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三岁知老,我从会走路开始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孩子,母亲说我在她肚子里就动个不停,很早就知道是怀了个男孩子。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从来没有提到,我懂事起也从没有问过,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些疼爱。
母亲是上海来的下乡青年,来到北方大城市附近的县城支援农村建设,后来进了城市一家工厂做会计。因为未婚先孕,书香门第的父母认为她有辱门风,拒绝让她回去看望,我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外祖母,家庭对我就是和母亲的两个人世界。
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放在任何年代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毫无疑问,母亲吃了不少的苦头,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她抱怨。不论如何的困苦,她都能承受,她总是昂起头来面对,而不会去后悔自己的选择。小时候她几乎从来不禁止我做些什么,她会看着我去尝试,然后耐心的讲解。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四岁时候,我对厨房的炉子很感兴趣,总是跑去观察蓝色的火苗,变幻、跳动的火焰实在让我着迷。母亲警告我几次不要用手去摸,我却总是跃跃欲试,一天她终于同意。她看着我去触摸烧得通红的炉铁,我四个手指头当即红肿。她给我上了药,抱着依然哭泣的我说,“你既然想去做,就不要怕受伤。”
母亲可能是说她自己,可她的观点无疑塑造了我的性格。
北方人粗野,又民风彪悍,作为私生子,我自小长大就是另类焦点。八岁前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却不是个斗狠赛野的孩子。我喜欢读书,一本书可以让我几个小时坐着不动地方的阅读,家里有限的几本小人书让我翻了个遍,几乎倒背如流。看完小人书,我捧起字典开始读小说。母亲上班,白天托付我给邻居照看。在邻居家每天多数时候是自己读书,倒也不用人操心。邻居称奇,夸奖我懂事,大人间很快传开了我好学的名声,却也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里开始有人故意的找茬惹事,几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们总是欺侮我,躲避了几次,他们得寸进尺,甚至开始辱骂母亲,我终于忍不住动手打起来。他们早已习惯打架惹事,我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的狼狈样子,问清原因后十分气愤,领着我找上带头打人的孩子家里,要对方大人给个说法。没想到对方的母亲是个绝对护孩子的市井泼妇,倒打一耙,说我们诬陷她的老实儿子,还辱骂母亲不要脸,没结婚养野汉子,生不下什么好种。母亲气得回家大哭,我初次品尝世人的残忍,默默发誓要保护母亲,不再让她为我担忧。
我们的生活绝对取决于个人的选择,关键时刻的抉择注定我们的命运。八岁那一年我做出生命中第一个重要决定,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第二天我主动找上那几个孩子厮打,虽然又被打了一顿,但我也让他们吃了点苦头,回去后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母亲。第三天,我继续和他们打仗。习惯了暴力,不再恐惧拳脚的冲突,我完全换了一个人,不再读书,而是拼命的想如何打仗。我和那几个孩子的战争陆续拖延了一年的时间,直到他们彻底的求饶为止。
我开始在邻里的孩子们中小有名气,很少有同龄的人来欺负我。可很快又有新的问题,年纪大的孩子听说后,开始找我的麻烦。
青春期前男孩子年龄上两三岁的区别,几乎是身体上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不躲避大孩子们的挑衅,却只能一次次的被打,面对身高体重速度都占优势的大孩子们,我知道需要其他办法的帮助。
我开始每天早上跑到附近工厂大院后面的树林里锻炼拳头,练习书上看到的铁砂掌的初级入门功夫,用拳头打断小树。工厂门卫是一个姓齐的六十岁老人,他看我每天都来院子后面,问我干什么。我告诉他原因,他嘲笑我说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打死树练出来的功夫能有什么作用?我不理他,继续练习,几个星期后双手拳面长出茧子来。
齐老头看我又坚持了三个月,一天早晨主动问我想不想学武。他的老家是山东,自幼会些武艺,看我勤奋,愿意收我这个徒弟。我自然愿意有个师傅,可他有个条件,不能逞强斗勇,惹是生非。在我看来,练武就是为了不受气,如果还要容忍别人的欺辱的话,干嘛还要吃这个苦?我拒绝他的好意。
齐老头没有料到我得反应,听了没有多说,有一段时间不理睬我。他最后还是传授我一些东西,主要是打熬气力等基本功,没有学到什么他的祖上功夫。我叫他师傅,他不置可否。我在外面和人打架,他也不管不问。我当时并不理解他的做法,事后我分析他是有意收我为徒弟,因为他没有子女,想要找个人来继承家学。山东人多半比较认死理,他家传下来的规矩肯定是要弟子如何如何,我的桀骜不驯让他有点受伤。他后来教我得东西多半是他习武多年自己得出来的感受,算是没有和家学沾边。有时候,他有点拿我当试验品的意思,比如他认为习武的人首先要能捱打,我挨了不少的打,在他手里吃了很多苦头。
不管怎么说,齐师傅对我帮助很大。他很注重我的体能训练,尤其是腰腹力量,习武的人腰腹不强和残废差不多,每天我要做很多专门的训练。他有个太极球,和太极拳人的使用方法不同,他经常是用太极球打击我的腹部。这个太极球是用厚牛皮缝起来的,里面灌了绿豆,几年打下来我能够承受很多的打击。
某种意义上讲,我很幸运遇到他这个师傅,因为他给我打下了最好的根基,五六年的时间我坚持跑步、杠铃和沙袋,我的力量、爆发力、心肺功能、耐力、协调性、柔韧性和敏锐性得到极大的提升,而这些是所有武术的基础。经常和别人的打仗给我切磋技术的机会,我可以实战中发现什么管用,什么不管用。没有正规的训练,我自由的发展,东拼西凑,也算形成自己的武术体系。虽然齐师傅常常对我的功夫嗤之以鼻,但很多所谓懂武术的人不是我的对手,面对我的力量和速度,他们的套路根本没有机会施展。
齐师傅给我的另一帮助是疗伤,我打仗多,身上受伤的时候也多,头破血流的情况发生,可那些外伤仅仅需要时间来治愈,麻烦的是内伤,或者筋骨扭伤。很多习武的人老来伤病缠身,多半是年轻时候不在意,受的内伤没有痊愈,甚至训练过度也会留下病根。wWw.齐师傅的推拿手法很好,隔三差五的就会给我的身体主要穴位按摩一番,他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药很灵验,涂抹后身体恢复很快。我有点像是充满气的皮球,受到打击越大,反弹越高,几次让人打得遍体鳞伤,很快又生龙活虎,这点让一些人感到难缠。
据说海里的鲨鱼一旦开始咬人,吃髓上瘾,就会主动攻击人类。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得如此,就我而言,暴力的冲突是让我欲罢不能的事情,我喜欢和别人打架的刺激,喜欢挑战自己恐惧,喜欢和别人斗智斗勇。到我十五岁时已经在这个城市闯下一点名气,一天不打仗会感到虚度了岁月。这里应该解释一下,一半是先天的基因,一半是后天的锻炼,加上母亲有意识的营养,我个子虽然不算太高,却十分健壮,七十公斤的体重让我和成年人较量也不落下风。打仗多了,圈子里的人多半都知道我,他们有时候也好奇自己的功夫,定期和我私下切磋。
值wWw.得一提的是我十八岁那年和城东陆一拳的较量,那是我的搏击历史上的转折点。路一拳是个工人,他有名气是因为运动最高峰的时候,本市两派人马武斗,他用拳头连着打倒对方三个人,都是一拳制敌,对方看他勇猛,有人用五四手枪给他肚子一枪,他居然咬牙一拳击倒对方,然后自己才倒下。他被救活后,名气就传起来,别人都叫他路一拳,本名反而不用了。一般人都有些怕他,也有人慕名而来要学艺。他业余时间就在家开了个地下拳馆,收了十几个弟子。
赵大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比我高三届,是个混子,也是路一拳的弟子。我进学校的时候他已经毕业,没有工作,还是时常来学校闲逛,调戏女孩子,修理男孩子。我那时候拼命的阅读被封闭的书籍,学校里不太惹事。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两人有点像丛林里的肉食动物,相互瞄着,保持安全的距离。
“一山容不得二虎。”我们微妙的平衡很容易因为意外被打破。一天午休赵大山跑到我们班级来打人,挨揍的男生也不是个老实人。学校老师们多少有些害怕赵大山这类的流氓,不太管他们进出校园。我通常是不管这类事情,因为我认为男人需要有勇气,如果一个人不能保护自己的话,他受人欺辱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那天我有些看不过去,因为赵大山打了别人,还要折辱他的自尊心,让他跪下来磕头认错。我扒开看热闹的人群,拉住赵大山的手说,“大山哥,我是木天,给我个面子,今天的事就算了。改天我让他请你喝酒道歉,好不好?”我很少和人称兄道弟,叫声“哥”已经给足了赵大山的面子,多数人会就势下台,毕竟我得名气要比他响亮。
“不行,今天谁劝都不行,我非得让这小子给我跪下赔礼不可。”赵大山口气十分强硬。
“你不能给我个面子?”我不动声色的问道,如果赵大山是明白人,他应该能闻到平静下的火药味道。圈子里不给面子就是打人的耳光,他的回答将决定是否需要暴力。
“哼,我给你面子的话,谁给我面子呢?”赵大山阴森森的看着我。
他的话让我颇为吃惊,我没有想到他有挑战我的意图。他的活动区域是学校附近,我家距离学校有两公里,没有事情我从来不在学校闲逛,更没有占领地盘的企图。赵大山一定认为他需要打倒我才能确定老大的地位,他的愚蠢给我们两人都添了不少的麻烦。
“今天的事情我管定了,赵大山,我们出去解决。”赵大山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学校后面隐蔽地方,我和赵大山武斗来争夺“学校第一人”。表面上看,他有骄傲的本钱,个子高出我一头,体格很魁梧,又跟路一拳学武。可惜他没有我身经百战的历史,他错误的把欺负老实人或者打群架的经验当成自己的技能。我们互相打了三拳,我还站着,他躺下了,他痛苦的发现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像我这么快这么狠的拳头。
第二天赵大山又上学校来找我,说话很客气,说他师傅路一拳要请我过去。他鼻青脸肿,落水狗的样子,我晓得多半是路一拳的杰作。
我没有退缩,让赵大山带路。男人可以让人打败,却不可以害怕逃避。
我们去了拳馆,一个有些破烂的砖瓦院子,墙边有沙包石锁之类的器械。路一拳早在那里等候,他虽然坐在椅子上,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巨大身形,他要比传说中的还可怕,巨大的脑袋,乱发飞舞,跟评书《岳飞传》里的金吾珠差不多,眼睛瞪得比鸡蛋大,凶狠的看着我。他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如同蒲扇一般。他身边站着一些人,除了他的徒弟外,应该是附近的闲人。
“你叫木天?”
我点点头,很不喜欢他的态度,他太懂得做人,不论如何,我还是客人,居然连一点待客的规矩都没有,难怪赵大山出去让人厌恶。
“你打了我的徒弟?”他站起来,看起来更加吓人,完全是个巨人。我打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可怕的人。
我定定的看着他,试图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恐惧来。
“我听说你不光打了我的徒弟,还侮辱我的功夫,说我是个江湖骗子,没有真本事。你胆子好大!”
“有人在骗你,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话。”
路一拳慢慢走近我,他在我身前两米处停下来,阴沉的打量着我。他的体臭和热量迎面扑来。
我逼着自己不要颤抖。
“骗不骗我,我们再说。问题是消息已经传出去,江湖上的朋友都认为你不给我路某人面子,我以后没法出去做人。你说怎么办?”
“路师傅,我出去说不是这么回事。”
“哼,你说的容易!谁会相信?弄不好别人说你是给我留面子。木天,你必须要给我个交待。”
“路师傅,这是误会,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忍不住说,口气已经示弱。
路一拳脸上首次有点笑容,“好,我也不愿意以大欺小,明天你要请我们所有人去市里最好的饭店吃饭赔罪。”
“所有人?”我看看四下围观的不下二十几个人。
“所有人。”
“路师傅,这不太和规矩吧?”
“少废话,你想和我动手也行,两条路你随便选。”
“好,我们动手。”我的声音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可听起来很坚定。路一拳先是一惊,接着有些狞笑。围观的人低声议论起来,他们一定是认为我疯了。我感觉自己也是有点问题,我确实害怕路一拳,他是第一个让我本能肉体恐惧的人,但隐约的我又跃跃欲试,想要征服这种感觉。
当我们面对面的站着,我的小腿发软,心跳加剧,手心满是汗水。路一拳似乎知道我的恐惧,不屑的让我先出手。
我一拳打在他鼓起的肚子上,他原地都没有摇晃一下,我看他的手一扬,立刻飞快的闪开。他不过是吓唬我,脸上更是鄙视,观众们也笑起来,他们在嘲笑我的胆小。
观众们有嘲笑我的理由,因为接下来我是十分的狼狈。我们不是在打斗,而是如同女人般撕扯,我打几下就跑,衣服被扯开,脸上也出点血。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清楚自己不能承受他的重拳,尽力的贴近抓住他的手,不给他发力的机会,纠缠几下我又快速后退,保持安全的距离。
路一拳开始还有点戏耍我的感觉,当发现我如同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他认真起来。他抓不住我,也没有办法摔倒我,就想用他的绝招,几次他的拳头带着风声分寸间错过我的要害部位。过了十五分钟,他抓住我的破绽,一拳打在我的胸膛,我后退几步坐在地上,感觉是被电线杆子捅了一下,胸口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抬头看着路一拳,他也在喘息,小山一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鼓胀着,他累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接下来路一拳又三次击倒我,但和拳击手不同的是,我没有被打中头部,没有失去意识,每次倒下都能站起来,我长期以来训练的强健体能发挥出来,越打越兴奋,路一拳却越来越累。
齐师傅带人赶来的时候,我已经占据了主动,路一拳像风车一样喘息着,遥遥欲坠,他已经没有力气来出拳,更多是他在被动遮挡我的进攻。他想抱住我,利用体重优势压倒我,我很容易的摆脱,给他腰背几拳。我们都知道他的倒下是时间问题。
齐师傅意外停止了打斗,说了些场面话,大家一致同意都是朋友,发生的事情是场误会。后来还是齐师傅出面请了路一拳在附近的饭店吃了顿饭,当然只是他一人。和路一拳接触多些,我发现他人倒是不坏,颇为豪爽,认我做小兄弟。
事后我挨了齐师傅一顿骂,他怪我不知道深浅,路一拳还是有些顾忌,不然他能伤到我。但我知道,第二次再打,他不会是我的对手。我走过了自己心头的一道坎。而且我的方法没有错,任何功夫都要有充沛的体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