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1 / 1)

蒋介石复出之后,继续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政策。他趁着日本人平定关外抗日的浪涛,无暇相顾中原之际,于同年五月开始准备对红军发动第四次“围剿”。他自任鄂豫皖三省“剿匪”总司令,同年又组成以何应钦为首的赣粤闽边区“剿匪”总司令部,为大举进攻中央苏区做准备。同年十月,蒋介石结束对鄂豫皖和湘鄂西两根据地的“围剿”以后,遂把“围剿”重点转移到中央苏区根据地。不久,红军吹响了第四次反“围剿”的号角。

时令刚刚进入一九三三年,蒋介石正欲偕夫人宋美龄飞赴南昌,亲自指挥第四次“围剿”红军的战役,侍卫副官蒋孝先持一封急电匆匆走进:“报告爷爷!张学良来电。”

蒋介石听后一怔,漠然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接过了电文,然而他随着阅看电文的进展,面部的表情越发的难看。最后,他把电文往茶几上一摔,自言自语地骂道:“娘希屁!半道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看来南昌之行又得往后推了。”

坐在对面的宋美龄甚为惊诧,下意识地感到北方又发生了战事,问:“这位少帅又想干什么?”

“想当救亡抗日的英雄!”蒋介石不无藐视地哼了一声,复又拿起电文在空中摇了摇,“他来电报告说:一月六日,日本关东军进攻山海关,他命令何柱国所部予以还击。用他的话说:长城抗战开始了!”

这消息对宋美龄而言,毫不感到惊奇。她的美国朋友早就说过,日本人完成筹建满洲国的侵略计划以后,必然向热河进击。但是,长城抗战来得这样迅猛,的确为她始料不及。她望着一筹莫展的蒋介石,小声地问:“达令!你打算怎么办?”

蒋介石眉宇之间蹙就的包越来越大了,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果断地说:“剿共、抗日这两面旗帜我都要,免得有些人在抗日上又做我的文章!”

“这……二者可以兼得吗?”

“还是那句老话:事在人为。”蒋介石沉吟了片刻,突然又放声地笑了,而且笑得是那样的惬意,“这真是一盘飞来的妙棋!哈哈……”

宋美龄被这猝发的笑声弄糊涂了!但是,她清楚“九.一八”事变对蒋介石的教训:丢掉了抗日的旗帜,结果落得个被逼下野。如今长城抗战军兴,他抢先举起救亡抗日的大旗,是会大得民心的。可是他又如何分兵剿共呢?又如何把这两盘不同性质的棋合二为一,并变成一盘飞来的妙棋呢?她不知这其中的玄机。

“达令,快把你腹中的棋谱说出来吧,不然的话……”

“你就问上帝去了,对吧?哈哈……”蒋介石大有得意忘形之意,借用上帝开了宋美龄一个小小的玩笑,旋即站起身来,以问代答地说,“我以中央军北上抗战为名,调粤系、桂系的部队北上剿共,他陈济棠、李宗仁不敢不从吧?”

宋美龄赞成地点了点头。

“我派部分中央军北上抗战,从张学良的手中抢过抗战的大旗,结果嘛……”

“我懂了!我懂了……”宋美龄急忙打断蒋介石的谈话,以政治家的口吻预言,“结果,南方的共军和粤军、桂军打得两败俱伤,北线又借用日本人的枪炮消灭东北军的实力。”

蒋介石佩服宋美龄在政治上的聪明,遂又得意地亲吻了宋美龄的面颊。

但是,蒋介石这一石二鸟的如意算盘并没有完全实现。正如当事人黄绍竑所记述的那样:

这年一月二十一日,他叫我同训练副监徐景唐赴广州,同陈济棠、李宗仁等商量,要两广出兵江西帮助“围剿”,他好抽调中央军北上抗日。在此稍前的时候,陈济棠驻沪代表杨德昭曾经谈过:如果中央决心抗日,则广东愿意负江西“剿匪”的责任。蒋介石就抓住这个机会,使两广军队到江西参加“剿共”。不料陈济棠揭破了他的阴谋,同时也暴露了陈自己的抗日的假面具。我和徐景唐到了广州,陈召开军事会议,所有两广的高级将领及高级党政人员都参加。他们表面上不肯说不出兵,而是用要求军费和要求械弹来拒绝。陈次日邀我单独到他家里谈话,他说:“季宽,我们是十几年共过患难的老朋友,我们要讲真心话。老蒋要我出兵江西,系唔系(是不是)想利用共产党把我们的军队钳着,好抽出他的军队来搞我们呀?我想一定是的,他的抗战是假的。你睇(看)系唔系啰?”我笑笑不答,也就是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他又说:“不但日军占领北平,就是占领南京,我也不肯调兵到江西。”……

蒋介石在南线的计划破产了,但他绝不放过在北线取得胜利的可能。他一方面调令尚未参加“剿共”的中央军黄杰的第二师、关麟征的第二十五师、刘戡的第八十三师北上,敷衍张学良;一方面密切关注长城抗战的局势,待到张学良长城抗战注定失败的时候,他又悄悄地定下了逼张下野,派亲信接管北平的计划。可悲的是张学良全然不知。当事人黄绍竑做了如下的记述:

二月下旬的某日,蒋介石召见了我,要我去当北平军分会参谋团参谋长。我说:“我与汉卿(张学良号)未曾见过面、处过事,而且军事也非我所长,恐怕将来要误事。还请委座(指蒋)另行考虑吧。”其实我心里对参加抗战是愿意的,但我以内政部部长的地位去当张学良的参谋长,心里总有些不愿意。蒋明白我的意思,他说:“北平军分会仍然是我的名义,你就是我的参谋长;而且敬之(何应钦号)同去,他以后要在那里主持,你不但要在军事上帮帮敬之的忙,尤其在政治上要帮帮他。”我知道他已决心要张学良下野,由何应钦来代替;我和何应钦还合得来,就答应了。

接着财政部部长宋子文、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外交部部长罗文干、内政部部长黄绍竑、参谋部次长杨杰、军政部厅长王伦、参谋部厅长熊斌、还有宋子文的朋友银行家胡六(胡筠庄)的老婆胡六嫂,一行人浩浩****专车北上。表面上看,好似南京国民党中央很重视长城抗战,全力支持张学良,内容却各有各的作用。宋子文表面上似乎是做财政上的支援,其实是用来对张学良说私话,并为他出国做布置;此外还走一些英美外交路线,不久就回去了。何应钦表面上似乎是做军政上的支援,其实是要取张学良而代之。罗文干则是要与北平各国外交团打交道,看看风向,为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外交方针摸摸底,不久也回去了,由次长刘崇杰代替。我虽然是参谋长,但主要是供以后各方面政治上的奔走,因为蒋认为我还有些“肆应”之才,可以做“安内”的工作。专车到了徐州,不敢经天津到达北平,恐怕天津的日本兵知道了出来为难。其实日本人对这些人去北平,是欢迎的。专车由徐州转陇海路经郑州,再转平汉路北段到北平西站下车。大约是二月二十八日的早晨,张学良并没有到站迎接,因为他还在黑甜乡里起不来,派人招待。我同何应钦住在中南海的居仁堂;宋子文另有他的秘密住所。

当日下午两点多钟,我同何应钦去顺承王府(即现在全国政协秘书处)拜访张学良,听取前方的情况。他骨瘦如柴,病容满面,精神颓丧。他把热河及山海关方面的情况告诉我们,那时听他的口气,对战局好像还有把握。座谈久了,他就要到里面去打吗啡针。这是我第一次和这位“少帅”见面的情形。我们每日下午都得到那里商谈,我心里想:这样的情况怎能长久相处下去。闲了没事,也和一些北平上层人士接触,都为这位“少帅”的精神体力和指挥威望担忧,恐怕要误了国家大事。

北来的国民政府中的军政大员,完全蒙蔽了张学良的政治视野,他天真地以为蒋介石接受了“九.一八”事变的教训,全力支持他御侮抗战。他一扫昔日的颓唐之气,公然支持北平的爱国人士朱庆澜、熊希龄以及东北流亡在平的杜重远、王化一等人组织东北热河后援协进会。二月十六日下午假东城外交大楼举行成立大会,他和宋子文等人亲临致词,并通过章程和决议:(一)通电全国人民报告热河后援会成立,要求全国一致起来援助;(二)通电全国军政,请一致团结御侮,并推定朱庆澜等数人为常务理事,又决定朱庆澜等人次日同宋子文等去热河察看情形,进行援助。

张学良虽有与毒品为伴的病弱之躯,但基于一腔复仇的沸腾热血,当众声明带兵亲征,在长城一线和日军决一雌雄。是日夜晚八时,张学良在顺承王府官邸召集有关将领会议,分配防务,做去热河的准备。就在他点将布防的时候,西北军将领宋哲元等拒不服从,并当众嘲弄东北军的何柱国是败军之将,一时搞得气氛十分紧张。最后,张学良强忍着火气,又经和宋子文、杨杰等人协商,决定发表张作相为保卫热河的统帅,任第二集团军总司令,汤玉麟任副司令。正如一位与会者追忆的那样:“张作相也是不学无术,既无威以制人,也无智以服人,无信心,无决心,也毫无准备。在热河危急的当头,被临时‘拉夫’上台,统帅腐朽的封建军阀雇佣兵,去抵御日本帝国主义训练出来的法西斯强盗,胜败之数已注定了。”然而张学良又是如何与宋子文、杨杰等人出塞亲征的呢?请看他的英文秘书王卓然的亲历记吧:

“二月十七日晨四时许,宋子文与张学良、杨杰偕同随员卫兵数十人,分乘汽车、卡车三十余辆为一路,朱庆澜、黄炎培等乘车十余辆为一路,浩浩****向热河进发。据说事先汤玉麟闻讯,怕对他不利,大骂说:‘小六子(张学良小名)是不是勾结宋子文等来打我的主意!’经左右人说:‘宋子文是代表中央,张汉卿是华北直接指挥的长官,因热河防务吃紧,前来观察,阁帅(汤玉麟字阁臣)可趁机向他们要些钱,要些东西是有利的,应当表示欢迎。’汤这才无话,于十七日下午率文武官员数十人至郊外二十里处广仁岭迎接。宋、张、朱等于当日下午五时到达承德,分别宿于都统公署和地方机关。张学良这时因有烈性毒品瘾,去热河的路上每走三十里,停车一次,必注射毒品针,到热河已疲劳不堪。当晚只与汤玉麟稍谈,定次日举行会议。

“承德是满清皇帝行宫之所在,有避暑山庄,风景美丽,有里八景、外八景之称(即行宫内外各有八处地方,景色宜人)。十八日晨,宋子文偕秘书侍从等,先看内外风景,中午是汤玉麟同地方各界预备的欢迎午宴,计主客共六十余人。主客当然是宋子文、张学良、张作相、杨杰和后援会的朱庆澜、黄炎培、穆藕初、杜重远等,还有一个天主教法国人敏士铎也参加。宋子文首先讲话,表示南京与全国皆非常关怀热河的安危,要大家保国卫土,所需饷械,他当负责,并与张学良随时接头办理。他说的是广东调的官话,在座的人多有听不明白的,于是由杜重远起为翻译说明一遍。张学良接着致词,勉励大家誓守热河,准备反攻,以雪‘九.一八’之耻。继由汤玉麟起来答词,表示‘决心’与日寇周旋。这样这个礼节上的欢迎会历时两小时完毕。按理张学良、张作相应带一些高级参谋人员与汤玉麟举行一次详细会议,就抵御日寇做一些知己知彼的估计,和攻击防守上的安排。但这样的会没有开,就把由北平带来的两电稿由承德发出。一个是由宋子文、张学良署名,致日内瓦中国驻国际联盟代表团,大意说中国政府和人民决心抵抗日寇的侵略,现集中兵力,保卫热河,请向国联和全世界声明;另一电由张学良、张作相、汤玉麟、万福麟、宋哲元等二十七名守卫热河有责的将领,向南京及全国通电,表示决心抗战,呼吁全国一致支援。张作相听说发出这样一个通电,叹气说:‘一点没有准备,发出这样一个通电,岂不是惹祸吗?’他的意思是说日本人看见这样一个通电,会恼火起来,加速进攻热河。宋、张于下午三时带领全部随员离开承德,夜宿古北口,于十九日下午一时许返抵北平。

“在二月二十二日,距宋、张热河之行仅四日,日军即大举攻热,由日本关东军司令率领约三个日本师团,以锦州为大本营,分兵三路:一路由绥中攻凌源,一路由锦州攻朝阳,一路由通辽攻开鲁,并配有张海鹏和于藏山的伪军。防守主将张作相原计划配备的兵力有一半以上尚未到达防地,根本未构成一个防御体系;又加士气低落,真是将无决心,兵乏斗志。日本人用飞机扔了几个炸弹,用机枪扫射了几下,又出动几部坦克车。就这样,开鲁一线,汤部的崔兴武旅即首先投降,万福麟的第四军团守凌源一线,闻风溃退,朝阳亦即不守,三条阵线同时溃败。复有平时受日军收买的汉奸作为向导,因此日军如入无人之境。汤玉麟于三月四日晨先撤出热河,日军于四日午后一时以一百二十八人先行,由承德商界代表迎接入城。汤玉麟带领他的文武官员及家属退走时,从未看见过一个日本兵,更不用说有什么抵抗了。这样,压在当地人民头上的封建军阀大山倒了,换上了日本帝国主义大山。中国人民是不甘心的。以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为代表的新生力量和以民族资产阶级为后盾的热河后援会,此时在唤起民众支援抗战上,曾起了很大作用。例如张学良曾接受他们的建议,决定把汤玉麟捉住正法,以振士气,而励人心。但汤玉麟畏罪逃往察哈尔,竟得幸免。”

热河失陷以后,全国舆论哗然,同声谴责南京国民政府的军事和外交。张学良更为国人攻击得体无完肤,遂于三月七日致电南京辞职,略谓“……自东北沦陷之后,效命行间,妄冀戴罪图功,勉求自赎。讵料热河之变,未逾旬日,失地千里。……要皆学良一人诚信未孚,指挥不当,以致负政府督责之殷,及国民付托之重。戾愆丛集,百喙莫辞。……应恳迅赐命令,准免各职,以示惩儆;一面迅派大员接替,用伸国纪。转圜之机,在此一举。”……

此刻,蒋介石的日子也非常不好过。他偕宋美龄坐镇南昌,亲自指挥对中央红军的第四次“围剿”。正当所部五十二师、五十九师被歼,师长李明、陈树骥被俘之际,他收到了热河失守、张学良引咎辞职的报告。他笑着问宋美龄:“夫人,这两件事对我而言是吉星高照,还是祸星临头呢?”

“当然是祸星临头了!”宋美龄转身取来一沓外电文稿,“你看吧,我们的好心朋友说,蒋委员长又到了一个关键的历史关头。”

“不妨说得明白些,这些话的真意是什么呢?”蒋介石冷然作笑地问。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宋美龄简单地摘译了一些有关的电稿以后,沉重地说,“时下,这位少帅只不过是一只可怜的替罪羊,全国舆论攻击的主要焦点还是你蒋委员长。美国朋友善意地说:当心‘九.一八’事变的教训重演!”

“哈哈……”蒋介石得意地大声笑了,“峰回路转,物换星移,我岂能容忍历史的悲剧重演!”

“那,你的意思是……”

“趁此良机,把这位少帅从我的船上推下去,做一名真正的替罪羊!”

“你能做得到吗?”

“不信,你就走着瞧!”

“他手下的东北军将领答应吗?”

“我不仅让他们欣然答应,而且还要把东北军,以及他统辖的地盘全部端过来。”

宋美龄虽说还不知道蒋介石欲达此目的的具体手段,但她望着踌躇满志的蒋介石那得意的样子,完全感到了成功在即,只是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也只有在这时,她才知道自己陪伴的达令一面指挥南方的“剿共”,一面又在北方运筹这件大事,不禁地暗自敬服地说:“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但是,失败的教训又渐渐地使她失去了自信,不放心地问;

“了结长城抗战的腹案想周全了吗?”

蒋介石甚是自负地点了点头。

“接替张学良的人选也有了吗?”

蒋介石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谁?”

“军事方面由何应钦出任,政府方面由我的老朋友黄郛主持。”

宋美龄清楚何应钦和黄郛的历史,更是知道他们二人是国民政府中出了名的亲日派,由他们二人出掌华北大权的本身,就是给日本人做了一个亲善的姿态。自然,未来中日在华北的结局也可想而知了。她作为美国利益在华的代言人,对此决定是很不悦的。但形势紧迫,又没有更好的方案取而代之,也就只好如此了。她于矛盾之中首次明白了这样一件事:蒋介石洗礼入教只是个形式,他的灵魂依然是属于自己的。这和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美国人,是有着何等大的差异啊!少顷,她又想到了张学良的下场,一种妇人所有的同情心油然生起,小声地问:

“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位少帅呢?”

“我先让他在大海中多喝几口水,然后再抛给他一只救生圈。必要的时候,我再亲自动手把他拉上船来。”蒋介石突然把脸色一变,“一句话,要让这位少帅明白:只有跟着我蒋某人才有出路!”

宋美龄自知在这方面没有蒋介石高明,因而她就像是很会藏拙的艺术家那样,有意不深究蒋介石有关这方面的谋略,淡然一笑,故作多情的样子说:“看来,你我又要暂时分开几天了?”

“是的。”蒋介石微微地点了点头,“请夫人回金陵等着我奏凯而归吧!”

蒋介石乘专机飞抵汉口,旋即改乘火车北来石家庄。何应钦和黄绍竑接到电报以后,先行到达石家庄。同行的还有阎锡山的代表徐永昌。蒋介石驶抵石家庄以后,在专车上召见了何应钦、黄绍竑和徐永昌,简单地听取了有关热河失守的报告以后,遂开门见山地问:

“汉卿给我打来了引咎辞职的电报,对此,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我赞成汉卿辞职,否则全国舆论会殃及委员长。”何应钦打量了一下蒋介石的表情,又直率地说,“同时,北方的军队,尤其是晋军和西北军,以及商震、孙殿英的部队都会不服。今后,我们就指望这些部队继续抗战,没有一个孚众望的统帅怎么行呢?”

“是啊!是啊……”蒋介石明白何应钦的话意,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对此,汉卿会作何感想呢?”

“他如果是一个明智的人,就会顺坡而下的。”早已明晰蒋介石北来用意的黄绍竑说,“他虽有亲率东北军收复热河,并与鬼子拼到底的表示,但以他的精神和体力是做不到的,而且拖下去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是的,是的……”蒋介石遂又习惯地蹙起眉头,显得有些沉重地问,“东北军会因此而滋事吗?”

“我看不会的!”徐永昌作为阎锡山的代表,立场鲜明地说,“即使汉卿真的辞职下野,东北军也不会有其他的念头。再说,东北军全体将士是爱国的,一定会服从收复失地、打回东北老家去的将领的指挥的。”

徐永昌说这番话的意思是:张学良下台,阎锡山上台。对此,蒋介石早就防范于先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与何应钦会意地交换了个眼色,有意转移话题:“汉卿知道你们来石家庄吗?”

“知道!他很希望和你晤谈一次。”何应钦答道。

“那很好嘛!立即给汉卿发电,明天在保定车站相见。”蒋介石命令似的说。

三月八日晚十二时,张学良轻车简从,偕顾问端纳、汤国桢、王卓然等由西便门登上早备好的一列专车,并对王卓然说:“我与蒋先生约好在保定见面,我要与他商讨反攻热河。主要条件是必须补充枪炮弹药。我想要求补充一两千挺轻重机枪和二三百门迫击炮。再就是要充足的弹药,能加些高射炮更好。若是中央有决心抗日,应向日本宣战,动员全国力量与日本一拼。我是有决心亲临前线的,干死了比活着受全国人唾骂好得多,人反正有一死,你晓得我是不怕死的,就怕南京假抵抗,真谋和,那我就没办法了。你看我想的是不是?听说南京有一些亲日和恐日派,正同日本人拉拢讲交情。我已于今日发出辞职电,南京可能牺牲我,以平息国人愤怒。同时外交上,因为国联靠不住,要与日本谋和。你看我想得对不对?”王卓然等随从闻之无言,只有相对唏嘘。

关于这次蒋、张会见的全过程,王卓然事后做了追记:

次早(三月九日)五时到达保定。蒋、宋等原约定同时到达,此时尚未到来,车站上也无消息。张学良亲到站长室向石家庄要电话,宋子文接电话说:“蒋先生有一项重要意见,要我先来保定与你商谈。因为太重要,电话中不便谈。我即来,见面再详细商量。”张放下电话回到车上,面色阴沉。端纳忙问:替.未(T.V,宋子文英文名简称)怎说的?他们怎还不来?张说:“我的预料果然不差,替.未先来传达蒋先生重要意见,这里大有文章。我估计绝不是共谋反攻热河,更谈不到全面向日本宣战了。老王(王卓然)你好好译给端纳听。”于是大家猜测纷纷,并共劝张上床休息,静观事变。

约十时,宋子文的专车到保定。张立时登车与他接谈,约二三十分钟,张匆匆下车,神情紧张,我与端纳趋前急问,他说:“蒋先生认为热河失守之后,我守土有责,受到全国人的攻击。中央政府更是责无旁贷,他首当其冲。正如同两人乘一只小船,本应同舟共济,但是目前风浪太大,如先下去一人,以避浪潮,可免同遭沉没;将来风平浪静,下船的人仍可上船。若是互守不舍,势必同归于尽,对自己对国家皆没有好处。我已干脆告诉了宋子文,当然我先下去,正好趁机会休息休息,要他急告蒋先生不必烦心。”张与我们谈话时,宋子文已去车站向石家庄打电话给蒋。大意说:“汉卿态度很好,一切服从委员长的命令和安排,请委员长速来见面。”下午四点蒋的专车到保定,进入张的专车站台另一边。张的卫兵吹接官号。张学良戎装立正,行军礼恭迎。车停后,张与宋子文立刻登上蒋的专车进行商谈。蒋不待张言,首先很庄严地向张说:“我接到你的辞职电报,很知道你的诚意。现在全国舆论沸腾,攻击我们两人。我与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全国愤怒的浪潮,难免同遭灭顶。所以我决定同意你辞职,待机会再起。子文传达你慷慨同意,这是好的,好的。一切善后问题,可按照你的意见办理。有什么问题与子文商量,他可以代表我。”张唯唯说:“我感谢委员长的苦心。我身体不好,精神萎靡,东北丢失,我早就想引咎辞职。这次热河之变,我更是责无旁贷。免去我的本兼各职,正所以伸张纪律,振奋人心。我想日军必很快进攻华北,以遂其并合整个中国的阴谋。国联列强各怀心事,决不可靠。我看委员长应考虑动员全国与日本宣战。目前应急调中央劲旅与东北军配合反攻热河,以阻止日军前进。”蒋闻张语连说“是的是的”。这样相谈不过十几分钟,张看蒋似不愿多谈,即行退出。张退回自己的专车约有五分钟,蒋偕宋来到张的专车回拜,无非用好言安慰张,并劝他次日(即十日)即飞上海,免部下夜长梦多,并说到上海后赶快出洋治病,出洋名义和手续,当妥为安排。约有十来分钟,蒋即出来。张随下车,送蒋上了他的专车立于车门之外。蒋连说:“汉卿,再见吧,再见吧。”并且目视宋子文说:“子文你留在后面,多与汉卿谈谈。”话说完,蒋车即向石家庄开行。

蒋去后,宋来到张的专车。张吩咐预备晚饭,即与宋商谈善后。大致是将东北军编组为四个军,由于学忠、万福麟、何柱国、王以哲四个人分别统率,北平军分会由何应钦任代理委员长,原参谋长鲍文樾调为办公厅主任,并调中央军第二师黄杰和第二十五师关麟征开赴古北口,以抗击日军的前进。至于张建议动员全国全面开战,以关系太大,留待中央从长计议。宋的专车和张的专车挂在一起。到夜十时半抵长辛店,宋车与张车分开。宋辞回自己专车,连说:“汉卿,一两天内上海再见。”他也就开回石家庄向蒋会面报告。

宋子文走后,我们的专车即向北平进发。我在客厅,正与端纳闲话,忽然副官谭海跑来说:“王老师,副司令大哭,你快与端纳过去劝劝。”我急同端纳进张的卧室,见他正伏枕大哭,非常沉痛。端纳说:“……要做一个大丈夫,勇敢与坚强。”我说:“副司令,你还记得老子的话吧,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正好借机休息,恢复健康。若是真要责成你反攻热河,你的身体精神皆不胜任,那时失败,不如这时痛痛快快一走,把病治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我与端纳正待他的反应,他突然一跃而起,仰天狂笑,急拉端纳和我坐在他的**。此时汤国桢与谭海皆在旁呆立。他说:“我是闹着玩,吓你们呢!我刚才听替.未说蒋先生对日本仍以外交为主,并想用黄郛到北平来主持政务,专办对日外交。这使我想起一个笑话,让我们开开心。话说有一个财主,土匪夜里来抢,持刀要杀人。财主跪地求饶,边叩头边说要什么都行,就请饶他一命。土匪一眼看见财主的老婆还好,说:‘这样办吧,我玩你的老婆,罚你跪在旁边叩头,头叩得好就饶你的命。’财主连声答应。及土匪尽兴席卷而去,财主老婆起身整衣骂财主说:‘哪有你这样无耻的人!我被贼作践,你应拼命救我,怎么还在旁边跪着叩头?’财主说:‘你别哭,你哪知我们还占了他便宜呢!’妇人大哭说:‘老婆被贼奸污,你有什么便宜好占?’财主说:‘当你们最紧张的时候,他顾不得看我,我少叩了很多头,岂不是占了便宜!’”张说完对我说:“老王!你好好翻译给端纳听,问他若有这样便宜交涉,他干不干?我看这位财主最好当外交部长,好与黄郛唱双簧。”端纳很仔细地听我翻译后,他说了一个讽刺故事,他们彼此一笑。这时谭副官进来报告说:已到西便门车站,请副司令下车。于是我伴张学良驱车回顺承王府,到达时已午夜十二时。张学良在下汽车时,我问他:“蒋要副司令马上飞上海,你想想我可帮你做些什么准备工作。”他沉思一下说:“老王,你看我放弃兵权和地盘,像丢掉破鞋一样。别的军人能办得到吗?但是中日问题,蒋先生以和为主,还不知演变到什么地步。人骂我不抵抗,我也不辩。但是下野后,天知道我这不抵抗的罪名要背到哪天呢!我记得仿佛林肯有几句话,说人民是欺骗不了的,你替我查查原文,最好能马上译出送给我。”我进屋翻参考书,查出原文是这三句话,译文是:“你可欺骗全体人民于一时,或欺骗部分人民于永久,但不能欺骗全体人民于永久。”我送交他时,已是午夜二时,他还在阅读文件。……

又是一个不眠的春寒之夜。正式发出下野通电的张学良没有一点力气,任凭多注射一针吗啡,依然提不起精神来。他倚在舒适的沙发上,微闭着双眼,思忖着有关出国考察的问题。有意思的是蒋介石的形象总是伫立在他的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扰乱了他的思路。夫人于凤至和赵一荻倚傍在两侧,虽说心如火燎,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使得客厅中的氛围显得格外的悲凉了。有顷,谭海悄然走进,小声地报告:

“端纳顾问求见。”

“请!有请……”张学良睁开了惺忪的双眼。

端纳反对何应钦和黄郛接替张学良掌华北军政大权,但他面对蒋介石这样一位难以对付的敌手又无力而为,因此他也有着失败者所具有的痛苦;另外,他和张学良有着良好的私交,面对这悲惨的结局,也有着常人所具有的同情心,所以毅然下定决心,陪伴张学良出国考察。他望着颓唐的张学良,激动地说:

“能伸能屈者为大丈夫!你如果有越王勾践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我自愿陪你出国考察,也愿意帮着你戒毒!”

患难见人心啊!张学良激动得热泪涌出,用力地握着端纳的双手,近似啜泣地说:

“我谢谢你!我张学良如无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决心,今生今世誓不为人!”

“于夫人,赵小姐,你们也陪同汉卿出国考察吗?”端纳深情地问。

“嗯!……”于凤至和赵一荻凄楚地答说。

天将放明,张学良偕夫人于凤至、赵一荻,以及顾问端纳登上南行的飞机。他透过舷窗,看见东方升起了一轮火红的太阳,把神州大地染得一片通红。猝然之间,这红彤彤的阳光化作了烽火,化作了狼烟,他情不由己地想起了沦丧的故乡,想起了长城抗战……但是,当蒋介石的形象再次出现在脑海屏幕上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这几句话:“你可欺骗全体人民于一时,或欺骗部分人民于永久,但不能欺骗全体人民于永久!”

第三部捉蒋放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