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战士平时具备中国人所有的美德: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可为了当一个打仗送死的突击队员,吹起自己来,奶奶的,一个比一个脸皮厚!”“铁锤团”伞营长狄国平一开口就把我逗笑了,“明明是个独子,却骗我说他家有兄弟三四个;明明是妹妹来信,他却敢把署名的‘妹’子改成‘弟’字;有的把好不容易买到的‘大重九’、云烟,整条整条地拿来向我‘行贿’,啧啧!你瞧他胆子多大!还有的为了表明自己比别人家庭拖累少,居然在夺标大会上说出这样不害臊的话:‘我妈比你妈要年轻多啦’……嗐!”
狄国平说话的时候抖着眉毛,皱着鼻子,面颊上的两块疙瘩肉一起颤动,样子有点大大咧咧,面部表情滑稽而生动,听说也是个火爆性子,他手下的兵个个对他敬若神明,又爱又怕。他原是集团军炮兵处一名参谋,妻子瘫痪在几千里外的江苏溧阳已经六年多,父母重病在身,本已经联系好转业了,可临战前夕,却缠死磨活地上了战场,当上了收复某高地的主攻营营长。
狄国平的夺魁意思很强烈,他在部队熬了这么十几年,临转业了,若能以“县团级”回去,别说地方上会另眼看待,就是遇上哪个老熟人了,他会夸一声:“唔,狄国平,干得不错呀!”
狄国平当然也希望能立功,而且要立就立最高一级的一等功!能当上个“战斗英雄”更好。军人嘛,荣誉思想总是难免,不能光白唱“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等作战回去,胸前配带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卧床不起的妻子见了说不定病会好一半呢!
更主要的是,狄国平是个不折不扣的热血男儿,典型的中国军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些悲壮慷慨并千古流传的诗句无时无刻不在深深激励着他身上本来就沸腾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亢奋的基因。何况他狄国平受党培养教育多年,在军队的大熔炉里千锤百炼,就看是不是块好钢了!一个军人,没打过真正的仗,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这不,总算逮住机会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通信员!”他刚给我说完,就冷不防地扭过头来直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到!”
“去,把九班长李喜章叫来。快些!”
“是!”
五分钟后,李喜章进来了。他规规矩矩向营长敬了礼,又对我敬礼。
“李喜章,请坐。”狄国平使劲儿拍拍部下的肩头,又把小伙子一下子按到他坐的椅子上,自己却一屁股蹦上了床,“记者想了解了解你的情况。”
李喜章双手放在膝盖上,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连忙说:“是这样,我听狄营长说你为了当火线突击队员很下功夫……”
“很善于动脑筋!“狄国平打断了我的话,向我挥挥手,示意我继续提问,自己却把脸扭向窗外,自顾自抽着纸烟。我向小伙子递去一杯热茶,打开了笔记本。
李喜章个子不高,面色黝黑,是个一站进队伍里你再也分辨不清的普通极了的战士。他说他刚过二十一岁,甘肃庆阳人。听完我又一次提问后,李喜章低头想了好一阵儿,有些紧张地溜了营长一眼,这才向我点点头,一口气说开了。他说话快,声音又小:
“营长,我就全说了噢。你看哪些地方说的不对,就只管批评。”
来到老山战场,我当然明白这“火线突击队员“是个什么角色。
部队是轮战的,谁也别想活着回去,说不怕死,那是假的,但平时养兵,战时流血牺牲,总是军人的天职。真该去死就得去!我们红军师提了个口号:“奉献我青春,强盛我中华。”我李喜章奉献什么?就是要冲上第一线,到战场上去杀敌立功,营长就经常喊叫我们:“要立功就得上战场去,要上去就不要怕死,死了就死了!”
“不对!”狄国平突然扭过头来,使劲瞪了他一眼,:“我说还要争取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你往下说!”
能不能活着回来,在争当火线突击队员夺标大会上,我已经顾不上想了。我不但要当突击队员,还要当突击尖刀班班长!
那天,连里召开夺标大会,“巴顿将军”,哦!对不起,就是赵副师长也驾到,和我们团袁政委他们坐到一起,看我们谁有本事把这个标夺到手。
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上了夺标台子。我坐在台下,心里一个劲儿地琢磨开了。就是我们营长说的:动开了脑筋。
我心想,嘿,别说争尖刀班长了,就是能当个突击队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确实需要一番斗智斗勇的功夫。我们全连九个班,只有两个尖刀班,谁肯轻易主动放弃呢?全连一百五十六个人,只有三十多个突击队员名额,谁愿被刷掉而成为终身遗憾呢?说真的,审定突击队员名单那几天,我们都比上战场还紧张,每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为自己找当突击队员的理由。我当然也有我的绝招了。第一,我的军事技能拔尖,每次参加比武,从来没空手回来过;第二,在班长中,提拔最慢因而资历最老,那八个班长都在我手下当过兵,在我面前,他们敢和我争吗?就连排长也曾是我班里的战士,只不过上了两年步校,毕业回来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他一定会在支委会上提我;第三,我家庭无牵挂,恋爱了几年的对象参战前吹了灯,咱‘光荣’了,也决不会连累别人;第四,我家里虽欠了一千多元债,但还有我正在上大学的弟弟,他毕业了就可以替我去还清欠债兼照顾二老双亲;第五,我是党支部组织委员,有权参加支委会,别说能自己投自己的票,就是我坐在那一言不发,谁也不会说不让我参加;第六条,这可是最主要的,干部们给我许过愿。那次是阵地防御时,我要求上第一线但连里不批,说是要等收复失地、反击进攻时一定优先照顾。我想他们不敢说话不算数的。
不等那个嘴角吐白沫子的八班长周旭阳说完,我就吼了一声蹦上了台子,一口气把我这六条理由倒了出来,台下照例一片掌声。我擦了把汗水,发现“巴顿将军”正和袁政委交头接耳地指着我笑呢!
夺标会回来,我又按自己早已看好的几步棋开始行动。第一步,我当时还担任着连给养员。我就想党支部递交了辞职报告,万一他们不批准,我就给他们来个无限期罢工,全连谁也别想吃饭——当然,这只是威胁而已。第二步,请战书、决心书、血书一齐上,充分陈述理由,而且一式五份,让每个连干部人手一册。这两步棋走完,加上夺标会上算这三步棋,我只管等反应了!
果然,第二天反应就来了,这天晚饭后,连里通知召开支委会,我想关键时刻终于到了,便兴冲冲地闯进连部帐篷。没想到刚一进门,我就被连长和指导员劈头盖脑地臭骂了一顿:什么打乱了支部计划呀,搞乱了全连思想呀,什么组织纪律性差呀……能扣的帽子全给我扣上了!再看看其他几个支委,他们也为争那送死的差事全挨了剋,一个个可怜巴巴地耸拉着脑袋,别说提我说情了,现在连个屁也不敢放!我顿时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实在憋不住了,就忍不住气呼呼地顶了一句:
“难道一个党员向你们要个送死的差事都不给吗?”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往外涌。谁知这一下连长火气更大了,他对着我大吼一声:“混蛋!你哭什么?共产党员就是去死,也要听从组织安排!”
“连长说得对!共产党员就是去死,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狄国平瞪着眼珠又插了一句“我当营长,能把兄弟们带上去,就要力争把他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来,谁背后没有父母兄妹一大堆人啊!你再往下说!”
是,营长。这就是共产党员啊,死也不能自由自在地死,也要听从组织的安排。我噙着眼泪对连长和指导员说:“我要说的战书里都有。我相信组织会正确安排我的。但是,有一点我要说清楚:哪怕开除我的党籍,撤销我的职务,只要我还有战士的称号,我就一定要上去!你们给我许的愿,如果不能实现,那就是欺骗!”说完,就哭着跑出了连部。以后那几天,我确实再也没找过连长和指导员。我在默默期待着那象征责任和信任的尖刀班长得桂冠,会如愿以偿地降临在我的头上……
狄国平嘴角咧开了,他叼着烟,满意地注视着李喜章,突然手一指:“喝口水,歇歇再说。”
谢谢,营长,我不渴。几天以后,连队召开军人大会,公布突击队员名单,我万分紧张地坐在台下,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突然,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听到了让我担任突击队左翼尖刀班班长的命令,我激动得差点晕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眼泪热乎乎地顺着面颊往下流。我奇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讨厌的眼泪呀?散会后,我们四十多名被选中的同志流着泪互相拥抱跳跃,那些没选上的则流着泪围着干部们吵架。连长、指导员也流着泪不停地劝说解释。
“数你这小子会动脑筋!”狄国平高兴地哈哈大笑,“抓紧时间,不要罗里罗嗦的。”
是,营长。当时,那八个班长全傻了眼,等回过神来,又围住了我,死缠硬磨地又要我的班里当突击队员,一个个哀求我替他们给连里说情。六班长苏长生一缠就是两天两夜,不答应就坐在我**不走,满脸泪水,可怜极了。我心一软,就答应请示连里让他来当我的一个战斗小组长,苏长生竟高兴地一蹦儿一尺高,狠狠抱住我的脑袋往脸上亲了一口,嗬,那家伙的毛胡子好扎人啊!他疯颠颠乐悠悠地跑回去,喜眉乐眼地翻箱倒柜,把准备寄回家的四十元钱倾囊而出,全请了客!更可笑的是附近有个连队的几个甘肃老乡,一听说我当了“尖刀班长”,不管认识不,都跑来看我,感谢我为家乡争到了光荣。以后这“家乡”的外延又逐渐扩大,连宁夏的、青海的,甚至还有一名新疆叫什么阿克苏的,也混进来同我认起老乡来了!当然,真正的甘肃老乡还就是那五个人。战斗打响前的一个晚上,他们来为我李喜章壮行。尽管连队严厉规定不许喝酒,可这五个老乡却硬拉着我钻进山脚下一个空帐篷里,大家席地团团而坐。五个老乡都斟满酒,举得高高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你争得了‘尖刀班’班长,为我们同乡中的幸运者干杯!”三杯酒下肚,他们红朴朴的脸上放着光,都喊:“甘肃人光荣啊!老乡光荣啊!”他们红着眼把一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又一个接一个地点着烟,同时向我敬上,还问,家里还有什么事儿要交代的?万一你‘光荣’了,我们一定会像亲儿子一样照顾你父母的……我说,我一定要活着回来,绝不给家乡人民丢脸!月亮升上中天了,我们几个才红着眼睛走出了帐篷。这时,面对黑黝黝的峡谷和头顶上的明月,我心里充满一种异常悲壮的感觉,什么死不死的,我全不去想它了!我只是想,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上了战场,就要和别的兵不一样了!
李喜章说完走了。狄国平冲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扭回头向我喝到:“瞧,好兵!好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