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速度减速,缓缓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想找个透气空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上车前通知为了保密,到晚上七点钟才停车。排长让人打开一扇车门,自己跳下去看看情况。
火车停在一个小小的车站,看站名好象满族语言,没有人听说过的地方。几栋红色的砖房,两个信号灯,几段不知道防备什么的铁栅栏,两个站台的顶棚,就是车站的全部。远处望去,四野平川,有条土路延伸到地平线,看不到人烟村落,远处几片稀落的树林,山坡起伏,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北大荒。
在车厢里烘烤了大半天,我们这群军中精锐衣装不整的挤在门口享受清凉阵风,全无平素侦察兵的风范。站台一角坐着个十六七岁的脏兮兮男孩,身上一件破烂的铁路制服,好奇的看着我们。
排长回来说前面是一个分道口,火车要等一辆国际列车,起码需要半个小时,所有人都可以下来就近活动。不需要排长说第二遍,眨眼间车厢里没有人了,班长喊住几个人回来处理简易马桶里的肥料。
卫向东问我想不想改善生活,看我不明所以,拉着我跟他走。坐着观望的铁路男孩看见火车一下子涌出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军人,有些不知所措。我和卫向东向他走来,他站起来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离开。
卫向东满脸笑容地走上去,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搂住他的肩膀,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堆话,铁路男孩原本诧异的神色逐渐放松,最后也是满脸笑容,连连点头,转身走开。卫向东让我回去找几个袋子来。
火车再次启动的时候,班上人开始分吃新鲜的西红柿、萝卜,其他班的战士们嘴馋,纷纷要求有福同享,发扬风格。卫向东坚持要亲兄弟明算账,给钱才可以。最后排长出面,算是见者有份。排里人对于卫向东的赞美仅仅持续到了下午,有人吃坏了肚子,不停的使用厕所,制造毒气。全排的人都开始咒骂卫向东,气得他一个劲嘟囔一群狗日的。
入夜,北方早晚温差大,车厢里终于不再像个烤炉,凉快了很多。吃过晚饭,老实了一天的士兵们开始纷纷三五成群的闲扯起来。排里几个班长准备了四盏煤油灯,挂在车厢里带来一抹光亮。
不知道是谁问排长,“中国打越南,苏联会不会插手?”
排长没有开口,另有人抢着回答说,“如果苏联人敢来,连他们也一块儿教训。”很快车厢里开始一场中国苏联的争论,中国能不能打败苏联,会不会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王文革表现十分的抢眼,他是绝对的对苏联强硬派,言论完全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翻版,宣称人民战争的海洋将彻底淹没苏联人的入侵,东北的千里平川将会是苏联军队的埋骨地,苏联军队倘若入侵中国,正好彻底解决历史上的遗留领土问题。
“如果人民战争能够解决问题,还要我们这些军队干什么?我们不用像现在整天训练,都解散回家,定期民兵集训就可以了。”卫向东忍不住反问。
“人民战争也要有杀手锏,我们精锐部队就是杀手锏,关键时刻杀出去,打苏联人一个有去无回。”王文革口舌倒也伶俐。
“你是说等民兵和苏联人打的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再出来摘桃子。那我们是人民解放军还是国民党蒋介石的军队?”李卫华总是不失时机地嘲讽王文革。
浪费了半天的口舌,没有争辩出什么结果。排长说我们班长和苏联人打过交道,是真刀真枪的打过仗,不如请他谈谈经验。
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班长这段历史,纷纷要求他坦白,班长被缠不过,只好说了个大概。
1969年珍宝岛边境冲突后,中苏关系十分紧张,苏联调兵遣将一度有打击中国的企图。中国知道危险,发动人民挖防空洞,三线工厂移动南方深山,兵力部署东移,准备抗击苏联的坦克大军。苏联人看到中国有所准备不禁犹豫。美国人顺势和中国人发展乒乓外交结成暗中联盟对抗苏联,俄国人反动大规模战争全面入侵中国的企图作罢,中苏边境恢复平静。
然而两国关系还是外松里紧,苏联人暗地里加强了对中国境内的渗透,拼命的搜集中国军事情报、军力部署。苏联克格勃向中国派出特别行动小组,成员都是百分之百华人血统,精通中国语言和文化,却绝对的忠实苏联。这些行动小组是苏联对付中国的王牌,他们利用中苏漫长的边境线,偷渡进中国,携带克格勃提供的以假乱真的证件,深入中国腹地活动。
中国情报机构通过其他渠道知道这些苏联行动小组的存在,却很难找到这些同文同种不同心的特务。和苏联人的积极进攻相比,中国的情报人员很难渗透进苏联境内活动,苏联自斯大林时代起就把苏联境内中国人在内的东亚人都迁移到欧洲中部,苏联远东地区只有纯粹苏联血统的俄国人定居,中国人的面貌在苏联城市居民区里一眼就能被认出,根本无法活动。中国又没有从小培养的俄罗斯血统人来做特务,所以情报工作停滞,没有办法主动出击。
中国情报机构没有办法,又不能放任俄国人猖狂,就下笨功夫,召集了一些行动小组在苏联人活动过的地方守株待兔。小组成员多是军队的精英侦察兵和情报机构人员共同组成,班长就被调进这样一个小组,负责边境附近的一座小城。他们在那里驻扎下来半年之久,却没有任何的收获。
一天上午,班长像往常一样和三个队员在火车站附近的集市转,他对一对年轻夫妇起了疑心上去盘问。两人身份证件齐备,对答解释也合情合理,背上的包裹检查也没有可疑物品。班长虽然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却坚持带他们回火车站。
这对夫妇倒也配合,虽然抱怨几句,还是乖乖的跟着班长他们来到火车站派出所的办公室里。班长打电话到两人介绍信上的派出所,等了两个多小时,那边回话说真有这两个人,也开出过介绍信,这对夫妇旅游结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一般人检查到这个份上就承认怀疑错误放人了,火车站派出所的警察也不耐烦了,可班长却问那边派出所又没有认识这对夫妇的人,需要他们的相貌特征,身材特点。听了这话一直安静老实的年轻夫妇突然发难,男人身上被搜查过,女人却没有,而这个女人身上居然藏了两把手枪。
火车站派出所的屋子是内外两间,外间一般是处理公务,内间是值班睡觉。他们一共六个人都在外间,两个苏联特务、班长、派出所民警、两个队员,班长是坐在靠近内间的椅子上面向外打电话。
苏联特工暴起后,班长反应最快,一头扎进内间屋子,不到2秒钟,两名队员和一个民警都被一枪毙命,等班长掏出枪来,小心出了内间,苏联特工已经离开。他看了一下死者伤口,三人都是左眼中枪,临死一点没有反应过来。
班长出了派出所办公室,火车站候车室里的人还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苏联特工若无其事的走出火车站。他跑出去没有看到任何迹象,问了几个附近的摊贩,有人说一对年轻夫妇上了一辆东风卡车,司机好像认识他们,掉头向城外方向快速开走。
班长顾不得交待,跳上站台附近正装煤的卡车,命令司机开车,司机以为遇上劫匪,吓得半死。班长不耐烦,一脚踢了司机下车,自己开车去追赶。
开出小城没有多久就是岔路口,东西两条路,向东是深入内地,向西则是中苏边境。班长选择东方,追出三十公里,在一处公路铁路交叉口附近看到被抛弃的东风卡车,司机被打死在驾驶室里,苏联特务已经离开。
周围四处野草丛生,矮山林区,藏几个人不成问题,而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回去找人的话,来回两个小时,苏联人已经跑远了。班长有些绝望,他注意到一辆向东行驶的火车,升起一线希望,开着卡车拼命的追下去。两个小时后汽油要用完的情况下,他抢到火车前面的一个弯道口,人爬上货车一节节的搜查。不知道是他的运气好,还是本事大,鬼使神差,苏联特工真的藏身车上,一番枪战下来,苏联特工双双毙命,他也身负重伤,昏死在列车上。
几个小时后,火车到了车站有人才发现车厢的弹痕,铁路公安上车检查发现奄奄一息的班长,他在医院里神志不清的挣扎了一个月,才从死神门前回来。苏联人不久居然知道所发生事件,还私下要求中方归还两个人的尸体,以后也对中国的渗透行动收敛了很多。
班长这段故事实在有些惊心动魄,他讲完后,一时没人说话。
杨叶打破沉寂,问道,“班长,你太善良了,立了大功不仅没有嘉奖,很长一段时间竟然受到怀疑,有人天才的想象苏联特工的离奇逃往和死亡,因为你是唯一目击证人,有串通演戏的可能。你躺在医院被单独隔离,专案组调查了你家庭祖宗三代,希望找出你卖国的嫌疑。最后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你的调查也是不了了之,你还是受到影响,被退回部队,没有立功嘉奖。我们教官很为你不平。”
班长到没有任何的愤恨,平静的说道,“事件复杂,我是唯一的生存者,受到怀疑也算正常,谈不上委屈。”他有意无意的看我一眼。
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谈话,“有时候我们会面临不同形式的侮辱,你要学会忍耐。”他是说他自己,他以亲身经验来告诫我。我忍不住想,他学会忍耐了?
卫向东说到,“班长也还算是幸运,如果他没有追上那两个苏联特工,肯定会被认为是苏联人的埋伏,有意放人,弄不好班长要被枪毙。班长的问题是他得罪了负责那个城市的行动组组长,他出事不在现场,事后又不知道发生内情,为了推卸责任一口咬定班长是内奸。上面有人白痴真地相信那番鬼话,隔离审查班长,整个事件弄得不可收拾。最后为了照顾上面人的脸面,班长受了委屈也没有办法,只好被退回部队,档案里带着问号。”
大家初次接触官场政治,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卫向东可以说的话,可不是人人都能够接的。班长笑骂道,“你小子小道消息倒是蛮多的,成天胡说八道,我的事情你知道得比我本人还清楚!”
卫向东也笑道,“我说的可不是小道消息,而是公开的秘密。不过,班长你也是有欠缺的地方,只会做事,不会做人。你从派出所跑出来也不交待一声,抢了一辆卡车人就不见踪影,火车站的人发现派出所里一屋子尸体都吓坏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地方上头头脑脑慌了神,警察民兵驻军全部出动,当地戒严全城搜捕,折腾了一天。因为你的草率,好几个人的乌纱帽受到影响。再有这类事情,可要记得集体和领导,不要搞个人主义。”
排长大笑道,“我们一班真的是人才济济,个人主义典型居然大讲集体主义,也算是让我这个排长开了眼界。”
众人莞尔,有人问道,“那个苏联女特工漂不漂亮?”
班长回答说,“挺秀气的女孩子,像个学生、教师之类的读书人,很温柔的气质,想象不出来她能那么冷血和手狠!最后抓他们的时候我受的枪伤就是她打的。”
马有财咧咧嘴,“你也下得了手杀一个漂亮女人?”
“跑马溜溜的路边一朵溜溜的云哟!”李卫华突然唱了一嗓子。
一秒钟的沉寂,多数人都笑起来,铁牛刚刚睡着被吵醒,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好笑的!”
王文革有些蔑视的看着李卫华,“他们看上了苏联女特务。”
“月亮弯弯看上溜溜的你哟!”张军长也按耐不住。
看着王文革有些发窘而铁牛依然迷惑的表情,我们笑得更厉害了。
等我们笑完,班长说,“苏联女特工不是我杀的,我刚刚打死男特工,就被女特工一枪打在胸上,昏倒前开的一枪打在她的腿上,她站立不稳摔倒下火车。人虽然没死却知道跑不了,就服毒自杀,宁死不投降。她如果没有摔下去,我肯定是被她干掉,她也可能活下来。俄国人在东北还有间谍网,他们两个人的活动需要本地人的配合,他们不是偶然出现在那个城市。可惜人死了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也没弄明白他们为什么去那个城市。”
马有财说道,“苏联人在东北的间谍网咱不知道,咱可知道老毛子一直对东北土地很嘴馋。我的一个姐姐嫁到旅顺附近的地方,我姐夫来我们家说起苏联人控制旅顺港很长时间,苏联太平洋舰队的很多军舰长期驻扎,苏联警卫荷枪实弹的巡逻周边,中国人没有许可不能靠近,连渔民也要避开港口二十公里外,一直到六几年的时候中国才收回旅顺港。有些苏联人临走的时候对接受的中国人说,他们有一天还会回来。”
卫向东皱皱眉头说道,“苏联人骨子里还是沙皇时代的俄国人心态,尤其是和周围的邻居国家相处,百年来他们在东北打了大小数十次战争,对这片土地和人都很熟悉,有自己的情报网到不奇怪。不过,苏联人对于中国人来说,倒是未必那么可怕,他们的很多所作所为更多是害怕我们中国人。”
苏联人害怕中国人?这个提法倒是有些新鲜,大家都看着卫向东,等他解释,连杨叶也没有出声。
“苏联人虽然意识形态上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根本上还是扩张欲望的国家。他们和我们作邻居,晓得双方人口的差距,黑龙江这边是一亿多中国人,另一边是两三百万的俄国人,亚洲俄国人的土地是中国人的五十倍,中国人的人口是俄国人的五十倍,俄国人不担心他们能不能保全亚洲的土地才怪呢?他们没有兴趣来侵略我们,却担心我们有一天会侵略他们!你们应该知道,拿破仑、希特勒这样的雄才大略的人物都无法征服俄国,对欧洲人来讲,俄国是一头不可征服的北极熊。可是他们历史上有过一次被外界征服的纪录,那就是蒙古人西征,还是冬天攻占的莫斯科,莫斯科城至今还保留一座当时遗留下来的墙壁,算是纪念。俄国人骨子里有对东方人的恐惧,他们是信奉‘黄祸’的。”
卫向东看我们有些惊讶得看着他,低声补充了一句话说,“我看过美国总统尼克松的回忆录,里面专门提到苏联人和他见面总是提及中国人的威胁。”
排长打趣道,“卫向东,难得看你做一回教授,也算是颇有风度。世家子弟,确实表现不凡!”
卫向东表情有些黯淡,说道,“世家子弟可不敢当,我爹是个农民出身,咱又是个侦察兵,也许下一代有可能!”
班长笑着说,“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的谦虚?和我们相比,当然你是世家子弟。不过,咱们都是要上战场的军人,生死与共的兄弟们,大家要想活下来,不能分什么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