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考验(1 / 1)

愿赌服输,既然打仗打不过班长,我开始了一个月的刑期。每日三餐全班的碗筷都要我来刷洗,营房卫生是我分内事情,跑腿打杂自然少不了我,闲暇不在我的字典里。我如同奴隶一样任劳任怨的为人民服务,全班人叫得最顺口的话是,“新兵,过来帮我。”大家排着队的等着给我安排任务,连靠我发财的陆一鸣也争先恐后的使用我。

公正来讲,班长没有特意难为我,并不因为我和他的较量而想什么点子折腾我。可训练上也没有任何的照顾,侦察连的训练不是闹着玩的,比以前连队严格很多,内容更强狠。每天的10公里武装越野跑、射击、投弹、格斗,从早到晚没有轻松的时刻,一天下来后腰酸背痛,只想吃完饭躺下来喘口气,却还要伺候那些大爷们,一个星期下来体重掉了十斤,脸上有点脱相。

不过,辛酸的日子里也不是没有偶尔的消遣。我在一个意外的场合露了把脸,让折磨我的大爷们颇为惊讶。侦察连需要学会阅读地图,要掌握几何的一些原理,给我们授课的是排长。排长刚从军校分来没有两年,学生官的味道没有褪尽,兴奋起来容易跑题。

他一定是很喜欢几何学,给我们讲起了几何学的起源,有关的西方数学家的故事,什么阿基米德、迪卡尔等人如何创立和发展了几何学,什么达芬奇如何在他的绘画里应用几何学,滔滔不绝。

我举手要求发言,得到许可后,我起立大声说道,“报告排长,中国古代也有几何学。”

“噢?”排长显然第一次听说,有些狐疑的看着我。

“是的,曹操很早就提到了几何学。”我一本正劲的回答。

“你说的是三国里的曹操?”

“是的,他的《短歌行》里清楚的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发生在一千年前,是我们几何学的有力证据。”

有人扑哧笑了出来,排长有书生气质,却不是书呆子,他定睛看着我,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

我一脸无辜的样子,老实说,我不是想耍弄排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大概是压力需要一个释放的机会。

“你还记得曹操的完整诗歌?”排长终于问道,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好诗!没有看出来,我们排还有诗人!”排长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叫木天,对吧?好,你一定知道,你说的几何和我说的几何是不同的概念。你不是存心捣乱吧?”

“报告排长,我绝对没有捣乱的意思,中国人确实很早就发现了几何。”

“是吗?你还知道什么诗句?”

“我诗句知道的不多,可我知道春秋时代的墨子是个大数学家,他对几何就有所涉猎。墨家讲究实用性,对于军事防御学很有研究,史料上有多处记载墨家子弟帮助小国守城抵抗大国的入侵,守城需要几何学的知识。墨子留下来的学说里,就有对数学的系统阐述,远远超过西方或者世界各国的水准。”

“守城确实需要应用几何学的原理,现代工兵部队的军官多半是工程师,我们学校里也学过相关课程。你不是在胡扯。”排长点头称赞,旋即狐疑的说道,“你能读懂古书?你看过墨子的著作?”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大为吃惊,但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精通文言文,我会去读什么墨子的书。

我沉吟半晌,吊足了他们的胃口,才说道,“我从来没有读过墨子,也从来不看古文。”我停顿一下,看着排长早知道如此的神色,接着说道,“我看过一个叫李约瑟夫的英国人的著作,他精通中西文化,研究过墨家学说,也是他发现了墨子著作中的相关数学系统,他论证了很多中国古代科技领先世界。”(墨子是中国有记载的数学大师绝非笔者杜撰,他的学说里包含了至少三个未知数的方程式,那是世界上最早的数学记载。因为文字的艰涩难懂,他的学说没有流传下来,后世的人也没有意识到他的价值。不过,争论这些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数学在中国无法便成一门系统的科学才是问题的关键,这里面有先天文化的原因,也有我们独特的社会组织方式的因素。喜欢深究的朋友可以查看美国学者有关中国文化的著作。)wWw.

一片沉寂后,排长咳嗽几声,“好了,我们不要扯得太远,从春秋到英国,你不是要带我们周游世界吧?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我们还是要回到要学习的几何学上面。”排长不再理会我。

虽然没有人再提几何学,但我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班里的老兵们不再当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一介莽夫,连班长看我的神色都有所变化。

可惜“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当天晚上例行功课我在水池边洗碗时,班长踱到一旁,看似关心地问道,“木天,你来侦察连快半个月了,还习惯吗?”

我闷声点点头,虽然累得脑袋和水泥池子一般僵硬,还没有糊涂到相信他是真诚关心。

果不其然,班长说道,“听说你来侦察连的原因是因为伙食好,以前基层连队吃不饱。可是最近大家都反映你胃口小了,人也不象刚来那么胖了,是对连队伙食有些不满意,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我撇撇嘴,心里暗骂,老子瘦了是胃口的问题?每天训练回来干不完的活,睡眠严重不足,站着眯觉的wWw.工夫都练出来了,如何胖的起来?心里说什么,嘴上可不敢占便宜,那只会自取其辱。我强作微笑地回答,“报告班长,感谢组织关心,伙食很好,是我自愿减肥。”

班长看了我半晌,确定我真的态度良好,才幸灾乐祸的说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侦察连,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在侦察连。部队一切照顾我们,打起仗来也是最先让我们上,每次战争侦察连可不少死人。什么时候你受不了,开口说话,就可以回去以前的部队。”

“班长,我没有问题,不会离开侦察连。”我付出这么大代价,不只是来侦察连旅游一圈。

班长点头说好,看他悠然自得的样子,也不知道好什么?是把我折腾的好,我改过自新的态度好,还是他玩弄我与手掌之上的好?

“我们党的一贯方针是,‘劳动改造,治病救人。’你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连队很多人都在看着你,你的改造成功与否关系到我的脸面。以后希望你不会再去做些挑战老兵的不智行为,有什么意见吗?”扯起官腔来班长也有两下子,简单几句话我成了危害乡里的不肖子弟,他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我叹了口气,说道,“班长,你太抬举我了,一天训练下来,都抬不起手指头了,你让我打仗也没有力气,我绝对不会再去挑战老兵们的!”

班长有些同情地说道,“肉体的疼痛怎么厉害都是可以恢复,最难改造的是人的思想!哎,救人救到底,看来对你的训练还是不能放松。下周每天训练完我单独给你加点量。”是我眼花,还是他转身前一幅得意的嘴脸?

他不是说笑,下周每天晚上我多出一个训练项目,全副武装负重行军五公里。那时候战争的消息已经传开,侦察连的64冲锋枪都发到了士兵手中,训练完不用上缴。虽然子弹只有打靶时候才定量供应,军营里还是肃杀不少。我们野战全副武装的负重是在50公斤左右,没有弹药,就在背包里加砖头,反正不会减轻重量。

我走了三天,脑袋被苏联红军留下的钢盔磨了两个泡,双肩被背包带勒出数道血印,脚上血泡此起彼伏。

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训练、训练、再训练,干活、干活、再干活。时间没有意义,日子没有区别,从早上醒来到晚上睡觉,我没有机会思考,没有闲暇关注其他,只有眼前需要做的事情,完全成了一部机器。每一刻我都在挣扎,“太累了,受不了了,干完手里的活,我就不干了,告诉班长不当侦察兵,回去原来的连队。”

每一次干完活我又告诉自己再做一件事就走人,所有下一个事情加起来就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如果我有时间冷静地思考还有多少天要过,多少事情要做,那肯定坚持不下来就此崩溃。人生就是坚忍,这是我当上侦察兵得到的第一个教训,日后我的经历里承受过速此更艰难的磨练,愈发相信这个颠簸不破的真理。熬不下去的时候,深呼吸一口气,过了眼前这关明天就好了。

一天傍晚我走完这天的五公里越野行军回到军营,其他人都不在,只有陆一鸣等着我。他要我和他去办点事情,我没有问题,只是服从,太熟悉的节目,问之无益,反正是干活,和他去还好一点是能聊聊天,知道一些连队八卦新闻。可是路上,陆一鸣守口如瓶,丝毫不说去干什么,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陆一鸣带我来到附近村子的一家农舍,出乎意外的是班长和其他八个人都在院子里等我们。看我们进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笑容,七嘴八舌的说道,“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不及了。”“你们再不来就得来刷碗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伺候这群大爷们这么久,还没见过如此热情的笑容,我有何德何能承受?怎么看怎么象是一群狼给羊的拜年。

班长看出我的迷惑,让大家不要吵,拉着我进了农家的屋子,客厅正当中一大桌香气十足的饭菜,班长首位坐下,拉我坐在一旁,其他人跟着坐下。

班上块头最大的马有财,抢先说道,“狗肉?好久没有尝过了,肚子啊,肚子,委屈你了!”这个家伙一米八三的身高,将近两百斤的体重,铁塔般的东北大汉却惊人的灵活,班上的轻机枪由他负责,四十多斤的班用机枪和千发子弹也只有他才能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扛着。我们掰过手腕,彼此力量差不多。我们没有较量过,班长挡着不让我和其他人动手,我有点怀疑班长并不是为了我的安全。

班长说,“弟兄们,说出来会餐有一段时间了,本来应该正式点,可时间匆促,这顿饭准备的不是很周详,大家包涵!”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说话的是李卫华,要复员的老兵,山西人,经常能弄出来搞笑的话,这段样板戏“沙家浜”的台词用的恰到好处,而且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悦耳动听。

众人闻言大笑,副班长赵天庆举起酒杯,站起来说,“别打岔,今天的狗肉宴客不是为你们准备的。来,木天,欢迎你来侦察连2派1班,干了这杯!”他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轰然起身,大叫欢迎,喝下杯中的酒。

连队驻地偏僻,附近十里八乡也没有个像样的饭店,最近有点样子的城镇50多公里远。平常请客吃饭都是找家农民,花点钱请老乡来做。农村生活穷苦,有挣钱的机会也都愿意,做饭弄菜尽心尽力。东北很多朝鲜族人,他们喜欢吃狗肉,一来二去,狗肉成了很多地方农村饭桌上的好招待,不过价钱也比猪肉贵了很多。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怎么回事,酒桌上不是问话的地方,别人敬的酒要先喝,二两的白酒,我一口气喝下,一股辛辣胸腹中燃起。东北有些名气的王胡子二锅头,度数高,口感浓,后劲足,是农家饭桌上的好酒。班长给我夹了一大块狗肉,我沾着酱油蒜泥伴的调料大口吃下,味道确实鲜美。

看我缓过酒劲,班长也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也来给木天敬一杯酒,他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小的,当兵时间也最短,却还真是条汉子!我这么折腾他一个月,他居然挺下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有种,是个侦察兵!来,为侦察兵干杯!”

我脑子轰的一声,才明白所有人的笑脸。原来我终于度过一个月的考验,正式成为侦察兵,被班上老兵们接受。真的过了一个月?有些难以置信,我有些恍恍惚惚的喝下这杯酒,心里还在暗暗的盘算日期。

陆一鸣知道我毫无心理准备,这小子来的路上还骗我说什么“最后十天一定要挺住”之类的话,他笑着大声问我,“为人民服务一个月,感想如何?”

酒气冲头,我糊里糊涂的顺嘴说道,“过得有点快,还没想好。”

酒桌上顿时乱了营,众人七嘴八舌的叫嚷再给我加一个月的时间,我的服务还有需要改善的地方。

班长忍着笑,大声发话,“木天热爱劳动,以后还有机会,我们明天放假,不用出操。大伙可以随意,但不要劝人喝酒,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来到班上时间虽然短暂,还是熟悉班长对侦察兵的定义,侦察兵不是普通的军人,而是军人里的军人,精锐里的精锐,言行举止不能侮辱自己的地位。

果然班长发话,屋子里气氛一紧,喧闹声小了很多。副班长赵大庆看了班长一眼,举起杯子说道,“出了营地,我们都是兄弟,我来敬弟兄们一杯。”

班长似乎也有些歉意,附声说道,“说的对,弟兄们一起干!”

酒虽然喝了,场面还是有些异样,有人问到,“班长,我们是不是要去打仗?”问话的人是卫向东,瘦高个,北京人,据说是高干子弟。他来侦察班时间比我早三个月,和人关系保持距离,平常爱看书,说话不多,愿意发些牢骚,看不惯很多事情,说的很尖锐,却有些道理。

所有人都静下来,看着班长。要和越南人打仗的消息早有流传,军营里有人说的有鼻子有脸,甚至还有人猜测和苏联人也要打仗。可连长和指导员总是否认,还让我们安心,说只要苏联人不发疯入侵中国,就没有我们xx军的事情。卫向东这个时候问,众人都耸起耳朵来听。

班长和副班长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本来消息要等到明天宣布,我们连代表部队三天后去广西,三十年没有打仗,这次我们xx军不能错过。这么多部队单独挑了我们连,是我们无比的荣誉,上万双眼睛看着我们。”

和平年代战争多是浪漫的概念,咋一听到真的触手可及,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副班长赵大庆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当兵不上一次战场和男人没睡过女人一样,生活不叫完美。侦察连是军区的骄傲,我们二排一班又是侦察连的骄傲,弟兄们,我们要让越南人看看北国男儿的血性。干杯!”

众人爽快的喝下,却没人考虑赵大庆的比喻是否合适,这桌人也就班长结了婚,其他人好像有女朋友都不多,不要提和女人睡觉了。

我没有提出疑问,也站起来说,“为侦察兵干杯!”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楚了,不知道狗肉吃了多少,爽口甜腻的味道却永远的留在舌尖。后来我再也没有碰过狗肉,触景生情,那一天的记忆我不敢触摸,班上兄弟十一个人是第一次正式在外面吃饭,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