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火车行程很少有故事发生,白天的炎热和郁闷耗尽了人的体力和耐心,没人愿意说话,大家都阴沉个脸,说话也是诅咒这该死的车厢,闷不透气。到了广西南宁火车站,下车才人人欢声笑语。当天晚上分给我们的营房驻地潮湿黑暗如同地牢,也没有降低人们多少兴致,大家一致认为即便坐牢也要比坐囚车舒服。
陆一鸣回到了家乡,表现得颇为兴奋,有点要拥抱每一个家乡姐妹的样子。弟兄们请他谈谈思乡情怀,他沉吟半天,挤出一句话,“我路一鸣回来了!”
“是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李卫华这家伙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搞笑。
弟兄们笑成一团,路一鸣有些梦幻般的看看李卫华,又看看周围,遗憾的摇头,这小子真的做着还乡团的白日梦。
我们初到南方,一切都充满新鲜感,到处都是绿色,北方没有的丛林、竹子、芭蕉,一年两季的水稻,房屋、建筑的精细,让我们目不暇接。南方的女人更是关注的焦点,她们全然没有北方女人的高大,她们多半娇小,却有热带女人特有的丰满。她们的表情则更妩媚,更有女人的味道。
不过,新鲜感还没有消失,麻烦很快来到。南方的天气真是名不虚传,我们到的时候是十月初,这个季节北方已经要进入冬天,十一过后第一场雪就要下了。而广西的气候和东北夏天差不多,白天不仅仅炎热,还总是潮湿,身上总是粘粘的,好像出的汗都堵在毛细血管出口。晚上温度降下来,可潮湿更让人讨厌,被子、床单、衣服湿漉漉的,像水洗后没有晾干。三天不到,很多人开始发烧呕吐起不了床。
初见世面的北方兵们一致同意,宁可回东北面对苏联坦克群,也不愿意和越南鬼子加当地气候两线开战。多亏连队有些准备,中西药材都带了一些,才算是没有全连倒下。
我虽然也感觉头疼,可还撑得住。连队减员很多,训练却没有放松,反而更严格,训练内容更多山地行军、丛林潜伏和穿插。不到一个星期,我们身上的衣服成了乱布条,脚上的胶鞋变成拖鞋,整天坐在办公室的后勤军官看我们三天两头来领取新衣物,直骂我们是败家子,浪费人民财产。
令我们难熬的是蚊虫叮咬,身上各种疙瘩红肿,皮肤划伤割破后肯定溃疡,伤口很长时间不愈合,却痒得要命。最讨厌的虫子莫过于本地的大红蚂蚁,有东北红头苍蝇大小,咬到身上,疼痛不说,还发浓溃烂。最后还是陆一鸣这个地头蛇通过关系找到土方药水,每天晚上身上患处涂抹,虽然味道刺鼻,可起码能睡个好觉。
雄性的世界里总是充满冲突,营地这么多不同部队军人聚在一起,很快出了些事情。起因很可笑,一个部队的军人嘲笑另一个部队的人是空架子,说什么看起来身强体壮,来山地却是松包一个。不算大事,年轻人耍嘴皮子正常,可我们侦察连是被嘲笑目标的时候,事情就不那么可笑了。
历史上有人曾经著名的说,“攘外必先安内”。当时是错误的,现在用在我们身上却是正确的,打越南人前,我们必须要找回颜面来,没有尊严的军人如何去和敌人厮杀?
明显对方没有想到空架子也敢动手,挑衅的几个家伙让我们痛揍一顿,事后我们才知道他们是来自南方某军区XX军,历史上属于三野,和四野算有些渊源。我们没当回事,可别人挨打同样不甘心,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虽然有点难以和我们相比。
不甘心只能一种方式解决,我们又较量了一次,本来说好是一对一,二排的一个班对付对方一个班。十五分钟后,站着的只有我们的弟兄,有人恼羞成怒,一拥而上,局面变成了上百人的混战。
围观的我们都加入了战团,我很兴奋,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没遇上过这么大场面。人多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打倒了至少有一个班,兴奋中背后让人砸了一砖头也不知道,最后累得不行,自己趴在地上。
事情闹得挺大,两个部队的领导出面来交涉,军人爽快,可善后的工作有些难办,不是因为追究责任,而是双方都不承认自己一方吃亏。都想给与赔偿,而不是接受。
不得已我们第三次交手,这次因为领导在,玩的是文斗,两个部队之间的比武,主要是射击、搏击、投掷、障碍、器械、越野等日常项目。不是看个人,而是以班为单位。
侦察连人数有限,几乎每个班都要参与,我们班的项目是武装越野。轮到我们的时候,比赛结果实际上差不多已经出来了,侦察连有压倒性的优势,平素严格的训练得到回报。但所有人都关注着我们的比赛,因为一个是对方要从这里找回面子,另一个是事件起因就是因此而起来的。
北方兵高大健壮,南方兵瘦小筋干,南方兵嘲笑北方兵是花架子,丛林作战中看不中用。有北方来的兄弟部队爬了几座山就给累垮了,平地上身材和体重的优势都成了他们的劣势。
我们比试的是十公里武装越野,从地图的A点到B点,其间多半是山路。刚一出发,对手就射了出去,一座山我们还没有爬到半山腰,他们已经快到山顶了,还喊了几嗓子让我们不要着急,我们的速度已经超过越南老头,打仗可以帮助他们照顾后方。
班长头脑比较冷静,告诫大家不要自乱阵脚,对方是要捣乱节奏来拖垮我们。弟兄们倒是不需要什么额外的骚扰,丛林的山路已经是让我们叫苦不迭。边境海拔高度平均要比我们习惯的平原高出很多,呼吸不自觉的就要费些力气,连绵的山脉也谈不上什么雄伟,爬上两三个小时却也正常。平地十公里和山地十公里绝对是两个概念,爬山需要的腿部肌肉也和平地行军所用的肌肉略有不同,我们的体重也让我们比对手平均多背负了二十公斤的重量。
马有财体重最大,受罪也最多,几十里外的人都可以听到他的喘息,据李卫华说,他们山西人杀驴要活取驴的某些部位,垂死的驴发出的声音和马有财的一样。马有财累得需要虎子搀扶,听到李卫华的比喻,自愿被杀以求解脱痛苦。
我拿过马有财的机枪,山路对我影响并不大,我应付自如。后来才知道自己血液里红血球含量要高出常人,能够提供给身体更多的氧气,优秀的体育运动员同样红血球数量很高。
我们没有走到三分之一的路段就知道要输了,唯一的悬念是要输给对手多少时间。副班长想出个主意,和班长商量一番后,让我和路一鸣赶上前去,也骚扰骚扰对方,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没有反击的力量。
路一鸣的干瘦发挥上了用场,他几乎像个山羊一样灵活,我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吃了不少的苦头。我们追上对方的时候,他们还有段距离到终点,十分自信能打败我们,丝毫没有留意有了尾巴。我们跟踪了对方很长时间,一直到他们翻山就要到终点的时候才开始行动。
副班长的意思是吓唬吓唬他们,我和路一鸣的主意更好。我们出其不意绑架了对方最后一个士兵,他们急于冲刺,没有注意到队伍少了一个人,等冲过了终点才发现,按照规则,我们比试的是集体项目,必须是整个班一起完成。他们不知道失踪的人怎么回事,都紧张起来,重新回头寻找。可怜的弟兄倒没受到什么虐待,只是让我们给吊在树上。他扯着嗓子喊了一个小时,看到自己人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当对方全员穿过终点的时候,我们只比他们落后十分钟。
所有知道越野比赛途中发生事件的人都觉得好笑,对方部队的领导除外,他大声抗议我们侦察连无赖,气势汹汹的要连长交出凶手。连长倒也爽快,让我们侦察班一字排开,请他们来辨认。被绑架的哥们从头到尾走了两遍,就是不能认出凶手来,因为他没有看到我和路一鸣的脸就被蒙上了眼睛。他很怀疑是马有财,马有财的魁梧身材最显眼,可没人相信马有财能如此迅捷,每个人都看到他几乎是让我们抬过终点,站立都有些困难。
连长看对方尴尬,哈哈笑着请对方领导去吃饭,对方领导倒不糊涂,说了句“我和你们侦察兵吃饭,不得让你们把我吊到房顶上去?”说完领人气冲冲的回去。
事情不了了之后,指导员却找了个机会把我们班给公开训斥了一番,说我们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给连队带来了耻辱,警告再有类似事件会严厉惩戒。虽然王文革没有任何的表情,我们都知道是他暗地里报告给指导员我们的小动作。
连长虽然公开没说什么,却私下来到我们班表扬了一番。他也认为是马有财干的,夸奖他的演技好,应该退伍后当演员。
明眼人已经看出连长和指导员的矛盾,战争来临将帅不合,似乎不是好的预兆,问题是没人能做什么。据杨叶说,两人上面都有支持者,暂时谁也无法扳倒谁。
这些八卦消息并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越野比赛输掉后,我们更是侧重山地训练,一周七天有六天都要爬山,剩下的一天还要进行政治学习。
政治教育一向是我军优良传统,指导员当然是绝对的主角。他讲述了很多越南当局背信弃义的事例,要燃烧起我们的怒火。
我们的确是很不齿越南人迫害华侨的行为,可惜所有事情都要拿捏尺寸,过分则开始产生负面效应。我们不喜欢越南人,可同样不喜欢扮演受害者的角色。既然越南人这么坏,这么可恨,为什么早不收拾他们,还要帮助他们统一国家?让美国人把他们都干掉了不是没有今天的麻烦?是我们自己的愚蠢还是别人的狡猾导致今天的局面?
指导员发现他失去了我们的注意力,想出了现身说法的好主意。他请来了受到越南人骚扰的边民,边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普通话说的很费劲,别别扭扭的讲了半天,我们下面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是越南人骚扰了我们还是我们骚扰了越南人。
当问到越南人是不是很坏的时候,老头咋把眼睛想了半天才说,“他们和我们一样,以前我们常常来往,有中国的姑娘嫁过去,也有越南的女孩娶过来。”
有人下面小声说了句,“你这个叛徒,我代表党,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顿时弟兄们炸了锅,老头让我们下一跳,不晓得为什么我们对他们的婚嫁如此感兴趣,看我们兴奋的神情他显得颇为害怕。我们在边境附近驻扎半年多,从来就没有被邀请过参加当地的婚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边民害怕我们会做对新娘子做出些什么。
指导员还请来了被越南人驱逐的华侨,华侨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哭诉了越南政府如何没收了她家在西贡,也就是现在的胡志明市的财产。当我们询问都有什么财产,她说大的有两座房子、一个商铺和一栋别墅,其他汽车、家具、商品都无法计算。我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她是传说中的地主,难怪越南人眼红,要是在我们农村有机会也要弄她啊!指导员一旁连忙解释,越南政府一视同仁,没有钱的华侨也被驱赶。她说城市里的华人多半是有钱的。
王文革很会适当的在指导员面前表现,激动地站起来说,“越南政府太坏了,蒙蔽了越南人民。大姐,你放心,我们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越南政府和它的一小撮帮凶!”这段话铿锵有力,完全是指导员的讲稿上的段落。
华侨红着眼睛说,“谢谢解放军同志为我做主!他们不是一小撮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参与抢劫我们家,你们打他们可不能手软啊!”
晚上吃饭,卫向东问我对越南人什么想法,恨不恨他们?杨叶一旁听到,也凑上来。
我耸耸肩,“我是士兵,上面说要打咱就打,他们是敌人,我们应该干掉他们。”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不是服不服从命令。”
“你问我,那你自己一定有想法了,你先说。”
卫向东摇摇头,笑笑,看了一眼杨叶,“木天你小子越来越滑头了。行,我说。我不恨越南人,倒是挺可怜他们的。看看他们现代史,几乎是和我们同时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遭到西方人的入侵,1949年后我们中国基本和平了,他们又打了快三十年的仗,两年前才国家统一。你说越南老百姓日子好过?战争中的平民付出代价最多。”
杨叶看我没吱声,插话说道,“卫向东,你太没有立场了,小心别人听到报告上去。”
“你会去报告?”卫向东不动声色的问道。
杨叶瞥了一眼屋角的王文革,“你把我想扁了,我可不是踩着自己弟兄尸体去求赏的人!君子好财取之有道,君子好官敢仕而优。”
我忍不住笑道,“你这是什么杨家语录?好,让我们听听你的立场吧?”
“我看越南人可恨!”杨叶少有的严肃,“他们依靠我们建国,转身就驱赶华人。这些华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就是因为祖宗不是越南人而遭受厄运!如果越南人不受到惩罚,那么世界上所有的华人都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血统而被清洗,就像死在纳粹德国的犹太人一样。当时犹太人没有自己的国家,所以没人制止大屠杀。我们中国政府不出头的话,其他国家也有可能学习越南人。所以我说,我们要狠狠地打击越南人,杀他们个鸡犬不留,让他们梦里都害怕我们的报复。”
杨叶的神情有些可怕,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我和卫向东对视,都没有出声。
“木天,你不同意?”
我看看杨叶,“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看越南人,我们宣传他们干了很多坏事,可他们没有对我干什么,我要亲眼看到,才会有情绪。华侨有钱,他们贪财谋命,世界任何地方都有,中国人自己也干。再说,我们和不少人都打过仗,日本人、美国人、苏联人,我们中国人自己也打过内战,要是每个敌人都恨的话,世界上都是仇人了。我们打过仗的这些国家不都是又开始建交,重新谈友谊吗?”
杨叶神情有些爆发的迹象,我伸手示意,“嘿,哥们,你问我想法,我告诉你。你不爱听,我没办法。不过,你应该知道,要打越南人,我没有问题,会积极参加的。能上战场打仗是我一辈子的梦想!”
卫向东笑骂了一句,“你小子是个战争贩子!”
杨叶没有认为好笑,他怀疑地看着我,“你不恨越南人,但是会积极的去杀他们,因为上面命令你去,这是你的原因?”
我点点头,他的描述虽然不太好听,到也是事实。
“你是他妈的法西斯,当年日本人、德国人都是你这个逻辑,他们侵略别的国家、屠杀其他人都只是服从命令,干的一切坏事都是身不由己,自己没有任何责任。”杨叶有点愤怒的样子。
“慢点,哥们,我什么时候从侦察兵变成法西斯了?”我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是啊,木天哪里是法西斯啊?法西斯也要出身的,他还没有那个资格,他充其量就是个东北小屠夫罢了!”一旁的李卫华说。
“是啊,木天干屠夫还行,瞧他身板够结实,让他不眨眼的杀人,他不会介意,比让他打架刺激多了。一百年后,越南历史应该这样记载,‘古时中国皇帝派兵攻打越南,越南国王投降即可幸免。而共和国派兵攻打越南,口称没有个人仇恨的木天,杀的越南人闻风丧胆,不论投降与否,都让他兴奋的干掉。’中国历史记载木天,二十世纪的白起。”卫向东趁机打趣说。
“白起?”我茫然的看着他们,“白起是什么人,日本的将军?”
杨叶让我们这么一闹,没有办法认真,摇头作罢。
战争没有打响前,士兵多半还有些理想的色彩,还愿意去讨论些奇怪的问题。回想起来,我心头暖烘烘的,无疑我们很幼稚,可没有人能否认共和国的军人曾经如此真诚,曾经如此的愿意相信。
我怀念那个岁月,我怀念当年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