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石寨主和三妹子拒绝了麻狗寨主的一再挽留,匆匆下了鹰岩寨。
这是三妹子的主意,不过石寨主也同意的。在三妹子看来,这个鹰岩寨弥漫着一股令她很不舒服的味道。麻狗长得那满脸横肉和粗短壮实,还有那股盛气凌人和志得意满,实在让三妹子很难将他与威武雄壮的苗家汉子联系在一起。
于是,三妹子便跟石寨主说,“阿爹,不管我以后嫁不嫁给麻狗,鹰岩寨也不比咱们黑牛寨尊贵到哪里去!你看看麻狗那股猖狂劲,简直比永顺司那边的土司还要神气哩!咱们这一带苗乡,还从来没有过土司,难不成麻狗想当咱们的土司?!”
这番话打动了石寨主。谁也不想给自己找个便宜爹,也没有哪个苗寨寨主,想在自己的头上再安一个土司老爷。鹰岩寨是鹰岩寨,黑牛寨是黑牛寨,强强联合可以,以大吃小不行!
回到黑牛寨,三妹子和娘打过招呼,简单说了一些话,便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三妹子的闺房,算是整个黑牛寨最好的房间了,在山顶最高的吊楼上,一打开窗户,便可俯瞰群山,苗乡十里八乡的风光尽揽眼里。像往常一样,每当开心或不开心时,三妹子便会打开窗户,看看窗外的风景。群山连绵起伏,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山林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显得绚丽而灵动。
若是以往,这般景象,必然会让三妹子生出一股苗疆风光秀美的感觉。但今日再看,三妹子心里却涌出了一个陌生的念头:山的尽头,会是什么?是像常宁一样,甚至更大的城市么?
想起常宁县城,三妹子又回味起那几日的经历了。因为要采购嫁妆和打制饰品,在寨子里几名武士的保护下,三妹子生平第一次离开苗乡,去了汉人的城市里。在那里,见到了汉人衣带飘飘的服饰,琳琅满目的店铺,干净整洁的客栈,熙熙攘攘的街道……
听那些汉人说,常宁还只是一个非常小的城,在更远的地方,有着更多更大的城市。
即便后来遇到了那场不愉快的争执,但三妹子依然认为,汉人的地方更美,更有趣,远比群山环绕,除了山还是山的苗疆,要有意思得多。哪怕自己的闺房算是黑牛寨最好的房间,却也远不及所住的客栈,那里面的陈设和装饰。回味所见识到的汉人的繁华文明,想着自己即将嫁到鹰岩寨,余生将始终困在这连绵不绝的群山中,三妹子顿时失落不已,更加的郁郁寡欢。
长长叹了一口气,三妹子慢慢把窗户关上了,瞬间,房间里更是暗淡无光。
……
在衡州到常宁的官道上,胡素带人押着几尊虎蹲炮,紧赶慢赶朝着常宁县城进发。这条官道是府城到县城的官道,平素维护得并不好,有很多的坑坑洼洼。虽然一路上不停吆喝,不时还跟着搭把手推炮车,但胡素丝毫不感到累,反而觉得有使不完的劲。
一想到自己这个纸面上的重炮营指挥使,拉着炮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胡素就恨不得一抬腿就到了常宁。目前,胡素的手底下只有几十个兄弟,有的是原来弓箭兵第一千人队的老部下,有的是亲兵队里原衡州卫的军士,由于人数过少,根本就显不出指挥使的威风和架势。不过,胡素一点怨言也没有,因为他深信,大当家特别提出要编配的重炮营,在未来的岁月里,必将是虎山军中最耀眼的存在,他也将会是最风光的指挥使。
“兄弟们,加把劲!还只有四五里地了,争取天黑前赶到常宁!要让大当家知道,咱们重炮营的兄弟们就是能干!”看着日渐西沉的太阳,想着大当家见到整修一新的虎蹲炮的欣喜,胡素意气风发地大声叫嚷。
……
衙役林大木一声热汗,气喘吁吁,弓着腰,手里拄着一根木棍,累得两腿直发抖。
“石头,咱们歇歇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林大木用生涩的苗语说道。
走在前边的向导,是距离县城最近,平素与汉人打交道比较多,也比较友善的一个苗寨的年轻后生,长得敦实粗壮,眼睛黑亮黑亮的,名字叫石头。林大木其实也是一个年轻后生,只是因为曾经是衙役的父亲死得早,所以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早早接过了这世袭的差事。衙役这一行干久了,这眼力劲也就历练出来了。
在苗寨选向导的时候,林大木一眼就相中了石头。黑亮黑亮的眼睛,说明心思单纯,心性纯良,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害人的。林大木拿出一百个铜钱,于是石头便接下了这趟差事。
不过,石头看起来老实,实际上还是很机灵的。在接过铜钱之前,石头就特别说明,意思是带路可以,一路上也可以保护林大木的安全,但不保证在苗寨里面的安全。这番话一说,林大木更是认定石头是个实在人,也更加坚定了雇他做向导的心思。
一路上,石头手持苗刀在前边开路,林大木在后边紧紧跟着。因为各个苗寨都是零散分布在常宁县城南边的山林里,加之苗寨之间走动并不频繁,很多时候,道路几乎都被长草和灌木给遮掩住了。鹰岩寨距离常宁县城有四十多里,石头一路上几乎都在披荆斩棘。
“不能停!山上湿气重,热汗一旦冷下来,就会得病的。得继续走下去,慢点都行。”石头一边回答,一边用力砍断一根拦在路中央的树桠。
见石头这么一说,林大木只得继续喘着粗气,迈着发抖的双腿坚持走下去。
因为浪费了太多的功夫在路上,中间两人找了一个苗寨歇息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才看到了鹰岩寨。
顺着石头的手指方向,林大木看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苗寨,整个寨子几乎是建在一个绝壁上,就如老鹰在悬崖峭壁上筑巢一般。寨子到山下的路非常狭窄陡峭,不少地方竟然直接是用藤条或木梯连接的。到了山顶,却是有一片很宽阔的平地,依稀还可以看见成片的庄稼和不少的牲畜。
林大木啧啧称奇,虽然一路疲惫艰辛,但此刻却油然生出一种不虚此行的感觉。苗乡果真与汉地大为不同,特别是这深山里的生苗,竟然在山顶上建起了寨子。看着那些就建在悬崖边上的吊脚楼,林大木都不由暗暗担心,生怕那些吊脚楼突然就掉到山谷里去。
琢磨了一会这没由来的担心,林大木突然想起,好像县丞老爷说过,虎头山的大当家要进剿苗疆,踏平鹰岩寨。对那位杨大当家,林大木是服气的。最早听说杨大当家的名字,还是年初后不久,公门里的老爷们茶余饭后提起的,说衡州府治下的衡山县,突然冒出了一伙山贼土匪,竟敢公然抢劫士绅人家。
这些官吏聊得津津有味,话里行间难以掩饰那股幸灾落祸。再接着,又听到他们说起,杨大当家竟然打下了衡山县城,再接着,又是大败衡州卫,最后还打下了衡州城。湘江大战时,衡州卫也是征调了大半个常宁千户所的,结果战败的噩耗传来,千户所那边很是闹腾了一阵子。
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杨大当家便从打家劫舍的山贼土匪,成了打下一府之地的庞大势力,惊叹之余,林大木更是敬服崇拜。都是一般的年纪,听说杨大当家才十七八岁,比自己还小了几岁,便手持双斧,一顿砍杀,愣是打出了一片天地,成了整个衡州府地面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想着杨大当家的传奇故事,看着眼前巍峨耸立的鹰岩寨,林大木喃喃说道,“这回,杨大当家说出的话,未必做得到了!这哪里是人能够踏平的呀!除非是神仙,那才差不多!”
费劲气力上了鹰岩寨,林大木很快便被带到了寨主麻狗的面前。
麻狗正在喝酒,面前摆了一盘肥肉,嘴巴边上满是油光。
见林大木穿着衙役的服饰,麻狗好奇地问道,“你们的狗官派你来,有什么事?”
林大木能听得懂苗语,就是说得不太顺溜,吭吭哧哧一阵折腾,才把县丞老爷从杨大当家那里传来的话给说清楚。
话刚说完,林大木肩头便传来剧痛,因为麻狗把手中的酒碗砸向了他。接着,麻狗又站了起来,照着林大木的小腹就是一脚。林大木不仅被踹倒在地,而且痛得直不起腰来。
“脑袋?二十万两银子?你们还真敢想,真敢要呀!”
“踏平鹰岩寨?!亏你们想得出!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哈哈哈!”
麻狗是真心觉得好笑,估计是没见过鹰岩寨,所以才有人敢说出踏平鹰岩寨的大话来。同时,麻狗又愤愤不平,没想到有人竟敢提出这等嚣张的要求,竟敢威胁这片苗乡里最最威名在外的鹰岩寨,竟敢羞辱最最威武雄壮的鹰岩寨寨主。
想到这里,麻狗不由火大,上前几步,朝着捂着肚子,痛得缩成一团的林大木,咣咣咣,又是一顿猛踢。林大木左手捂着小腹,右手护着脑袋,在地上不停打滚。一旁的石头看了,黑亮黑亮的眼睛连连眨动。
踢累了过后,麻狗一屁股坐下,伸出黑乎乎的手,抓了一块肥肉就往嘴里塞,然后大口咀嚼,嘴角处油水迸溅。等完全咽下肥肉,麻狗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嘴巴里吐出一股浓浓的馊味。身后的武士,面面相觑,悄悄屏住了呼吸。
麻狗重重拍了拍桌子,大笑道,“打人吃肉,就是快活!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