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拿我没有办法,她隐约明白我性格里的鹜气,只好试图潜移默化从其他方面影响我。七十年代学校教育是扯淡,教师多是根红苗正却没读过几年书的贫下中农,他们更适合坐在讲台下学习,学生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我的一个语文老师以她学术上的大胆和勇气,给她教授的所有学生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同学请教“黝黑”两字的正确发音,她很响亮的回答,“这不是‘黑幼黑’吗?”因为最高指示,白娘子的故事是正面读物,有人问老师为什么长老法海要拆散许仙和白娘子,老师毫不犹豫的说,“白娘子的血统不好!”虽然那个时代讲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可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被描写得如同仙女一般的白娘子会血统不好,联想到西游记里的白骨精,我们只能猜测血统好的都要丑点。
另一个老师一本正经的解释亩产万斤的正确种田方法,插秧培土时候,只有全部横着踩,长出来的庄稼才能高产。我们虽然不是种田长大,可也有机会去过郊区农村,从来没有想到踩土脚步的横竖不同,就能够导致万斤粮食的差异。
学校学不到东西,不算是特别坏的事情,起码就我的例子来说,因为我有了自由发展的空间,如同我创造自己独特的搏击战术一样,我没有被很多的思维陋习所限制,没有人告诉我什么可以想,什么不可以想。一个人思想的自由、想象力和创造力应该是最重要的,这也应该是教育的终极目的,我自认为独特的成长过程给了我这些,让我能够后来面对压力、陌生的社会、不同的文化和语言,我的思想是我最大的武器,让我不断去适应和学习,也让我能够生存下来,要知道不是肉体的能力决定我们的存在。
个体生命的不可重复性造就了我们每个人的遗憾和渴望,如同一个宣布“我有世界上最幸福的童年”的人一样,我们永远不知道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是最好的,一般的,还是最坏的。我不会知道如果像今天的孩子们一样接受正规的教育,按部就班地升学、考试、就业,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科学家、律师、工人、普通职员、混混、罪犯?
大概如同西谚所说,半杯水是够还是不够,全在于看的人如何去想。我愿意去想自己很幸运,不这样做的话,大概需要和心理医生谈话。
谈到教育,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上中学不久我发现了学校的藏书。我的学校曾经是这个城市条件最好的,经历了日伪统治、国民党和新政府,学校的藏书种类繁多。运动开始后,图书馆被封闭,有些图书被烧毁,有些下落不明,没有人能够再去阅读。我却无意中发现原来学校的藏书被堆放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历经学校人员的变迁,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这码事。通过一处废弃的管道我可以爬进仓库,我有了自己的图书馆。
从此上学期间,我每天躲到角落里,阅读发现的藏书,当然没有人知道我看些什么,因为图书的封皮是贴上去的毛选语录。大概有心人知道老人家的语录不可能有如此魔力让我如醉如痴,但他们更喜欢我看书,而不是打仗,有书读,我不会在学校修理其他男孩。
我看的书很杂,没有什么系统,完全是由着性子,中国五四运动以来的著名作者的书我都有涉猎。我很喜欢鲁迅,他的杂文很犀利,却有些让我害怕,他的眼光实在毒辣,直面社会的丑陋令人心痛,所以他的书多半是偶尔翻阅。胡适的书有些看不懂,他吹嘘的“少讲主义”完全是谬论,起码新中国的表现已经验证了他的理论的失败。林语堂的书同样让我一知半解,却很吸引人,他的《吾国吾民》让我大开眼界,还不知道原来乔装打扮就能变腐朽为神奇,这本书曾经在四十年代的美国洛阳纸贵。谈到林语堂,不得不提到他在抗战期间的作用,他在美国用一支妙笔描写了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人的英勇,日本驻美国大使不无感叹地说,“林语堂先生顶得上中国十个师。”一介书生能得到如此评价也算是无上的荣誉了,不过再想也不能太当真,当时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大概有些问题。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中国作家是萧军,倒不是别的原因,完全是腐朽的乡土观念,他是东北五十年最杰出的男人,作家、军人、诗人融为一体,我不记得他写过什么,我记得他敢于对最高领袖的做法说不,当然他的反对没有什么作用,可男人不是看结果而作选择。而且他和萧红的爱情很荡气回肠,读起来令人扼腕。你还能要求一个男人更多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我看到的古装本《金瓶梅》,那时候这本书还没有今天的名气,我选择它完全是好奇装桢的古色古香。好像我看了一半,差点没让我给扔到火炉里,因为实在是无聊。它延缓了我青春期的发育,我无法理解其中的描写,感到十分的恶心。大概缺乏必要的荷尔蒙,我们的情感如同化学配方,不起作用。总而言之,这本中国古今第一奇书给我的直接影响是,我避开了这类书籍。wWw.后来我曾经看到《查泰来夫人的情人》,翻两页就觉得索然无味被我扔在一边,多年后再次阅读,我无法理解当时自己为什么对此竟没有一点兴趣。别人的性启蒙多半是通过这类书籍,而我的却与它失之交臂。
我看的最多的还是翻译书籍,这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特点,当时中国的文人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大面积的污染读者的视野。我先是从苏联文学看起,因为数量最多。《静静的顿河》给我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按照荣格的心理分析,也许多年后的流浪就是潜意识里的模仿。书中哥萨克人的放荡不羁、勇敢自由、战争场面的雄壮、男女爱情的荡气回肠,彻底的毒化了我。后来我才发现难怪俄罗斯的作家都愿意喝酒,因为酒精让他们忘记描写事情的另一面,流浪的人们没有安全感,战争带来死亡和流血,爱情让男人发疯女人发狂。苏联人一度禁止《静静的顿河》发行不无道理。
我还看了其他苏联作家,应该算是俄罗斯作家的作品。老实说,印象都不是很深,《战争与和平》很厚,阅读那么大块头的毛选让人惊讶。《安娜卡列尼娜》给我感觉俄罗斯女人很好骗,我一度想要找个俄罗斯女人做老婆。普希金的诗歌很肉麻、很愤青,我理解他为什么要去决斗,他不过是假别人的手去自杀而已,他寻找的爱情、他幻想的生活绝对不是这个世界能够提供的。
说苏联的作品,不能不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乎每个中国学生都和苏联学生一样听说过书中最著名的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我记得自己也无数次被英雄的伟大情操所感动,但偶尔也暗地里琢磨过,要是不太麻烦,还是等着别人来解放我要比我去解放别人容易些,谁知道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愿意被解放呢?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欧美的文学作品。《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野性的呼唤》《白鲸》成了我私人的藏书,莎士比亚让我知道小资情调原来可以如此震撼人心,马克吐温的小说绝对好玩,不过当我在学校尝试其中的幽默时,别人看我的眼光中多了一些可怜。
当然了,我也不是完全的不学无术,我尝试过阅读马列著作,共产*主义的开山祖师马克思的资本论我看了三天。马克思的渊博学识让我大开眼界,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一个人敢于尝试要解释世界,揭示人类组合的秘密,只有天才能做得出来。每个人活的够长,都会对社会有自己的观察和结论,能够有条有理的写出来已经不是一般人,敢于宣称这是人类终极的道路,而且信誓旦旦,那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还有眼泪、汗水和鲜血。不过,我没再读下去,因为本能的怀疑,如果一个人或者极少数人可以来规划我们的生活,如果世界就是按部就班的前进,我们人类个体间没有差异,一个思想,一个主义,这种生活是否值得去过?我总想起另一部小说《1984》。
不谈学术造诣,马克思生活上同样有让我敬佩的地方,我们都知道他数十年如一日的阅读和写作,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完成警天巨著《资本论》,可他还居然能挤出时间来制造庞大的家庭,他养活了七八个孩子,这样的男人实在是所有男人的典范。
日子就这样一过去,我每天花上两个小时身体训练,上学读书,放学打仗,回家继续看书。母亲有些担心我,她本能的怀疑书本的腐蚀力,她无法让我停止阅读,就给我找了引导的老师,隔条街住的童先生。
大概整个城市没有比童先生更合适的老师了。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年轻时留学欧美,精通英法两国语言,回国后是大学的教授,从来没有结婚,但听说他和很多女学生交往甚密。运动开始大学关门,他倒是没有受罪,找到份轻松的工作,开始扫大街。他也不在乎斯文落地,很兴致勃勃的挥舞着扫把,别人看到他的态度也不好过份指责街道依然肮脏。
童先生答应教授我,与其说是有心培养我,不如说好奇,好像一个人扔到泥土里一粒不知名的种子,每天观察最后会长成什么东西。
童先生给我上课的方式别具一格,他开始主要教我英文,没有固定教材,教会简单的英文字母和基本语法规则外,他给我一本英汉双解字典和英文读物,让我自己阅读和用英文作文。每天他给我上大约两到三个小时的课,会解释一下英文作文的错误,然后就英文原著的内容和我讨论,内容不受限制,经常延伸到很远的时空和环境。我回到家里会有五六个小时的功课,阅读十页英文原著,写一篇内容自定的英语作文。第二天同样的事情重演,一直持续了四年。
我从童先生那里得益最深的是和他的谈话,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学生活着年龄小而轻视我,而是鼓励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多数时候他和我的谈话方式是苏格拉底式的问答,他不说自己知道答案,而是问一系列的问题来让我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英美的法学院通常采用这种教学手段,来训练学生的思维敏锐性和广博性。我很多的时候让童先生的问题弄得晕头转向,明明平常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经他一问,我竟然看到很多的荒谬。我很难说自己从他那里学到什么具体的知识,更多是他的问题触发我去思考,阅读时候带着问题,寻求自己的答案。这对于我日后的发展奠定了坚固的基础,虽然我从来没有接受过高等的教育,但我依靠自己的阅读和观察,每一个环境下都走的很远。
高尔基说“我的大学是在挣扎谋生过程中目睹俄国底层民众生活所领悟”,我的中学是在童先生处得到的。第一年的学习中,我翻烂了一本英汉双解字典,第二年我用的是牛津英英字典,偶尔借助英汉字典。第三年我基本上用的是英英字典,已经可以阅读通俗英文小说。第四年童先生开始教我法语,我们重新走当年学习英语的道路。不同的是有了英语的底子,法语学起来容易很多。作为同是罗马语系的两门语言来说,很多的英文单词是从法语转变过来的,一年下来,我可以阅读简单的法语读物。
纯粹的原文读物并不好找,童先生家里有一定量的藏书,但远远不够。我还是去了大学,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找到堆放书籍的仓库,里面的原文读物都让我给转移到家里来。童先生知道后,对我的偷窃行为有些两难,偷窃不好,可书籍的被监禁同样不好,他最后让我保证有一天大学恢复我要把偷的书都放回去。童先生的道德感让我印象深刻,我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伟大的毛先生对知识分子的鄙视一点都不过分。
不管怎么说,给童先生当了四年学生,他在我身上花了不少的心血,算得上倾囊相授。高考恢复后,他又帮助我补习。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每天都要准备,童先生很满意我的状态,考试前他说我考上大学没有问题。
童先生虽然扫大街,可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是有学问的人,也知道他看人很少走眼。我参加了1977年12月文化大革命后首次高考,有数学、语文和政治三门。考场里看到语文作文的题目是wWw.“我在这战斗的一年中”,我差点没有笑出声来,改成“战斗的一生”就是自己真实的写照了。我不记得写了什么,可三天考试过后,我很有把握能上大学,唯一问题是去省内还是省外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