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忙碌起来,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就过。
其实若非苏恒找上门来,苏毓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快大半年的时日未曾见过苏恒了。此时突然见到他,苏毓才想起来自己这段时日的疏忽。当下便站起身,亲自迎苏恒过来坐。
苏恒这次来,主要是想知道苏毓的近况。虽然苏毓被封王的消息传得路人皆知,但苏恒没有亲眼看到苏毓,心里总是担心她。此时上下打量了苏毓,确定她身体无恙,压在心口的那股酸涩又涌了上来。
先是他的同胞亲姊妹晋凌云占了苏毓龙子凤孙的身份,享受了二十多年本该属于苏毓的尊荣。而后又是苏老太君故意设计苏毓年幼之时流落民间,吃尽苦楚。好不容易恢复了身份,去岁又因苏李氏一时激愤被推撞到脑袋,掉入冰冷的池水之中,久病不起。
虽说苏李氏早已被休弃送回娘家,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苏家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苏毓。哪怕这些事并非他所为,苏毓也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但苏恒依旧觉得无颜面对苏毓。
他安静地看着苏毓,心里仿佛潮涌一般的难受。似乎命运注定了,他跟苏毓之间没有缘分。
“毓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说不出来。苏恒忽然觉得十分的难过,他不懂为何他要遭受这样的现实?为何他二十九年来唯一一次的动心的女子,他们之间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嗯?”苏毓轻轻应了一声,“大哥,你怎么了?”
苏恒看她清澈依旧的双眸,这一年的忙碌并未折损她半分的风华。经历了太多,她的气质越发的沉静宁和,仿佛只要被她注视着,内心就能平静。
“无事,”苏恒挣扎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面对了自己的这份情,“只是想看看你。”
苏毓一愣,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弯着眼睛笑起来。
“那大哥你可得好好看看,”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自从被苏恒从金陵带上京城,苏毓就认了他这个哥哥。此时听苏恒这么说话,苏毓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妹妹也就剩这几年青春年少。”
苏恒被她这话逗得喉咙一更,忍不住笑:“瞎说什么!你还年轻着呢!”
……
来时心中有千言万语,这般两人坐下以后,苏恒反而半个字说不出口。他的目光不错眼儿地停留在苏毓的身上,只是听她说话都觉得心中满足。
苏毓不是没发现他情绪的异常,但苏恒这两年经历的事,并非旁人三言两语能宽慰得了的。苏毓其实很清楚,苏老太君的去世本就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如今亲娘也去了,妻子也没了……苏恒突然之间好像变成了孤家寡人。这种苦楚,旁人不能感同身受,自然也无法劝他释怀。
两人说了会儿话,苏恒笑着说想念苏毓亲手做的菜:“似乎如今,也不能……”
“没有什么能不能,”苏毓道,“大哥想吃,我便做给大哥吃。”
苏毓其实也许久未曾下过厨,她的手总是在写分析和策划,甚少停下笔杆子。此时扭了扭手腕,还有点儿生疏的样子。刚转了几下,瞥见苏恒的眼神,苏毓忽然扭过头来道:“大哥要不要试试?”
“嗯?”苏恒一愣,“什么?”
“亲自下厨。”
苏毓是没有君子远庖厨的概念,想着制作美食的过程是一个治愈的过程便拉上苏恒一道,“既然想吃我亲手做的菜,大哥可不能坐着吃白食,得付出点劳力。往日在乡下,我做饭时宴哥儿都是必须得打下手的。大哥你瞧着利索得很,也来干点活换吃食。”
苏恒还没听过这种话,这回是真笑了,十分开怀:“哦?”
“走,”苏毓拉住他袖子,“想吃就得干活。”
苏恒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下,然后便弯着一双眼睛就被苏毓轻松就拉去了灶下。
为了方便处理庶务,提高效率,苏毓偶尔忙起来也会在工厂过夜。工厂里应有尽有,还真有特地为苏毓布置出来的小厨。苏恒第一次亲自下厨,亲眼目睹食物一点点变成佳肴,心里沉甸甸的情绪似乎慢慢地松弛。他瞥着灶台烟雾中的苏毓,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唇浅浅笑起来。
苏恒没有待很久,用罢午膳便回城了。
苏毓亲自送他出去,看着他的马车走远才折回书房。她手里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下半年还得南下金陵一趟。金陵这一带成了苏毓的封地,金陵是一个贸易大城,正好适合了苏毓经商。不管如何,她都该去封地看看情况。许多生意得配合政策整治一番。毕竟金陵五大商贾世家垄断了金陵的经济命脉对苏毓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必然要采取一些行动,打破这样的局面。
就在苏毓为了制定政策劳神,一个王爷府的随从匆匆地冲进了工厂的书房。
“主子,宫里来人了。”
来人是陈子安,徐宴的贴身随从。经过这几年跟在徐宴身边的历练,陈子安也迅速成长了。他如今与先前被苏毓买回徐家时的瘦弱不同,人已经壮实沉稳了起来。
他见到苏毓,快步走过来便单膝跪下:“殿下,宫里出事了。”
这段时日以来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苏毓听到这样的话都已经不奇怪了。苏毓缓缓地从书页中抬起头放下笔,眉头便拧了起来:“又出了何事?”
“苏贵妃和老冀北候夫人白清乐互相指责当年殿下与苏家姑娘‘狸猫换太子’之事为主谋。双方互相指责,争执不休。苏贵妃指责李国夫人恶意混淆皇室血脉,李国夫人则又指责苏贵妃卖嫂求荣,行迹龌龊。并当场抖露出当初殿下流落民间的真相。直言殿下的失踪是苏家老太君故意所为。”
陈子安说到这,抬眸看了一眼苏毓,继续道:“陛下为此大发雷霆。当场将李国夫人和苏贵妃打入天牢。盛怒之下,已经命人苏国公府和冀北候府的人齐齐拿下。宫里如今来了人,请王爷您立即进宫。”
“齐齐拿下?”苏毓心中一咯噔,“苏家所有人?”
“是。”陈子安沉声道。
“苏恒也被拿下了?”
陈子安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殿下,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
苏毓顿时心口一紧。事实上,这些事情苏毓早就知晓。明明当初换孩子武德帝自己便在场,他此时却将自己从这件事里完全摘出来,未免无耻:“来人,备马车!”
这桩事过了这么久,武德帝闭目塞听地护了晋凌云那么多年,这等情分说没就没?
目睹武德帝毫不犹豫刺死白清乐的恐惧陡然之间袭上心头。苏毓这一刻只觉得齿冷。她一边快步往院子外走,一边扭头问陈子安状况:“那禹王呢?七皇子呢?”
“禹王在乾清宫外跪着,七皇子被关了禁闭。”
陈子安道:“如今宫里乱糟糟的,大人人在宫里等着您过去。”
苏毓的眉头拧得打了一个结,也觉得头疼。说起来,这几个月来,这武德帝的行为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宫里的皇子一个接着一个出事,不是死了就是残了。苏毓还想着是不是查出了谁在背后捣鬼,结果这些事没查。反倒是糊涂一辈子的武德帝突然大开杀戒,丝毫不顾及往日情谊。
“大人怎么说?”苏毓其实也好几日没见着徐宴了,两人都忙,“可有留什么话给本殿?”
陈子安摇了摇头,“大人接到消息便匆匆进宫,只吩咐了奴过来禀告殿下。”
出了院子,门口便停着一辆马车。
这会儿天色也有些晚了,天边的彩霞映照得半边天空都是彤红色。苏毓看了眼马车,似乎不是淳王府的马车。刚想问,但见陈子安行色匆匆的样子,便也没多问匆匆就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窗帘子没有掀起来,黑洞洞的。
她刚上马车,外头马鞭声一响,车子便快速地跑起来。苏毓如今已经习惯了古代的马车。扶着车厢壁勉强坐下来,刚要掀开车窗帘子,就感觉脖子后面剧烈一痛。有什么东西刺进了她的皮肤,她脑海中昏昏沉沉地闪过什么,整个人就这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人往地上一倒,藏在马车角落的人才抬起头,是陈子玉。
“哥哥,这样真的好吗?”陈子安掀了车帘子进来,看了一眼苏毓,为难地看向了一脸温和地将苏毓扶起来靠着自己的兄长,“王爷是你我的恩人。”
陈子玉轻柔又矜持地撇开苏毓脸上散乱的头发,抬起眼帘。当了徐家几年仆从,陈子玉身上却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唯唯诺诺。他依旧保持着官家子嗣的矜持优雅,一举一动,都不曾有任何的疏忽。此时,陈子玉小心翼翼地将苏毓扶靠到马车里小方桌的边缘,确保苏毓不会倒下来,他才淡笑着开了口:“我们并没有想要伤害她,只是需要大人帮我们陈家一家子沉冤昭雪罢了。”
“可只要你我二人用心伺候。诚心恳求大人,大人必定会为陈家伸冤的。为何兄长你要如此偏激?”
“偏激?”陈子玉笑容一滞,呵斥道“哪里偏激!”
“下令抄陈家的是皇帝,栽赃陷害父亲的是苏威。这些与王爷和大人夫妇无关。况且,王爷将你我兄弟从瓦子带出来,为你治病,教我读书。王爷和大人对你我二人之恩,你我这辈子都无以为报……”陈子安老早就想说不报恩还害人,这是白眼狼的行径。
“我等不了!”
陈子玉冷下脸:“我的身子等不到陈家沉冤昭雪的那日,我要徐宴立即查。”
陈子玉这些年看大夫吃药,歪歪栽栽地活到了如今。但他的身子在家道中落,沦落为奴的那段时日里伤得彻底。看似好了,如今又复发。他的身子已经从根子腐朽,活不了几年。
陈家的案子积压了这么多年再无人提及。他并非没有去找过证据翻案,但陈子玉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是庸才。他折腾了整整三年,什么翻案的证据都没有找到。他不甘心!他坚信自己父亲是冤枉的,是苏威蓄意谋害,他不甘心陈家背负贪官的骂名摘不下来,必须翻案。
徐宴不是聪颖么?徐宴不是能旁人所不能么?陈家的案子为何他不能来帮一把?!
“子安,你到这里就走吧。”陈子玉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裹扔到陈子安面前,“后面的事情哥一个人做。你不需要掺和进来。只要徐宴将陈家的案子翻了案,我便将王爷放回去。”
陈子安哪里能同意?他都已经做了这么多,走,又走到哪里去?
“我不走,哥在哪里我在哪里。”
陈子安良心上过不去,却也帮着陈子安做了这些事。事实上,对于陈家被抄家的仇恨,经历了赣州瘟疫一事以后已经淡了。但他哥放不开,他更在意他哥。徐宴夫妇的情谊他们来世再报,在此之前,徐宴先为陈家翻案,“王爷是我带出来的,我逃不掉。若是大人发怒报复,我陪哥一起承受。”
陈子玉闻言红了眼睛,他看着已经长成少年的弟弟,既欣慰又难过。
“若是可以,你只管逃。”
“不,”陈子安坚决道,“我陪哥哥一起死。”
陈子玉鼻头一酸,眼泪汩汩地流下:如果这是陈家人的命运,他们兄弟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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