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启二十五年,皇长子端王大婚。
王妃朱氏出身名门,年仅十四,虽是刚及笄的年幼女子,却已然有着落落大方的气度,谈吐更是娴静文雅。凌妃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吩咐宫人备上重礼赏赐,又特意单独留下端王,含笑问道:“我儿,你对王妃可还中意?”
端王一袭江蓝海水腾云纹华袍,头上束着抢珠金冠,眉宇间尽是朗朗少年气,正迎风立在树下赏景,闻言回道:“还好,挑不出什么错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凌妃的衣角被清风掠得翻动,衬出眉间一丝浅忧,缓缓叹了口气,“当初,母妃为着你的婚事,没少求过皇上和皇后,好不容易才定下朱家这门婚事。我看那孩子很好,既知书达理又贤惠大方,品性也甚是温柔,你今后可要好生待她。”
“是,儿臣知晓。”
端王与王妃虽然和睦,也说不上特别眷恋,彼此间甚是尊重客气,不久便有举案齐眉的名声传开。倒是凌妃,因文皇后的渐渐疏远,皇帝也跟着冷落,加之太后又刻意挑刺,日子甚是冷清。因此对端王妃格外喜爱,时常召进宫来陪伴说话。其时,凌妃诞育的小公主已五岁,生性活泼,与端王妃玩得熟悉,索性一起住在端王府。
端王大婚前还娶有侧妃董氏,想来是命中宜延子嗣,不到三年时间,便先后诞育下一女一男,在王府中地位甚是尊贵。那董氏原有些骄傲,意在刁难年轻的端王妃,谁知朱氏年纪虽小,却有沉着如水的大家闺秀气度。几年时间下来,竟能够将王府诸人周旋妥当,董氏无可挑剔,其余侍妾更是服帖,因此端王府一直风平浪静。
端王渐渐长成,在景帝面前恪尽孝道,待人接物亦是豁达,几件大事下来,在朝野中便渐有贤王名声。凌妃悉知却不甚喜,乃召端王进宫,嘱咐道:“旻旸,你一心向着正事,自然很好,只是木秀于林必被摧之!如今太后尚且健在,皇五子又年幼,你在人前出尽风头,岂不让他们担忧?从今往后,且收敛些罢。”
端王豁然惊心,此后便尽量推诿诸等事宜,只循规蹈矩不让人拿住错处,加上王府内眷甚少纠纷,整日多半都是悠闲度过。日子波澜不惊,一直延续到仁启二十八年。太后依旧掌控政事,景帝和文皇后恩爱更甚,凌妃等后宫女子,依旧委委屈屈在夹缝中勉强度日,国内一片歌舞升平之象。
那年,端王将及二十岁。
“王爷,奴才已经查明……”
“快说!她是哪家女子?”端王豁然站起身来,忆起那女扮男装的素衫少年,白衣笼纱、肤光胜雪,好似凭水而立的洛水之神。
“是!”王府近侍不敢怠慢,忙道:“奴才一路跟着那女子,七转八拐,最后见她进了豫国公府。虽然隔得有些距离,可奴才听得真真切切,众人皆唤她小姐,想来是不会错的。”
“豫国公的女儿?”
豫国公夫人乃名动京城的美人,家中确有女儿一名,女承其母,想来自然也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只是文、慕两家,乃是朝中并肩第一的望族,其家女儿矜贵,即使是嫁与王公贵胄,也必定是明媒正娶的正室。
端王有些茫然,莫说如今已有王妃,便是从前也难娶到慕家女儿,更不用说娶做侧妃之想。如此想着,心便一点点沉下去。
“王爷,用点糕果罢。”端王妃一袭桂合色双绦褕衣,双臂流苏低垂,捧着一盏水晶六瓣花盘,一路缓步轻声而来。
“佩缜,你来了。”端王收回心思,温然含笑。
端王妃面盈浅笑,拈了一块芙蓉糕递过去,“下个月就是母妃的生辰,我想外面的东西虽好,却比不得自己亲手做的,因此打算亲自绣一件插屏。旻旸你说,绣什么花样好些?”
“松鹤长春?双雁衔花?”端王含笑想了想,凝目看向对面容色秀雅的女子,天生一股温柔气息,不由心生怜惜,“只要是你亲手绣的,什么都好。”
端王妃素面微红,细声回道:“那好,就松鹤长春罢。”
如此温柔似水的女子,难道还不好么?端王左右思量一番,想来想去,全是端王妃素日好处,几乎无错可寻。可是,为何却觉得少些什么?不似对那慕家小姐,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牵挂,心内终究放不下。
仁启三十年,景帝偶感风寒。朝中渐有传言,说是文太后执政多年,帝无实权,常年耽于声色犬马之乐,故而身体虚亏。端王乃是长子,按理要侍奉汤药于侧,然而太后却以静养为名,将皇子大臣皆拒之殿外。
凌妃闻之不无凄凉,幽幽长叹,“太后忌惮我们母子,怕你在病床前得益,故而不让前往,终究不过是份私心。只是,若你父皇先行而去,我们孤儿寡母无可倚靠,今后岂会有好下场?”
端王只得温言宽慰生母,待到踏出宫门,心中亦是郁郁难言,遂回到府中独自饮酒浇愁一番。酒饮了大半壶,头却疼得愈加厉害。正要举壶砸碎,却见王府近侍一溜小跑过来,“启禀王爷,慕家小姐正在普光寺进香,去不去瞧瞧?”
自从知道那女子乃豫国公女,端王便死了心,即使偶尔想起,也是极力让自己赶快忘掉。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将酒壶墩在桌子上,出门翻身上马,一鞭子重重甩在马臀上,“为什么不去?走,快点!”
“王爷,王爷小点声……”
那近侍领着端王绕到后山,普光寺乃依山而建,后墙紧贴山脚,二人顺着上坡爬上去,翻墙藏于后墙边古树之上。若在平时,端王自然不会有此举措,今日心中却似有一团火焰在烧,只想任性恣意一回。
“小姐,奴婢给你点香。”一名杏衣侍女先行入院,身后数十名侍女仆妇,簇拥着一名湖绿绡纱裥裙女子,轻衫罗裙之下,莲瓣无声。
树下浓光淡影、斑斑点点,只见绿纱女子接过尺长素香,轻轻插在香炉中,又小心细致拨正位置,方才跪于蒲团上拜了三拜。杏衣侍女扶着她站起来,转身吩咐道:“小姐要单独清静一会,你们都到外面去。”
“是。”众仆妇恭谨有序,悉数退出。
“小姐,你在叹气?”
“哪有?”绿纱女子声音细软,如一碧清凉水波般澄澈无尘,兼之臂上流苏随风轻盈,更衬出春风拂柳之姿来。
“呵,小姐定是害臊了。”杏衣侍女掩面俏笑,又走得更近些,“昨儿夫人唤我去拿东西,听得千真万确,开始预备那件大喜事……”
“谁?”绿纱女子禾眉微蹙,抬首往树上看来。
“王爷,被发现了!”王府近侍焦急低语,端王却还在怔忡之中,只是迷惑于杏衣侍女的话,到底是什么大喜事?
光影迷离之中,那女子模样并不真切。只见她云髻轻绾、珠坠摇曳,分明是极简单的装束,却透着出尘的流光异彩。端王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却见院外有人进来,领事仆妇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没事,咱们出去罢。”绿纱女子很是自然,淡淡应道。
“那方才----”领事仆妇面色怀疑,四下打量着,又往树上瞅了瞅,转身朝旁边的人招手道:“你们两个,到那边仔细看看去。”
“站住!”杏衣侍女一声断喝,拦住仆妇去路,“都说没什么,偏生你们多事。你们且想想,小姐为何来进香?胡说八道,岂不有损小姐名声?现在香已上完,小姐要回去歇息,赶紧预备车马去。”
“是是,都怨我老糊涂了。”领事仆妇赶紧赔笑,带着人退出去。
“小姐,咱们也走罢。”
“嗯,等香燃完再走。”绿纱女子口中如是说,却携着杏衣侍女步出院子,仿似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接着便翩然走远。
“王爷,咱们怎么出去?”
“都是你害的!”端王甚是没好气,心里琢磨着那女子的话,似乎明白一些,遂拦住要跳树的近侍,“不妨,再等一等。”
“等,等谁?”
果然不出所料,不多时便有一个小沙弥进来。端王看着那小沙弥走到后面,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一直都没言语,又低着头出院关上大门。端王赶紧跳下树来,领着近侍出了后门,匆匆策马赶回王府。
大喜事?端王躺在长榻上思量,手中折扇合拢,漫不经心的敲着小几边沿,发出一阵阵“吭吭”之声。莫非----,端王豁然心惊,情不自禁坐直起来,莫非是慕家小姐要出嫁?!到底,是谁要娶她?
----端王的疑惑,并没有积存太久。
仁启三十年八月十七,刚过完中秋节,景帝便因急病无治,突然殁于天禧宫中。景帝死的仓促,并未立下皇储遗诏。当时皇长子和皇五子都已成年,一个为长,一个为嫡,关于拥长和拥嫡,朝中大臣争论甚是激烈。最后文太后亲自出面,皇五子得文、慕等重臣世家支持,遂顺利登上大宝,尊号光帝。
次年,光帝改元天淳。
当时光帝年幼,朝事自然掌控在太皇太后手中,文家权臣愈多,大燕朝几乎快成文家的天下。因凌妃自愿生殉景帝,太皇太后念其情谊,故追封为孝献贵妃,皇长子也因此加封为英亲王。此时的英亲王,日子更是过得如履薄冰,好在英亲王妃善解人意、温言多劝,总算有一处容身之所。
转眼到了六月,夏日热烈温度灼人。因不能参与朝事,英亲王或结交名士,或游山玩水,干脆乐得做个逍遥王爷。花架浓荫之下,英亲王正在执壶对花自饮,四周花香肆溢、鸟鸣莺啼,也是别有一番悠闲趣致。
“旻旸,有事跟你商量。”英亲王妃浅笑盈盈,缓缓走近过来,“本月二十四,皇上要举行大婚,娶的正是姨母家小表妹,所以让我过去帮忙几天。”
英亲王笑道:“你有好几个姨母,是哪家?”
“别家女儿怎能做皇后?自然是慕家表妹了。”英亲王妃含笑说着,却见英亲王脸色有些不好,忙问道:“旻旸,你哪儿不舒服?还是日头太热?不如,我陪着你到里面歇息一会。”
英亲王极力镇静自己,微笑道:“是,我们进去罢。”
六月二十四,光帝大婚。
湛蓝无云的天空中,日华澹澹、粼粼耀目,金八宝顶珠琉璃凤舆奢华繁复,一路自朝圣门、中保门缓缓行进。从正门眺望过去,当中一条宽阔的汉白玉大道。在道路的尽头,迎面矗立着气势恢宏的嘉正殿,殿身上金砖宝瓦、飞檐卷翘,皆在烈日下闪烁出令人目眩的光辉。
嘉正殿大门前,立着数百名皇家仪仗队伍,皆身着赤色吉服,只是与殿外偌大广场相比,却显得有些渺小不堪。凤舆行至嘉正殿门口停下,礼仪女官上前打帘,又扶着盛装朝服的新皇后下舆,一袭绯罗蹙金百鸟朝凤长袍,逶迤一地。
英亲王立在朝臣之中,看着新皇后缓缓走近,又从自己身边走过,一步步走到错金虬龙的御座之前。九翟凤冠之上,赤金八扇缀玉翅撑起烟薄朱纱,新皇后微垂螓首,待光帝亲手挑开喜盖,再接过金册缓缓转过身来。
“啊……”英亲王听见朝臣中有人轻呼,更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盛装下的年轻皇后,宝光流转、殊色照人,仿似满殿无数繁花盛放一般,豁然映亮整个嘉正大殿。光帝与新皇后端然含笑,正在接受群臣朝拜。二人笑容明亮,仿似一把冰冷的锋芒利刃,生生刺痛英亲王双眼。可是,此时既不能有半句愤言,亦不能转身离开大殿。彼是君、己是臣,君臣大礼不可错,只有跟着朝臣们礼拜下去。
英亲王闭上眼睛,耳畔却传来群臣高呼声,“恭贺皇上皇后大喜,乾坤定位、百世延禧!”那声音如山鼓震天,撞得他胸口阵阵作痛,全身都似要碎裂开来,几乎站不稳步子。
----或许吧,从来没有如此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