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简阳秀才遭奇辱 大西铁骑遇重挫(1 / 1)

“七月,破重庆镇,远兵逃回,尽剁右手。”出自四川省简阳县五马村的翩翩秀才傅迪吉,后来在《五马先生纪年》中,写下了这样一行让后人触目惊心的句子。

傅迪吉始而做了大西军的俘虏,继而又被大西军中的一个小头目色眼相中,想拿他做苟且之事,所以他根据亲身经历写下的编年体纪实回忆录《五马先生纪年》,远比其他根据道听途说,或炒别人冷饭写出的所谓典籍文章,更加让人觉得可信,也成为后世研究张献忠屠四川最为宝贵的文献之一。

傅迪吉是在看到了被大西军砍掉右手的多名简阳籍军士,才知道张献忠已经攻下了重庆,千军万马正杀气腾腾向他的家乡简阳和省城成都方向扑来。

而这些缺了右手的简阳籍军人,给老百姓带来的巨大震骇,也正是张献忠采取如此手段的目的所在。

根据“纪年”中描写的情况分析,傅迪吉应当是五马村一个中等规模的地主家的少爷,自小过着优裕舒适的生活,人长得更是有模有样,不但唇红齿白,俊俏中还带着几分斯文,秀美多姿、玉树临风,甚至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可不是笔者凭空揣测,笔下生花。关于傅迪吉出众的容貌,能够从他和大西军头目之间发生的“情色故事”中一见端倪。

张献忠入川前,简阳一派太平景象,傅迪吉正在简阳县城学宫里读书,整日与诸友诗酒文章,唱和往来,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及至1644年(崇祯十七年)5月3日这一天,缺了一条胳膊的一帮兵爷把张献忠已经攻下重庆的消息带回了简阳,平静的生活一下就被打破了。虽然重庆离简阳很远,隔着七八百里地,简阳人还是很快听到了战争野兽的嘶吼声。

“六月,州城妇女逃尽”,简阳城里有的人家干脆举家前往云贵川三省交界的川南地面,一旦局势继续恶化,便准备远迁到贵州、云南等地投亲靠友。

教科书中浓墨重彩描绘的那种农民起义军师行所至,无不受到广大人民热烈欢迎拥护的感人场面,在历史典籍与文献中极为鲜见。即便有,也是为了达成短期的政治功利目的,而采取的临时性手段而已。

这场战争的亲历者傅迪吉留下的文字告诉我们,张献忠的大西军既没有看见简阳人就劈头一刀,也绝不是从天而降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无法弃家逃走的简阳人在等待张献忠的大西军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受尽了恐怖的折磨。

越是乱世,谣言越多。三天两头有消息传来,说大西军马上就要到了,于是早就做好逃难准备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匆匆逃到山里。挨饿受冻几天几夜后,却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发觉是一场虚惊。

不过,是祸躲不脱,要来的总归要来,简阳人很快便遇到了血光之灾。

过了些日子,成都被张献忠攻破后,9月12日,由成都出发的大西军分水陆两路奔向简阳,五马村千余人闻讯后仓皇逃出家门,奔到山上躲避。

然而他们的速度显然无法与张献忠的马队相比,大西军很快便追上了他们。

傅迪吉在《五马先生纪年》中写道:“千余人甚急,只得上山空手与之相抗……人尽奔走,尽杀于黑痣湾、喜儿潭。水中岸上,无一隙地,此初见杀人之惨也!”

这是简阳秀才第一次见到张献忠的军队大规模砍杀老百姓,此后见得多了,神经麻木了,也就再不觉“惨也”。

许多前明官吏摇身一变,顷刻之间便成了张献忠的马前卒。

有过去在简阳州城里担任都司的吴姓者,也有在县衙里担任过吏目的田姓者,如今双双卖身投靠大西军。他俩新官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乡招安,发给每个简阳人一块写有“大西顺民”四字的布条,缝在背上。大西军见了背上有布条的男女,通常都会网开一面,刀下留头。

前来简阳讨伐的大西军除了骑兵、步兵,还有水军,大大小小数百条船停在沱江上的灌水坝。大西军乘船从成都顺流而下开到简阳时,知州率领一大群官绅代表前去迎接投降,“三帅似有喜意,将昨日掳回男妇,尽剁其手,号呼之声,胜如雷吼。”

大西王张献忠特别爱好剁人手臂,上行下效,大西军官兵也喜欢使用这一招,而且还扩大到了女人。

不清楚傅迪吉此处所说“胜如雷吼”的“号呼之声”,是因为众男女为自己只丢掉了一条手臂但保全了性命故而难抑激动之情,向施暴者磕头欢呼谢恩呢?还是指他们被“尽剁其手”时不可抑止发出的声声痛苦惨叫?

“纪年”中说的“三帅”,是指张献忠派到简阳的三位水军首领。而处在傅迪吉的位置,他其实并不知道,统领大西军前来简阳讨伐的最高前敌总指挥,是张献忠的亲弟弟张献诗,而只知道“伪水军左都督、伪水军右都督俱姓王,伪总镇时押船千百艘,扎于灌水坝。”

为什么手下猛将如云的张献忠,非要派自己的亲弟弟率领水陆两路大军,前来已经没有一个明军官兵,等同于不设防的简阳征讨清剿呢?

当然有必须如此做的原因。

这涉及张献忠与简阳人之间的一桩私仇。

话说张献忠之父张快,是个马贩子,经常来往于川陕甘之间。一次,张快又从甘肃那边赶来十余匹骡马,带着八岁的张献忠一道来到四川贩卖。这也是张献忠第一次出远门。由黄土漫漫的陕北高原来到满目青苍,处处秀色可餐的锦绣天府,千里迢迢,风餐露宿,浏览了沿途城镇村落及山山水水,也着实尝到了谋生的艰辛。

一天,父子二人赶着剩下的两匹牲口,来到简阳县城的骡马集市上。日渐中午,还有一匹马无人问津,人饥马乏,遂把马拴在附近一株粗大的柳树上。

张快大意了,也没有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带着张献忠去了旁边饭馆。主人久不归来,那马也烦躁,绕树乱窜,啃下一堆树皮后,还拉下一大堆马粪。此院子乃一大户人家,那马就拴在员外家院墙外面的柳树上,正值大热天,一时间苍蝇乱飞,臭不可言,极其不雅。

不一会儿,员外家下人出来看见,这还了得,立刻飞报员外。此员外平日里就横行乡里,是当地一霸,听说有这等事,马上招来一帮家丁,气势汹汹来到院外,定要兴师问罪。

这时,张快带着儿子饭毕归来,见此阵势,也被吓倒,走拢就磕头赔不是。这员外哪里肯依,一大帮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打马又踢人,把张快打得鼻青脸肿,还用靴底踩住张快的脸,定叫他把那马粪吃掉。张快不肯就范,那凶神恶煞般的员外招呼众人,把那马粪灌得他满嘴都是。

小小的张献忠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临走时,他攥紧拳头,怒视凶狠的员外,喃喃发誓:“驴逑日的,咱下次再来时,一定将你们四川人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张献忠在随父亲回家途中,眼看快出四川地界,半途小憩,突觉腹胀,遂于林中大便。出恭毕,顺手摘了几片叶子揩屁股。刚一挨着屁股,张献忠便似被火烫了一般,猛地跳起。他怒火冲天大骂:“蜀獠果真恶毒,不单地主老财理当千刀万剐,连草也欺负人!”

原来,四川有一种名叫霍麻的植物,俗称蝎子草,叶面有蜇毛,有毒。霍麻虽小,但“报复性”极强。人要是无意触碰到它,就会马上被它反“咬”一口,使触碰处火烧火燎地难以忍受,即使是老茧皮也很怕它。一旦被其“咬”伤,皮肤立即肿起红皮疙瘩,让人疼得“嗷嗷”直叫。

如今,已经攻进成都的张献忠却因为日理万机,实在抽不出身到简阳来报私仇,所以,只得让亲弟弟前来替他代劳了。

张献诗兵发简阳这一年,傅迪吉18岁。

他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头。

“将令一声震山川,身披衣甲马上鞍!成都啊,咱老子来喽!”

八百里秦腔声震一片,这一腔难以抑制其激动心情,粗犷得如同狮吼虎啸般的喊叫,张献忠是用陕西人吼秦腔的独特方式狂吼出来的。

8月2日,大西军前锋马元利兵抵成都城下。

8月3日,张献忠、王自贤所率大军也赶到了,将御营扎在城外西南角上的青羊宫里。

攻打重庆、泸州屡立大功的王自贤,再次被张献忠委以重任,命他出任攻打成都的前敌总指挥。

次日上午,张献忠与王自贤、孙可旺、李定国等一帮将领来到山坡顶上,观察城南中和门城楼上的动静,只见城头上战旗高扬,兵戈森然,守御得如同铁桶一般。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难耐的张献忠,猛地甩出了一腔秦腔。

张献忠左右,陕西人占了七八成,一听大王骤发乡音,全都瞪大眼睛痴痴地望着他们的最高统帅,连眼睛也忘了眨一下。那一刻,在这批长年离乡背井,跟随着张献忠在外征战杀伐的陕西乡党中,人人乡情缱绻,溢于言表。

张献忠看着眼前的成都城池突然激动不已,是有原因的。

在此之前,他已经率大军两次攻入四川。既然进了四川,占领省会成都,就是带兵打仗之人的最大的愿望。可他拼尽全力地把成都围攻了20天,眼看着已经快要拿下,不料却被突然冲出的大慈寺僧兵杀得来落花流水,一直被追杀到了锦江上的一个河湾处,最终只得悻悻撤兵。

成都官员为了纪念那次胜利,还特地把那个河湾,取名为:猛追湾。

马元利说他已绕城仔细查看了一遭。成都东南西北四面江水阻隔,江外又筑有土城保护城外百姓,派有官军协同百姓防守。东北西三面,外城虽不难攻破,但就算破了外城,仍难越江去攻大城。唯有眼前这城南中和门一带,虽有护城河围绕,但江面狭窄,水也不深,城壕也浅,更无外城掩护。只有若干土丘,派有从松潘、茂县等地调来的几千蛮兵把守。若能先破蛮兵,再用地雷爆轰城墙,成都自不难破。

张献忠仔细观察一番后说:“到底成都城墙坚厚高大,易守难攻。”

张献忠又命王自贤之父、统领军需供给的王应龙立即派队伍前往邻近州县,搜寻青杠巨木,将树身锯破挖空,装满火药,制造青杠地雷,准备掘穴埋雷。

这次入川,张献忠早已定下主意,既然想在四川创业开基,建国垂统,便须收拾人心,不可妄肆杀掠。所以兵临成都城下,却并没有急着行动。并且飞檄各军主官,休兵一日,不惜一切手段,设法招降守城官员,能不打最好不打,尽量不要把成都打烂,好给大西军留个休养生息的地方。

众人正欲离去,只听忽的一声号炮,飞上半空,登时中和门城楼上,笳鼓怒号,旌旗招展。

守城参将杨展,铁胄朱缨,黑凛凛按剑向后一招,忽地涌出数十名红衣炮卒,点燃城头巨炮,一阵暴响,天塌地陷,红光崩发处,倒下的大西军兵士不下百人。

张献忠幸亏马快躲过一劫,紧跟着又是一通大炮打将过来,城下的大西军骑兵,齐刷刷又倒下了一大片,城上趁势喊声大举。

在这当儿,就见城门霍然洞开,一彪官军,生龙活虎,从城里杀了出来。城下大西军猝不及防,顿时有些慌乱。

原来杨展在城头看见一帮大西军将帅在观察城头动静,疑心张献忠也在其间,立功心切,按捺不住窜下城头,打开城门一马当先,率千名精骑如滚滚铁流般冲杀出来。

《明季蜀记·列传一·杨展》载:“杨展,字玉梁,嘉定(笔者注:时名乐山)人也。身魁梧,有勇力。少应童子试,十二年中武举,明年成武进士。”

张献忠立马高处,急令鸣金收队,由李定国、马元利殿后,缓缓退下。

杨展怕中埋伏,也不再追,退进城去。

张献忠叹道:“都说杨展英勇盖世,只看他守城得法,果然名不虚传,成都急切难下,这可怎生是好?”

马元利也是大西军中一员骁将,喜穿烂云铠甲,善使一枝方天画戟。听张献忠如此一说,愤然道:“待我单骑前去搦战,将这厮擒来,献在大王脚下。”

说罢,元利全身披挂,飞身上马,领数百骁骑来到中和门城楼下,挺戟纵马,单搦杨展出战,决一高下。

杨展大怒,霍地重下城楼,挟鞭上马,城上擂鼓三通,城门大开。

军麾扬处,杨展一骑马泼剌剌奔来,两军对圆,压住阵脚。

马、杨二将**起征尘,各施英武,但见戟光出没惊龙蛇,鞭影盘旋震虎豹。二将搅作一团,大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

城楼上的川北总兵刘佳胤、参将曹勋,与城外土坡顶上的张献忠、王自贤、汪兆龄、李定国、王尚礼等将领,全都看得起劲。

马元利杀得性起,窥空一戟刺向杨展胁下,杨展顺势将戟夹住,一手举鞭,做个泰山压顶之势,当头盖下。

元利道声不好,丢掉画戟,一抛蹬,将身藏在马腹之下,那鞭已经到了马背,幸得那马机灵矫捷,忽地向旁边一蹿,刚刚将鞭躲开。

元利手下骁骑,一拥而上,将他救护回营。

城上刘佳胤趁机挥动令旗,挥军出城,追杀过来。

张献忠也下令擂响战鼓,催兵上前抵御。

两军顿时杀成一团,各有死伤。一个时辰后,不分胜负,才各自鸣金收兵。

张献忠回到青羊宫,无计破城,甚为郁闷,只见二弟献诗匆匆走来禀报,说他营内刚才来了个杨展的心腹之将,特约今夜三更,打开西门纳入大西军,此人愿为内应。还对张献忠说:“哥,这可是天大机会,万万不可错过呀。”

王自贤本想提醒张献忠,对这样的情报应当再设法核实一下。可一想到张献忠也巴心不得自己的亲弟弟在打下成都,创建王业之前,能多立下一些战功,在人前说话也硬气一些,获爵封侯时,其余将领不会在背后说闲话,便知趣地住了口,只是暗中叮嘱李定国,此战万万小心,切不可让大王冒进。

张献忠当时便传令下去,饱餐战饭,摩拳擦掌,准备厮杀。

当夜云凄月暗,张献忠亲率大队衔枚疾走,一面令献诗去攻打东门,马元利仍攻打南门,尽量将西门守军,引到东南二门。他则率大队,乘虚去攻西门。

待张献忠到得西门,果真听得城头上唿哨了两声。接着数百火把高举,城门洞开,就见约降之将在火光中挥刀大叫,指挥部下赶杀守城官兵。

张献忠看得明白,赶紧催众一拥而入。刚才进得一半人马,张献忠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大叫道:“前军速退!”

一言未毕,城上已暴雷似发起喊叫来。紧跟着“哗郎郎”一声巨响,城楼上一块千斤铁板,直端端当空插下,将张献忠兵马一分为二截成两段,半在城里,半在城外。

顿时内外伏兵暴起,奋斫如雷。城墙上更是将煮沸了的米汤、加了重盐的开水“唏哩哗啦”泼将下来,烫得大西军鬼哭狼嚎,满地乱滚,将卒自相拥挤践踏,呼号奔逃,城壕内顿时尸骸满溢。

张献忠幸得李定国诸将拼命救护,才逃出生天。可那已经进城的兵马,一个个烫得半生不熟,没有一个活口。仅这一仗,大西军便损兵四千之众,还死伤了几名头领。连献诗也被烫得不轻。

张献忠回到青羊宫,气得暴跳如雷。

从川北阆中匆匆赶到成都的新任四川巡抚龙文光,进城还没多久哩,便闻报张献忠大军已经兵临城下,赶紧督率巡按刘之勃、总兵刘镇藩、川北总兵刘佳胤、成都知府毛俊洲等省城主要官员登城巡守。到得城南中和门上,望见城外旌旗蔽日,红尘漫天,大西军人山刀海,好不凶猛,一个个吃惊不小。

张献忠数次派人到城下喊话,均被城上乱箭射回。

张献忠到底脾气暴躁,哪里忍耐得住,亲自率领众将领到中和门下大吼:“今日若再不打开城门迎降,破城之后,定然鸡犬不留!”。

从川北带着5000兵马,随着龙文光日夜兼程赶到成都的川北总兵刘佳胤却并不畏惧,大声喝道:“我等皆衣冠世族,岂可向草寇求生!本将不惜一死,舍命守城,逆贼放马过来攻城便是,何必胆怯!”

龙文光和四川总兵刘镇藩见得敌军日夜迫近,城内可用之兵,除新从川北调来的刘佳胤5000兵马外,不过旧存老军40000余人,急忙飞檄征调沿边兵士,赶往成都增援,但因山高路险,一时尚难赶到。屡次派人请蜀王捐银募兵,蜀王又不听,临到马元利杀到城下,蜀王慌了,这才开库招募。募了三日,竟无一人愿来保卫蜀王。

龙文光和刘镇藩无奈,只好下令城中挨户抽丁。

好在库存军装衣甲甚多,装扮起来,马上拉到城墙上一站,居然也能糊弄糊弄人。不过这样的银样镴枪头,到了要命时刻,如何派得上用场?

好在川边兵士,已于这数日之内,陆续赶到五六千人。

这些边兵,大都是生活在蛮荒之地的少数民族。以藏族、彝族居多,喜欢野居,不愿进城。刘镇藩知道他们长于野战,便命其驻扎在中和门外,以土丘为阵地用作外卫。

8月5日上午,艾能奇率3000人,先来驱散中和门外的边兵。艾能奇这年才18岁,长得来粗壮雄健,胸腹四肢杂毛连颊,有股子江湖豪客的剽悍之气,人见人怕。

边兵最是勇敢善战,虽弓矢简陋,射术却极为精湛。拼杀起来,也是不顾死活,勇猛无比。大西军好容易攻上一座土丘,被边兵突然一个反冲锋,刀劈马踏、矛戳棍砸,招招都是致命之创。艾能奇虽是勇猛能战,也不过杀了个旗鼓相当。

龙文光与刘镇藩、刘之勃、杨展、曹勋等川中一群高官,此刻也全都在城楼上观战。

刘镇藩看见艾能奇能战,对刘佳胤的参将杨展说:“你看此贼骁勇,必是贼中名将。将军勇力,远在贼将之上,倘若擒得此贼,可挫贼军士气,我军官兵,也将格外奋勇。”

杨展自幼习武,曾夺武状元桂冠,有万夫不当之勇。由行伍积功,身经百战,人到中年才一步步升至参将。和另一参将曹勋,被川北总兵刘佳胤倚为左右两大臂膀。二位参将这次随刘佳胤来到成都增援,同样被刘镇藩一眼相中,视为干城。

杨展前一日已经两番出战,均获胜绩,心气正高。此刻听刘总兵如此一说,立即提刀上马,率领一千精兵杀出城来,拍马直取对方主将艾能奇。

边兵见有官军精锐出城搦战,呼啸奋戈,齐向大西军围攻。

这年已经38岁的杨展奋起神威,杀得艾能奇落荒而逃。

刘佳胤怀疑敌军有诈,更担心自己的爱将只图在众多上司眼皮底下逞勇建功,穷追敌将不舍而落入圈套,急命手下鸣金收军。

刘之勃见官军得胜,忙命送牛羊肥猪各50头,美酒50坛,出城犒劳边兵。自己则和龙文光、刘镇藩一起下得城来,亲执酒杯,迎候于城门外,为获胜归来的杨展接风。并奖给杨展一副上等盔甲,安排杨展跨马游街,接受全城百姓的感谢与欢呼。

杨展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胡须短而浓黑。刚刚换上的新盔甲也十分粘人眼球,头上是熟铜盔,身上是金丝鳞铠甲,外罩团花绣绒丝织战袍,**骑一匹**青战马,威风八面,英武之极。

杨展得胜回城,既有巡抚大人敬上的抚劳酒和赏赐的精美盔甲,又有巡按和总兵大人在城门口亲迎,随即又有成都知县吴继善、华阳知县沈云祚率领各界绅商代表为其披红挂彩,并为麾下官兵送来猪羊美酒,自是兴奋不已。

杨展十字披红骑在**青上,只见满大街人山人海,争相前来瞻仰他这护城有功的将军。成都南大街上万人空巷。杨展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喝彩之声,还有人敲锣打鼓放起鞭炮欢迎,从中和门城门洞子直抵蜀王宫大门前红照壁的南大街上,“噼哩吧啦”一路响声不绝。

蜀王朱至澍得知守城官军打了胜仗,十分高兴,亲自来到端礼门外的红照壁前迎送,并奖银40两犒军。杨展心中好生惊诧,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富可敌国的蜀王,居住在这浩大辉煌的宫殿群里的蜀王,竟然会当着成都城里这么多的文武官员和名流绅商的面,拿出区区40两银子来奖赏他这有功的将军——这简直就如同当面羞辱了!

若是换个人,杨展想也不想,便会将银子给他扔回去,甚至砸到对方的面门上。可既然掏荷包的是蜀王,那就绝对不能计较钱多钱少。所以,心中即便万分不悦,面子上也仍旧装出一副感恩戴德受宠若惊的模样,当即对部属宣布:“贼军今日大败而去,明日必然还会前来进攻。我辈宜早寝养神,准备厮杀。且待打退贼寇之后,本将军自掏千两白银,购置牛猪美酒,与弟兄们痛饮三百大杯!”

你蜀王给40两犒军,我给千两,这一少一多,杨展就已经是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打蜀王的脸了。

而另一厢艾能奇战败回营,叫手下将自己捆了,效法古人,背插竹鞭,向大西王负荆请罪。

张献忠喝令侍卫将绳子解开,问了一下作战情况,抚慰说:“你还年轻,为父原是命你试试,让你明白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世上高人、能人多得很的道理,败了无妨。回营早早休息吧,明日再战,打成都还得要你出力才能成功哩。”

说罢便与诸将商议作战方案,如此如此,怎样怎样,分派已定,众将各自回营准备。

虽然混入成都城内的大西军一部已经派人出来和张献忠接上了头。只要城外一开始攻城,他们便一齐动手,充当内应。但因人数太少,只有区区800将卒,所以张献忠对他们并不敢寄予太大希望,仍然做好了强行攻城的准备。

这800将卒,是左路军都督刘进忠的部下。原来他们正在与刘佳胤的5000兵马对战,打了两日,双方原本互有胜负,不料明军突然转过身去,向着后方一路狂奔。刘进忠派人一打听,才知刘佳胤接到巡抚龙文光和总兵刘镇藩联署的命令,说张献忠率大军已经过了资阳、资中,正向成都扑来。叫他丢下一切,立即率部以最快速度,火速赶到成都增援。由于命令紧急,部队驻地分散,有的已经走了老远,有的才陆续接到通知。刘进忠顿时计上心来,命人将缴获的官军服装拿出来,挑选出800名头脑精灵,身手矫健的将卒换上,然后跟着刘镇藩的大队急追上去。就这样随着官军的增援部队,堂而皇之混进了成都城里。

至8月8日天明,大西军步兵携带云梯,按照白天选好的爬城地点,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子和树林内。掩护爬城的弓弩手和火绳枪手都站立在临近城壕的房坡上,只等一声令下,千百弓弩和火绳枪便要对准城头齐射。

李定国的5000敢死队员列队在平原上肃立不动,而在敢死队员后面,则是黑压压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步兵。他们除了参与攻城作战,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肩扛装满泥土的草袋,瞬间要在南河上填出若干条通道。

李定国立马军前,注目城头,观察着守城官军的动静。

太阳升起一杆子高时,王自贤下令吹响号角,擂响战鼓,开始攻城。

顿时,大西军阵地上红旗一挥,分布在三个位置的十几尊佛郎机大炮一齐打响。

炮声越来越密,震天动地,三个炮群不断燃放。铁的炮弹,铅的炮弹,接连不断地从炮口射出,有很多打在城墙上,有一些从空中越过城头,射进城内。炮弹互相交织,发出令人丧魂落魄的声音。

更多炮弹在墙头上炸出了缺口,城墙垮塌形成一个个陡坡,随着垮塌的砖石泥土越来越多,很快又变成了斜坡。

打过一阵大炮之后,李定国趁守军大乱,立即率领背插雪亮大刀的敢死队员蜂拥杀出,向着城墙狂奔而去。

身强体壮的步兵扛起沉甸甸的草袋,跟着敢死队员一起往前冲,一奔到南河前,便将草袋扔下南河,瞬间便在南河中填起了几条通道。

敢死队员与步兵片刻不停,立即冲过南河,拥上斜坡,向着城墙上的缺口爬去。云梯钩竿,纷纷搭上城来。

辽阔的成都平原上,千军万马狂呼乱叫,如同潮水一般,向着中和门城墙下奔涌而来。

城内守军,承平日久,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一个个吓得手忙脚乱,哭爹叫娘。

杨展、曹勋两员参将在中和门城楼上看见,急忙下得城来,打开城门,各率一支精兵出城截杀。

二人皆是蜀中名将,队伍训练有素。官兵们龙骧虎步,万马奔腾,帽缨飘飘,恰似万朵红云。

两位参将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很快便将贼阵突杀得七零八落,鲜血染红了南河水。

马元利率军先从城东迎晖门外攻取外城,一番激战后,抢了外城,并不杀戮百姓,试着用装填上炸药的青杠地雷炸毁城墙,轰破城上角楼。

防守外城的溃军,纷纷放弃阵地,越过城壕,赶紧将吊桥拉起。

马元利并不过河抢攻,用大部人马由北向南,快速移动,在东南角作出抵近城墙脚下埋雷模样,将城内守军,吸引过去。

此时杨展、曹勋二将横枪跃马,正杀得兴起,没想到冯双礼、张化龙二将率领10000兵马,从青羊宫后面绕道而出,飞矢如雨,齐向杨、曹二军袭来,很快将队伍冲了个七零八散。

杨、曹二将毫无畏惧,分兵抵敌,拼死酣战,城上擂鼓呐喊助威,加上喊杀之声,撼天动地。防守中和门的众多民兵,也都被刘镇藩和刘佳胤驱赶下城,助杨展与曹勋一臂之力。

大西军步兵蜂拥跃过南河,沿着斜坡向城墙上冲杀。

城上守军拼命向城外打炮,向着爬上城墙缺口的大西军施放弩箭,投掷砖石。泼洒沸汤。

大西军决死进攻,毫不退避,死了一批,又爬上一批。

攻杀一阵,大西军在城墙缺口处死伤太多,只得暂时停止冲杀,退到南河岸边。

大西军的十多尊大炮,趁这时候又一齐向城头上打去,很多炮弹继续打在缺口地方。城上也用炮火还击,但没有城外的炮火厉害。

打了一阵后,城外的炮火又忽然停止,在南河边上喘了口气儿的大西军,又重新像潮水般汹涌而上。

此时的李定国恰似天神下凡,毫不隐蔽地站立在一大堆由军人和骡马堆成的尸体顶上,挥舞着一把锋利的战刀大声喝道:“回头者斩!”

这时敌我双方都在争夺缺口。在李定国的威逼下,冲在最前面的一百多个大西军好不容易爬了上去,与守军杀成一团。可惜上去的人太少,不一会儿便被守军全部杀死。

战至午时过后,分布在中和门外的数道防线上的官军全线溃散,阵地上战车、火炮、铁蒺藜等构成的道道屏障,丝毫未能阻挡大西军排山倒海的攻势。

杨展和曹勋两面受敌,抵挡不住,又担心大西军趁乱夺去城门,赶紧向城里退去。

混乱之中,刘镇藩在城楼上看见大西军呼啸着向城门扑来,赶紧下令紧闭城门。曹勋与马元利鏖战,无法脱身,被关在城门之外。惊急中铜冠坠地,奋力招架了十余个回合,为免遭全歼,只好带着残存队伍杀出重围,向着西北方向落荒而去。

李定国率领带着两门佛郎机炮支援的一支敢死队,攻杀到了中和门城楼下的城门前面。成都的每一道城门都十分坚固,双层厚木加上铁板保护,炮弹打上去不起什么作用。两门佛郎机炮向着城门上的同一个点进行连续轰击,整整轰击了数十炮,时间长达一个时辰之久。最后,官兵欢呼起来:城门终于被轰开了一个大洞。

看到城门被轰破,李定国既喜出望外,又有点儿惴惴不安:

防守中和门的官军都到哪儿去了,在长达一个时辰的炮击中,怎么会看不见一个官军的身影?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官军吓破胆儿了,全都闻风而逃了?

他多了点心机,只派500名敢死队率先杀进城去。

军令一下,敢死队狂呼呐喊着涌进了中和门。

就在这里,李定国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敢死队冲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是一座瓮城,瓮城是紧贴在城墙上的一个四方形的外城,也称月城。军队出城作战时,必须先将大城里的官兵开入瓮城,然后将大城的城门关闭,再开瓮城城门,这样就可避免突遭敌军袭击。

接下去发生在中和门瓮城里的战斗,是大西军自开始攻城以来遭受的一次真正有杀伤力的抵抗。

当枪声猝然响起的那一刻,敢死队员先是怔住了,但很快他们便知道这是守军的火绳排铳响了。

敢死队员纷纷中弹倒下。有的被子弹打中,但浑然不觉,仍然向前冲。又是一阵排铳,又一批敢死队员倒下了,只剩下三五个人仍勇敢地直冲过去。再一阵排铳,最后一名敢死队员也倒下了!

早已隐藏在囤兵洞里的官军嘶声呐喊着猛地冲了出来。

可是,守军的喜悦没能保持多久,因为有更多的大西军敢死队员和步兵紧接着从城外冲了进来,同样的凶神恶煞,同样的英勇无畏。

守军兵士惊讶地望着他们,又一次齐放排铳,施放弩箭。

当地面的敢死队员与守军肉搏时,城墙上的守军从每一个垛口后面用排铳枪连续不断地射击,大炮也从城墙上直接俯射,冲击中的敢死队员顿时乱成一团,拉炮的十几匹马和炮手瞬间全都被打死打伤。

还有一部分守军与民兵同时冲下城墙,和敢死队员厮杀在一起,在守城军民同心协力的拼死反击下,敢死队很快退出了瓮城。

在城外指挥攻击中和门的李定国惊讶地看到,他派出的敢死队员在丢弃武器、伤员和尸体后,竟然像受惊的鸭群一样,被赶了出来。

李定国连斩数人,大声喝止,终于将这股败逃的狂潮堵住。他驱使着更多刚从南河里爬起来,全身水湿淋淋的大西军,转过身子,再次向着中和门冲去。

大西军死伤累累,可是攻势依旧猛烈。

眼看着大西军死不后退,城上怎么用砖石打,用弓弩射,都无济于事,守军只得用大炮向大西军的后续部队打去。

但城上的大炮已经有三尊炸裂了,炸死炸伤了一些自己人。

而城外大西军的大炮忽然又响了起来,炮弹飞上城头,城垛一个一个被打得粉碎,守城的人一批一批死伤。

城墙缺口处,双方仍在肉搏交锋,死伤惨重,都不退让。

杨展眼看形势越来越危急,城快要守不住了,着急得嘶声呼喊:“放炮!放炮!”

炮队长向他禀报,说已经连着炸裂了三尊大炮,不敢再放,只能用弓箭和砖石阻敌攻城。

杨展跳上一尊大炮,骑在炮筒子上,高举战刀大声喊道“忠臣不怕死。你们快点炮!要炸就把我和大炮一起炸死炸烂!快点!”

炮队长无奈,只得下令:“点炮!”

眼看炮手点燃火绳,杨展的副手齐联芳猛地将他拉下了大炮。

与此同时,火绳燃尽,“轰隆”一声巨响,炮弹打到大西军中间。

紧接着几尊大炮都响了,加上万弩齐发,大西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倒下去数百人。

这时城外一阵牛角号吹过,所有攻城的大西军都伏在了地上、。

大炮又向城上猛烈轰击,炮弹交织在城头上爆炸。

杨展大呼:“快,快,把城墙缺口堵起来!”

城内连日来已经准备了几千扇门板,这时守城军民赶紧用这些门板将被大西军轰开的缺口重新堵住。

太阳西斜时,大西军向中和门发起了最后一次猛攻。

李定国和守军厮杀了整整一天,脸上挂满了硝烟和疲惫,那柄锋利的战刀依旧在他的手上,却已经染上了斑斑血迹,并有了不少缺口,于满天通红的晚霞中熠熠生辉。

他骑在夺来的战马背上东奔西突,吼出的还是那句话:“回头者斩!”

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冲向缺口,在缺口处进行白刃交锋,双方互相对砍,人挤得密不透风。城上用门板将缺口堵了七次。

大西军死伤无数,守城军民死伤也很惨重。鲜血沿着缺口处的斜坡流得像河一样。尸首滚在城下,一堆连着一堆。城头上堆满的死尸,则由民兵抬了下去。

大西军血战一整天,成都犹似铜墙铁壁,将卒们死伤惨重,却未能撼动半分。

张献忠亲自率领孙可旺、艾能奇等,移营白马寺,在西北角城墙脚下挖穴埋雷,被城楼上望见,刘佳胤亲率3000兵马出城截杀阻止,被孙可旺、艾能奇二将截战于中和门外,无法接近挖穴地点。

两军战至暮云四合,才各自鸣金收兵,来日再战。

这时候残阳如血,西天一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