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我是躺在农舍的土炕上,卫向东坐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书。我坐起来,用手按了按有些发晕的脑袋,问道,“班上的人呢?你怎么不喝酒了?”
“酒宴早就散了,他们两个小时前就回去了。你喝酒的本事可比不上手上功夫,没喝到一半就要去搂人家农村小姑娘。你不是想留在这里给人家当姑爷吧?”卫向东难得脸上有些笑容,他给我的感觉一向冷冰冰的,和其他人敬而远之,很少有什么笑容。
我摇摇头,叹息道,“小姑娘?没有任何的印象!怪事,我酒量以前还不错的,是不是这段时间你们这群大爷把我给折磨得不承人样,身体无法承受酒精。怎么样,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他们都喝得走路直转圈,我是自愿留下来陪你。班长说今天晚上不回去也没有事情,老乡家里挺宽敞,这屋子是给我们住的。”
我看看头顶吊着的黑乎乎灯泡,蚊子和飞虫吱呀呀的围着跳舞,摸了摸脖子上被咬得几个包,留下来的话明天早上可能变成猪头了。“现在什么时间?不晚的话,我们还是回去,有蚊帐睡起来也舒服。”
卫向东看看手表,说道,“十点十五分。你想回去,没问题,我去和老乡打声招呼。走走也好,我正想活动一下筋骨。”
天上月圆如盘,繁星点点,没有一丝的云彩,青色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夜晚脱去了黑纱。我们刚走出院子,不知哪家的狗先叫了起来,很快,半个村子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几家主人出来怒喝,不过有点让人怀疑叫骂对象,农村睡觉早,他们更不喜欢夜客。
我恨恨地说,“这个村子狗太多,我们走前应该再来吃一次狗肉。刚才吃饭喝了一肚子酒,没吃上几块狗肉,真糟蹋了这顿饭!”
“一条狗,脱毛去骨,拿掉内脏脑子,能剩下个二十斤肉就不错了。九个饭桶凑在一起吃,你说一个人能吃多少?”卫向东接着咂咂嘴,笑道,“不过我倒是吃饱了狗肉,味道不错,老乡厨房手艺也不错。”
看不惯他的得意神情,我骂道,“你小子肯定耍滑头,别人喝酒你专门吃肉,下次我要专门盯着你让你喝足了酒,看你还幸灾乐祸。”
他一瞪眼,很有些威势的说道,“笑话,这点酒算个鸟?我从小是喝茅台酒长大的,你问问班长他们哪一个敢和我斗酒?”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这么说你的确是高干子弟,背景人物?你不在北京当你的公子,为什么跑到天寒地冻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当兵?”
卫向东也站住看着我,眼光变的锋利,割了我一下,说道,“你消息到很灵通!不错,我确实是高干子弟,我爸是北京城里的高官。从小沾我爸的光也享受到不少特权,可过去七八年我也因为他受了不少罪,当社会最底层的狗崽子,侥幸活下来,所以你也不用羡慕!”
“羡慕?老子可不羡慕你们!妈的,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老百姓倒霉,你们这帮人掌权?你为自己的经历悲哀,我问你,你老头子是不是又回北京当大官?你是不是又有机会去做你的公子?”我一向不在乎别人的脸色,卫向东可吓不到我。我没有丝毫的客气,要论吃苦,你小子可不是专家!
听了我这番不留情面的反击,卫向东有些勃然大怒,黑气罩脸,似乎要发作的样子。看我毫不退让的看着他,他似乎想到我的名声,脸色缓和下来,悻悻说道,“没看出来,你嘴上功夫不次于手上。不过,祸从口出,不论什么人当权,都不会喜欢多嘴的人!”
看他老气横秋,一本正经的教训表情,我有些想笑,说道,“老兄,你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说起话来好像久经风霜老年人。放松点,哥们,我没有兴趣进官场。”
卫向东没有笑,依然严肃的看看我,摇头说道,“处在我们这个位置的人,都是早熟的很。从小到大,看了太多的红墙内幕和权力斗争。你在我们家住一年,比你一辈子看到的东西都要多。你用传统的年龄来衡量我们的心理绝对是错误的。”
“我可没有兴趣去你们家,当完兵,我想回去上学。”我从来不认为人应该分等级,任何人我都是一个态度。卫向东的背景并不能让我畏惧或者自卑。
卫向东大概觉得我的态度新鲜,通常连队的人对他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不同,包括干部们。“你是看过不少书,上次你把排长弄得一愣一愣,让大伙很吃惊。”
我不喜欢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夸奖,不屑的说道,“什么意思,哥们,读书也是你们的特权?你忘了绝大多数国家公共教育的普及就是为了打破社会阶级的划分。”
“你真的相信所有书本上的东西?那我告诉你,你可是要犯错误的。算了,咱们不提这个,要上战场了,说这些没有用。”卫向东突然间情绪有些低沉。
“好的,我正要让你闭嘴,班里的弟兄们都嫌你话多,你在的地方就吵闹个不停。”我一本正经的说道。
卫向东笑了几声,“你小子不是光四肢发达,难得还知道什么是幽默。”
“高看,高看,你还是当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好了。对了,你平常很少和班上弟兄们说话,怎么今天晚上和我一下子说这么多?”
“你倒是真的含蓄!”卫向东瞥了我一眼,“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和你是一路人?”我淡淡的说道。
“哼,你不要乱想。我不是说社会地位,而是说性格。我是局外人,你也是局外人。”卫向东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人与人的了解完全不是因为时间,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我,内心里我早已认同。
卫向东打破有些尴尬的沉默,“你说想上学,为什么不去?没考上大学?我家老头子让我去读书,我不去,大学有什么好?我宁愿看自己阅读喜欢的书。”
我半天没吭声,最后还是把惹祸避难的原本告诉他。我没有想要跟谁抱怨,说给他听完全是气氛对头,人的情绪是难以琢磨的,有时候你愿意说出一切隐情。
卫向东看看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哥们,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事的主儿!你很幸运,你应该记住这点,民不与官斗。”
“我可没有想要和谁斗。”我不愿意多说,“你不是也来避祸的吧?”
“哼,你胡扯些什么,咱也曾经是京城圈子里一号人物,手下还有一群小兄弟。有机会我带你去逛逛,看看老哥我的威风。”他用京腔说话。
“那你老兄来当兵做什么,你早过了被人当枪使唤的年代?我们侦察连不过是名义好听,实际上还是炮灰。你这样的人应该是操纵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操纵。”我发现和他打嘴仗倒是有趣的事情。
“我们侦察兵?你才来几天就敢说自己是侦察兵?”卫向东讥讽的模仿我说。
“你也不过比我早三个月,有什么牛气的?”我反唇相讥。
“我是三年老兵,受过所有考验,正常渠道当上侦察兵的。你和我比还嫩点。”
“嫩?我当兵不到一年就当上侦察兵还嫩?”
“你只是通过第一关考核,还不算正式的侦察兵,不要鲁班门前卖斧。给你提个醒,如果侦察兵这么好当,我们班不会空额两个人半年之久。你的考核没有结束,还有难关在前面。你想不想知道有什么难关?”
我并不给他得意地机会,说道,“不用担心我,如果我干不了这个侦察兵,你们以后不用找人了。你还是没说为什么来和我们这些小人物挤到一起来,不会另有企图走曲线权力道路吧?”
卫向东呸了一口,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半晌,只是低头走路。前面有处土坡,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道,“休息一下,吃得太多,狗肉涨肚子。”
我也坐下,月光下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也不多说话,听着四周田野的虫鸣,享受着盛夏夜晚的清凉。
卫向东终于开口,颇令人意外的问道,“你知道我们今天吃饭是谁付钱?”
我一愣,说道,“全班会餐,班里出钱。
“班里出钱?你他娘的以为这里是黑社会,大家一起喝酒吃肉?我告诉你,班里那点钱,第一不够吃饭,第二不能拿,拿了班长要受处分。”
我微微一笑,卫向东可能沉默久了,要讲点粗口发泄一下,大人大量,老子也不介意。我猜测说道,“班长自己掏的腰包?”
“班长一个月挣那两个钱?他的工资需要养两个孩子,家里还有兄弟姐妹照顾。如果他请我们吃饭,老婆孩子就要挨饿。他倒是能做出这种事情,可谁去吃?”
我还不知道这么多曲折,看着他得意地神情心里有气,张口大骂,“你他娘的不要卖关子,说一半留一半,跟老娘们似的搞含蓄。你想说,就痛快点,象个爷们!”
卫向东给我气乐了,咬牙说道,“你小子是他娘的欠揍!以前不是班长拦着,我们早就收拾你了。你改不了这付臭脾气,班长也保不了你,迟早我们要揍你一顿。”
我很惊讶,带有几分无辜的表情说道,“你是说我有脾气?”
卫向东没有理会我,自顾自的说道,“今天吃饭,原定是欢迎你,我们哥们几个出钱,没有说要喝酒。副班长临时加的酒,我们最后给了10块钱。”
“才给了10块钱?”我有些惊讶。不算酒,那座饭菜二十块钱也值得,上饭店的话还要贵。1979年,人们挣钱很少,很多人一个月工资也没有二十块钱。不过当时的钱很康花,一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平常饭菜在饭店业用不了几块钱。
卫向东神情严肃起来,说道,“老乡只是收了十块钱。他们听说我们要去前线打仗,还不准备要钱,最后好说歹说收下那十块钱。你知道十块钱都买不下我们吃的那条狗,这顿饭他们白搭了人工,还要倒贴。你看没看到老乡家里穷的可怜,却还想着我们军队。中国老百姓太善良了!”
我点头同意,那个年代物质极度的贫穷,很多百姓的淳朴和善良让人落泪。
卫向东在地上揪了根草茎放到嘴里咬了半天,缓缓说道,“我来当兵是为了还债,欠老wWw.百姓的债。没人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都以为我有点问题。老爷子官复原职,我的前途一点问题都没有,做官发财,凭我们被打倒时候受的罪,选哪一样都不过分。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年纪相仿的人,都看遍了世人嘴脸,感兴趣的是权力、金钱等实质性的东西。理想、主义都是他妈的放屁,全是骗人的东西。打完这仗,我就退役回家挣钱,几个哥们在北京已经干起来,等着我回去和他们一起发财。”
我不完全明白他的话,可也知道他说得有些犯忌,不是人人都可以说这些话的。我有些好奇地问道,“要上战场的话,你肯定能活着回来?”
“操,打仗的事情谁敢说?”他吐了口唾沫,叹口气说到,“我老爷子身经百战,拎着脑袋干革命的人,听我说要去打仗,都让我好好考虑考虑,说上战场的事绝对的没准,子弹不长眼睛!”
“那你还去干嘛?”
“木天,你相不相信报应?”卫向东突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嗯,什么报应?”我让他的话弄得有些糊涂。
卫向东看着我,脸色月光下显得铁青,这是个性情中人,平素的淡漠不过是面具。他几乎是咬牙说道,“有一年造反派特别的凶,抓住人往死来弄,老邓的儿子就是那年被人从楼上推下去摔残废的。我四处的躲藏,造反派追得很紧,放出话来说抓到我就地处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对天发誓,如果有人救我,我一定报答。结果还真得有人救了我,让我度过劫难。”
“谁救了你?”
卫向东表情有些古怪,好像犹豫该不该继续说,还是有些后悔说了不该说的。他终于开口说到,“我不知道是谁,他没有告诉我名字。他是个普通老百姓,冒险救我不是为了回报,而是因为我老爷子当年领兵剿匪分田,让他家里人有饭吃活下来。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我仍然不明白他的思路,说道,“你沾了老爷子的光躲过一劫,和你当兵有什么关系?”
“哥们,你是木头脑袋?别人救了我,是因为我老爷子当年的功德,可我也发誓许愿,反悔的话以后楚事情哪个来救我?再说,上辈积德,下辈受益。我卫向东还要有儿子、孙子,不积德,后代怎么办?”
我见过不少讲究因果报应的人,可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他这样受过教育又愿意读书的年轻人也满口报应,着实让我吃惊。我忍不住说,“哥们,你这是封建迷信!部队知道你是因为还愿来当兵的,不把你退回去才怪呢!”
卫向东摆了摆手,表情肃然地说,“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西方国家那么发达,基督教徒比我们共产党员还多。你信不信没有关系,反正我打完这仗就解脱了。”
“你们高干子弟很多人有你的想法?”
“哈哈,他们?”卫向东脸上一幅奇怪的表情,轻蔑、好奇、厌恶、复杂,兼而有之。他想了想,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放弃说,“他们和我不一样,你要接触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权力是腐化的,尤其是失而复得之后。不过,有一些人也和我一样来部队,我听家里说我好几个朋友也要去前线打仗。”(1979年的那场战争,的确是有颇多的高干子弟走上战场,他们中很多人表现出色,不论后来他们选择了什么道路,历史不应该忘记那一笔。)
“他们也是侦察兵?”
“嘿,你以为侦察兵是那么好当的?像我这样自找苦吃的没有多少人。”卫向东口气中流露些傲气。
“你是自讨苦吃,还是考验自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卫向东随口说道,“我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承担什么大任,我不过是想回北京城享受。”他仰望深邃的夜空,意犹未尽,却不愿意说下去。
我突然对卫向东有种兄弟般的亲近感,他可能不wWw.愿意承认,但我却知道他为什么不安,他为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安,他没有办法去安心享受,因为他看到过底层是什么样子,人在绝望时候可以多么的卑微。他相信成就应该是获得的,而不是世袭的,所以他要上战场去证明自己,去证明他有资格得到别人无法梦想的一切。
“对了,到时候,你愿意来北京,也可以跟着我干。”卫向东回过神来。
“我跟你干什么?我还要去上学。”
“你也可以来北京上学,到时候我帮你解决。”卫向东信心十足。
“你不觉得说这些太早吗?我们打完仗活下来再说吧!”
“别担心,我有种感觉,你我最后都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