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让张献忠对李自成刮目相看的是李率部攻陷了洛阳城,把当今皇上的亲叔叔福王朱常洵当成一道荤菜,与牛金星、刘宗敏等文臣武将一起,将他分而食之了!
自古以来,每一位造反者都是雄心万丈,活力四射,充满杀伐精神。因此,张献忠、李自成之类枭雄的横空出世,通常都会给历史带来浓烈的血腥与巨大的震撼。
千年帝都洛阳被李自成率军攻破之前,对北京城里的朝廷和军民而言,张献忠的知名度远在李自成之上,就连过去曾经对李自成有所耳闻的人,也几乎快把这个名字忘掉了。
《明史纪事本末》载:“崇祯十三年(1640年)十二月,李自成围永宁,云梯肉搏攻城,陷之,焚杀一空,屠万安王朱采轻。连破四十八寨。”
诚然,破洛阳之前,李自成便已攻下永宁(笔者注:今河南省洛宁县),杀掉了分封在此的万安王。(笔者注:《明史纪事本末》载:“崇祯十三年(1640年)十二月,李自成围永宁,云梯肉搏攻城,陷之,焚杀一空,屠万安王朱采轻。连破四十八寨。”)
不过,即便是大明藩王朱采轻全家被农民军斩尽杀绝,在北京城里也算不得新闻。自崇祯登基以来,大明王朝的州县城池失守,早已成为波澜不惊的寻常小事,难道还会有谁会因为区区某州某县失守而大惊小怪吗?
等到李自成、张献忠这帮农民军纵横神州大地之后,朱元璋的子孙们突然发现,他们这样一大批朱姓亲王、郡王,已经成为农民军最有兴趣的猎物。大大小小的农民军所过之处,各地的藩王皇族均在劫难逃,无一幸免。那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壮丽巍峨的王宫,在连绵不息的战争中,几乎无不灰飞烟灭。战乱之中,朱明皇族的死亡率,创下了社会各阶层之最。农民军屠戮明朝皇室成员,最大的特点便是斩草除根,决不留情。只要是朱元璋的后代,无论主动投降还是被动俘获,无论临死不屈还是跪地求生,也不论拒不交代藏宝地点还是痛痛快快地献出所有财富,结果都一样:杀无赦!
史书中涉及朱明皇族在兵锋下的遭遇,所用的词无不是“尽”“皆”“合族”。
据太原总兵姜瓖亲见亲闻,农民军“凡所攻陷,劫掠焚毁,备极惨毒,而宗藩罹祸尤甚”。
史家则总结道:“凡王宫宗支,不分顺逆,不分军民,凡朱姓者,尽皆诛杀。”
李自成的人马在永宁杀掉的万安王,同当今皇上算不得近族,在众多分封在全国各地的藩王中,毫不起眼,所以朱采轻也就死得来默默无闻,轻如鸿毛。
然而,等到次年1月20日,李自成一夜攻下洛阳城,要了福王一家男女老幼数百口性命之后,对崇祯皇帝乃至于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的震撼之巨,那就犹如晴天霹雳、天塌地陷,令其瞠目结舌、魂飞魄散了!
福王朱常洵与万安王朱采轻虽同为朱元璋骨血,但论其分量,就差得太多。
其一,福王是当今圣上崇祯皇帝的亲叔父、明神宗最宠爱的儿子,其地位高踞天下藩王之首。
其二,洛阳乃千年帝都,华夏圣城。中国古代伏羲、女娲、黄帝、唐尧、虞舜、夏禹等神话,多始于此。从夏朝开始先后有13个王朝在此定都,有105位帝王在洛阳指点江山。小小永宁,岂能望其项背?
其三,福王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被处死,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山呼海啸般的狂呼乱叫与欢声笑语中,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毛骨悚然的独特方式而被公开消灭。这样的死法传播开去,对大明王朝从皇帝到最低级别官吏的心理,都是一种极其强烈的震撼!对统治集团精神上的杀伤,无与伦比!
其实,福王完全可以不死,或者即便注定难逃一死,也至少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为自己选择若干种不失尊严的死亡方式,或与打进家中的敌人同归于尽,或自刎而亡,或即便被俘,也不失皇家威仪,宁碎尸万段,也绝不向农民军妥协。
可惜,已经拥有太多金钱的福王,却最终未能过得了人皆难过的金钱关。
因钱致祸,到头来送了卿卿性命,成为后世王公贵族、豪富巨贾的前车之鉴。
朱常洵是明神宗最宠爱的郑贵妃所生,为郑贵妃第三子。而在此之前的1582年(万历十年)8月,王恭妃已生有长子朱常洛。明神宗宠爱郑贵妃,想废长立幼,被众大臣联合孝定李太后极力反对,史称“国本之争”。
“国本之争”长达15年,是万历一朝最激烈最复杂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辅四人、正部级官员十余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员人数多达三百余人,其中一百多人被罢官、解职和发配。
斗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神宗因此荒废朝政,以示抗议。
终于在1601年(万历二十九年),神宗迫不得已,作出让步,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笔者注:即后来只当了30天皇帝便一命呜呼的光宗皇帝),不得不委屈原本可以当太子接皇帝班的爱子朱常洵,仅仅封了个福王。
神宗与郑贵妃觉得没能让最宠爱的儿子常洵当上皇帝,于心实在有愧,便千方百计用金钱来弥补。
不久,为福王娶个老婆,竟花去了30万两白银。
大婚后,廷臣请福王按制度前往洛阳就藩,而神宗和郑贵妃一直把爱子留在身边不放。
常洵的封地在洛阳,建造福王宫邸,花了28万两白银,超出一般王制十倍花费。
神宗派出太监征收“矿税”,搜刮的钱财全入了福王内库。
到了1612年(万历四十年),福王已经27岁,宰相叶向高上疏,再次促请福王赴洛阳就蕃,神宗答应第二年春天成行。
没想到时候又不认账了,后见舆论汹汹,才不得不让福王前去洛阳就藩。郑贵妃便借机开口,再为儿子大捞一把,要求一次赐给福王四万顷良田。群臣力争,不得以减为两万顷,郑贵妃又代儿子提出以下要求:
一、中州腴土不足,取山东、湖广两地良田,凑足福王宫庄田两万顷。
二、抄没张居正的财产,尚存国库的,全部转拨福王宫所有。
三、从扬州到安徽太平,沿江各种杂税,一律拨归福王宫征收。
四、四川盐井的一部分收益划归福王宫所有。
五、另拨福王宫淮盐一千三百引。
以上五项,严重影响了大明朝的国计民生,及于边防军饷,后果更是严重异常,这就好比皇帝老倌儿自己拿把锄头,辛辛苦苦把朱家江山的地基,挖了一个大窟窿。
而神宗想也不想,一概答应。
好容易办妥,郑贵妃依然不让福王按制度就藩,借口第二年为李太后祝寿,企图再拖一段时间。遭到李太后训斥,而且李太后碰巧没有活到第二年七十大寿就去世了。
大臣们一再催促,神宗和郑贵妃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来拖延,只好让福王离京就藩。
1614年(万历四十二年)2月,朱常洵带着无数金银财宝就藩洛阳,由骡车和挑夫组成的队伍浩浩****,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竟然长达百里。
朱常洵就藩后,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千方百计搜刮钱财,坏事做绝。万历皇帝与大臣赌气,一怒之下长期不理朝政,群臣上的奏章多不理睬,唯独福王的奏章早上送到,下午即复,其要求无所不允。有这样的便利,四方奸佞之徒纷纷趋之若鹜,聚集在朱常洵门下。天启皇帝和后来崇祯皇帝即位后,因这位福王是帝室尊属,所以方方面面,对他尤为礼敬。
崇祯即位,常洵是皇帝的亲叔叔,一切待遇依旧远远高于其他藩王。
福王宫中金银山积,珠宝无算。
朱常洵在洛阳生活了28个年头,醉生梦死,终日在王宫中畅饮美酒,遍**女子,花天酒地,及至人过半百,竟养成一副巨肥型身材,体重高达360斤,整天除了太监搀扶,便如一堆泡耸耸雪白肉山,瘫靠在锦榻上喘气儿,让四个生得乖俊玲珑的宫娥替他捶胳膊捏腿,连走路的功能,也几乎丧失殆尽,却偏偏靠着道士奉上的各色丹药,生生把性功能一如既往地保持得生猛如昔,这就让无数年轻貌美女子,不得不饱受其肆意**。
当此农民军造反猖炽,河南又连年旱蝗大灾,人民易子而食之际,福王不闻不问,仍旧收敛赋税,连基本的赈济样子,都不曾表示一下。
此前农民军数犯洛阳,他不知散财奖励官兵,每日仍以娼优妓乐自娱。地方官员拿他无奈,但因陷藩系封疆官吏重罪,地方官按律当灭全族,故农民军几次来犯,官员们都不得不亲赴火线,督军舍命死守。农民军退后,赏犒俱无,士兵怨气冲天,纷纷言说:“洛阳富比皇宫,神宗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却让我们饿着肚子去和流贼打仗,命死贼手,何其不公!”
此番李自成亲率大军前来,已经占领了洛阳附近的延秋、龙门和洛河南岸的许多村镇,准备攻城。
几名地方文武官员一番紧急商量后,决定联袂前去宫中求见,向福王明白要求,目前唯一拯救洛阳之策,只有请殿下立即打开仓库,拿出银子犒赏将士,拨发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则洛阳必不可守,福王江山必不可保,大家只有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一道既高且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宫与洛阳全城划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进入宫门,便犹如走进了人间天堂,摆放在迎恩殿前汉白玉丹墀上的一只巨大的鎏金铜鼎,鎏金香炉,与活物一样大小的鎏金铜狮子、鎏金仙鹤。还有成片的琉璃瓦金光灿耀。散布于各处的树木,枝叶虬蟠,古意深深。奇花异卉之间,不时可见孔雀舞姿翩跹,绚丽多彩,梅花鹿轻灵跳跃,稍纵即逝。
众官小心翼翼地来到后院寝宫门前,却听得一曲由古筝与琵琶合奏出的古曲《汉宫秋月》,正从门帘缝隙里透射出来,嘈嘈切切,尤显哀怨悲愁,有着一种无可奈何、寂寥凄凉的味儿。
当总管太监掀帘入殿禀报后,出来告知众官:“王爷今日身子不舒爽,不能见客。无论大事小事,请诸位改日再来。”
头戴铁盔,全身披挂的洛阳总兵王绍禹宥于军情危急,忍无可忍,冲总管太监高声怒吼:“改日再来,闯贼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我等有无明日,还只有老天爷知晓哩!”
此声一出,殿内的音乐倏然停了下来。
洛阳知府冯一俊也语带怒气地说:“闯贼已破了永宁,杀了万安王全家。倘若此番洛阳失守,致使福王全家,招致不测,敢问我等臣子,如何上对君父?”
分巡道王胤昌也豁出去了,对着寝宫门帘双膝一屈,重重跪下,昂头大呼:“王爷,大明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
王绍禹也跟着跪下,大声道:“我们是为王爷一家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官绅百姓的死活,前来求见福王殿下的!”
没想到这番举动,反而彻底激怒了福王。
赓即,毕恭毕敬跪在寝宫外玉阶下的几名地方文武官员听到了一声威严的怒喝从门帘里蓦然飞出:“洛阳全城官绅百姓的死活关我逑事!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赏的,用不着尔等瞎操心!闯贼若敢陷藩,朝廷自会拿尔等问罪!”
这一声雷霆之怒,镇得众官瞠目结舌,而且还夹带着与福王的高贵身份极不相配的粗卑字眼。
众官谁也不敢再多一言,只得神情黯然灰头土脸地退出福王宫,转往吕府,央求吕维祺前去面谏福王。
吕老先生深知福王与其父神宗一样嗜财如命,可无奈之下,仍不得不肩负重托,只身入宫。
福王可以将总兵知府一班地方官员拒之门外,厉声呵斥,却不能不对吕老先生表示出最低限度的敬意。这是因为吕维祺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笔者注:公元1420年(永乐十八年),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南京仍设中央各衙门,另铸印信,上加“南京”二字),在洛阳缙绅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洛阳城中除了福王,也就是他了。
吕从南京退休回到洛阳这几年来,平时多在他自己创立的伊洛书院讲授程朱理学,被时人誉为一代大儒,但凡地方上有什么大事,官绅们便会登门向他求教,或请他出面说话。所以他虽然无官无职,却在地方一应重大问题上,比现任官员更能发挥作用。
福王在几个宫娥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两旁及殿外,十几名太监低头垂手而立,等候吩咐。
吕维祺被总管太监带进殿内,行了跪拜礼。
福王看座,赐茶,然后垂问:“先生来见寡人何事?”
吕维祺拱拱手,欠身道:“目前闯贼云集洛阳城外,旦夕破城。城中饥民甚多,军民皆无守城之志,怨言沸腾,多思从贼。官绅束手无策,坐待同归于尽。王爷藩封在此,原期立国万年,倘若不设法守城,洛阳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国,时急势迫,望殿下速作决断!”
福王似乎这时才有些吃惊,喘着气问:“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闯贼也敢来破城?”
“闯贼既敢背叛朝廷,连皇帝也敢反,岂惧亲藩?崇祯八年张献忠、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贼破凤阳,焚皇陵,殿下难道就忘了么?”
“寡人是今上皇叔,闯贼岂敢加害?”
“请恕维祺直言无隐,洛阳城外,已被闯贼大军搅得来天翻地覆。闯贼还派无数奸细潜入洛阳城中,在坊间传开一首七言绝句,有意蛊惑民心,对殿下百般中伤,万般攻击。据说,此诗出自闯贼军师牛金星之手……”
“这帮流贼骂我什么?说给寡人听听。”
“宫殿新修役万民,福王未至中州贫。弦歌高处悲声壮,山水玲珑看属人。”
“福王未至中州贫,哼!”福王冷声一喷,不屑言道,“这福王宫是皇上给我建的,他们骂又怎的?难道还能夺了去?”
“岂止这福王宫,听说闯贼还向百姓声言,要攻破洛阳城,活捉王爷殿下哩。”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刚才被他赶走的一帮地方官员,和眼前的吕老夫子,看似说得痛切心扉,骨子里全都是变着花样来逼他掏钱出血的!
他不由憎恶地斜了吕维祺一眼,说:“地方文武,守土有责。倘若洛阳失守,本藩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班食皇家俸禄的大小官儿,一个也活不成。纵令他们有谁能逃出流贼之手,也难逃国法严惩。先生为洛阳守城事来逼寡人,难道守城护藩之责不在地方文武诸官身上么?先生既是忠臣,为何不去督促地方文武尽心守城,保护本藩?反而来寡人这里喋喋不休?”
吕维祺哪里想到会遭福王如此羞辱,忍无可忍,起立硬声言道:“殿下差也!正是因为洛阳文武无钱无粮,一筹莫展,才公推维祺进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恳请殿下拿出一部分库中金钱,仓中粮食,以保洛阳,保社稷,保朱家天下之安危。殿下若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福王愤然作色道:“近年水旱不断,盗贼如毛,本藩收入大减,可是宫中开销如常,入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请先生休再替那班守土文武说话,替他们开脱罪责。他们失守城池,失陷亲藩,自有大明国法伺候,用不着先生入宫来逼寡人出钱出粮!”说毕,向两个太监示意,将他从王座上搀扶起来,撇下吕老先生,喘着粗气往后宫去了。
吕维祺又吃惊又失望,向着福王巨大的背影紧追两步,又停下脚步,失声叫道:“福王殿下,就算你只为自己和家人作想,也应当打开府库,拿出些钱财来援饷济民呐!若再延迟,恐怕……恐怕就来不及了啊!”
福王犹似耳聋,头也不回,蠕蠕而去。
吕老夫子举眼向天,泪流满面痛呼:“洛阳完矣!”
就在那一刻,吕维祺便暗暗下定决心,就算为福王做个榜样,此番也要与洛阳共存亡,决不逃走!
可是,掌握着洛阳守城大权的王绍禹却萌生出另外的想法。他是生平第一次偕冯一俊、王胤昌等官员进入福王宫,对福王的财物垂涎不已。加之他手下官兵一半以上是被俘和投降过来的李自成旧部,此时见旧主率大军杀来,尽皆暗喜,与城外暗通款曲者,不知已有多少。1月20日这天夜里,连他登城巡视,守城官兵竟然也敢公开和城下流贼相呼打起乡弹,弄出一团和乐闲逸的气氛。那时贼众如蚁,已将洛阳城四面围得来风雨不透。冷冽的月光下,只见李自成、刘宗敏等在数百铁骑簇拥下往来于各道城门,检查攻城前的准备,蹄声沓沓,好不威风!
王绍禹还看见黑压压的步兵携带着云梯,按照白天选好的爬城地点,等候在城壕外的田野上,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掩护爬城的弓弩手和火铳手,则站立在临近城壕的高坡和房脊上,只待一声令下,千百弓弩和火铳,就要对准城头发射。
王绍禹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儿,当即招来自己的几名亲兵头目,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头目们一听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马上分散开去,各回队中布置。
等到城里刚刚响起二更锣声,城外顿时鼓声大作,已经等得着急上火的闯王士兵,立即抬起云梯,向着城墙蜂拥而来。
北门城楼上的王绍禹一个暗号发出,他手下的官兵立即反戈一击,向着其余守城官兵砍杀起来。杀的杀人、放的放火,还有的冲下城去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闯军进城。闯军一拥而入,喊杀连天,全城顿时大乱。
与此同时,王绍禹的另外一支亲兵,已经涌下城墙,犹如潮水般向着福王宫冲去。此时躲在宫中的朱常洵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有心想要弃了王宫逃出城去,又实在舍不下这份庞大家业和他满仓金玉珠宝还有粮食,还有那些妻妾美婢。听得宫墙外杀声汹涌,福王一筹莫展,对着簇拥在身边的一大群宫嫔太监,泪流不止。想到眼前的高台曲池、如花美人、金珠宝玉,眨眼之间便会成了闯贼的物儿,自是掏心挖肝地疼痛。
这时猛然听得城中各处喊杀如雷,处处火光冲腾而起,福王惊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让人扶着,大熊般挪来挪去,不知如何是好。
便见几名太监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个面无人色,大叫道:“城破了,城破了!王爷快些逃命!”
偌大福王宫顿时变成个被点着火的马蜂窝,各色人等尽皆号泣奔走,谁也顾不得谁。
熟睡中的世子朱由崧被嘈杂声蓦地惊醒,慌得光着身子,仅穿一条裤衩便逃出了后宫门。恰逢一群难民蓬头跣足涌来,将他卷在人群中,居然就这般让他逃出城去,后来辗转到了南京,被明臣迎立为南明朝“弘光皇帝”,又演绎出一段轰轰烈烈、惨惨凄凄的故事来。
紧跟着宫外又传来消息,说闯贼已经控制住了洛阳城的各道城门,现在他们即便是想逃,也没路可逃了。
福王这下算是彻底吓坏了,再也顾不上可惜他的钱财,慌不迭喊叫着,命太监从库房中搬出几口沉甸甸大箱子,将宫中尚存的太监和侍卫召集起来,叫道︰“大家听了,本王平日待你等不薄,现如今闯贼已经入城,本王只能指望你们了。只要你们替本王挡住贼人,不让他们入宫,本王先赏你们每人纹银百两。但凡杀一贼者,再加赏纹银50两!”
虽说福王开出的赏格着实诱人,但谁都清楚,这银子很容易便揣进了兜里,可花钱的命,恐怕再也没有了。
看着院中死气沉沉的侍卫和太监们,福王又气又急,不由得指着总管太监恨声骂道:“你们都是本王养的狗,平日在本王的庇护下,你们在洛阳城里无不作威作福,现在倒好。大难临头了,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却一个个都成了软柿子!”
总管太监苦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背后的这些吓得缩头缩脑的手下侍卫们,挥挥手说:“都听到了吗?我们跟着王爷也享了不少年的福了,现在大难降临,也是诸位该为王爷尽忠的时候了!至于赏银,我是不在乎的,既然王爷赏了,你们也都拿了吧!都抄家伙登墙御守吧!能坚持多长时间,就坚持多长时间好了!”
事到如今,这帮侍卫太监们也都明白只能这样了。不管怎么说,福王虽然吝啬,但是对于他们倒还算是不错的。这一次贼军破城,也是他们命不好,该尽的人事还是应当尽的。于是这些侍卫们乱哄哄的领了赏银之后,各自都抓起了兵器,在侍卫头目的吆喝指挥下,纷纷登上王宫院墙,作出抵抗架势。
这当儿总管太监则将福王搀到一旁说:“不瞒王爷,这王宫实在是守不住的了。既然事到如今,王爷最好还是早做其他打算!趁着这会儿城中还没有被贼人全部控制,还是赶快离开王宫,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为上,随后再寻机会潜出城去!奴才好歹跟着王爷十多年了,王爷待我不薄,愿意拼死护着王爷逃到西安,投奔秦王殿下!即便不成,奴才也一定会在王爷面前尽忠的!”
听着喊杀声越来越近,贼军分明已经进了王宫,福王也真是顾不得什么家财了,神色黯然的哀叹了一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宫中还有世子和王妃,我这一走,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总管太监叹息一声:“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人多的话王爷定然难以走脱,只能让世子和王妃们自求多福了!王爷还是快快换衣服吧!再晚就真的什么都来不及了!而且这事儿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否则的话,侍卫们便不会拼死抵抗贼军了!”
福王听罢,只能含泪认命,下令嫔妃们各回宫中,一旦贼人攻入王宫,就自行了断,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贼人手中受辱!众嫔妃虽然吓得要死,但是事到如今,也都没有一点办法,只得哭哭啼啼回到各自宫中,做最后牺牲的准备去了。
一时间王宫四处哭声大作,乱得来一塌糊涂。
眼看着嫔妃们四下散去,福王半分也不敢耽搁了。他让总管太监挑出几个忠心侍卫,每人都换上一身粗布衣服,侍卫们也都将刀剑用布裹好背在身上。
总管太监搀着分明突然变得轻便了许多的福王,贴着宫墙来到一道侧门前。太监将门打开,伸头往外看了看,然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福王宫……
这时便听得四处喊杀声大作,人濒死时的惨叫声、哭泣声、怒骂声,响彻了整个宫苑。
天亮后,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文武大员,沿着铺满死尸的大街,来到福王宫大门前下马,然后缓步走进福王宫大门端礼门。顺着一条宽阔的石铺御道,他们过了端礼门和午门,便看见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巍然耸立着富丽堂皇的迎恩殿。迎恩殿是福王宫的主殿,十分雄伟,黄色的琉璃瓦在朝阳之下闪耀着夺目的金色光芒。殿里正中位置设一朱红檀木描金镂花王座,上铺黄缎座褥。前檐斗拱飞檐,彩绘绚丽,挺立着四根一人抱不住的朱漆柱子。门前蹲着两只鎏金铜狮子的迎恩殿正门与汉白玉石阶之间,展露开一大片平台,俗称丹墀。磨光的青石铺地,丹墀左右两侧安放着巨大的鎏金铜鼎、鎏金香炉,看上去振翅欲飞的鎏金仙鹤,满眼金光闪闪,富丽堂皇。丹墀三面都围着汉白玉栏板,云龙柱头,雕刻精美。在午门和迎恩殿之间,并排匍匐着三座白玉雕栏拱桥,宫中称之为洪福桥。修建福王宫时,特地从洛阳城西引来一股清清亮亮的涧河水,活蹦乱跳地流入宫中,从洪福桥下穿过,给偌大宫院,增添了一股鲜活灵气。
逃到附近迎恩寺的福王运气不好,躲到天亮,便被农民军搜了出来,将他手脚用绳子拴了,用一根长长的木杠穿起来,八名壮汉像乡下人抬肥猪一样,声震天地地喊着号子,穿街过巷,把他抬到了已经住进福王宫里的李自成跟前。
在迎恩殿前吕维祺与福王再次相见了。
维祺见了福王,伏地大呼:“福王殿下,纲常至重,不过一死耳,万毋屈膝于贼啊!”
福王瞠目不语。
落入闯军之手的吕维祺非但自己不降,碰见同样做了俘虏的福王,竟然还敢当着高踞于丹墀之上的李自成与手下一大帮文臣武将的面,昂头挺胸、声嘶力竭地鼓动福王维护自身形象,绝不向闯贼屈服。
吕老夫子态度如此死硬,就怨不得李自成将他什么理学大师、河洛人望的崇高名头陡地抛到一边,动了杀机,喝令侍卫强行按吕维祺跪下说话,吕不屈,死于乱刀之下。
放着眼前宁死连脖子都决不低一下,为朱氏大明王朝倒在血泊中的前尚书吕老夫子不学,福王决心把熊包做到底。他十分艰难地趴在地上,向着李自成笨拙地叩开了头,把一个宽大脑门,磕得青红紫绿,哀乞饶命。膝盖已经支撑不住福王巨大沉重的身躯,没磕几个头,只见他身子一歪,瘫倒在地。
接下来,李自成喝令将总管太监等几名太监侍卫全砍了,唯独留下一个福王。留下福王,绝非李自成发了善心,而是因为福王那一身白花花、闪咚咚的肥肉,引起了他的高度关切,并对此情有独钟起来。
李自成对文臣武将们愤然说:“朱家做了二百多年皇帝,不过是贪取天下百姓之财,养他一姓男女。你们看看这福王宫,修得来何等的豪华崇丽,宫中府库又是何等充盈,声色犬马又是何等奢侈,养得这朱家杂种是何等的大腹便便、脑满肠肥!我等兄弟拉起队伍,辛苦半生,不就是为了向他这样的人索债讨命么!我闻鹿肉大补而燥火,人肉大补而清火。鹿肉与人肉炖它一大锅,来它一个福禄(鹿)宴,奉飨诸兄。一来可为天下百姓出口恶气,二来借他这身白膘肉,祝诸兄福禄同归!”
可怜朱常洵天皇贵胄,一世天骄,就因了李自成突然想到的这样一个新鲜诡异的主意,竟与梅花鹿共命,变成了胜利者口中的一道荤菜。
李自成的一个念头,立即成为老营伙头军们的具体行动。大家欢呼雀跃,持刀上前,将福王剥笋子般顷刻之间剥了个精光,然后抬到洪福桥下的御河中,轻刮细刨。先把福王身上毛发尽数刮除干净,再捏住福王鼻子,用宫中消防用的竹制水枪戳进福王口中,强行用生菜油灌肠排净秽物,最后再以白酒灌肠除去秽味,穷尽手段,将福王里里外外,打整得白白生生、干干净净。
此时的福王,只剩下嚎哭求饶的份。
另一厢,李自成的御林军头目张鼐和李双喜跑到御花园里,张弓搭箭,顷刻间射死几只梅花鹿,扛到御河边,交伙头军比照着福王模样,收拾干净。
迎恩殿前的巨大铜鼎,被兵卒们吼着有力的号子,用滚木挪移到丹墀下面的空地上,涮洗干净,临时充做了“千人锅”。在一团欢笑嬉闹声中,伙头军们把已经打整得白生生、泡酥酥的福王高高举起,扔进已经盛满清水的铜鼎之中。
同时被投入鼎中的,还有那几只和福王比起来,体型实在显得婀娜多姿、娇小玲珑的梅花鹿。
熊熊大火很快便燃烧起来,大大小小玲珑精美,用珍稀香木制成的宫廷家具,接连被抬到丹墀下面砸碎、辟开,塞入铜鼎之下,发出“吡吡剥剥”的声响,化为一团大火,枭枭清烟。铜鼎内,撒满姜、葱、蒜、桂皮、花椒、盐巴,以及无数高汤炖煮用料。御厨之中,无所不有,一时片刻,偌大庭院上,便闻得奇香扑鼻,令人垂涎。
最让高坐在福安殿前丹墀之上的李自成等文武官员和犹如一簇簇黑木耳般挤坐在汉白玉栏杆上的将卒们心花怒放、大呼小叫的景象是:巨鼎之中,除去几只剥皮去角的梅花鹿以外,还有光着脑袋和身子的福王,像一头白极熊般在清汤中游动扑腾,时而蹿上水面,时而沉入水底,边嚎边叫。福王刚刚抓住一只浮起的梅花鹿喘息,围在铜鼎四周的伙头军们立刻用长矛戳刺其胳膊,使他不得不惨叫着放开手,重新在逐渐变热、变烫的汤水中浮沉乱蹿,汤水中也随之洇染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色梅花。众人笑看福王在汤水佐料间上下翻滚扑腾,肥肉与鹿肉齐飞,汤水共香料一色。
一两个时辰过后,煮得软烂慈糯、香味扑鼻的福王朱常洵,以及几只梅花鹿,被伙头军捞了出来,在汉白玉石阶上剁成块块,砍成坨坨,盛入精美的宫廷餐具,成为一道美味佳肴,端上了丹墀上的几案。
李自成等蘸以佐料,伴着从府库里取来的宫廷玉液酒,福王与梅花鹿在胜利者的欢声笑语中,被众位英雄好汉五抢六夺,分而食之,很快便一扫而光。
朱常洵让自己白白胖胖,重达360斤的肥美巨大躯体,变成了李自成等人口中的一道上等佳肴“福禄(鹿)宴”,并因身体力行,创下这道普通人万难享用之美食的特殊贡献,而“名垂青史”。
李自成在福王宫住了一个多月,洛阳城的老百姓看见,每天都有大队的骡马和驴子将闯军从福王宫和缙绅们家中抄没的财物和粮食往伏牛山中运送。李自成发现,福王宫就犹如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一排排的仓库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还有两间大屋子装满铜钱,因为年久,很多钱串儿都已糟朽,一动就散落一地。
除了金银珠宝,粮食更多,大都用围席围着,没有足够的麻袋就没法运走。所以21日下午,闯军就开始在全城收集麻袋等盛粮之物。担心洛阳城里的麻袋不够,又差人去新安、偃师和附近各集镇和山寨去尽量收集。
负责搬运福王宫财产的李双喜找来一百多个木匠,日夜赶工做木箱。每个木箱装40锭元宝,每锭重50两,每箱可装2000两白银,折合125斤,连皮130斤重,便于用骡马驮运,用二人抬着走山路也方便。其余散碎银子、珠宝、铜钱等,也用这种木箱装运。另做了一种比这小一半的箱子,专门装金锭。
李双喜向李自成报告,单是福王宫中的粮食,便足够20万人—年的消耗。金银珠宝和各种财物,还没有计算在内。
2月下旬,李自成突然接到十万火急塘报,得知张献忠在四川石柱境内,一战杀败了总兵猛如虎,毫无阻拦地从奉节境内出川,杨嗣昌率领大军在后边尾追。不料张献忠竟在2月4日夜间袭破襄阳,杀了襄阳王朱翊铭,抄了杨嗣昌的老窝,逼得杨嗣昌在沙市服毒自尽。
得知张献忠的动向,李自成既喜又忧,喜的是张献忠把动静弄得越大,吸引的官军兵马越多,自己这一厢的压力自然就会小了许多;可担忧的是张献忠一旦势大,今后必将成为自己争夺天下最为强劲的对手。
趁崇祯皇帝手忙脚乱之际,李自成抓住这一难得的大好战机,立即下令全军兵发开封,力争在最短时间里,把自己的地盘尽量做大,把自己的队伍尽量做强。
撤离洛阳时,李自成下令打开福王宫大门,让老百姓进宫自由抢掠,抢不走动不了的,就砸它个稀巴烂。末了,又效仿项羽烧阿房宫的壮举,一把火将金碧辉煌,占据洛阳城三分之一地面的福王宫,烧了个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