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把儿子、孙子的苦都吃尽了”(1 / 1)

中国魂 尹西农 1695 字 4个月前

“猫耳洞”这个时髦名词现在早已风靡全国,然而你在全世界任何辞典上都查不到它的解释。

战争会发明许多新玩艺儿。

严格地说,猫耳洞是一种外型酷似的猫耳朵的尖拱形波纹钢筑构的工事,其宽度分为一米二、一米五和一米七,里面可睡一至三人,对防御越军的炮火极为有效。“我们红军师一线的战友们全是猫耳洞的干活。”小谭一开玩笑,模样调皮极了。

小谭是非某前沿阵地的一位普通的战士,刚满十八岁。我钻进他的猫耳洞时,他刚下哨回来,正优哉游哉地抱着把吉他大唱“大篷车”呢!见来了客人,小伙子忙扔下吉他,两腿跪在窄窄的床铺上,伸手在洞壁上**了一气,不知揿了哪个机关,五个小电珠缀成的“五星壁灯”同时亮了起来,由于电压不稳,一闪一闪地像五颗小星星在调皮地眨眼睛。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褥子,又潮又湿,心里不禁隐隐作痛。我关切地问:“这褥子不能拿出去晒晒吗?”

“晒呢,天天晒。”小谭双手一摊,歪着脑袋望着我长叹了一口气,“可晚上一铺又不行了,唉——”

来猫耳洞之前,我就从报纸上得知战士们的艰辛!前沿阵地上,没有节假日,常常无法洗脸、刷牙。衣服馊了,皮肤沤烂了。即便没有战事,也要整天在极度的劳累中的度过。老山战区,忽儿暴雨,忽儿骄阳,温度平均摄氏四十度以上。我们这些年轻娃娃们只好蹲在狭小憋闷的猫耳洞里,忍受着热气蒸烤、蚂蟥袭击、蚊虫叮咬和没膝泥的浸泡。洞外敌人尸体的腐臭气,洞内各种难闻的怪味,让吃饭睡觉都蹲在猫耳洞里的任何人都难以忍受。长期的雨淋汗浸,使许多战士的衣服已全部腐烂发酸——连珍藏的彩照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好每天身着一件纸裤衩。而这样的生活又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呆就是一年两年啊……

“我看过魏巍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小谭有个圆圆的鼻子,他笑嘻嘻地说,“那里讲了三个故事,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在石洞里吃炒面就雪的事儿了。我这才算深深理解了他们。我们能和老前辈一样尝尝战争的苦味儿,也是一种幸福嘛!”他鼓圆圆腮帮子,双手围了一个大拢圈,向我比划着说:

“你来老山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三个老鼠一麻袋,五个蚊子一盘菜。’奶奶的,这儿的老鼠怎么养得这么肥啊!害得我们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找些剩饭剩菜装进罐头盒里,摆在洞口外面‘请客’……不然这些哥儿们天天晚上在你针头被子上乱窜!”

他说,有一次他们班里的小宋睡着了,竟叫老鼠在前额上啃掉了一大块皮!小郭叫老鼠咬掉了半个脚趾头!还有许多次,老鼠成群结队地乱窜一气,其中有几位拉响了手榴弹……

我大吃一惊:“老鼠还能拉响手榴弹?”

“没想到吧?”小谭眨眨顽皮的眼睛笑了。“谁不怕越南特工偷袭啊!我们每天晚上把手榴弹盖儿旋开,临睡前就一排排地堆放在洞口。没想到这些哥儿们爱牙齿咬着手榴弹里面的拉火绳玩,‘嗖’的一下就往洞子里窜,‘轰’的一声就炸响啦!”

“没伤人吧?”

“人倒没伤,可吓得于够呛。”闪闪烁烁的手电珠灯光下,我才看清小谭长着一张嫩乎乎的娃娃脸,嘴角上爬着细细的茸毛,还真是个大孩子呢!可他在这座孤山上坚守了整整一年多了,至今没下过山。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啊,这么艰苦寂寞而单调枯燥的生活,他又是怎么一分一秒地熬过来的呢?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三日到七月二十六日,一场九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泼向整个老山战区。暴雨从亚热带丛林的草丛、沟壑山川中聚积,洪水在积聚中奔腾咆哮,夹带着巨大的泥块沙石,漫过道路,扑向通信线路,扑向前沿阵地、战壕、工事、猫耳洞……武器弹药抢出来了,可衣服物品全冲光了!那时候整整三天断粮,迫使战士们没膝的泥水中,只身穿短裤挨饿受冻,但每人胸前那杆钢枪,却握得紧紧的。至今说起这场洪水,小谭还直后怕——

“我觉得比同小鬼子打一年的仗还厉害。”他吐了吐舌头,“不过越军那面更够呛,他们的工事还不如我们的呢!听说那场洪水,一次就冲走越军三百多人。可我们红军师的一个也没伤。这多亏节骨眼上,上级一声令下,所有一线干部战士全从猫耳洞脸盆伸出去,眨眼间就是满满一盆水……我们的洞子冲垮了,工事冲踏了,我们简直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啦。后来雨停了,身上不冷了可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我真想家了,一个人抱着偷偷地哭……正在这时候,我们的师团首长全背着干粮上来了,师长、政委、副政委、主任……,张副师长为送干粮差点儿叫泥石流冲走!我那天接过傅参谋长背上来的饼干和罐头,搂着首长就放声大哭,我们的师参谋长头发都白了,儿子也在我们的师参谋长头发都白了,儿子也在我们师第一线,比我还小……哭着哭着,我觉得是爸爸妈妈来心疼我来了。”

“别看这儿下雨那么凶,可平时绝大部分时间是太阳火辣辣地干晒,根本送不上来水。”沉默了一会儿,小谭又说,“阵地下面有个水源,离这儿来回四里,每天下去背水,要经过一里多路的暴露地段。越军观察哨肉眼能看到这里,一见路上有人,就放冷枪冷炮。我们只好火力掩护着出动四人去背,水背回来比油还珍贵呢!根本不准洗脸刷牙。晚上临睡前把毛巾晾到外面的石头上,让受上一夜潮,早上拿来乱擦一把,不瞒你说,除了下雨,我一年没洗过澡啦。”

原来下雨天也成了一种享受:战士们欢呼着光着身子站在猫耳洞外,尽情地让雨水淋着,同时,取出所有的脸盆、压缩干粮筒、钢盔,甚至炮弹壳,来接雨水,然后用一大块结实的塑料布兜起来,挂在洞口。平时越军炮火打得紧,无法下山去背水,就用这积攒的雨水煮‘方便面’,中午煮完了,晚上继续煮,直到面汤糊得实在煮不动了,才留下放到第二天早上当稀饭喝。他们还写了这么一首诗抒**怀:“泥当床,洞作房,茫茫大雾挂蚊帐。暴雨好比巧媳妇,天天为我洗军装。”

猫耳洞的战士最怕的是害烂裆病,这病一直害到红军师团长、政委一级。那是由于长期的霉烂感染造成的,整个下身溃烂流脓,奇疼刺痒,又蜇又难受。许多人站岗只好穿个纸裤头。也许,这就是老魏提到的“前线打的是**仗”的真实写照吧。就在战士们最艰苦的时候,红军师医院的领导带着火线女子救护队上来了。可年轻的战士们谁也不好意思让她们治。“你们就全当我们是亲姐姐好吗?”于是大家红着脸儿,让大姐姐们仔细地去脓消毒,敷药,又轻轻地包扎……姐姐们和弟弟们全哭了!

我饱含泪水记下了这一件件真实朴素的故事。注视着面前还带着稚气的小战士,辛酸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见我掉了泪,小谭却逗起我来了,“哎,你想不想认识一下我的娜娜小姐呀?”

“什么娜娜小姐?”我丈二和尚摸被着头脑。

“走,我给你俩介绍一下,不过她正在午睡。”他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领我朝里面走去,边走边打开了手电筒,原来这个猫耳洞里面紧连着一个小天然石洞,走到洞前,小谭转身叮嘱我:“你可别怕,我们娜娜小姐脾气可温柔呢!”说着,便用手电筒朝里面照去。

我抬眼一望,顿时吓得毛骨悚然。什么“娜娜小姐”!原来竟是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像层层磨盘一样盘放在那里。小谭一步迈过去,甩手电把蟒蛇的颈部仔细照照,嘴里喃喃地说:“贪睡的小娜娜,太没礼貌了,你没看客人来了吗?”等他猫腰钻出来时,我早就吓得跑到猫耳洞外去了……

小谭第一次在洞里发现这条巨蟒时,也确实吓坏了,他刚准备开枪打死它,身旁一位军医劝阻说:“别打,蛇能吃老鼠,还能吞蚊子,只要你不伤害它,它绝不会像越军一样打第一枪。”

时间长了,小谭渐渐同这条蟒蛇熟悉起来,任它在洞里游来窜去,只要轻轻一吹口哨,这条巨蟒居然会伸颈、昂首,悠然滴来回摆动,也许孤寂得可怕吧,我们的小战士不禁喜欢起这条蟒蛇来,于是他为它起了个洋气而又别致的外国名字:娜娜。

临别时,小谭叮嘱我别碰着了脑壳,他小心翼翼地送我出了猫耳洞,又很有信心地说,他打算用那把吉他来训练“娜娜”小姐,让它争取学会跳迪斯科!

离开这座可敬可爱的小小猫耳洞,一路上,我思绪起伏,感慨万千。是啊,这就是我们的红军师战士,这就是我们的新一代!

“我们可是把儿子、孙子的苦都吃尽了!”天真活泼的小谭那笑嘻嘻的声音还在我耳际回响。哦,同小谭一样大的同龄人们,对比你们又有什么感受呢?

从猫耳洞回来,我立即去炮兵团找那位强烈吸引我的权耕来。到团部一打听,才知他刚刚随红军师英模代表团去内地作报告。我失望之余,为他安然无恙感到宽慰。见到猫耳洞的战士,就如同见到了权耕来。

我为你和猫耳洞的所有战士们感到无比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