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率领千军万马,尚在巍巍三峡中翻山越岭艰苦跋涉,李自成已经攻入了每一个农民造反头领都梦寐以求的紫禁城。
李自成与张献忠的做派大不一样,平时布衣素食、摒除酒色,保持着他陕北农民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
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第一眼看见的李自成,毡帽布衣、斗笠遮日、缥衫障尘,**骑一匹高大健壮的雪花骢,缓辔徐行。不过,等他来到全中国等级最高的地方,李自成马上就开始讲究起等级来了。
其他人都在干清宫高大的门槛外规规矩矩地站立候着,只有他一人由此刻临时客串向导的大太监曹化淳跟着,在空****的金銮殿上四处走动,了解一下这座庞大的,已经属于他个人所拥有的伟大建筑群落。看了两侧暖阁,巨大屏风后面的仙楼,再回到正殿,看了屏风前面装饰着几条金龙的御座,仰头端详那高悬于宝座上方的“正大光明”匾。
李自成虽然已经作了三个月的大顺皇帝,不过西安再好,论其规格气派,终究不能和一国之都的北京城相比。眼下见了这所有人做梦都想进来的地方就在眼前,心中自是愉悦非常。但这崇丽巍峨、华美浩大的宫殿,以及雍容华贵的一大批降官太监,似乎对他的精神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当然不愿意在自己的手下败将面前显露出深植在乡下人灵魂中的那种难以驱除的自卑意识,更愿意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一副气压群雄的英雄模样与气概。可他总感觉有一些僵手僵足不太自然,言谈举止也来得拘谨,怕的是贻笑大方有失帝王尊严。直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高高的御座,将厚重的屁股轻轻地落在龙椅上的那一刻,盘桓在他心中的所有不自在,才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浩浩****在他胸中涌动不息的是那种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帝王之气……
正是这股气,让李自成很快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因痛恨崇祯无道,愤而起义,历时15年,终得天下。进城之前还信誓旦旦要做个好皇帝哩,然而,进城第八天,他就熬耐不住了,意志像坍塌的老墙那样不可收拾,并且一塌糊涂。
《小腆纪年附考》记载,“3月19日清晨,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自成下令予以礼葬,在东华门外设厂公祭,后移入佛寺。”
这样看来,李自成的队伍还大体保持着义军的样子。
然而,八天过后,竟是如下的面貌了:
27日,李自成入住紫禁城,封17岁宫女窦美仪为妃,只争朝夕,不叫一夜闲过。
大顺军开始拷掠明官、四处抄家,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惨绝人寰的追赃助饷运动。规定助饷额为“中堂十万、部院京堂锦衣七万或五万、道科吏部三万、翰林一至三万不等,部属而下,则各以千计”。李自成手下头号大将军刘宗敏制作了五百具夹棍,“木皆生棱,用钉相连,夹人无不骨碎”。城中恐怖气氛逐渐凝重。人心惶惶,“凡拷夹百官,大抵家资万金者,过逼二三万,数稍不满,再行严比,夹打炮烙,备极惨毒,不死不休”。一时之间,棍杖狂飞、炮烙挑筋、挖眼割肠,北京城内四处响起明朝官员的惨嚎之声。同时,城中富民不少人也被拷掠,平民的薪米尽被农民军抢掠以供军用。城内饿尸遍地。
李自成闻报,也觉有些过分,朝会时对刘宗敏等人讲:“你们为何不帮孤王做个好皇帝?”
刘宗敏马上翻起眼白顶撞他:“皇帝之权归你,拷掠之威归俺,哥儿你别说废话!”
李自成默然无语。
刘宗敏在大顺军里拥有几乎与李自成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这个铁匠出身的统兵大帅,才有资格在李跟前没大没小。
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用拿惯了锄头的手拿上刀枪的农民弟兄们,见了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个眼睛格外发亮,谁肯白白错过这一失去就不会再来的好机会?
大顺军中也不是没有智者,有人提议:
一、李自成本人暂时退出内宫,名义上是等工部修葺后再入宫,实际是委婉地希望李能够带个好头;
二、对明朝官员分别处置。一些名声很坏的贪官,严加追赃,家产充公;抗命不降的,除追赃外,并加以惩治;一些清廉有口碑的官吏,免予动刑,命其自愿捐纳;
三、将大部队撤出城外扎营,听候调遣出征。城内留下的兵马,也不宜借住民房。
但这样的建议,别说在部队中不能获得支持,就是在李自成那里也没能通过。
大顺军本是以流寇起家,大部分将校长期以来打仗图的就是个女人玉帛,对战士的激励,也往往是许以破敌之后以妇女资财充军之类。如三战开封时,罗汝才想撤军,李自成就以城破后,将官商集中的东城交给他处置作为交换条件,罗才答应留下助他。这一路北伐以来,从李自成以下的高级将领们,也多次用入北京城后以女人玉帛犒赏官兵,为鼓舞士气的手段。而现如今,你坐上皇帝的金交椅了,开出的条件却没有兑现,官兵们当然就不乐意了。
没过几天,大顺军的军纪就废弛了。大兵们先是到老百姓家里借个锅盆碗盏什么的,稍后就开始借床睡;再过两天,就找人家借妻女姐妹,当作自家婆姨使用,还押着男子到处搜寻,不得不止。
安福胡同一夜因**致死者,竟多达370人。
当官的难道不管么?
当官的自己早就各显神通,霸占巨室富家妻女为乐。放了敞的大兵们自然就满街乱逛,借口搜铜搜马,沿门**掠。
有些驻扎于城头的大顺兵,将妇女劫到城墙上侮辱,或遇长官贼巡查过来,恐被发现,竟将女子抛下城头。
几十万军队都这么干,就算几个有责任心的将官,也管不过来,索性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归根结底,苦的是老百姓。
李自成入京没几天,崇祯皇帝的三个孩子很快就被抓住。这三个孩子皆着民间破烂衣服,帽子上与绝大多数北京市民一样,贴“顺民”二字。按照农民军多年来的习惯性做法,但凡抓住朱家子孙,都是劈头一刀,绝不留一个活口。可是对待崇祯皇帝的三个孩子,李自成倒是难得地表现出了一点帝王气概,他安慰他们说:“你们今日即同我儿一般,不失富贵!”
他还立刻唤太监为他们换上新衣。这几个孩子显属那个时代的“高富帅”,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智商也很高。但他们自幼生长在深宫,没有经历过世事,说话口无遮拦,回答问话时,言及农民军,还一口一个“贼”字。
对此,李自成也不怪罪。
李自成问太子朱慈烺:“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吗?”
太子回他:“知道,父皇崩于煤山之上。”
李自成:“你们老朱家为什么失去天下?”
太子:“父皇误用庸臣。”
李自成笑道:“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太子可能是平日听左右儒士教诲,恨恨道:“满朝文武官员无情无义,很快就会来向您朝贺求官。”
李自成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于明朝官员的贪腐,他本人感触自然不浅。太子朱慈烺之言,无形之中又加深了他对明朝官吏的憎恶。有了这种憎恶之心,加上刘宗敏等诸将的贪婪,才有可能是导致李自成对明朝朝廷大官们大施“追赃拷掠”的起因。
李自成不仅未杀崇祯皇帝的三个儿子,还封太子朱慈烺为宋王。至于陈演和魏藻德两位在国难当头之际,下定决心在崇祯皇帝面前将哑巴一装到底的前后任宰相,也有必要交代一下他们的结局。
四川井研县人陈演三月初被罢相,他本来想在大顺军攻城之前逃离北京,回四川老家颐养天年。奈何家产太多,抛掉又实在舍不得,所以犹豫不决之中,便没有来得及动身,只是让长子陈士楷、女儿九姑娘等抢在大顺军兵临城下之前,千里迢迢逃回了四川老家。
此番听说大顺军索银,他主动先向刘宗敏送去白银四万两。老刘觉得他这个带头作用起得很好,所以就没有立即对他加刑。稍后,陈演家仆告发,说主子家中地下藏银上百万。农民军掘之,果然院子里几乎到处都有白银出土。刘宗敏大怒,开始大刑伺候,刑求得黄金上千两,珍珠成斛,古玩无数。即便如此,李自成慌慌撤出北京之前,仍然下令将陈演为首的明朝大臣一百多人,押往平则门外斩首示众。
魏藻德乃明朝状元出身,以谈兵见拔。但他入相后对崇祯帝没有出过任何一个好主意,只知事事仰遵圣意,乖驯做人。本来因为他官大,被大顺军单独囚于一黑屋中。这魏大人平日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得了这般苦楚,隔着门缝乞求:“新朝如欲用我为官,就把我放出来吧,别再把我锁在黑屋里了。”
这样一来,反而提醒了刘宗敏。
刘宗敏把魏藻德提入厅堂亲自审问,动用夹刑,边夹边问:“汝居首辅,何以乱国如此?”
魏藻德边嚎边答:“我是书生,不谙政事,先帝无道,老夫才落得如此命运。”
刘宗敏虽是个大老粗,听到这样的说法也动了怒,骂道:“汝以书生擢状元,为官三年即升首辅。崇祯哪里对你不起,你这老杂毛,竟敢诬他为无道昏君!”
于是,刘将军亲自下堂,用力扇了魏藻德数十大嘴巴,将一张老脸,煽得来赤橙黄绿青蓝紫。
士兵见状,夹棍猛扯,老魏十指皆断。
惶急疼痛之下,魏藻德大呼:“将军别再打啦!我有一女,国色天香,愿献与将军为妾!”
刘宗敏听了好不高兴,唤人立取其女,一见果然有相当姿色,顿时情绪亢奋,无法抑制,当着魏大人之面,便将其女奸污。
但是,对于主动献女的老魏,刘宗敏更加不屑,严命兵士加紧拷掠。一共“伺候”了六天六夜,最后魏藻德脑袋被刑板夹裂,脑浆流出而死。
李自成一进北京,便封宫女窦美仪为妃。刘宗敏等诸将则朝夕拷夹百官,勒索金银;百官已尽,拷及小吏;小吏已尽,拷及商贾。弄得各衙门财货山积,莫可计数。官们人人发财,紧接着便是尽享春色。
《甲申朝事小纪》说,“诸将既骤致巨富,莫不征歌选舞,搜罗女色。甚至降官妻女,亦皆不免。诸将如此,士兵效尤,**劫掠,醉生梦死。一座繁华北京,十多天内,厉气所播,人情叛离。”
坐上了龙椅,当上了皇帝,仍然公开行抢,这就只能是暴君们通常的做派了。
崇祯用税赋方式,虽是抢劫民财,总归还披着一层合法的外衣,让被抢劫者多少还能感觉到一丝儿刀锋上的温柔。李自成用的是屠刀和刑具,就更加直截了当。
在大顺朝的暴虐统治下,北京城很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人间地狱。
李自成立志很易,可是变志更易。仅仅用了八天时间,他就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崇祯。
这短短八天,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到底被什么给引诱得百爪挠心?
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历磨砺出来的无坚不摧的坚强如钢的意志,怎么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
不受任何限制的权力,果真就比任何一种化学物质,对人的灵魂的腐蚀性都要强烈许多!
政治和经济思想的蜕变,必然带来李自成人格的全面崇祯化。
因此,当李自成蜕变成崇祯后,只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便和崇祯一样彻底完蛋了。不同的是崇祯吊死在北京的煤山,李自成则更悲催,居然稀里糊涂死在湖广的九宫山——这位身经百战的超级军事天才,竟然死于一个山民的农具之下。实在是让忠实的李粉们,连想替他做篇祭文,也不知如何下笔才好。
1644年(崇祯十七年)4月19日,李自成兵败山海关。
26日,李自成与躺在担架上的刘宗敏等逃回北京,其状狼狈不堪。闻吴三桂率关宁铁骑紧追不舍,已快兵临城下,赶紧命令先将金银锭抢运回西安,各军带伤人员与妇孺眷属,也先行撤离北京。
命令下去,官兵知道即将离开北京,霎时变成土匪,毫无顾忌地肆意抢劫。
李自成看着巍峨壮丽,金鐾辉煌的紫禁城,十分不舍,对左右道:“我虽在此做了二十余日皇帝,却未正式坐到太和殿上受贺,未免辜负此行!”
牛金星等迎合其意,说:“便升座受贺一度,然后西行,有何不可!”
众官便于4月29日,在紫禁城为李自成安排了一出登基大典,李自成正式穿上龙袍,登上龙椅,美滋滋地过了一回皇帝瘾。在典礼上照例升了一批官,却将前明宰辅陈演等官员,砍了脑袋,做大典上的牺牲。
这样的登基大典从始至终充满了悲剧色彩,看似盛大而隆重的典礼仪式结束,李自成与百官在宫廷里开筵大宴,通宵欢庆。
而与此同时,接到命令的军队已经载运柴草入宫,在一栋栋巨大的宫殿四周堆积起来,撒入硫黄焰硝。
宴罢之后,李自成与众官立即乘马出城,以“郊天”为名,向西而去。
走了不远,他忽然天良发现,让手下知会北京城里的老百姓:“满鞑子来了,快快出城避难!”
但鉴于李自成的大顺军在京城里的表现,老百姓谁也不相信他的话,大都没有出城避难。因为他们纷纷传言说,吴三桂已经在山海关夺回了明太子,即将送回北京城即位。北京城劫后余生的明官和商绅们,一面组织起民兵维持社会治安,一面赶紧准备“卤簿”和帝辇,到时好出城迎驾。
李自成一行刚刚出城,军士们便四下放起火来,不仅仅是皇帝居住的紫禁城,其他各营驻扎之处,也同时放火,把偌大个北京,烧成了一片火海。
只见四处百姓奔窜,哭嚎之声,震天动地。
故宫实在太大了,明朝初期,便占地面积72万平方米,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拥有殿宇1643座。李自成临走之前放的这一把火,除了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熏殿,四周角楼和皇极门未被焚毁外,其余建筑,全被化为灰烬,夷为平地。
同年清顺治帝至北京,此后历时14年,才将中路建筑基本修复。
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开始重建紫禁城。被李自成焚毁那部分建筑,用了12个年时间才基本修复完工。1735年乾隆帝即位。乾隆在位60年间,多次对紫禁城进行大规模改建和增建,才达到了现在人们看到的故宫模样。
李自成出了北京城,一路狂奔。经保定、定州、真定三战,皆败于昊三桂和清军后,历经千辛万苦逃回西安。这一路两千余里,风声鹤唳,皆以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已至,一闻侦骑报警,便弃之而逃。
大顺军西撤队伍分散乱窜,无所统率。初出京时,妇女、金宝、细软服物、古玩之类,无不扎成辎重,骡马困乏倒毙大半。小锭金银,各人可以随身携带。唯有拷赃所得,全部溶化后铸成大翘宝,与明库所存金银规制一样,每锭50两,一时无法分割,除沿途遗弃者外,进入山西者尚有一万余驮。
后因骡马死得太多,实在无法运走,被迫就地寻找适宜地点秘密埋藏,留下标识,为他日掘取之计。后来到了西安,李自成清点金银大宝,命各军报告埋藏簿册,命人前去掘取时,却发现多处已先被当地人挖走,作了经商资本。山西虽系贫瘠山地,后来民间却多巨富,盖原因正在于此。
李自成回到西安后,闻知南京明臣已经迎立光着身子从洛阳死里逃生的福王朱由崧,建立了南明弘光政权。
此时让李自成睡不着觉的不是朱由崧,而是他曾经的老战友张献忠。张献忠放弃湖湘,全军入蜀,已过三峡,攻下重庆,正向成都平原呼啸而去。
御前会议上,李自成对众臣道:“我虽失了北京,尚有陕西、山西、河南全部,足以与满鞑子和残明对抗。只是后方巴蜀,令我放心不下。一旦巴蜀被献贼控制,他若联合明清两国攻我,使我大顺国三面受敌,天下大事就再不可为了!汉中地处陕川交界地方,正好作我夺取四川的根本。又有摇黄十三家盘踞于川北和下川东,足以牵制献军。今宜速派大将前去取四川,剿灭献军,解我后顾之忧。”
牛金星道:“凡进入北京城的大顺军,均已受到财色熏染,未经严格整训,不可重用。怀仁伯权将军马科,乃蜀中名将,熟谙地势民情,再以总兵马旷相助,足以对付献贼。”
马科、马旷二将接到命令,赓即率兵进入川。刚刚占领南充,已传来张献忠攻陷成都的消息。二马当即商议,决定从南充沿嘉陵江直下,袭取张献忠刚攻下不久的重庆,隔断大西军与左良玉部署在湖湘的大军,以免两军联合起来,对付大顺军。然后再纠集摇黄十三家之力,合力围攻成都,将张献忠逐出四川,赶往滇、黔。
随即马科坐镇南充造船,马旷前去夺占绵阳。
兵未至,绵阳守官,早已望风而逃。
李自成不仅对二马的战略谋划大为赞赏,而且还特派曾任前明辽东巡抚,与吴三桂同时向李自成称降的黎玉田,出任四川节度使,率一支精兵前去支援,节制二马与摇黄诸将,以图尽快达到安辑蜀民,抚定四川之效。
不料,这一厢马科正在南充大造船只,准备进兵;另一厢,张献忠已经从成都派出大西军第一猛将艾能奇猛攻绵阳,有直扑汉中,直捣西安之势。
马科一见战局骤变,急与刚刚由西安赶到南充的黎玉田商议应对之策。
马科说:“我军所占川北州县,地域辽阔,兵少不敷守御。然既得之地,不可轻弃,今宜驰报大顺皇帝,请兵增援。南充人心坚固,献军不易夺取。绵阳地当敌冲,我当潜往,助马旷守御。”
黎玉田深以为是。马科随即率手下一万兵马,包括4000蒙古精骑,悄悄离开南充,紧急开往绵阳,去帮助马旷对付艾能奇。
这一场紧接着发生在四川北部地区,并且越演越烈的战争,标志着张献忠同李自成两大农民起义军的公开决裂。
已经在北京紫禁城里坐了一回龙椅,过了一把正宗皇帝瘾的李自成,骨子里到底还是个目光短浅的农民。他在抗击清兵尚且自顾不暇的时候,竟然派出“未受财色熏染”的生力军,长途跋涉去同张献忠争夺四川。尽管他的部队攻打的是大西军尚未到达的前明政府管辖的州县,但这样的行动,毕竟有违农民造反军最为尊崇的江湖义气。
张献忠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比他的这位陕西乡党走得更远。他在御驾亲征绵阳,对李自成的大顺军作战取胜之后,竟然一不做二不休,于11月间派出军队进攻大顺政权管辖的陕西汉中府,结果被大顺军汉中守将贺珍击败。
1900年,两千多名八国联军可以在北中国纵横驰骋,直至轻而易举地攻陷中国的首都北京城,其重要的原因是:以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等南方各省大员,多次上书,反对慈禧太后借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力,与西方各国公开宣战无效后,愤而结成统一战线,签订了著名的《东南互保章程》。三大臣把朝廷的宣战诏谕视为“伪诏”,公开抗旨,与朝廷分庭抗礼。他们不支持慈禧太后主动挑起的这一场所谓的“反侵略战争”,当然也就不会派出一兵一卒前去北京勤王。
而此番多尔衮率领入关的满蒙八旗军,也不过区区14万人。他们面对的是李自成与张献忠各自往少里说也不会低于50万的大军。更何况,弘光朝廷还坐拥最富绕的南半个中国,兵马也不知比清军多了多少倍?
可是,在全国形势由于清政府推行民族征服政策而日益恶化的时候,大西军和大顺军却置民族危亡于不顾,兵戎相见,杀得来不共戴天。
汉中之战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大顺军就在清军进攻下被迫放弃陕西。李自成固然不能指望得到张献忠的支持,而在大顺政权倾覆之后,大西政权也失去了北面的屏障,直接处于清军攻势的威胁之下。
而这一切错误造成的最直接后果,便是郭沫若先生在《甲申三百年祭》里所说的:“由于种种的错误却不幸换来了清朝的入主,人民的血泪更潸流了二百六十余年。……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种族的悲剧,这意义不能说是不够深刻的。”
建立于公元1368年的大明王朝,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农业帝国。明太祖兵起江淮,南下吴越,扫**群雄,北伐中原,推翻大元王朝,合九州岛,英武神明不可一世。明成祖在金戈铁马御驾亲征,降服漠北的同时,又组建强大舰队,派郑和七下西洋,大振国威,空前未有。及至世宗、穆宗之时,仍不乏一派盛世气象。
但到明思宗崇祯年间,天灾人祸频起,内乱外患并作,帝国病入膏肓,江山摇摇欲坠,连皇帝也被逼得做了个吊死鬼。
大明王朝为何没有亡于贪财剥民的万历皇帝,和嬉巧殆政的天启皇帝,而偏偏亡于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
张献忠乃普通边兵、李自成不过区区铎卒,何以能够一变而为“暴民”“流贼”,再变竟成“帝王”“敌国”?
李自成像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一样,犁庭扫穴,登极称尊,何以旬月之间,便将那紫禁城里的龙椅拱手让给了关外来客——满清幼主、年仅六岁的福临?
明亡清兴,间以大顺、大西、南明政权的败坏,王朝鼎革,治**错,反复轮回,中国历史,为何总是不能跳出“兴勃亡忽”的周期率?
滚滚长江之上,数百条插着“大西”军旗的巨舰浩浩****,溯江西行。旗舰船头上,端坐的是左路军都督温玉洁与副都督刘兴秀。这二人奉了张献忠之命,从重庆回到驻军之地江津县城,自是一番调兵遣将,三日后便将一万兵马,分为舟骑两队,陆续由江津溯江而上,杀向上游200里外的泸州城。
三天后大军过了合江,到了一个叫神臂崖的地方。神臂崖距泸州城不过20余里,长江三面环绕,四周悬崖峭壁,有如天神之巨臂伸入长江,控扼住蜿蜒而过的滔滔江面,民间仿照其自然地理形势,取名神臂崖。
温玉洁下令在神臂崖扎下大营,探马来报,得知泸州知州苏瑶昆与参将罗于莘非但没有望风而逃,反而秣马厉兵,壁垒森严,等着大西军的到来。
而成都方面,也并未派兵前来增援泸州守军。
温玉洁闻报大喜,对刘兴秀道:“看来龙文光并没有认识到泸州的重要性,这次你我好运气,捏住了一个软柿子。”
温玉洁随即修书一封,派出军使,前往泸州城里招降。
苏瑶昆看了来信,马上派人去将罗于莘请到衙门,待罗看罢招降信,才说道:“如今北京沦陷,天下无主,献贼已破重庆,再派大军前来攻我泸州,兵多将广,看样子势在必得。龙巡抚新接军符,调度艰难,不知能否派兵前来增援?我乃文官,有守城之责,准备一死。全城性命,系于将军一身。将军若降,我便即刻回去与家人一起自尽,将军若战,我当组织绅民,全力协助。”
罗于莘慨然说:“大人要做大明忠臣,难道我等武夫,便甘做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之徒么?我已决心保卫城池,以待成都援兵到来。泸州乃滇黔门户,也是川南第一紧要地方。龙透关之险,不亚于重庆佛图关,我料龙巡抚必然派兵来援。献贼亲来我尚不惧,莫非还怕他温大麻子?唯守城须得绅民同心,我们还是先行召集绅商代表,激发他们的忠义勇猛之气,至为要紧。”
于是立即派人四出,邀请全城绅商代表,在学宫明伦堂召开紧急会议。
苏知州与罗将军各把当前情势与必须死守泸州城的道理讲说一番,便有生员方旭、方伯元、曾荐祥等大呼:“我等诗礼人家,岂能屈身事贼?愿抒家财,召集义兵,与贼死战!”
已经卸任的永宁卫指挥使王万春、泽州知州韩洪鼎、云南楚雄推官韩大宾,也都同声响应,愿意毁家纾难,起来带头组织民兵,协助官军守城。罗于莘见民心可用,遂将温玉洁所派军使绑来,割了耳朵,脸颊穿箭,放他回去。
绅商代表大呼:“军使不斩,放他回去引贼来攻么?”
罗于莘道:“泸州守城完备,正等着贼军前来攻打,龙巡抚派来的各路援军,正师行途中。要杀,我们就杀张献忠、温玉洁这等巨贼才有价值。这种小毛贼,休要玷污了我的宝刀。”
这番话,罗于莘是故意说给军使听的,让他把“龙巡抚派来的各路援军,正师行途中”这样的假消息带给温玉洁,让温对自己的兵力,摸不着魂头。
待军使走后,罗于莘才对众人说:“我对军使割耳穿颊,就是要刺激一下温玉洁,激他尽快前来攻城,先挫了他的锐气,才能守住城池。各位但请坚守城垣,看我明日如何破贼。”
众人半信半疑散去,罗于莘则回到营中,遣将调兵,准备迎敌。
次日一早,温玉洁自率水军西上,命刘兴秀率骑兵由北岸前进,会师于与泸州城池一江之隔的江北小市。
小市名小实不小,有街房五百余户,山顶有庙,场口还有一座宋朝皇帝赐建的节妇牌坊,看得出平时也是个热闹集镇。温玉洁登岸进入小市时,看见人人或手捧燃香,或手摇纸旗,跪迎在大街两旁,口称顺民,前来迎接。
温玉洁见顺民中青壮年甚多,心中不由有些起疑,遂叫来十几个青壮百姓,问了一下城中以及他们各自家中的情况,然后命军士押着,前去挨家挨户核实,皆言之不虚,这才相信他们果真是顺民,便赏了银钱,让他们到营中候差,等到攻城时给大西军当向导。自己则选择了场口外最高处的东岳庙,扎下大帐。水陆两军,分扎为水陆两寨,埋锅造饭,准备云梯钩竿等攻城器具。下令全军,除留千人轮班巡夜之外,其余的全部早寝。限定天明造饭,饭后即渡江攻城。
趁太阳未落, 温玉洁调来兵士,将东岳庙后的玉皇楼拆去,用木板和楠竹现扎成橹楼一座,以便他次日登楼,指挥大军攻打对岸的泸州城。
布置完毕,温玉洁与刘兴秀叫人带来顺民头领,问道:“泸州乃水运总汇,前次我们入川,曾经到过这里,看见长江沱江大小两河,船只密布,现在为何两条河上,一条船也看不见?”
头领回询:“知州苏大人听说重庆失守,便命两河船户,退避到上游宜宾、简阳以上,说是以免资敌。”
温玉洁又问:“城内守军有多少?龙透关守军有多少?哪一道城门守军最多?”
头领说:“从前城内常驻官兵500人据守龙透关,前些时候陈巡抚增派罗参将率官兵前来,大约有2000人。近日封河,船只禁开,此间与城内消息断绝,不知各门防守官兵有多少。”
温玉洁又问:“封河之时,官府为什么不将你们迁入城去?”
头领说:“泸州人口不下10万,粮食紧缺。所以封河之前,只将小市的粮食柴草搬运进城,却不准百姓迁入。”
温玉洁听了欣喜不已,说道:“官府弃了你们不管,你们更应该替我大西军尽力,我军有重庆作后援,且舟运畅通,粮盐充足,只差柴草。你们无粮可食,我便赏你们每人一斗,但要你们与我进山砍柴、割喂马的草料,并招降乡民,多多协助。破城之后,本都督定以钱粮重赏。”
刘兴秀见温玉洁事无巨细,考虑周到,安排也十分妥当,心中很是钦佩。
次日天亮后,温玉洁带上健卒,登上连夜搭好的橹楼,指挥大军攻打对岸的泸州城。
泸州城匍匐于长江和沱江合流处的西岸,像是一个突出水面的半岛,北、东、南三面环水、西面靠山,且有龙透关遏险而据,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作为控制成渝水路交通,连接云南、贵州二省的重镇,泸州航运发达、市面繁华,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上游重镇之一。宋末元初,曾成为宋蒙战争争夺的焦点,泸州人坚持抵抗蒙古军队入侵长达34年。在此期间,泸州城反复争夺,五易其手,民谚“天生的重庆,铁打的泸州”便由此而来。
清代泸州人李少阳写的《铁泸州怀古》更是将那场早已逝去的战争,描绘得惊心动魄:
乱石苍苍阴岩绝, 涌出惊涛白如雪。 暮春三月落花红, 犹是当年战场血。
而今,又一场战争,降临到了“铁打的泸州”头上。
水陆两军吃罢早饭,温玉洁令旗一挥,大军一齐渡过沱江,向着城垣低处猛力进攻。城上矢石如雨,拼命抗击,竟日激战,不得一刻消停。
温玉洁在小市橹楼上摇旗指挥,擂鼓助战。
留在小市的1000兵丁,也造饭煮茶,陆续用船送过江去。
小市三百余青壮顺民,遵温玉洁之命,入山砍柴割草,搬运回来,周而复始,一刻不停。收柴草的军士不时发现顺民中添了不少面生之人,询问来历,便有同行顺民回话:“温大人不是命我们沿途招降乡民,协助大西军砍柴割草么。这些都是我们的乡间亲戚,听说大西军发粮赏钱,十分仁义,自愿前来相助,盼望天黑收工后,挣点钱粮回家糊口。”
军士一听说得有理,也就放心不疑。等到太阳下山时,进山砍柴割草的人一齐回到小市,交割柴草,请领粮食赏银,人头攒动,竟多达千人以上。
永宁卫指挥使王万春打扮成樵夫模样,也混在里面。因顺民们各自挑负大担柴草,故接收军士并未起疑。正当收过一批,准备赏钱发粮时,王万春一声呼啸,众人从柴草捆中抽出刀矛,扑杀了接收军士,立即飞踏踏齐向场外山包上橹楼奔来。橹楼下不过百余护兵,事发突然,全无防备,哪里抵挡得住?王万春等犹如砍瓜切菜一般,眨眼工夫便将护兵杀得来一干二净。王万春抢上橹楼,竟生俘了大西军左路都督温玉洁,将击鼓的军士全部杀死,抛下橹楼,一面招呼部下在柴草堆上放火,一面鸣金收兵。溃散的大西军纷纷逃到河边,向对岸正在攻城的战友招手,高呼后方有变,主帅被擒。
攻城之际,炮矢飞鸣,人喊马嘶,加以江阔浪吼,对岸如何听得明白?
正在指挥大军攻城的刘兴秀见小市浓烟滚滚,大火冲腾,又见守军奔向江边招手,橹楼上又传来命令收兵的锣声,情知大事不好,赶紧下令撤兵。
正当大家乱纷纷拥挤上船之际,忽听城中一声炮响,城门大开。罗于莘率领官军,冲杀出来。大西军无心恋战,争抢上船,被刀砍箭射,落水者不计其数。
刘兴秀将抵小市,忽见岸上伏兵齐出,频频放箭,不允船只靠岸。
刘兴秀突地看见温玉洁**上身,被吊在橹楼上,暗叫不好,赶忙下令各船划向下游,径直返回神臂崖老营。刚过两江汇合处,望见长江上游,战船百余艘追杀下来。强弓硬弩,锐矢火箭,如同雨点般朝着他们狂射不止。
刘兴秀吃惊不小,心慌意乱,大呼:“各船速退!”
大西军多系北方人,抄船弄桨之事,哪里能和自小生活在长江、沱江边的泸州人相比?一看众船杀来,主帅先遁,一个个手忙脚乱,操纵不灵,落在后面的船只,不是被烧沉没,便是连船带人成了官军的战利品。岸上攻城的大西军兵丁,因退得仓促,道路又不熟,迷路者大多成了俘虏。
此役,罗于莘大获全胜,下令把小市一把火烧了个灰飞烟灭,将沿岸居民,一概迁入泸州城中,编入民兵,协助官军守城。王万春则在温玉洁前胸后背,写下“俘获伪都督温玉洁”,押出去游街示众。全城万人空巷,争相前来观看。示众完毕,便在知州衙门外当众枭首。其余被俘四千余兵丁,也被押到长江边上,一个不留,全部斩决。充满血腥的这一天,成了泸州军民盛大的狂欢节。
不过,也有脑筋清醒的人胆寒心惊,眼前虽然打了胜仗,快意一时,若是张献忠闻讯,亲率大军前来报仇,这泸州城,还保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