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陷入了内忧外患的危机中!
张学良迅然掌握东北领导权,完全得力于老把叔张作相。当时,东北军中的旧派军人目无张学良,推戴张作相继任东北军政领袖。张作相素称稳健,对张作霖极为忠诚。他认为张学良少年美俊,干练有为,培养的新势力雄厚,继承父业是自然的趋势,对于担当危局,应付内外,保持东北军中新派老派的团结,一定能够胜任。而自己则无力应付这复杂的局面。遂以此意说服旧派,并以元老的身份首推张学良为东北保安总司令。张学良虽有“辅帅”张作相的撑腰,但依然是威信未孚,因此,他必须取信于老派,并设法缓解和老派的矛盾,方能稳住阵脚。在此当口,有关情报部门报告,直鲁军司令张宗昌和关东军暗中勾结,妄图借口部队整编退守关外,在关东军的支持下一举夺取东北的最高权力。张学良闻听此信震愕不已,独自思忖对策。事有凑巧,杨宇霆为张宗昌率部退守关外事赶回沈阳,径直闯进了张学良的卧室,操着父执辈的口吻暗施压力地说:
“汉卿啊!效坤跟老帅出力多年,现在兵败冀东,我们不能不管吧?”
张学良听罢为之一惊,遂又镇定如初,称谓着这位“狗肉将军”的字,非常严肃地说:
“效坤想率部撤回关外不行!我和他一块儿相戏,一块儿玩耍,我该把他看透了。我不能放他进来捣鬼,此外随他怎么办,我不管。”
“不管不好吧?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啊!”杨宇霆色厉内荏地说。
“那,你说该怎么个管法?”张学良有意缓和气氛,客气地问。
“我主张把他的队伍缩编为四个师,调出关来好好地整训。”
“这不行!命他原地整编。”
杨宇霆一听这断然的口吻,暗自讥笑地说:“翅膀还没硬朗起来,就想飞啊!”他沉吟片刻,有意旁敲侧击地说:
“好,我听你的命令。不过,这样做下去,难免不发生狗急跳墙的事情。”
张学良听后十分不悦,再一看杨宇霆那阴阳怪气的表情,自尊心受到了损伤,他把右手一挥,干脆地答道:“随他去吧!”
杨宇霆有些尴尬地离去了。有顷,副官谭海来报:
“报告!老帅的日本顾问町野武马先生求见。”
“他不是去拜见林久治郎领事了吗?”张学良暗思,似又悟到了什么,把右手向屋门口一指,“有请!”
町野武马早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不久,受帝国参谋本部的派遣来到中国,专门从事谋略工作。先为奉天督军张锡銮的顾问,后为张作霖的顾问,并和这位“胡帅”约定要共生死,取天下。实事求是地说,张作霖从一名马上英雄爬到东北王的地位,町野武马是出了不少力的。因此,在所有顾问中他最得张作霖的信任。有一次张作霖对町野武马说:“你归化中国好了,你归化了,我就给你做督军。”町野武马十分认真地说:“不要。如果你做了皇帝,要把满洲给我,那还差不多。”由此,可知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深。
张学良一向尊重这位町野武马顾问的。即便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加深,知道这位町野武马是站在日本立场上进行工作的,但这种尊重依然如故,分毫未减。至于对他产生怀疑,那却是父亲被炸以后的事……
张作霖决定出关之前,一方面日本公使芳泽曾威胁说:“对你不利。”另一方面奉系的密探报告说:“关东军有谋害大帅之举动。”对此,“张以问町野武马,町野自请偕行,以释其疑”。遂最后促成张作霖班师出关。但是,张作霖的专列行到天津,町野武马突然提出,“要跟潘复总理等准备到德州的张宗昌军,我就跟大帅告别,在天津下车”。更令人生疑的是,当事人向张作霖报告:“日本顾问町野武马,切须在日间到达奉天,已露暗示。”结果,演出了皇姑屯爆炸的悲剧。
町野武马的德州之行,把张宗昌的残兵败将引到了冀东,并要求率部出关。如果再把直鲁军和关东军相结合,一举取代张学良在东北的地位的消息联系起来,这位町野武马的真实用心不就路人皆知了吗?
张作霖被炸之后,町野武马迅然赶回了奉天,逢人便说:“大帅死在南方革命军的手里!”近来,他又经常出入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的家门,并多次陪同林久治郎约见张学良,除大谈日中亲善之道外,还有意拨弄是非,造谣中伤有关南京政府的要人,企望加深张学良对蒋介石的恶感。总之,他的所作所为可以概括成这样一句话:听日本人的,张氏天下稳如泰山;跟着蒋介石走,自取灭亡。
有顷,町野武马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他望着愁容满面的张学良,故作高兴地说:
“汉卿!我给你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张学良不为所动,收起不悦的表情,执礼甚恭地请町野武马落座,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我身处危厄之中,只求平安无事,不敢妄求吉祥如意,更不敢奢望有天大的好消息。”
“汉卿!不要太悲观了嘛,我真的给你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町野武马喜形于色地说。
“请讲吧,我洗耳恭听。”张学良依然打不起精神,勉强地答说。
“林总领事收到了帝国田中首相对阁下的谈话要旨。”接着,町野武马转述了田中首相谈话要旨,“张学良将军统治下的东北四省幅员比德国和法国合起来还大,物产、气候也都比德、法两国不差,从各方面看,满洲都比我们日本得天独厚。现在我们就是不知道张学良将军的宏图大志怎么样。张将军是想投靠蒋介石,归顺国民政府,做一个地方高官呢?还是想怀抱雄心壮志,大展宏图,以独立自主的精神,自己创造一番事业呢?我们日本政府当然赞成后者,并且我可负责声明,我们将全力支持张将军的事业。同时,还请张将军放心,我们绝不要求什么新的权利,甚至我们还可将旧的权益拿出一部分来让我们共同享有,作为亲善的表示。”最后,町野武马一挥右手,唾沫星子飞溅地大声说,“汉卿!放手大胆地干吧,我们日本人支持你,我町野武马也一如既往,和你相约共生死,取天下!”
张学良听了这番信誓旦旦的话语,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反感扑入心底。突兀而起的动**危局,造就了张学良政治上的成熟,一夜之间,他全然看穿了所谓日本朋友的好心。同时,也教会了他如何应付这些日本人的策略。他望着异常兴奋的町野武马,含而不露地笑着说:
“请转告林总领事,我感谢贵国田中首相的关怀,中日两国会真正地友好下去的。”
町野武马注意到了“真正”两个字,但由于他把这位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张学良当成了阿斗,以为可以当成玩偶随意来耍,认为这是外交辞令中的修辞问题,故而乐滋滋地告辞离去了。
然而,张学良的心湖中却翻起了巨澜。他望着町野武马的背影,又想起了被炸死的父亲和他相处的日日夜夜。他痛恨这位含笑参与杀死父亲的日本顾问,也悲叹父亲惨遭杀害的命运。可是当他想到要做一名不仰承日本人的鼻息,而又能堂堂正正地为父报仇、为民造福的少年领袖时,又急切地盼望着晋见蒋介石的代表快些回来。
蒋介石的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的到来,对张学良而言无疑是一股强劲的风,它吹散了张学良心头的愁雾,使他打开新局面有了希望。当天,他在帅府附近的边业银行大楼上设宴,隆重地接待了方本仁、何千里二位代表。何千里事后曾撰文形容这一盛况:“张、杨对我如遇故人,极为亲切,认为老朋友来了,可以无话不谈。”当主客对饮到淋漓酣畅之际,双方直言说出了和谈的条件。张学良当即表示:“换旗统一根本不成问题,他们正在策划之中,只待时机成熟。”几经协商,遂达成协议:七月二十二日易帜——即取掉原挂的北洋政府时代的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改挂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以示服从国民政府的领导。
张学良毅然易帜的决定犹如晴天霹雳,打乱了日本人的如意格局。正如有关著述记述的那样:
日本田中首相密电驻沈阳的日本总领事林久治郎,几度晤见张学良,提出勿与南方妥协的警告。七月十九日更把田中的意图面送张学良,其内容为:
一、南京国民政府含有共产色彩,且地位尚未稳定,东北目前犯不着与南京方面发生联系;
二、如果国民政府以武力进攻东北,日本愿意出兵相助;
三、如果东北财政发生困难,日本正金银行愿予充分接济。
张学良看了田中的三点建议,很冷静地问林久治郎:我可不可以把日本不愿中国统一的意见,或东北不能易帜是由于日本的干涉这项事实报告国民政府?林久治郎闻言为之哑然。因为从纯外交而言,这就是干涉中国内政,在国际社会间,本是站不住脚的。
林久治郎的阴谋失败之后,遂会见关东军司令村冈中将。为日本在所谓满洲的最大权益,请求关东军出面干涉张学良于七月二十二日易帜。这位默许河本大作炸死张作霖的关东军司令,当即通知张学良,于二十日下午在城内南满洲铁道公元公署晤面。
张学良忍气吞声,偕翻译王家桢驱车赴会。关于这次会谈,林久治郎曾作了如下的记述:“司令对张作霖之死致悼词,并恳切保证今后将给予足够的援助,特别是旁敲侧击地劝告说,传闻有虎视眈眈的人怀有取而代之的阴谋,必须引起注意。张学良感谢其好意,感激之余声泪俱下。”
会晤结束之后,驱车回帅府的路上,张学良注意到了王家桢不悦的表情,有点哀伤地问:
“王处长,你知道方才我哭的缘故吗?”
“不知道!”王家桢淡淡地说。
“唉!”张学良长叹一声,悲哀的泪水再次滚动在眼眶中,“回顾自己在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前低首下气的情景,不由感叹自己太不中用了。”
张学良怏怏不快地回到了官邸,于凤至双手捧着一块温水投过的白色毛巾迎过来,小声关切地说:
“小爷,大热的天,请擦把脸吧。”
“谢大姐!”张学良客气地接过湿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随后倒在身后那张双人沙发上,微微地闭上双眼,又独自生起了闷气。
于凤至拿着湿毛巾轻步走进内室。稍许,又双手端着一个景泰蓝盘,上面放有两块红红的西瓜,走到张学良的面前,多情地说:
“吃块西瓜吧,是冰镇的。”
张学良睁开了双眼,本想说句“不吃!”但一看于凤至那温存的神情,又禁不住地伸出右手拿了一块西瓜,俯首咬了一口,当他一品又凉又甜的味道,一种异样的情感涌上心头。他轻轻地把于凤至拉到身旁,和自己并坐在沙发上,颇动感情地说:
“大姐!我不当这个鸟总司令了,咱们一块回乡下去吧。”
“你瞎说些什么呀!”于凤至深知张学良的苦闷心情,为了促使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想把这好端端的东北三省送给日本人?”
“绝不!”张学良蓦地站起,把手中的那块西瓜摔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地说,“我和日本人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于凤至放下手中的景泰蓝盘,匆忙站起,收拾完地上的瓜皮,然后挽起张学良,把他按在沙发上,嗔怪地说:
“看你,哪像个大丈夫的样子!方才老把叔来府上,让我转告你:一要虚怀若谷,二要卧薪尝胆。”
张学良一听辅帅张作相来过,知道必有重要情报相告,故迫不及待地问:“老把叔还说了些什么?”
于凤至详细地转述了张作相的意见:东北军中的元老派对张学良易帜有意见,这些人中有的是替日本人说话,有的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加之日本人压迫甚急,易帜一事可否从缓计议。最后,她感慨地说:“我也认为欲速则不达!”
“不!我要言而有信。”张学良急忙表态,“不然,我将被天下人所耻笑。”
“哪有这样的严重!”于凤至缓和了一下气氛,“或者我是妇人之见。不过,在此危难之时,一步走错,会铸成终生大恨的。”
张学良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的内心就像是被苦汁浸泡了似的,痛苦极了。
这时,副官谭海走了进来,报告日本顾问町野武马求见。张学良答说:“请进。”谭海离去之后,于凤至又很是不安地说:
“听我一句话吧,古语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定要沉住气啊!”
“请放心,我会随机应变的。”
于凤至放心地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内屋。又过了片刻,町野武马疑虑重重地走了进来,张学良强作笑颜欢迎,分主宾落座之后,町野武马遂开门见山地说:
“汉卿!听说你在村冈将军的面前曾声泪俱下?”
张学良完全明白了叮野武马的来意,格外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认为你做当代的林教头是不足取的!”町野武马生怕张学良不明其意,有意背诵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两句诗。接着又加重口气说:“因为帝国首相,关东军司令不仅没有逼汉卿上梁山之意,相反,还将全力支持你开拓父业。”
“谢谢你的关照!”张学良感情复杂地说罢,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汉卿!”町野武马立时变了脸色,“听说你要在七月二十二日易帜,可有此事?”
张学良对町野武马打上门来兴师问罪深表不快,真想把手一挥,将这位表面上充作父执、实则是杀害父亲的帮凶轰出门去。就在这时,于凤至方才的提醒“小不忍则乱大谋”又响在了耳边。他理智地把心中燃起的怒火扑灭,低沉地答道:“仅仅是个想法而已!”
町野武马以其所谓的精明强干,骗得了张作霖的崇信,真可谓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如今,张学良刚刚登上东北王的宝座,像易帜这样大的事情,事前都不曾征询他的意见,町野武马心中猝然发出一种难言的羞辱感。作为他的本性和做人的信条,真想永远不再和这位看着长大的少帅谋面。然而,他身为日本派遣的谋略人员,又不得不把个人的荣辱抛到一边,为帝国所谓的最大利益和张学良深谈:
“我想以老帅顾问的身份向你提出忠告,希望你决策之前采纳我的意见。”
“请不吝赐教!”张学良深沉地答道。
首先,町野武马要张学良认清南京国民政府的性质和蒋介石的为人。指出蒋介石靠着江浙财团的支持,利用苏俄和共产党的力量夺取了军政大权,然后一脚又把苏俄踢开,用赤党要人的血庆祝了他的胜利;其次,张作霖被迫出关,不幸遇难,盖源于蒋介石发动的二次北伐。易帜,就是拱手让出东北的军政大权,实质上又是向杀父仇敌投降,这不仅会遭到东北军将领的反对,而且也必将贻笑天下。他有意停顿了片刻,突然话锋一转,颇有些激动地说:
“蒋介石是中国军政两界出了名的流氓,你主张易帜的结果,会比你父亲的下场好吗?”
对蒋介石的为人,张学良有自己的看法。虽说张学良毅然易帜的结果——终身被监禁的事实不幸被町野武马所言中,但此话既出自刺杀父亲的凶手之口,即便还不明了对方的真实用意,张学良也会生起一种异乎寻常的逆反心理的。为了搞清町野武马的全部险恶用心,他故意不加置评,还很是笃诚地说:
“谢谢你的提醒,愿继续听到你的赐教。”
町野武马自以为得计,进而又指出帝国政府为了维护所谓的满蒙利益,是绝对不允许蒋介石染指东北三省的。他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感,有意地问:
“你知道关东军司令村冈将军召见你的真实目的吗?”
张学良一听“召见”二字,心里稍微有点儿愤恨,但理智使他压制住感情继续装阿斗,显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是在正告你不要易帜,否则关东军是不会坐视不问的。”
张学良一听这话,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火,只见他倏然站起,全身却颤抖了。但当想到自己地位未稳、父亲的丧事至今未办的时候,他又强克制住激恨之情,缓缓地坐在了沙发上。
“汉卿!你这是怎么了?”町野武马望着近似变态的张学良,惊愕地问。
“我……我的烟瘾上来了,太……痛苦了!”张学良有意掩饰地说。
“那,你就先进屋去吸几口吧。”
“不!我决心戒烟了。”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张学良望着狐疑待答的町野武马,断然地答说,“请放心,七月二十二日绝不易帜。”
“以后呢?”
“为父亲出殡!”
这次不寻常的谈话就此结束了。当夜,张学良在征得蒋介石的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等人的谅解以后,宣布八月五日为父亲出殡。
日本首相田中义一为了遏制张学良易帜,特派遣中国通林权助男爵为特使,前往奉天参加张作霖的葬礼。同时,于七月三十一日向奉天总领事馆发出训令。现摘其要点如下:
满洲是日本的外围。该地的兴乱治败,影响日本和朝鲜。
不幸的是张作霖死了,不能不对张学良作种种考虑。有必要软硬兼施,适当地不使他的心倾向南方。张学良和杨宇霆等都是所谓时髦人物,他们曾经与蒋介石等互通消息。
有人认为,采用三民主义、青天白日旗,算不了什么事情。可是,本人认为,“落一叶而知秋,那是不行的”。
本人坚信,如果不坚持避免南方势力的侵入,日本的意图就无法实现。如果与南方政府就满洲的事情进行谈判,那会引起国际化,故望尽量避免。
为了维持满洲的治安,日本敢于不惜牺牲。……
张作霖的葬礼如期举行了,张学良在阵阵哀乐声、哭啕声中走来,他双手擎举着一把燃烧的香,缓缓地跪在张作霖的灵前,向父亲敬香。参加葬礼的中外来宾,全都注意到张学良那哀悼时的形象:“他的头发很长,蓬乱得好像几天没梳过头,脸色苍白,眼睛凹下去,穿着白色孝衣,加以其孝衣,依戴孝之惯例不洗,所以脏得变成灰色,由于他平常爱漂亮,因此他这个样子显得特别可怜。”张学良敬完香站起身来,一眼看见了南京政府方面送的一副挽联:“噩耗惊传,几使山河变色;兴邦多难,应怜风雨同舟。”他这时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然而当他看见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的特使林权助男爵那冷酷的表情,胸中又掀起了一层层悲愤的波涛。他已预感到自己和这位特使之间必将有一场惊心动魄的舌战!
张学良回到守灵位置,接下来应当是大弟学铭给张作霖敬香。出人所料的是町野武马双手捧着一束燃烧的高香走上前去,跪在张作霖的灵前号啕不止。这哭声有私人之谊的情分,但更多的是为自己的谋略事业的终止而悲哀。但这时的张学良更多的认为是前者。敬香仪式结束之后,他真诚地对町野武马说:
“请你继续留在这里。我父亲的遗产也要分给你。跟过去一样,银行的钱请你随便用好了。”
今天,町野武马从张学良的眼神中感到了一种力量,那就是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力量。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谋略事业的失败,也不愿意接受张学良的怜悯,在极其复杂的情感支配下,他说出了如下的这段话:
“如果你父亲在世,我要回日本,他说要送我一千万元,我敢说要两千万元。但你没权利给我钱,因此我不向你要钱。”
町野武马怀着怆然之情,悄悄告别了他一生从事谋略的基地奉天,于当天只身返回日本。
翌日,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在领事馆设宴,欢迎帝国首相的特使林权助男爵的到来。张学良收到赴宴的请柬以后,一种不祥的预兆打心底生起,不知何故,他竟然想起了蔺相如出使秦国的典故,以致蔺相如那大义凛然的形象久久萦绕在心,挥之不去。和处长王家桢稍事计议,遂怀着舌战群敌、力排万难的决心,驱车驶往日本驻奉天的领事馆。
宴会在伪善的欢笑声中进行。张学良以他倜傥不凡的风姿、应对自如的辩才,显示出了一种外交家的气度。宴会结束之后,双方遂进行正式会谈。中国方面出席的只有张学良和王家桢,日本方面参加会谈的有特使林权助、总领事林久治郎、领事河野等人,由王家桢任翻译。会谈开始之后,便提出了反对东北易帜的问题。首先,由特使林权助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大意是说:“我是承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之命来正式提出这个问题的。日本政府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满蒙是日本付出过重大牺牲而后得有特殊权益的地方,在日本人心目中,它是大和民族的生命线,它的命运,日本不能不时时刻刻地关心。如今专以排斥外国势力为名的国民革命军的势力已经席卷华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到满蒙。并且我们听说:张学良将军有随时换上青天白日旗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打算。我们对此特别关切,请张学良将军将他们的意见告诉我们。”
张学良感到对方俨然以教师爷的口吻来教训自己,心中十分不快。但想到自己的特殊处境,便不动声色地说:
“林权助阁下,你当然很清楚,我们东北地方当局,一向尊重日本在东北的权益,特别是两国缔结的条约上所规定的权益,我们任何时候都是尊重的。至于说到国民革命军,我虽然和他们交过手,打过仗,但是我很佩服他们。我现在还和他们没有往来,至于何时我和他们有往来,我还不能断定。好在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换句话说,这是我们的内政,我想我们的邻邦并且也是我们的友邻,对我们家里的事不会太感兴趣吧?”
林权助听罢这番滴水不漏、意思完整的发言,顿感这位少帅有着其老子所没有的外交才干。他身为日本知名的外交能手,更是清楚和中国新旧军阀会谈的秘诀——欺软怕硬,所以,他毫不思索地大声质问:
“我不希望听这些转弯抹角的外交辞令,请你直言相告有关易帜的事情。”
“方才,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这是我们的内政问题,正如我们不关心你们帝国内部的事一样,我希望林权助阁下也不要对我们家的事太感兴趣了!”张学良强压着内心的愤怒,不失外交身份地说。
“这种比喻是不恰当的!”林权助气得有点声嘶力竭了。
“请问,什么样的回答才是恰当的呢?”张学良毫不示弱。
“你必须直言相告:是易帜还是不易帜?”林权助蛮不讲理地大声质问。
“易不易帜,这是我的权力,贵国是无权干涉的!”张学良厉言相驳。
“不对!”林权助腾的一下站起来,张牙舞爪地说,“我们就是不准你悬挂青天白日旗!”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学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倏地站起,勃然变色,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我是一个中国人,当然以中国人的立场为出发点。我不愿意看到中国分裂,而愿中国走向统一,实行分治合作之政治。我可以明确地告诉阁下:我的决定不会受日本压力,而是以东三省民意为定,我不能违反东三省的民心。”
这样的答复,真是令这位特使林权助男爵瞠目,他望着就差宣布休会、拂袖而去的张学良,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他又想起了行前首相的叮嘱:“不能不对张学良作种种考虑。有必要软硬兼施,适当地不使他的心倾向南方。”他思索片刻,认为自己的强硬措施并未吓住这位年轻气盛的张学良,便灵机一动,遂又以所谓感情色彩较浓的话语说: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和令尊是好朋友,在私谊上说,我把贵总司令当作自己的子侄,有危险我不能不奉告。”
张学良受到了更大的人格侮辱,为了维护国家和自己的尊严,同时也为了报复这位不识相的特使林权助男爵,他先是冷漠地一笑,旋即又严正地答说:
“我和贵国天皇裕仁同庚,阁下知道不知道?对于阁下刚才的话,我所能奉告的就是这些。”
林权助又碰了一个不小的霉包,真是晦气极了。他为了不使谈判中断,忙又换作另一副面孔,说道:
“我们这番劝告,不但是为了我们日本的特殊权益,也是为张将军自身的利益打算。听说国民政府这帮人都有外国背景,手腕非常毒辣,和他们打交道,找不出什么好处来。况且张将军在东北是唯我独尊,和他们合流后,你还能有比现在更好的地位吗?当然,你不必害怕他们,我们绝对支持你。”
对此,张学良坦然地答说:
“谢谢你的美意,既然我与你们的天皇同庚,他能统治你们日本帝国,我也必将会受到东三省人民的爱戴,以及先父旧属将佐的拥护。总之,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林权助听了如此的答对,被噎得许久没说出话来,但他意识到了这样的谈判不会有什么结果,遂讪讪地说:
“你说你还没有和他们往来,那很好,希望你不要急于和他们来往。”
张学良望着亮出“免战牌”的林权助男爵,心里生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他说罢“日本朋友的好意忠告,我自当加以善意考虑”。遂结束了这次会谈。
张学良回到帅府之后,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号啕大哭,随着这悲恸的哭声,满腹的愤懑一泄而出。他步回公馆,约见了蒋介石的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说起和林权助见面的情况,格外激动地说:“这不是人受的,我,他妈的成了鸟总司令了。”随以手支额,泪涔涔而下。
方本仁与何千里为之动容,对张学良深表同情,并认为日本对东北野心难测,换旗事当然不能操之过急。张学良对此理解深表感谢,但是一想到仇敌日本,遂以拳击桌,痛苦地说:
“我没的可说,你们相信我张学良决不会甘当亡国奴的。”
真是祸不单行啊!是日夜,杨宇霆突然闯进张学良的卧室,冷然报告:“八月二日下午,张宗昌在滦县城内设‘张作霖大元帅的灵位,率高级长官,跪灵致祭。他身穿孝袍,手持哭丧棒,叩首举哀,祈祷大元帅在天之灵,保佑他成功,并说整训部队以后,为大元帅报仇雪耻。同时还申告张学良不义不孝,不应令直鲁军缩编。”最后,杨宇霆威胁地说:
“外敌未伏,内乱又起,你看怎么办吧?”
张学良对杨宇霆作壁上观的态度十分反感,但他深知这位父执老臣在东北军中的地位,只好把这不快之情暂压心底。可是当他想到如何平息张宗昌叛乱的时候,又想到了隔滦河而对的白崇禧所部。如果能借助这支部队的力量,造成直鲁军腹背受敌之势,张宗昌之患可迅然解除。然而如何才能调令白崇禧所部出兵呢?他脑子里不免产生了一个问号:
“蒋总司令会出兵相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