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蒋介石所预言的那样,张学良的日子愈加难过了。
“九.一八”事变的枪声犹如惊雷,炸醒了沉睡的中华民族的灵魂,全国人民共同呐喊出了一个声音:同仇敌忾,救亡抗日。这声音就像是永不消逝的怒吼,时时回响在张学良的耳际,他那过于脆弱的心弦就要被震断了!然而他那颗热爱故乡父老的良心没有泯灭,天天带着一种屈辱之情会见各方要求抗日的代表,借此向全国人民表白自己的心。
他在接见北平市各界人民抗日救国会的代表们说:“我姓张的如有卖国的事情,请你们将我打死,我都无怨。大家爱国,要从整个做去,总要使之平均发展。欲抵抗日本,必须中国统一;如果中国在统一的局面之下,我敢说,此事不会发生。我如有卖国的行为,你们就是将我的头颅割下,也是愿意的。”
他在召见东北籍旅平学生会的代表说:“我听从中央,忍辱负重,不求见谅于人,只求无愧于心。我敢断然自信的,第一,不屈服,不卖国;第二,不贪生,不怕死。我现以二事与同学们相约:(一)请你们尽力研究中日间的条约关系和妥善解决途径,有何意见,可随时函告;(二)有愿投笔从戎的,请先行报告,以便将来我和你们一同抗日。”
他对主张立即与敌人作战的中下级官佐说:“我爱东北,余心永远不安。但余实不愿以他人的生命财产,作余个人的牺牲,且不愿以多年相随、屡共患难的部属的生命,博余一人民族英雄的头衔。日本这次来犯,其势甚大,我们必须以全国动员赴之,始能与之周旋,如我不服从中央命令,只逞一时之愤,因东北问题而祸及全国,余之罪过,当更为严重。诸君爱国的热忱,可暂蓄以待时,将来必有大可发挥的一日。”……
人民,不愿做亡国奴的人民是看重抗日行为的。就在张学良对于东北问题,国难家仇,痛苦极深,战乎?和乎?矛盾丛生的过程中,东北三省的大好河山逐渐落于日寇之手。作为东北最高行政长官——并统帅数十万东北军的张学良是难逃国人、乡亲唾骂的!加之手下不过万人枪的马占山揭竿而起,遂成了一时的抗日民族英雄,各界人士送给张学良一顶“不抵抗将军”的帽子也是理所当然的。面对这国破家亡的危局,他张学良就是满身是嘴也讲不明、道不白了!
随着土肥原贤二秘密来津策动爱新觉罗.溥仪离津出关,从此满洲独立的风声四起,一切寄托于国际联盟解决的幻想破灭了,愤怒的人民——尤其是沦落为亡国奴的东北人民把历史的罪责全部推到了张学良的身上。而请求抗日救亡的各界人士络绎不断,几乎就要把顺承王府的门槛踏破了!
初冬的京城寒风袭人,冻得稀疏的行人抄着手、缩着脖,连走路的节奏都加快了许多。虽说顺承王府各座厅堂卧室之中温暖如春,但各屋的主人却都像遭了霜打似的,连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今天早上,张学良简单地用过早点,就又用心地翻阅蒋介石的下野通电。有顷,副官谭海慌忙走进,双手呈上几张名片,有些紧张地说:“副总司令!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的几位负责人请求拜见。”
张学良仔细地查看名片,知道求见的是杜重远、阎宝航、高崇民、车向忱、卢广绩等人。他清楚这些求见者非等闲之辈,都是东北流亡北平的知名之士,有着强烈的爱国之心。今日相约来访,很可能是向自己兴师问罪,甚至是逼迫自己举旗救亡。见吧?不知该如何答对这些爱国志士的质疑;不见吧?实在找不到拒见的正当理由。一时之间,各种滋味又扑向心头。但用心一品尝,似乎只有“无脸见江东父老”这句话能够概括他矛盾的心情。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杜重远的名片上的时候,他禁不住地慨然长叹了一声,郑重地说:
“请把杜重远先生等人带到会客室相见。”
杜重远,吉林省怀德县杨大城子人。早年考取官费留日,抱着“提倡实业以救中国的愿望”离乡东渡,进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窑业科学习。毕业归国后决心经营瓷业,以实现实业救国的夙愿。老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年奋斗,终于创办了肇兴窑业公司。他聘请技师,从国外购置新式机器,采用新方法烧制瓷器。他领导生产的瓷器色泽优美,花纹新颖,行销东北各地。与此同时,他热心社会活动,被推为奉天省总商会副会长,并在张作霖的镇威上将军公署里挂一个秘书头衔,和张学良结为挚友。为抗议日本在东北各县增设领事馆,他曾发动和组织数万人进行示威和抵制日货运动。日领事冈村企图以高官相诱,他愤怒地拒绝道:“君以官吏为可贵乎?不知人生最低要求即为生命。今敝国受制于贵国,形同猪狗。我这生命,早已置之度外,又要官做什么?”“九.一八”事变之后,关东军视他为反日首领,到处缉拿,他不得不忍痛舍弃经营了八年的实业,全身心地投进抗日救亡的事业中。不久,在北平成立了“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他被推选为常务委员兼政治部副部长。正当他四处游说,八方串联,发动群众,支持马占山抗战的时候,越来越不明白老朋友张学良在想些什么。为了启发这位少帅重整山河,遂邀请东北籍的志士同仁登门拜访。
“都不是外人,请随便落座。”张学良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呼来访的客人。虽说他尽量装出分外热情的样子,可话语之中依然流露出了难堪的情绪。这时,随侍给客人们献茶,他又热情地说:“用茶!请用茶……”
杜重远看着张学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难受样子,神态严肃地说:“汉卿!都是自家人,不要这样客气了,你也请坐吧。”
“好!好……啊——嚏!”张学良猝然打了一个喷嚏,旋即又涕零不已,难以自抑,只好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捂住了嘴鼻。
“总司令!”谭海一步跨进客室,提醒地,“您应该进屋注射针剂了。”
“是!是……”张学良又打了一个喷嚏,歉意地说,“对不起,请诸位稍候,我去去就来。”遂在谭海的搀扶下走出了会客室。
杜重远等人相约来访的目的,是力促张学良高举抗日救亡的义旗,率领几十万东北军官兵打回老家去。大家一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真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趁着冷场的空当,大家又很自然地发起了牢骚。那时的人火气就是大,因而越说越生气,越生气说的话就越难听。正当过于激动的阎宝航重拍桌面,站起身时,只见张学良怒眉冷对地站在了门前,阎宝航大声地指责:
“俗话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像你这个样子,怎能带兵抵抗日本人的侵略?又如何收复失地,解救沦为亡国奴的父老乡亲?!”
张学良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真想倏然转身离去,但最终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声调悲凉而又低沉地说;
“看来,你们来访的目的,就是扮演弥衡骂曹的角色的。那好吧,我张学良就站在这里听你们的训骂!”
杜重远等人被张学良这反常的行为镇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就说正在火头上的阎宝航,也被吓得不知所措了。张学良痛苦地巡视了一遍大家的表情,沉默了片刻,突然分外激动地说:“你们说啊?你们骂啊?你们也认为我张学良不抵抗,不爱国,我可以引咎辞职,让你们来干!”
客室内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杜重远示意阎宝航不要反驳、抗辩,旋即又请激动不已的张学良落座,心平气和地说:
“蒋介石不抵抗日本的侵略,这是他出卖东北三省的既定方针;你是我们东北最高的父母官,为什么要执行他蒋某人的不抵抗政策呢?”
“我是他的下级!”张学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依然是火气未消地,“再说,你们不要听信社会上的风传,随意地说蒋总司令卖国!”
“这怎么能说是社会上的风传呢?”杜重远也突然一下激动起来,“我刚刚从上海、南京回来,他的表演连普通的工人、学生都骗不了啦,可你……为什么还这样忠诚于他呢?”
“你看!”阎宝航取出一份英文报纸,“外国人都知道,蒋介石当年访问日本的时候,和日本人秘密签订了出卖东三省的口头协定,你怎么就会不相信呢?”
“连汪精卫、胡汉民都抓住了他这一点大做文章,唯独你……对他还忠心无二,这不是太奇怪了吗?”高崇民难以理解地摇着头说。
南方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的确把张学良搅得有些乱了方寸。他听了高崇民的话语之后,越发地对蒋介石突然下野产生了怀疑,遂蹙着眉头再次陷入了沉思。
“汉卿!”杜重远起身走到张学良的面前,格外深沉、动情地说,“中山先生说得好,世界潮流,浩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蒋介石一意孤行,违拗时代的大潮下台了!我们希望你顺乎救亡的潮流,表明抗日的态度,不然的话……”杜重远突然收住了话语,滚滚热泪潸然而下,近似啜泣地说,“你就太对不起沦为亡国奴的三千万东北父老了!”
气氛紧张的客厅中响起了不同的哽咽声,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历经长时间的沉默,杜重远心情沉重地说:“汉卿!我们不希望你步蒋某人的后尘,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说罢带头告辞走出了客厅。
偌大的客厅就剩下张学良一个人了,他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瘫在了沙发上!他几乎停止了思维,耳边老是响着一个声音:“汉卿!我们不希望你步蒋某人的后尘,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这话声越来越响,最后猝然化作了惊雷,不间断地向他轰击着,他倏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近似歇斯底里地大喊:
“冤枉啊——冤枉!我张学良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正在这时,夫人于凤至慌慌张张地走进了客厅,她一看张学良这悲天恸地的样子,惊得停住了脚步。旋即又快步走到张学良的面前,惊恐万分地问:
“小爷!你、你怎么了?……”
张学良很快恢复了理智,他一看于凤至那惶恐不安的神色,又猝然放声狂笑不止。待到满腹的积郁随着笑声散去以后,他才又想起会见杜重远等人的事情。但是当他再打量这空旷的客厅后,又茫然地问:“我的客人呢?”
“听谭副官说,他们早就离去了。”于凤至看到张学良这变态的情景,难过地落下泪来。
“那……你来客厅有什么事吗?”张学良诧异地问。
“小妹她……”于凤至擦去泪水,不安地说,“她不知何故,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哭了。”
张学良惊得“啊”了一声,遂蓦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于凤至的手,焦急地问:
“大姐!你知道小妹为什么哭吗?”
于凤至摇了摇头。
赵一荻是位坚强的女性,直接诱发她啼哭的原因是上海的《时事新报》。说起具体的事来,也真是有点滑稽……
“九.一八”事变之后,张学良不仅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罪名,而且关于他的一些风流韵事也公开披露于报端。很快,他便成了一位沉浸于女色,而不顾家破人亡的李后主似的人物。古语说得好:防民于口,甚于防川。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庶民百姓的口中传来说去,再经一些文人骚客的加工、演绎,就真的变成了一则则离奇的传说。至于移花接木的事也是层出不穷的。一句话,各种亡国败家的风流韵事、荒唐传说全都加在了张学良的身上。这些天来,赵一荻看过不少登载这类黄色新闻的小报,她从未放在心上,因这是出于无聊文人的笔下。今天吃过早饭以后,她一边哄着闾琳玩耍,一边翻阅南方的报纸,想把蒋介石下野的真正原因搞个清楚。当她翻到十一月二十日上海出的《时事新闻》的时候,《马君武感时近作,哀沈阳二首》的标题扑入眼帘。她知道马君武是学界的泰斗,时任广西大学校长。她怀着一种崇敬之情捧起了报纸,十分认真地读起了这位马君武校长的诗作: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蝴蝶最当行。
温柔方是英雄冢,
那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
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
更抱佳人舞几回。
赵一荻看罢这两首哀沈阳的七言绝句以后,完全地惊呆了。她从马君武的诗中第一次感到了事态发展的严重性,明白了张学良在全国人民心中的地位,也知道了自己所扮演的真正角色。她双手捧着报纸哭了,而且哭得那样的伤情!于凤至闻声赶来相劝,都难以止住她那悲凉的哭声。
张学良急冲冲地走进了赵一荻的卧室,他没有首先善言相劝卧床涕泣的小妹,而是拿起了弃置床边的《时事新闻》。他看完了马君武的诗作,倏忽之间生出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懑之情,用力把报纸一摔,连声地说着“无聊!无聊……”然而当他想到“翩翩蝴蝶正当行”这句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红极一时的影星蝴蝶正在平津拍摄有声影片《自由之花》,饰女主角小凤仙。他禁不住地黯然自问:“难道小妹是为了她?……”遂又微微地摇了摇头。正当他要启口询问赵一荻真正的哭因的时候,赵一荻蓦地从**爬起,紧紧地抓住张学良的双手,声音颤抖地问:
“请你平心说句老实话,我是那种误国害民的女人吗?”
“咳!你这是说些什么呀……”张学良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为什么像马校长这样的社会贤达,也要写这样的诗呢?”赵一荻分外认真地问。
“这……不关你的事!”
“那……又关谁的事呢?”
“我!”
张学良说罢抽搐了一下身躯,他那微闭的眼角中渐渐地淌出了两行热泪,旋即又缓缓地垂下了头。
赵一荻匆忙松开紧握着张学良的双手,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没有顾得上擦一把自己满面的泪痕,就轻轻地揩拭张学良挂满面颊的泪滴。这时,她突然想起了《林冲夜奔》中的一句唱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她终于从这晶莹的泪水之中,看清了张学良那颗悲苦的心!也只有在这时,她才会悟到自己的涕泪无疑是一把盐,撒在了张学良被深深刺伤的心窝上,越发地加剧了心爱的人儿的痛苦!她理智地止住了自己的哭泣,自我忏悔地说:“我虽然不是误国伤民的妲己,可也不是当今的女英雄梁红玉……”
“首先,我就不是抗击金兵的岳飞!”张学良突然把头一昂,非常激动地说,“你们跟着我蒙受了不白之冤!……”
忠诚相爱的心是互通的。赵一荻知道此刻不是自责的时候,她只有提出新的谈话议题,才能和缓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当她的视线再次落到张学良那虚弱的身躯上的时候,压在心底的话终于吐了出来:
“对流言蜚语的回答,只有靠自己的实际行动。可你要完成收复失地、打回老家去的使命,就必须有着坚强的体魄。容我直言,你老是这样靠吗啡这类毒品过活,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你说得对,我一定戒毒!”张学良话音刚落,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来了烟瘾,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遂又像害了严重流感那样涕泪不止,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赵一荻一看张学良那狼狈的样子,爱心又占了上风,忙心疼地说:“快进里屋打一针去吧!”
“不!不……”张学良双手捂面,坚决地,“我就是难受死……也再不注射这毒剂了!”
“不!不行……戒烟是痛苦的,赌气也是不起任何作用的,还是快进屋去打一针吧!”赵一荻边说边挽着张学良的臂膀向里屋走去。
张学良陷入了极大的苦闷中。一方面他被“不抵抗将军”的罪名压得抬不起头来,另一方面他权衡了诸方的军事实力,感到东北军的力量太弱,不是装备精良的关东军的对手,难以举起“打回老家去”的义旗。但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日本人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也不清楚争权夺利的南京政府何时罢战言和,支持他收复东北的失地。为此,他又向顾问端纳请教。
端纳是一位寡言的战略间谍,素常日子里从不进言献策。但是,他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使命,那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影响张学良,遏制日本人独占满洲,鲸吞中国,保护英国在华的利益。“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人明火执仗地抢占了东三省,老对手土肥原贤二把爱新觉罗.溥仪劫持出关,准备成立傀儡政权,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次打击,或曰是一次失败。他曾暗自骂过张学良无能,也曾为蒋介石的下野高兴。但是,如何才能遏制日本人把手伸向华北呢?只有鼓动张学良坚决抗日。
“汉卿!你应该知道蒋主席下野的真正原因吧?”
“我正想就此请教于你。”
“依我之见,不是汪精卫和胡汉民联合把他挤下台的,而是中国的老百姓要求抗日的呼声把他轰下台的。”端纳望了望凝神细听的张学良,又不紧不慢地说,“换句话说,是日本人的枪炮把他赶下台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张学良明白端纳说的话意,但他依然又发出了提问。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时下中国的人心所向是什么呢?是抗日,是收复被日本人占领的东北失地。可是这位蒋主席呢?他害怕日本人的枪炮,结果丢了中国的人心。怎么办?要么和日本宣战,要么自己下野,”端纳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位蒋主席比你要聪明多了,他选择了下野。”
张学良听到最后的结论甚是不悦,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说:“难道我只有和他一样选择下野才是聪明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端纳淡淡地笑了笑,“他下野以后,南京立刻有人替他承担不抵抗的罪责;你就是解甲归田,也取不下这顶不抵抗将军的帽子。”
张学良缄默不语了,仔细地揣摩着端纳这番话的寓意。
“再换一种说法,蒋介石下野之后还能入主南京。你的地位不同,你也不可能施金蝉脱壳之计。时下,你只有代蒋介石受过;将来,你也只能听信他的差调。”
张学良的自尊心受到了侵犯,他真想厉言相驳。但他一想到端纳的地位,尤其想到忠言逆耳利于行这句话后,他又只好收住就要出口的话语,遂又伤感地叹了口气。
“我的话绝无恶意,因为蒋介石复出的条件就要成熟了。”
“真的?”张学良惊得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惊诧不已地失口相问。
端纳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张学良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近似自言自语地说。
“这完全可能!”端纳有意停顿了片刻,似引起张学良的注意,旋即又严肃地说,“一旦蒋介石再次入主南京,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丢掉满洲的错误,尽其全力守住长城一线。不然,你的日子就越发地不好过了。”
对此,张学良怆然地笑了笑,遂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但是,历史却无情地嘲弄了张学良,端纳的预言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日寇为了转移中国人民和国际舆论对入侵东北的谴责,奉天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指使上海的党羽田中隆吉,以及男装妖花川岛芳子制造事端,挑起新的所谓上海事变。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八日,驻沪的五个日本和尚向中国工人寻衅,双方发生冲突,打伤日本和尚天崎启升,他旋即又自焚公使馆,然后嫁祸中国民众,借此卑鄙伎俩进一步扩大紧张的事态。二十七日,日寇向上海市长吴铁城提出最后通牒,限二十八日下午六时答复日方提出的“道歉”、“赔偿”、“取缔抗日活动”、“解散抗日团体”等五项无理要求。二十八日晚上,日寇在上海发起进攻。十九路军在爱国将领蔡廷锴、蒋光鼐的领导下奋起抗日,遂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战。
与此同时,孙科因得不到江浙财团的支持被迫辞职,一时拥蒋复出的呼声甚嚣尘上。就在爆发淞沪抗战的这一天,蒋介石和汪精卫在南京召开了临时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成立军事委员会,指定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朱培德、李宗仁五人为常委。不久,因淞沪败局已定,遂决定迁都洛阳,并于三月一日在洛阳召开了国民党二中全会,正式推举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军事参谋部参谋长。从此,蒋委员长的声名传遍了中外。
正当蒋委员长对日缔结和约,对内号令三军,向红军发动第四次“围剿”的时候,张学良渐渐地感到了蒋委员长的威胁。
“九.一八”事变不久,张学良为了向国人请罪,自然也是为了试探南京国民政府对自己的态度,于十二月主动请辞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职。令他震愕的是国民政府准其辞职,改任北平绥靖公署主任;更为令他吃惊的是,新成立的军事委员会五人常委中没有他的位置,而李宗仁、冯玉祥、阎锡山这些蒋介石的宿敌,又成了他反共讨赤、呐喊抗日的亲密战友了!对此,张学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愤不过的赵一荻却发起了牢骚:
“蒋委员长做事连遮羞布都不要!中原大战的时候,为了打败冯玉祥和阎锡山,他对你献够了殷勤,今天任命你为陆海空副总司令,明天和你换兰谱、拜把子;今天,你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罪名,连代他受过的事都忘了!”
张学良听后没有发怒,相反却漠然视之,平静得很。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早就懂得了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以及“没有永久不变的朋友,也没有自始至终的敌人”的含义。他关心的是如何挽回名誉。当然,他也想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委员长对自己将采用什么新的手段。
一天上午,他刚刚注射完针剂,精神矍铄地走进客厅,等候救亡志士杜重远先生的到来。一见面未等寒暄,杜重远就直率地说:
“汉卿!你应该看清了这位蒋委员长的庐山真面目了吧?”
“我想还是先认清自己的处境为好。”张学良凄然而笑,遂又沉下了脸色,“不然的话,还会做出愧对国家民族的蠢事来!”
杜重远哀叹地摇了摇头,旋即呆然而坐,很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难道除了谈议这位蒋委员长,你我就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了吗?”张学良恳切地问。
“当然有喽!可是……”杜重远有意地停顿了片刻,很是沉重地说,“我认为离开这位委员长,就无法说明白你的危险处境。”
张学良为之一怔,立时感到杜重远有忠言相告,稍许吟哦,郑重地说:“好!你就随便地谈吧。”
“汉卿!在你的政治生涯中,除去日本人以外,谁能对你构成最大的危胁?”杜重远的表情显得是那样的深沉、忧虑,“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正是张学良身处逆境防范的要害。他作为北平绥靖公署的最高长官,既有统辖华北五省二市的权力,也有御日寇于长城以外的义务。当年,由于他的出兵入关而失败的冯玉祥、阎锡山又东山再起,和蒋介石握手言和,成了蒋委员长领导的军事委员会的要人,他们会忘掉这历史的宿怨吗?随着西北军的复活和晋军的壮大,他们肯于听从号令吗?一旦我张学良率东北军和日本人交战,他们肯于出兵相助吗?万一在御敌的同时发生自相杀戮的惨剧,他张学良不仅坐失华北五省和平津二市,数十万东北军连退路都没有了!所以,他低沉地答说:
“我最担心的是阎、冯二位将军宿怨未消。”
“恐怕更怕他们突然釜底抽薪,另起炉灶吧?”杜重远一语道破了真谛,他望着面带难色的张学良,进而又说,“这也就是你在蒋委员长面前挺不直腰,一直委曲求全的所在!对吧?”
张学良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有沉重地点点头。
“这也就是蒋委员长的厉害之处!在此微妙的政局之中,他有意起用你们共同的宿敌冯玉祥和阎锡山,迫使你俯首听命,成了他的一名过河的卒子。”
张学良无言以答,凄楚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利用你和阎冯的矛盾稳住华北,以便他抽出重兵对江南的红军进行新的围剿,达到他倡导的既定国策——攘外必先安内的目的;第二嘛……”杜重远借着呷茶品茗的机会,观察了一下张学良的表情,“一旦日军向长城一线用兵,也好借日本人之手,消灭你手中的东北军!”
“这绝不可能!”张学良中断了缄默,坚决地反驳,“他蒋某人还不至于如此歹毒吧?”
“那就请你认真地回顾一下历史吧!”杜重远沉痛地讲述着张学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经过,遂仰天长叹了一声,“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吧,他蒋某人是位精心的设计者,你张汉卿也是情愿上他圈套的人。这就是历史!”
“不是的!绝不是这样的……”张学良无力地反驳着。
“这就是你的悲剧所在!”杜重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汉卿,想过没有?你为什么在蒋某人的心目中还有一席地位呢?”
张学良有意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你的手中还有几十万东北军!一旦你失去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张学良悲痛地打断了杜重远的话语,再次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希冀这激扬的心潮快些平静下来。
杜重远望着苦不堪言的张学良,希望他能更加清醒,因而收住了话语。
张学良终于又睁开了双眼,他望着显得更加深沉的杜重远,小声地问:“依你之见,我们应该如何做起呢?”
“抗日救亡!”
“抗日救亡?”
“对!唯有如此,你才能改写自己的历史,得到国人的谅解;唯有如此,蒋委员长也好,冯玉祥和阎锡山也好,才不敢再牵着你的鼻子走;唯有如此,我们失去的家乡才能收复,我们沦为亡国奴的父老兄弟才能重见天日!……”
杜重远泣不成声,再次淌下了悲痛的泪水。
张学良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起身走到杜重远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
“如果我不救亡抗日,你……就号召东北的父老乡亲挖我的祖坟!”
“汉卿!……”杜重远紧紧地握住张学良的双手,哽咽地说,“这次,你可要多长个心眼,不要再让这位蒋委员长利用抗日,把你……逼到绝路上去!”
“放心,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张学良漠然一笑,“大不了一死!”
但是,张学良万万不曾想到,他被蒋介石逼得从抗日前线上撤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