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泸州庐州同蒙难 武攻文攻共出彩(1 / 1)

刘兴秀败回神臂崖大营,清点损失,此役不仅折了主帅,还死了三四千兵丁。他不敢隐瞒,赶紧派出信使,乘快船顺流直下,赶去向张献忠报告。

此时的张献忠,正率大队人马,乘坐大船,一路鼓乐喧天,宫妃歌舞,溯长江缓缓上驰。刚在江津县境内一个大码头白沙镇泊船过夜,便接获刘兴秀用快船送来的败报,得知温玉洁被杀,左路军十成去了三四,立即命令孙可旺保护宫眷辎重,仍旧打出他张献忠的旗号,鼓乐喧天,徐徐上行。自率艾能奇、狄三品等水陆战将,军士三万,分步骑两队,由南北两岸,夹江疾驰而上,一日后,即抵达了神臂崖刘兴秀大营。

刘兴秀自以为打了这么大的败仗,脑袋笃定难保,在张献忠跟前表现得唯唯诺诺,胆战心惊。没想张献忠问罢兵败经过,竟哈哈大笑,对众将说道:“人人都说温麻子有盖世奇才,咱见他第一面,如此一个丑男,姓名偏偏取得文雅秀气,就知道他是个言过其实的东西,不肯重用他。后听他谈论全川形势,还有几分道理,也确有胜过诸将之处,这才试着用他去攻取泸州,原已不敢放心,故自率大队跟在他后面,今日果然不出孤王所料。”

刘兴秀听张献忠如此一说,这才将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说:“末将看他处理一切事务,皆甚精细,部署军事,也还井井有条,万不料竟遭如此奇变。”

张献忠道:“小处精灵,小有条理,大事糊涂,这能算得什么奇才?岂有远道夺占城池,轻信新降之人的道理?只管前进,不顾后方,岂有不败之理?”

张献忠不但没有责备刘兴秀的兵败之罪,反命给左路军大犒牛酒,吃饱喝足,再一鼓作气,随大军前去破城,为温玉洁等先死官兵,报仇雪恨。

次日张献忠仍分水陆两路,缓缓向泸州前进。

船队一早离开神臂崖,中午过后,长江北岸之军与张献忠亲率的水军抵达小市,只见眼前,已成一片焦土。

张献忠上岸乘马查看了一下,对众将说:“温麻子的部署没有错,只可惜他未能分兵到山上驻扎,所以才吃了大亏。”命令仍在原处扎下水陆连营,分派巡逻队到后山一带巡视。

待到日头西斜时,张献忠见南岸之军已经赶到,便传令下去:“南岸骑兵加草料后,连夜前去抢夺纳溪,肃清长江水上官军。步兵在蓝田坝露营一夜,天明后沿江上行,接应纳溪骑兵。”

命令一到,南岸之军,立即遵命行动。

刘兴秀提醒张献忠:“泸州城三面环水,官军只要无船,定然逃不了的。唯有龙透关一面,可以进退。今要攻下泸州与温都督报仇,必须先将此关占领。请大王派出一支重兵,前去攻下龙透关,作三面夹攻之势。”

张献忠大笑,一脸得意地说:“咱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连这点招数都不懂,还配做你等的大王,对你等发号施令么?告诉你吧,本王早已派王军师,绕道上游取龙透关去了。别忘了咱这是第四次入川了。这泸州城几年前咱来过,对它里里外外,早就十分了解。温麻子不知攻泸州必先取龙透关,所以才冤里冤枉丢了性命。你于失败之后,有此认识,也可算得事后诸葛亮,有了些儿长进。”

说话之际,王自贤派信使来报,称已将龙透关占领。这龙透关南临长江,北濒沱江,犹如巨龙穿透两江,故名龙透关,是古代由陆路入泸州的必经关隘,谁能夺得龙透关,便能控制泸州全城。张献忠随即命艾能骑率步骑一万,前往龙透关,协同王自贤部,由陆路进攻泸州城。

艾能奇率军挽船,去到沱江上游,渡过河去,刚到龙透关前,正逢罗于莘率军前来抢关,一场激战,就在龙透关前展开。艾能奇勇猛无比,罗军哪里抵挡得住?不消半个时辰,便被杀得落花流水,四下溃逃。罗于莘拍马奔往城中,艾能奇追到城下,罗于莘已经入城,吊桥升起,城门紧闭。艾能奇当即催兵攻城,罗于莘督励军民,昼夜死守。艾能奇部死伤惨重,久攻不下,只得派人向张献忠报告,请示方略。

张献忠命刘兴秀率兵前去增援,嘱咐道:“城中人见龙透关被我军所夺,粮道断绝,自知无路可逃,必然拼死拒守。你等只宜虚张声势,使他精锐守军,集中在西北南三面。咱等纳溪、富顺之军得手,突然从东面发起攻击,破他城池,便易如反掌了。”

罗于莘果然中计,他见张献忠派来援兵,从西北南三个方向日夜攻城,便将城中兵力,集中到西北南三面城墙防守。到了7月13日,突见长江上大西军无数战船蔽江而上,都在龙透关下靠岸登陆,投入攻城。战至14日,又见沱江上大西军战船云集,也从龙透关靠岸登陆,投入攻城。罗于莘赶紧将所有预备精锐,火速调到西北南三面防守。只留王万春率领民兵,防守东面,约定如见献贼小市之兵进攻,他再派人前来增援。

不料张献忠驻扎小市,连日不动,突然于15日轻舟疾进,数万人飞渡沱江,舟上悉载攻城器具,上岸便将云梯竖起,猛攻东门。张献忠横槊跃马,亲自督战,不准一人畏怯不前,只准前进攀城,不论将卒,回头张望即斩。很快尸体便在城墙下堆积如山,数万兵丁前仆后继,踏尸登城。城上民兵,不过是数日前才拿上刀枪的商铺伙计与寻常百姓,哪里是转战大半个中国,杀人不眨眼的大西军的对手,面对如此凶猛的攻势,早已心乱手抖,无力举刀。

王万春连放信号,向罗于莘求救。罗亲率一支官军来援,刚到东街,东门已破,大西军正蜂拥入城。罗于莘等巷战而死,王万春被活捉,苏瑶昆抢在大西军进门之前,挥刀砍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儿女,然后自杀。

不消半日,四城守军大溃,不死的全做了俘虏。

张献忠进驻州衙,传令众将,将各城门严加把守,不允一人逃出。

泸州城里的军民和大西军打了这么多天,还杀了大西军的左军大都督温玉洁,斩了三四千名大西军战俘。连傻子都能想到,这下泸州城落到恶名彰着的杀人魔头张献忠手里,会有怎样的结果。

泸州不像重庆、成都、简阳、新繁、遂宁,被大西军攻破城池后,还有极少数幸存者、亲历者、目击者和蒙难者亲属,以及生活在明末清初两朝交替时代的一些文人,他们将张献忠破城之后的诸多情形,逐一记在纸上,成为后人可以窥见当时情景的珍贵文献。

此次泸州城陷,没有一人留下记载破城之初,张献忠在泸州所作所为的只言片语。所幸的是,在同样的时代,在一座同样被张献忠的大西军攻陷,同样叫作庐州的城市,有一个叫余瑞紫的书生,大难不死后,含血蘸泪,写下了一篇《张献忠陷庐州记》,记下了他和献军,包括当时还只能叫作八大王的张献忠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

彼庐州当然非此泸州,而是现在的安徽省省会合肥市。

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情绪,张献忠曾经在彼庐州干过的勾当,如今也必然会在此泸州重新复制一遍。而且因为他的大西军在泸州城下遭到了重创,死了一个大都督和数千兵马,所以在四川泸州实施的报复手段,极有可能比在安徽庐州的所作所为,更加残暴、更加彻底!

九年前,张献忠率军转战安徽,兵临庐州城下。当时的庐州,是直属南京的庐州府治所在地,设有重兵,城坚壕深。

张献忠对庐州城久攻不下,于是吸取教训,决定设计智取。他表面上退往舒城一带,按兵不动,把舒城改为得胜州,设置政权机构,私下里却让除了负责八大王的警卫工作,同时还负责情报搜集与执行特别任务的王尚礼,派出许多奸细到庐州附近探听虚实。当他打听到明朝的提学御史徐之垣要到庐州试士的消息后,一面选派熟悉庐州情况的军士,装扮成客商和应试儒生混进城里,准备做内应;一面派由精干军士组成的合肥书役队,在路上刺死徐之垣,由王尚礼装扮成徐之垣模样,坐着高车,在书役簇拥下来到庐州。张献忠则领着一批精骑,在夜间绕过驻守在白露寺的官军,悄悄运动到城外30里的小蜀山埋伏起来,随时准备攻城。

据守在庐州城内的知府郑履祥、通判赵兴基等一班官员,听说提学史大人来了,连忙命令守城兵士打开城门,把“提学史大人”迎到城内。

这天晚上,早先混进城去的客商、儒生突然在城内各处放起火来,住在府学的“提学史大人”,“书役”也从里面杀了出来,打开了水西门。一时间,埋伏在小蜀山下的张献忠率精骑冲到城下,从水西门冲杀进去,杀了通判赵兴基,接着又在南熏门杀了经历郑元绶和参政程楷等许多守城官员,很快占领了庐州城。

驻守在城南的官军不敢救应,闻风连夜向巢湖方向逃去。

偌大的庐州城,便落到了张献忠手里。

那是1635年5月6日凌晨,当夜独自睡在书房里的余瑞紫记得很清楚,天还没有亮,庐州城里忽然大声鼓噪起来,“夜半忽闻家家打门,声甚急,乱叫:‘快开门!城破了!’喊声、哭声聒耳”。

原来是张献忠部前一天晚上突袭攻破了庐州城,街上蹄声沓沓,不时有献军的马队跑过。

余瑞紫急忙出了书房,向内院奔去,迎面碰见父亲惶惶逃出。要命关头,父亲居然慌得来脚步不停,连招呼也来不及和亲生儿子打一个,便独自逃出了家门。老话说“三日无粮,父子不亲”,却没想到人到了生死关头,父亲为了逃命,竟然会与儿子陌生得如同路人!

张献忠时年29岁,如果像自己的父母和邻居一样,待在贫瘠的山沟里老老实实种庄稼,做顺民百姓,他应当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头裹白羊肚毛巾、面孔黝黑、两颊砣红、一笑便露出一口被叶子烟熏得像烧焦了的玉米粒儿似的牙齿,还会扯着嗓子吼几句不太着调的信天游的陕北青年。而且肯定已经讨了婆姨,成为三个或者四五个因买不起裤子,因而一年到头光着屁股蛋小孩的父亲。可这个陕北青年不愿在山沟里受一辈子穷,窝囊一生。他拿起刀枪,登高一呼,反它娘的!这样一来,这个陕北青年的命运,就变得来和他的祖辈们完全不一样了。

幸福犹如吹糠见米,来得太突然!他享受得最多的是暴力给他带来的无穷乐趣——吃喝玩乐、**掳掠、荣华富贵,口含天衔,一句话可以让无数人下地狱或上天堂。而最让他心醉神迷,幸福感达到顶点的场景则是欣赏那些像他这样的底层人家祖祖辈辈只能仰视的大小角色,战战兢兢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或磕头求饶,或百般奉承。

于是,张献忠成了要甚有甚、人尽所欲的一代枭雄。

而且造反能够造到他这个份上,就笃定已经进入了“亦神亦鬼”,纵然不能流芳百世,也必定会遗臭万年的重要历史人物的榜单里。

余瑞紫是家住庐州城内回龙巷的一介读书人,属于中国社会里的高素质群体,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其家庭成员的选择在那个时代颇具代表性。危急关头不仅惊惶之中的父亲方寸大乱、只顾自己逃命,碰见他这亲儿子连招呼也顾不上打一个。而余瑞紫本人呢?也比他父亲好不了多少。他最终也只能痛不欲生地丢下老祖母和亲生母亲、妻子和儿女,与二弟一起逃生去了。

母亲叫他:“儿子你快跑,不要顾我!”

妻子亦叫:“快走,莫连累你!我不过一死!”

二弟媳也同样流着眼泪,大声要丈夫丢下家人,自己逃命。

于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余瑞紫和二弟只得扔下亲人,手牵手、心连心地联袂离家逃命。

灾难到来之际,中国文化熏陶出来的中国男人与西方男人截然不同,西方男人通常会把活命的机会优先留给妇女、孩子和老人,如果丢下妇女孩子老人不顾,只管自己逃命,今后就没脸皮继续在社会上混了。可是在生活中早已习惯了牺牲的中国女人,在危急关头,却会一如既往地将活命的机会,主动让给男人,把牺牲留给自己。中国男人不仅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安排,而且如果能够逃过眼前这一劫,大难不死,他们完全还有可能会流几滴绝对不掺假的悲伤眼泪,发自内心地赞美一番死去亲人们的高风亮节。没准这事儿传入京师,感动了皇上,还会颁旨为这样的节妇烈女拨公款建造一座巍峨高大的石牌坊,以供全中国乃至后世万代的中国女人效仿。

所以当代著名历史学者张洪杰发出了如此感叹:“妇女的大量死亡是东方攻城战争中的固定情节。她们的自觉性也一再令人惊讶。她们壮烈得懦弱,高尚得简单。”

余瑞紫离家没多久,就和二弟在黑暗和惊惧中跑散了。

他用文字回忆说:到了鼓楼南街,街上已挤满了人。往南走,南边是张献忠的农民军,往北跑,北门也同样有农民军把守着,人们两头乱窜,如鱼游釜中。这时候,他看到街边一户人家的门虚掩着,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一头钻到这家黑屋里的卧床下面藏着。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男人也在慌乱之中进了个院子,后面紧跟着一个献军兵爷,“其贼戴大帽,手持明刀如镜,可以将人吓死。”那人吓得浑身发抖,幸亏兵爷对他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杀你,八大王要我们来安抚你等。”

余瑞紫听得真切,心想既然八大王张献忠已决定采取安抚之策,不杀人,不如主动出来,要不然一会儿兵爷搜完东西,放火烧屋,自己反倒无处可逃了。于是,他便战战兢兢,主动从床底下爬了出来。还好,兵持大片刀的兵爷一点也没有为难他。兵爷在院里找到了两头长得膘肥体壮的骡子,非常高兴,吩咐余瑞紫和另一男人一人牵一头,到十字街口去搬运他们从老百姓家里抢来的东西。

半途经过一家门口,有一个老人守在门口。

兵爷问:“家里有大牲口吗?”

老人回:“没有。”

兵爷也不再问,神情非常自然,动作非常熟练的一刀将老人砍死,然后进院搜寻。老人没说假话,院里果然没有大牲口。兵爷辛苦一阵,只搜出了一大堆绸缎衣服,抱出来放在骡背上驮着,来到中和门外田坝上放下。

余现紫注意到,这儿有不少农民军,每个人都大包小包地抢了不少东西,所以此时的田坝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超市。

过了一会儿,兵爷想喝酒,可“大超市”里偏偏没有这好物儿。于是,余瑞紫和那个男人马上又被兵爷押着,回城里去替他找酒。

途中恰巧路过余瑞紫在回龙巷的家。这时城中已经四处起火,余瑞紫抬头一望,见此时的回龙巷已经烟火冲腾,可是自己的老祖母还扶着门框,站在门边往火巷外一脸凄绝地张望,正和自己脸对着脸,婆孙俩相隔不过20米。在这样一种生离死别的时刻,余瑞紫本能地想喊一声祖母,可扭脸儿看了一眼提着“可以将人吓死”的雪亮大片刀的兵爷,又“不敢交一言”。

这时,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尽节”,自沉于水塘中。

他的妻子也跟着婆婆跳进塘里准备“尽节”,没想到个子比婆婆高一截,池水深度不够,只淹到妻子的脖颈,头掩在浮萍之中,想死也不可能,最终因身材高挑,捡回一条性命。

他二弟的老婆周氏腿脚不甚伶俐,投塘动作慢了半拍,刚刚跑到院塘边,同样准备与婆母和嫂嫂一起“尽节”,就被扑进院来的献军兵丁一把扯住。周氏拼命挣扎,“半身在塘、半身在岸,贼一手扯起,要带走,不从。”被这兵丁一刀砍在脖子上,昏厥过去。刀砍得不深,喉咙只被砍断了一半,伤口就像小娃娃大张着的嘴巴,鲜血带着气泡,不停地往外冒突,就是落不了气。后来给这个家庭增加了很大的经济负担,“百药用尽,仍不能愈”,又无医保,拖延到第二年六月里才死去。

苟活下来且道义上无需“尽节”的余瑞紫,和另一男人抬着酒坛,由兵爷押着,路过回龙巷,到赵家塘石级边,“只见满塘妇女:有溺死者,有未死者。”

暂时还没死的女子在塘中半沉半浮,挣扎扑腾。

塘埂上还站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姿色可人的少妇,既想往塘里跳,又分明很是恐惧死亡。看见提着大片刀的兵爷押着两个抬着酒坛的男人过来,那美少妇这下终于下定决心,咬定牙关赶紧往塘里跳。兵爷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搂住,要将美少妇带去献给八大王。美少妇大哭着挣扎,宁死不从。

老妇人战战兢兢地从旁劝道:“八大王叫你去,你就去吧!”

美少妇越发大哭,不肯去。

余瑞紫心中不忍,大着胆子对兵爷说:“这位兵爷,偌大一个庐州城,还少这么一个女人么?她一身水淋淋的,要她做什么呢?”这位兵爷心肠不错,听余瑞紫这么一说,便放过了美少妇。

兵爷随后把余瑞紫带到张献忠跟前,“但见八贼头戴水色小抓毡帽,眉心有箭疤、左颊有刀痕,身穿酱色潞绸箭衣、脚下着金黄色缎靴,坐虎皮椅上。叫跪,余即跪;叫磕头,余即磕头。”

此时余瑞紫见了张献忠除了磕头,当然不可能知道张献忠这一天夜里还干了些什么。

史料记载:当时庐州兵备道蔡汝衡,是个贪污好色之徒。张献忠攻城之前,他刚在南京买回一个名叫王月的名妓,正在热乎劲头上。城破这天夜里,他不去指挥军队守城,却待在家中与王月寻欢作乐。忽然听得献军破城,拉着王月的手,跑到一口水井里藏了起来。

第二天,张献忠带着卫士在大街上巡视,一伙兵士把蔡汝衡和王月押了过来。

这位平时威风得连衣裳角角都能煽死人的蔡大人,如今却像丧家之犬一般,穿着内衣、拖着朱履,身后牵着娇柔百媚的王月,跪在张献忠跟前,连声哀求:“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张献忠喝道:“你身为兵备道,我军攻城时,你不用心守城,却躲在家中狎妓取乐。现在,城被咱破了,你就应该穿着袍服,端坐堂上,等咱来处置才对,怎么却带个妓妾躲到井里去了?”

把个蔡汝衡,羞辱得哑口无颜。

张献忠下令把蔡汝衡杀了。至于王月嘛,打算没收了归自己使用。没想这王月虽是刚从良的青楼女子,却宁死不从张献忠,“王月大骂张献忠,遂于沟边一枪刺死”。

余瑞紫还在《张献忠陷庐州纪》里写道:张献忠进庐州后,起先并没有大杀。而刺激他动了杀机的是第二天在城楼上发现许多火药,“随报,八贼即动气,大嚷曰:‘这蛮子养不家(即养不熟),我厚待你,这火药就该说,并无一人提起。’遂令搬火药来营中,放火烧楼,又传令进城补放火、杀人、捉人,一人不许放走”。

“及7月6日,八贼又到庐,焚杀掳人,更胜忿极,遂平其城而去。”

“平其城而去”,此处一个“平”字,包含的内容实在太多太多。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把这座城市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斩尽杀绝,然后放把大火将房子全烧了,再扬长而去。

没有一个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不热衷于大规模且花样翻新的屠杀,即便是后来最有出息的李自成,杀人的手段也决不在张献忠之下。

张献忠破了四川南部的泸州城,传令兵士把守四门,不许一人逃出,这模样分明就是要屠尽全城,替温玉洁和被俘后遭斩首的三四千名官兵以及攻城伤亡的数千官兵报仇雪恨了。

眼见得十余万泸州市民,已经涌涌****到了鬼门关前,却亏得一位救星,从龙透关上飞骑扑进城来——此人便是率部前来增援左路军的大西军军师王自贤!

王自贤与马元利,奉命率军三万,由永川、璧山向西而行。他极少攻城略地,一路尽量安官抚民。他非常清楚,若想尽快收拾川中各州县,奠定永据巴蜀的基础,单靠军事镇压,只能是治标不治本。

在中路军行进的路上,王自贤严厉约束军士,公买公卖,严禁**烧杀,对带头促进军民关系者,不惜给予重奖。所到州县,更是先行传檄招抚,“官吏迎降者原职留用,绅衿迎降者拔擢为官,人民迎降者减赋轻徭”。

最初官民均不敢相信,纷纷往山中逃避,城市乡村,空空如也。王自贤也不派兵捉拿,只选了营中能干有文化者,去做官安民,召集未逃之人,宣道:“李闯攻破北京,明室倾覆,天下无主;大西王与李闯不和,特来抚定四川,讨伐李闯,并非当年流军可比。”

消息传出,渐渐便有老百姓从山中回家,见得张献忠的大西军,果真是秋毫无犯,与前几年见过的同样是这个张献忠麾下的流军大不一样。连那些逃到山里的官吏,见百姓散去,便也各自回了家,大西军也不上门抓捕。璧山、永川、荣昌如此,隆昌、内江、自贡、富顺也是如此。大足、铜梁各县,遂皆传檄而定。

王自贤还编出民谣,教人传唱,歌曰:

昔传流军似虎狼, 今见流军好过官。 早知流军比官好, 失悔当初随官跑。

作为宣传品,这样的成色,显然不如李岩替李自成编创的“吃他娘、喝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那般接地气,水平差了不止一两个档次。不过效果倒是不错,歌声所至,远近州县百姓,便再无惧怕大西军之意,也不再逃跑躲避。

王自贤进军到内江时,突闻温玉洁败死泸州,料定张献忠必有调度,便暂留等候。未几果然传来张献忠军令,命王自贤飞骑袭取龙透关,马元利攻取富顺,肃清沱江两岸官军,与左路军会攻泸州。待到泸州城破,正在龙透关上的王自贤得知张献忠传令紧闭四门,情知大王要屠城报复,急忙带着金狗儿几名侍卫,策马入城劝谏。

进得以州衙临时充作的西王府,王自贤直截了当地问张献忠:“大王下令关闭四门,不准一个百姓外出,是打算屠了这泸州城么?”

张献忠说:“这城折了咱一员大都督和许多兵马,全军上下,无不痛恨,自应杀绝全城,不然何以威服其余诸多州县?”

王自贤说:“末将疾驰而来,正怕大王如此。若果真把泸州城屠绝,则四川必为李闯所得,我等再无栖身之所也!”

张献忠怒道:“军师为何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孤王并非愚昧之人,你也不能仗恃是咱结义兄弟,两次救过咱的命,就放肆在孤王面前言过其实,随便说话!咱现在是王了,你应当带头帮着树立咱的威望,才算得大哥的好弟兄。”

王自贤愣了一下,双膝一屈,跪下说话:“我跟随大王半辈子了,君臣名分已定,忠荩之情益炽,何敢恃香盟妄发议论。唯盼大王建国垂统,作开国贤君,我等也不至身败名裂,为李闯诸将所耻笑耳。”

张献忠脸色和缓了一些,说道:“我的个好军师,你起来说话吧,久跪也不嫌累。”吩咐魏佶,“还不快些给军师搬个座儿来。”

王自贤起身落座,继续说道:“今日情势,与当年流军时代大不相同。过去我们作流军时,省会州县全视我等为贼,官军追剿,不容喘息。故我等破城,劫库掳民而去,无意长期占领。凡遇城池拒守,即以屠杀示威。无非要前方城池不敢抵抗。今日大明已亡,各地官民,彷徨无所依属。我抚则顺,我虐则仇。李闯正是因为未能制服人心,才将到手的北京城,又乖乖送了出去。”

张献忠咕哝着说:“那是李瞎子,咱可不会干他那样的蠢事。”

王自贤紧继续说道:“大王正好乘时趁势,收拾人心,建立万世不朽之业。岂可再肆意屠杀,迫使州县城池,拼死守御,与我大西为敌。如这样做下去,不是把富可敌国的天府之国打个稀巴烂,让李闯之军,前来捡落地桃子么?再则李闯正与我争夺四川,我行仁义,则川人必从我而拒闯。我施虐杀,则川人必迎闯贼而拒我。今湖广已为左良玉所据,与南京诸臣拥立福王为帝;陕西、山西、黄河南北,已为李闯所据,开国建元,也抢在了大王之前。我军若不乘机抓紧抚定全川,就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啊,我的个大王!”

张献忠道:“你虽说得有理,怎奈我这口恶气难消。”

王自贤道:“从来开国之君,必有容天下难容之肚量,如此方能延揽天下英雄。李闯昔日势力,远非大王所比,只因他能容人,故明室诸将,多去降伏于他。黎玉田、马科,原本是明军巡抚总兵中之翘楚,也都降了李闯,死心塌地替他卖命。白广恩、陈永福更是李闯不共戴天的仇人,当年在开封,正是陈永福一箭射瞎了李闯一只眼珠子,降闯之后,他也从优礼待,绝不报复。只为他有这个度量,便成了群雄魁首。大王才气,远胜于他,难道唯独在容人这一点上,就心甘情愿地输给他么?”

一席话说得张献忠频频点头,但又觉得如此便饶了这满城逆民,心中也犹如顶着块石头一般不痛快,便对王自贤道:“你说得是,但这泸州人既已与咱为敌,纵不杀他们,久后也会成为祸患,再者,全营将士,也不会服气。”

汪兆龄从旁说:“若不将胆敢反抗王师之人杀尽,只怕各州县效尤,我等何时才能杀到成都?”

王自贤道:“这却不然,我与马元利一路安抚,未杀一人,未打一仗,便已收复十余州县。若非泸州军事牵制,我中路军,想必已经进到简阳了。”

张献忠听了这话,心中怒气顿时泄了一大半,问:“那据军师看来,应该如何处置泸州?”

王自贤环视了一下在旁众将,一个个脸上都透着杀气,料知要赦免全城,乃是不太可能之事,于是乘势说道:“今大王已传令闭关,自宜将倡首抗我之人清查处死。既顺了将士同仇之心,也为前方欲与我军顽抗者戒。其余胁从百姓,请援重庆之例,只杀与我军为敌的官绅,战俘断臂,百姓免死。便将此令,刊文广布,并驰传前方各州县,使川人知道大王从不妄杀无辜,也不容任何人反抗大王。可尽快使川人悦服,前途畅通。”

如此一说,众将领高兴,张献忠也消了气,便命王自贤即刻撰拟檄文,立即发布。

王自贤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大西王张谕

孤受天帝启示,川民恳求,率众入峡,代明伐闯。

乃有逆臣陈士奇,屡抗我师,天威震怒,逆臣授首。孤乃分督三军,救民水火。誓当直抵成都,拥立蜀王,重复明社,扫**闯逆。

都督王自贤、马元利,西上壁永。都督刘进忠、江鼎镇,由渝合北进。乃有陈士奇余党罗宇莘、苏瑶昆等,暗附闯军,据泸州城顽抗,杀我都督温玉洁,孤乃不能不讨。大军一出,泸州立破,所有倡首逆臣,附逆缙绅,自当搜拿讯办,以儆效尤。其余胁从附乱之人,果能自新,一概免死。仰尔军民人等,各安生业,勿得惊惶自扰。凡我军士,如有借故滋扰,株连良民,及其他**掠不法情事者,并准受害之家,明密指控。须知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吊民伐罪,不嗜杀人。右仰军民人等,一体知照。特谕。

檄文写就,交给张献忠,并未修改一字,便叫缮写数十份,满大街张贴。见了檄文,全城引颈待死之人,这才落下一颗心来。

便有许多商铺民宅,开门焚香,补贴顺民揭帖,凑集牛酒,成群结队前去慰劳大西军。而许多首倡抵抗大西军攻城的绅衿,与苏瑶昆、罗于莘各家老小,自知不免一死,早已先行在家了断。其余观望尚未自杀者,经巡军分别搜查,转相攀引,查出四五千人,全部驱下河滩,待开刀令一下,便要挨宰。

王自贤担心殊连太宽,又与孙可旺、刘文秀、艾能奇、李定国四人,分头审讯,宽释颇多。尤其王自贤,但凡遇上那种为求自己活命,不惜肆口妄攀朋辈之徒,先行砍了,以免他再血口喷人。孙可旺、李定国、刘文秀皆能体会王自贤意思,所以全活尤众,唯艾能奇少不更事,苛杀最多,有近两千余名逆党与家属被屠。

熙熙攘攘男女老幼两千余人被兵丁押到长江边大河滩上,一排排砍头,砍了一批,后死者则将先死者抛入大江,接着再砍,前仆后继,直至砍光为止。

事后清查,加上巷战而死及自杀之数,泸州城有五千余人遭难。

七月炎夏,热不可挡,积尸无人掩埋,满城臭气大作。

张献忠遂新委水军都督狄三品兼了泸州知州,组织城中民众,埋尸清路,开仓赈民,百姓方才重获安定。

紧跟着,大西军仍按原定计划,兵分多路,向荣县、自流井、内江方向进军,目标直指成都。

前方州县,已得张献忠檄文的,皆未抵抗,纷纷迎降。

不过檄文并非人人都能看到,民间消息,彼此讹传,有的说张献忠乃是天神下界,扶明灭蜀。有的又说张献忠**掳烧杀,无人幸免,重庆泸州,皆被杀绝。因此城乡百姓,一见大西军开到,仍多逃亡与自杀。

蜀中文化自来甚高,男女都把名节操守看得比命还重要。张献忠虽有檄文发布,也难获绅民信任。

何况乱军之中,**掠之事,实难尽免。所以自泸州直到成都,官绅大户,阖家自尽者,依然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