口飞起。

其余妃嫔一见蜀王与周贵妃跳下八角井,也都各寻死路。有的跟着跳进八角井,有的冲上石舫跳进了金湖,有的一头在假山上撞个头破血流,还有不少人就近找根树子,解下腰带把自己像作坊里的干板鸭似的吊了上去。

已经过了50华诞的老太监王珂觉得自己有充分的条件与理由在这个无比美好的世界上继续活下去,于是向着杀气腾腾大步奔来的大西军“咚”地跪下,双手将一大串钥匙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嚷叫:“别杀我,千万别杀我!我是蜀王宫总管太监,宫中金银财宝全数在此,我把它全部献给大西王!”

经过三天三夜血战后,攻进富庶的四川省会的大西军官兵,首先扑向了大大小小的王宫和高官缙绅们的豪宅深院。这些王宫与缙绅们的宅邸,个个都是囤积天府之国金银财宝的巨大仓库。

当各路将卒争先恐后地赶到蜀王宫时,他们看到高高飘扬在王宫墙头的,竟然是“大西”军旗。而且出现在端礼门城楼上的,是他们无人敢不敬畏的李定国大将军。

李定国率领敢死队赶到蜀王宫时,蜀王与周贵妃刚刚跳进了八角井。几十名提刀持枪的护院禁军和太监,象征性地比画了两下,腿脚快的一哄而散逃得无影无踪;腿脚慢的,则成了刀下之鬼。

当然,也还有蜀王的总管太监王珂率领的由太监内官宫女组成的投降队伍。他们全都跪在御道两侧,等待着李定国的光临。

来不及等李定国发话,王珂便主动将存放着王宫金银财宝的皇库钥匙交到了他手中。

李定国问跪在队伍前列的王珂:“蜀王一家现在何处?”

王珂说:“禀告大人,大军破城时,蜀王吩咐奴才,用绳子将他和周贵妃捆在一起,一同跳下八角井……淹死了。”

“可惜,可惜!”李定国连声叹道,赶紧吩咐王珂:“快去寻家伙来,马上给我把蜀王捞起来,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王珂叫小太监去找来钩竿,从八角井中勾起好几十具尸体。蜀王与周贵妃依然捆在一起,自然早就咽气了。

不过,勾起的人里,居然还有一男子仍在动弹。

李定国上前看了看男人,问:“看他服饰穿戴,绝非寻常之辈,这是何人?”

王珂恭维说:“大人好眼力,这是蜀王的亲弟弟太平王朱至奉。”又指着另一具尸体说,“这是蜀王另一个同天不同地的亲弟弟,富顺王朱至深。”

李定国问:“他们怎么也和蜀王一起跳了井?”

王珂道:“太平王和富顺王是进宫来避难的。他俩来时蜀王已经跳了井,也就跟着跳下去了。你看这……死了富顺王,活了太平王。太平王跳井都淹不死,还是名字取得吉祥啊!”

定国喝道:“死了的马上埋掉,没死的仍然像伺候蜀王一样,一会西王来后,小心给我伺候好了。”

王珂遵照李定国的吩咐,逐一安排下去。他说话做事,显得非常能干精明。而且所有太监内官宫女,无不在他面前规规矩矩,言听计从。

李定国说:“看这模样,你在宫里当的官不会小?”

“小人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在大人您眼中,不过就是个奴才。”

“好,我告诉你,蜀王宫今晚就要派上用场,我让你这个总管太监人尽其才,马上吩咐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要是让我们西王有半点不高兴,你这个脑袋瓜子就保不住了。”

王珂连连点头:“是,是。请大人一万个放心。”

李定国分外仔细,待将这一切安排妥当,他又带领200名精细兵士,在各个院落,各座宫殿里搜查了一遍,连假山树丛、水沟狗洞也不放过。这叫作“洗宫”,每占领一个地方,张献忠下榻之处,他都必然要亲自做一遍这样的功课。

艾能奇的收获也不小,在盐市口太平王朱至奉的王府花园一尊太湖石下面,他率领的军队挖出了八个装满每个重达50两纯金元宝的大坛子。另从私家银窖和湖底、水井中捞出了300万两银锭和价值更巨的各种古玩珍宝。艾能奇按军纪将这批金银珠宝和古玩上缴御营时,用大板车整整拉了两天。

等到把太平王府洗劫一空,艾能奇仿佛这时候才突然发现这座王府中的池塘十分的清幽秀丽,塘畔的水榭也玲珑剔透、精致漂亮。于是就把这座王府当成了自己的私宅,直到第三年大西军撤出成都时为止。那时,张献忠下令彻底焚毁成都城,于是艾能奇让部下在自己的官邸中放起火来。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湖边十几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森森古柏,被烧成了一根根光秃秃的乌炭柱子,连片的亭台楼阁也片瓦不存。

刘镇藩虽然已经连人带马淹死在了百花潭里,但是他却有着一个非同一般的夫人。他夫人是云南一位土司的女儿,因生活在长期的战乱之中,连家中女子,自小也要苦练骑射之术,所以刘夫人也有着一身不俗的功夫。待刘夫人闻知大西军已经攻破城门,正向城中蜂拥而来时,她不慌不忙尽遣在府家将,前去寻找总兵大人;同时,她集合家丁护卫,各执短刀弓矢,登上高处。刘夫人鼓动大家作好准备,与前来进攻的敌人同归于尽。

这座相当宽敞的总兵官府邸中,仍然躲藏着数百名家眷与亲随家丁,他们十分明白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当从东门进城的大西军冲进大门逼上前时,他们除了惊奇便是害怕。他们惊慌地抵抗了一阵,便向着官邸深处一哄而散,成为大西军追杀的猎物。总兵夫人连喝带叫,却没人听她的。原想轰轰烈烈甚至充满传奇色彩死去的总兵夫人万分遗憾地叫了两声便住了口。紧接着万念俱灰地叹了口气,抽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平淡无奇地死去了。很快,在倒下不多的尸体后,活着的乖乖放下武器,全部做了大西军的俘虏。

刘文秀并没有因为对方投降而免其一死。他下令将他们一个不剩地砍杀在庭院当中,然后放火焚尸。负责清理现场的士卒发现包括刘镇藩家眷和老人孩子在内,尸体有584具之多,真正是“尸积如山”。

近六百具尸体散发出的焦臭味,熏翻了半条街上的老百姓。

刘镇藩遗下的总兵府邸里,成了他本家刘文秀的安乐窝。三年后大西军撤出成都时,同样被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