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1 / 1)

董慧作为一名职业的情报人员,长年默默无闻的生活在群魔乱舞的孤岛上海,在日伪敌特的眼皮底下为党保存着情报活动经费,接收并传送来自四面八方的重要情报,而且近五年以来没有出过一点差错,是何等的不易啊!在我党的情报史上算不.上是奇迹,但她也是值得大书一笔的情报战线上的功臣卫

董慧作为一位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女性革命家,长年不能和战友团聚,过那种她非常热爱并为之留恋的延安式的集体生活。相反,她天天在上海道亨银行分行中过着单调的独身职员生活,和各种面孔的人打交道,而且一干就是长长的五年,那种孤独感,也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董慧作为一位名门闺秀―而且已经年近二十六岁了,她表面上过着十分平静的独身生活,可来自家庭,来自社会,来自传统的伦理道德的压力也是相当大的。是啊,当生养自己的父母询间起自己的婚事,该作如何回答呢?当某些不同身价的异性青年向她发起爱情的攻势,该如何拒之门外呢?当她听到身边的同事在悄悄私议有关她的私人生活―要知道这恰恰是市民阶层爱淡论的话题,又该如何充耳不闻、处之泰然呢?……话又说回来,就是她做出孤傲自赏、超凡脱俗的样子,她的情感之湖一天也不曾平静过!

说得更确切一些,董慧的心湖中泛起的情感波斓,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不曾平静过。她承受着年龄的增大,和潘汉年分离的时间越长,其思念潘汉年的爱心就越炽烈。每每当她听到同志们私下和她谈起潘汉年的传奇式的故事,她的心底深处总是会泛起一种无比幸福的味道。有时,这种只有她自己才能品味得出的幸福感,会在她的情感最深处保留很长的时间,并成为她伴月失眠,追索幸福的内容。

董慧痴爱着心中的英雄潘汉年。一年来,她承受着任何陷入情网中的女性所无法承受的精神折磨,那就是用自己无私的情感去关心许玉文,用自己节省下来的薪水去接济许玉文。然而,许玉文对她的回报又是什么呢?都是对潘汉年的怨恨和赞扬。无论许玉文的动机是什么,董慧听了以后内心情感却是相当矛盾和异常痛苦的。许玉文怨恨潘汉年把她丢在上海,常年也不来看看她,这是一个作为妻子应有的正当要求。可是董慧听后的本能反应却是:许玉文太不理解潘汉年了,真想为潘汉年答辩几句,以示对心中所钟情的英雄的爱心。当她再一想自己和许玉文的身份,遂又做出姑妄听之的样儿,笑笑了之―而这笑笑的背后却藏匿着唯有董慧才能体味得出的痛苦;许玉文就像是任何怨恨丈夫的女人那样,在女人面前是一定要说自己丈夫的好话的。因此,她也免不了对董慧说几句潘汉年的好话,甚至还对董慧讲潘汉年在上海、在中央苏区的故事。这时,董慧的心里更不是个滋味。方面,她本能地不希望许玉文说潘汉年的好话;另一方面,她为了更全面地了解潘汉年―或者说把她心中的英雄塑得更加完美无缺,她又希望许玉文一一乃至于潘家的老姨娘张云庆能够多给她讲一些有关潘汉年的故事。每逢这时,许玉文和老姨娘张云庆总是绘声绘色地讲个不停,而董慧也总是在忘情地听着。董慧究竟听过哪些有关潘汉年的传说和故事呢?她本人和史家均无记载。但是,诚如前文所记的老姨娘张云庆讲的故事,董慧恐怕是不止一次地听过。自然,她每听一次,又会在她的心湖中搅起一层情感波澜,是苦?是甜?她自己也很难分辨得清楚!

但是,有一点董慧是清楚的:每当她听完这类传说和故事,她就越是敬佩潘汉年那应变的机智和灵活的对敌斗争技巧。因此,她也就越发地思念久别远离的潘汉年。

这就是董慧要求来淮南根据地的原因。

1943年岁末,何荤同志把董慧带到了潘汉年的住地。二人相见时的情景,只能用“喜相逢”三个字来形容。但是,他们这种相见时的愉悦之情是短暂的,而且也不可能持久,很快就又陷入到“相爱而又不能终成眷属”的痛苦中!董慧倾述这种特殊的“恋情”给她带来的精神之苦,并希望潘汉年早一天结束这种不正常的“婚外恋”,无疑是正当的―且又是合乎情理的要求。可是潘汉年出于诸多方面的因素制约,一时无法和许玉文分手,自然也就无法满足董慧的这一正当要求。这不仅把潘汉年自己折磨得苦不堪言,同时也把企盼尽快获得爱情幸福的董慧弄得苦上加苦。怎么办呢?依旧像往昔相见那样,董慧吐完心中的苦水,潘汉年分外伤情悲叹,接下来二人相对沉默无语,最后又以董慧痛苦的妥协作结。

董慧毕竟是在党的培育下成长起来的职业情报战士,她在默默地吞食了自己浇灌的爱情苦果之后,遂又关心起潘汉年的政治生命。就在他们相见的**,董慧突然把话题一转,郑重地询问潘汉午:

“有关南京之行的经过,你向华中局党委、向延安党中央报告了吗?”

潘汉年不希望久别重逢的董慧问及此事,这不单单会破坏“喜相逢”的情绪,更为重要的是,他认为三言两语讲不清这件事情。因此,他听后只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这样的回答实出董慧所料,尤其当她看见潘汉年碎变的为难表情,本能地认为事情变得复杂化起来。她可能是出于对潘汉年的关心,急切地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故又追问:

“为什么?”

潘汉年望着董慧那焦急待答的表情,他认为自己想转移这一话题的努力失败了。为了不使董慧失望,遂悄悄地把瞬漱石整陈毅的所谓“黄花塘事件”告诉了她。接着,又把延安电示华中局逮捕杨帆,以及他参加审讯杨帆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他低沉地说道:

“陈毅军长真理在握,可他却遭到了不公正的处置;杨帆绝不是特务头子,可他依然是有口难辩。在这种情况下,我真不知讲了南京之行会落个什么结果……”

董慧虽然早已锤炼成一位合格的情报战士,并在隐蔽的战线_L为人民做出了功勋卓著的贡献,可是她对党内的残酷斗争却一无所知。加之她理念中的党是那样的英明、伟大,因而她听后愕然,难以相信潘汉年讲的这些事情。也可能是对爱情的崇拜是超越一切的吧!董慧在愕然沉默稍顷过后,她从潘汉年那沉重的表情得出了结论:淮南根据地存在着这难以置信的事情。很快,她又站在了潘汉年的一边,同意暂时不讲南京之行。然而她作为一名战斗在敌人心脏中的共产党员,深知南京之行的政治分量,她那多年养成的组织观念,又不能不使她劝说潘汉年早日向组织交待。所以,她又陷人了理智和感情的矛盾冲突中!最后,她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提问: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这种不正常的理解迟早会结束的。到那时,我亲自向党中央、向毛泽东同志当面说清南京之行的问题。”

董慧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遂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1944年元旦到了,淮南根据地的军民敲锣打鼓,燃放爆竹,欢送艰苦抗战的1943年,迎接取得更大胜利的1944年。董慧怀着异样兴奋的心情走上大街,和军民们一道同乐、同庆,沉浸在欢歌笑语之中。她触景生情,禁不住地想起了当年在延安过新年的情景。就说她在上海受压抑的兴奋之情,也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和着军民高唱丫新四军军歌》,她跟在扭秧歌队伍的后边狂欢起舞……总之,她忘却了烦恼,也不记得什么是劳累,就像是一个失散多年的孤儿突然回到母亲的身边,尽情地吸吮母爱的幸福

自从董慧来到淮南根据地,潘汉年的情绪完全受着董慧的喜怒哀乐的左右。元旦这天,潘汉年看见董慧那孩子般的天真欢心,心里也乐滋滋地高兴不已。当他们二人相偕会餐归来以后,潘汉年又想到了过着“炼狱”生活的杨帆,遂小声对董慧说:

“我去看看关押着的怪癖才子杨帆,让他也感受一下新年的气氛。”

董慧是同情杨帆的遭遇的,自然赞成播汉年的行为,遂微笑着点了点头。

潘汉年去后不久就又回到了住处,取出两张诗草,对董慧说道:

“这位怪癖才子在牢房中过新年有感,专门给我写了两首寺,你看看写得怎样?”

董慧听后吓得一怔,未敢立即伸手去接诗草。她知道犯人在狱中作诗古已有之,但犯人过年给审查自己的人写诗,可谓亘古奇闻!当她再一想杨帆实属冤案,受到潘汉年的保护和同情,又是在情理之中,故那种本能的惊吓之感又拌然消失。她笑着从潘汉年的手中接过诗草,认真地看了起来:

琅珍铁索度新年,

十载凄凉寄篆烟。

此地应无三字狱,

斯人纵有一身忽。

是昨曲直终须白,

荣辱悲欢何必言?

雪炭深情弥感愧,

书生泪对洒禅前。

沪洪和淑倏经年,

几度神驰百粤边。

啼笑皆卜恰此日,

执勤慰我铁窗前。

董慧是一位有着较高的文学修养的才女。“她早年在广州培道中学读书,喜爱文学,在学校担任过学生会工作。编写壁报,负责宣传。”后来在上海从事情报工作,又是中国的诗词歌赋,世界文学名著陪她渡过那静夜时光。所以,她读过杨帆这两首古体诗歌以后,不仅知道了这位怪癖才子有着深厚的古文造诣,而且从中还看到了诗人那傲岸不逊的人格,同时也看出了他对潘汉年这位特殊的“审判官”的感激之情。当她读过“执勤慰我铁窗前”这句诗后,她也更加认识了潘汉年坚持正义、拥护真理的高尚品格。在她这不长的人生道路_L所看到的官场中,不落井下石―或踩着所谓罪人的肩膀向上爬的人,就算是官中的清官、人中的好人了!由此她也更增加了对潘汉年的敬爱。她和潘汉年一块品评过这两首诗后,话题又很自然地转到了杨帆的冤案上来。忠厚的董慧又天真地问道:

“既然明知是冤案,为什么还要让杨帆同志这样无限期地冤枉下去呢?”

对此,潘汉年又何曾不想快,一点为杨帆平反结案啊!可是,他的权限和人格所能给予杨帆的,也仅仅是给以精神上的慰籍-一而且还要采用搞地下工作的手段悄然去做。他为了使单纯的董慧变得复杂一些,扼要地讲述了杨帆一案暂时不能平反的双重原因一一来自延安和华中局的特殊因素,遂又感慨万端地说:

“根据我的经验,延安方面为‘救国会’一事,明令电示逮捕杨帆,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

董慧视延安为革命圣地。这些年来,凡来自延安的声音,她都视作指一导自己进行革命的金科玉律。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国民党特务、日伪汉奸才会说延安不好。而今她所敬重的潘汉年也怀疑起了延安,真是令她吃惊不小!可是当她再一想蒙冤受审的杨帆,她又无法推倒潘汉年这大胆的怀疑,故又陷入痴然凝思之中。最后,她又以请教的口吻问道: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对此,潘汉年是无从知晓的。但是,潘汉年以他那敏锐的政治嗅觉所做出的推断是正确的。遗憾的是,有关杨帆一案的真正内情―即来自延安明令逮捕杨帆的其他的原因,潘汉年到死也不知真情。所以他对董慧的提问,也唯有沉重地摇头。

然而善良的董慧还是要发出这样的提问:“杨帆一案何时才能了结?”潘汉年想了许久,也只能这样原则地答复:“一是陈毅同志现在延安,他会如实地向党中央、向毛泽东同志反映杨帆一案的真实情况;二是等待延安发动的‘抢救运动’旱些结束,交待杨帆一案的那位同志早日平反。”对此,董慧赞同地点了点头。因为她坚信党的“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政策。

董慧虽然是那样的热爱根据地的军民,而且一时也不愿意离开心爱的潘汉年,但是她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为了不给潘汉年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忍着极大的痛苦,提出1月2日回上海。

董慧突然提出离去,对潘汉年来说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他真是感到意外极了!可是当他再冷静地想一想,也只好无限伤情地叹了口气,违愿地同意了。

又要分别了!且又是在淮南根据地的一座普通的民房中。潘汉年和董慧在1944年第一个夜里,听着远近传来的爆竹声,似有很多的心里话要说,可又都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唯有挑灯默对,打发这比什么都宝贵的时光!.在董慧的心中,泛起的更多的是依依惜别的痛苦;在潘汉年的情感深处,涌动着的则是对董慧的歉疚之情。静静的夜时不知流逝了多少,潘汉年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取来一沓抄得十分工整的诗草,小声地说:

“我很久没有舞文弄墨了,来到这里以后,在这里空闲的时候―或者是有感而发的时候就写几句诗,时间长了,积了这许多。今晚,就送给你看看吧。”

董慧很早就听同志们说过,潘汉年是位江南才子,尤其对古文的兴趣很浓,其造诣也颇深。但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亲耳聆听有关文学艺术的宏论,只是收到过几首思念自己的情诗。但令她大吃一惊的是,潘汉年来到淮南根据地以后,竟然写了这样多的诗草。她双手接过这沉甸甸的手稿,起身移坐灯下,很是用心地研读起来……

不时,董慧就被这些诗词佳句吸引了。更为重要的是,她从这些诗稿中看到了潘汉年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的心态历程,以及她似熟悉又不全熟悉的思想风貌和性格特点。换言之,她所敬重的潘汉年,不仅是一位如同志们传诵的传奇英雄,而且还是一位有着真情-―并敢于表露自己这种真情的有血有肉的多情的男子汉里她读完《淮南闲居有感》这首诗:“狂豪不若少年时,嫉恶如仇自笑痴。历历丑恶收眼底,春秋难度独吟诗。”她似乎看见了潘汉年愤世嫉俗,想**涤人世间一切丑恶的东西,而时下又英雄无用武之地―或曰英雄无施展其韬略和报负的心。她真的看出了这本诗稿,的确是“春秋难度独吟诗”的心血结晶;她认真地读完了《自叹》这首七言绝句:“如流流水催吾老,绸塘国事何时了?经纶满腹枉销骨,湖海飘零晦自韬。”她第一次明白了潘汉年是这样的不愿离开自己的战斗岗位,从上海撤到淮南根据地。他甚至认为自己时下的生活是“经纶满腹枉销骨”,但又无可若何地自励自己“湖海飘零晦自韬”;她反复地研读了《雨夜有感》这首七律:“岁月蹬跄万事空,廿年落魄信心穷。辛酸世味应尝遍,荣辱何妨一笑中。”她不知为什么,似乎从这首情绪消沉的诗作中,预感到了潘汉年已经做好了像杨帆那样下场的准备。但他对出现这一结果的态度却是乐观的,甚至还有一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一一“辛酸世味应尝遍,荣辱何妨一笑中”……董慧终于读完了―而且也读懂了潘汉年这些从不想问世的诗作。她默默地沉吟了片时,缓缓地抬起头,望着潘汉年那无限歉疚的表情,深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看见了你那颗跳动着的心,我愿意和你一道尝遍世味的辛酸!”……

1月2日,淮南大地晴空万里,阳光洒在一片又一片残雪上,依然泛起有些刺眼的金光;朔风呼呼地吹着,送来远近乡村的爆竹声。潘汉年和董慧默默地走在一条弯曲不平的小路上。他们向前走着,走着,似乎愿意相偕走尽这无穷的弯曲不平的小路。太阳已经从东方悄悄地转到了南方,他们二人依然是默默地向前走着,走着。虽说他们依傍着形影不离,但却从他们那沉重的脚步声中,感到了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董慧终于停下了她那向前走着的脚步,近似吸泣地说:

“不要送了,请回去吧,祝愿我们早些团聚,永不分离……”

“早些团聚,永不分离”,这两句普普通通的话,对董慧来说却包含了对爱情追求的最高形式;但对潘汉年而言,就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猛地刺在了他已受伤的心窝上。是啊!世上哪一位痴情的女子愿过董慧这样的生活呢?再说造成分离,难以团聚的又不是董慧啊!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潘汉年也是这种分离的受害者,可他……毕竟有着难以推诱的责任啊!因此他听了董慧这几句简单的话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对离去的董慧再做些解释吗?似乎又觉得是多余的,而且也是不需要的。他望着董慧那滚动欲出的泪水,碎然觉得一阵酸楚向上喷涌,他情不由已地转过身去,匆忙取出‘方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宝贵的时光在不知不觉地逝去,空旷而寂寥的小路上只有吸泣和悲叹声。当潘汉年再次听见董慧硬噎着说:“请回去吧!”突然一首《寒风曲》油然扑入潘汉年的心头,他当即转身,十分伤情地读给了董慧听,并应董慧的请求,他取下钢笔,背着风头抄在了纸上:

寒风曲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日淮南阵前送别慧归

寒风吹晓月,

大道锁青霜二

马蹄声声得,

方寸益惶惶。

此或伤心处,

无言泪几行。

奄慧怀揣着这首《寒风曲》向前走去了。但她不能不像古诗唱的那样:“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每当她回头张望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她几乎是在虔诚地祈祷:“这种生活快点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