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面前从苗乡交涉回来的信使,杨炯顿时心头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
林大木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一张脸肿得像个猪头,不仅到处是青淤,还有不少的血迹,最让人痛心疾首的是,左耳竟然被割掉了,还在渗着血水的伤口令人目不忍睹。
杨炯有过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却没有被羞辱的心理准备。派人去鹰岩寨交涉,本意是不想看到轻开战端,导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杨炯的灵魂来自后世,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极端民族主义思想,对苗乡,对苗族,既没有偏见,更没有仇恨。
然而,后世的见识和感情,终归被**裸打脸了。
杨炯耐着性子问道,“什么情况?怎么这样?”
第一次见到在衡州府掀起风浪,家喻户晓的杨大当家,林大木一时还没有从惊奇之中走出来。在林大木看来,声名远播的杨大当家,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后生,虽然个子远较一般人高大,但俊朗的面容却显得有些稚嫩,还有那披散的长发,更是显得有些离经叛道。不过,林大木以自己差当老了的见识来看,这个杨大当家并不是传说中那个暴戾嗜血的人,反而应该是一个随和亲和的人。
这样的一个年轻后生,怎么就落草为寇了?还有,这么一个随和亲和的人,是如何驱使一众土匪贼寇,先后攻打了衡山县城和衡州府城?林大木浮想翩翩,一时有些失神。
见林大木不答,杨炯以为他是被殴打后听力受损,便又问了一遍。
这次,林大木反应过来了,抱拳作揖,小心翼翼答道,“回将军的话,小的叫林大木,是常宁县的一个衙役,此番受县丞大人之命,前往苗乡交涉。小的先是在附近相熟的苗乡,找了一个苗人向导。”
说到这里,林大木转头看了一眼石头,又继续说道,“小的们走了一天半,才到了鹰岩寨。小的要特别禀报清楚,鹰岩寨地形非常险要,整个寨子就是建在一座悬崖峭壁上,跟周围的山林没有相连的路。就是在一片谷地里,突然升起的悬崖峭壁,要进寨子,基本都是靠藤条和梯子……”
“……进寨之后,一个叫麻狗的寨主便接见了我。待我说出大当家的条件后,他便用酒碗砸我,接着又过来踢我打我,还先后踢打了两次。后来,他又说要给大当家一点颜色看看,让你知道他麻狗寨主的厉害,就让手下的武士把我耳朵给割去了一个……”
林大木的述说,脉络清楚,重点分明,因为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如何回复交涉使命的事。交涉没谈成,耳朵也没了,还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林大木是满心的憋屈和愤怒。想着麻狗的猖狂自大,还有那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羞辱,林大木就想着,一定要把事情给杨大当家说清楚了,还要把鹰岩寨的情况给特别说明,好让杨大当家给自己出口恶气。
林大木一说完,不待杨炯说话,在帐内的胡素开口了,“狗日的,竟敢打我们虎山军的信使,还敢割耳朵?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听胡素这么一嚷,杨炯挥手便止住了,轻声说道,“发泄没有用,应对才是正经。咱们先不扯别的,得想着如何进剿。欸,林大木,你说鹰岩寨地势险要,那再给我细细说一遍。”
……
鹰岩寨麻狗寨主痛打官府的信使,还割掉了信使的左耳,这件事,像风一般,很快就传遍了苗乡。
之所以传得这么快,一方面是事情重大,因为如此对待信使,可能会引发官府的报复行动,这必然会对未来整个苗乡的生存和发展带来不可预料的影响。另外,也跟麻狗主动派人去其他苗寨联络有关。
麻狗是行为举止粗鲁不假,但心眼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打了官府的信使,还这般羞辱人家,这个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派人去其他苗寨联络,不仅仅是告诉大伙,麻狗寨主很硬气,没给苗乡丢脸,更重要的是预警,告诉其他苗寨要早作准备,必要时要像上回攻打常宁一样,整个苗乡要团结起来,聚兵在一起。
对于麻狗的此番行为,各方反应不一。
有叫好的,说麻狗替苗乡出了气,长了脸,不愧是威武雄壮的苗家汉子。
也有疑虑的,觉得麻狗没必要如此咄咄逼人,本就抢劫了常宁县,还这般羞辱得罪官府,万一官府铁了心,要实施报复怎么办。
一时间,苗乡这块平静的土地,在接连抢劫县城和羞辱官差之后,舆情沸腾了起来。
黑牛寨的石寨主和女儿三妹子也在讨论这件事。
石寨主问道,“三妹子,你看麻狗这般,是像上回一样,声威大涨,得个大便宜,还是会吃个大亏?”
三妹子托着香腮,看向远处的群山,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回道,“这个,现在还看不出来。即便羞辱了官差,倒也糟糕不到哪里去。咱们抢劫了常宁,就已经得罪了官府。至于官府的报复,迟早会来,或大或小罢了。”
石寨主又迟疑地问道,“怎么个或大或小法?”
三妹子笃定地回道,“大么,就是官军进剿苗乡,把鹰岩寨,黑牛寨,这些引发上回攻打常宁的罪魁祸首给连根拔起,特别是鹰岩寨这种发起联络的,更是要杀一儆百。小么,估摸着会断绝跟苗乡的贸易,不让盐、铁器、丝绸等货物进入苗乡,还会不允许苗人进城。”
一听这话,石寨主跳将起来,大声说道,“铁器,丝绸,一时进不来,这倒是没有大碍。可是盐这东西,没有盐,却是万万不行的呀。就是咱们家,也没有多少的存盐,更何况一般的人家!”
三妹子又叹了一口气,颇为自责地说道,“阿爹,我去过汉人的城里。这次的事,虽是因我而起,但我确实没想过去攻打县城,还把县城给抢劫了。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哪怕咱们苗乡地处偏远,群山环绕,易守难攻,但得罪了官府,终归不智呀!”
话说到这里,石寨主也没法接话了,事已至此,后悔和抱怨都无济于事。时间无法回溯,事情难以挽回。父女俩只得愁容满面,相对唏嘘。
……
既然被逼得必须进剿,杨炯也只得全力以赴了。除了督促加紧训练外,杨炯还通过闫胖子的知府衙门,发布了一系列的政令。
其一,不允许向苗乡流入粮食,铁器,盐,违令者,罚没家产,主事人处斩。
其二,让整编完备的各营,分驻府城和各个县城,防止苗人主动出击。
其三,悬赏进入过苗乡的商贩货郎,来虎山军告知各个苗寨的方位及情况。
得知救援不及,常宁县城被苗人攻陷,杨炯不得不驻军准备进剿苗乡,杨西施很是担心。不同于一般的市井百姓,过往虽不光彩的经历,让杨西施见识过很多的达官贵人,还有富商豪杰。从这些人的嘴里,杨西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苗疆的事,这让她并不看好杨炯的进剿决定。
苗民性情彪悍尚武,吃苦耐劳,加之居于山林,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不是可以轻易征服的。若是容易征剿,那么之前的衡州卫,早就动手了,但事实却是,每回都是苗民作乱之后,这才有出师征讨的。如此事实,就简单直白说明了进剿苗乡的艰难不易和得不偿失。
杨西施决定派人去劝说杨炯,但在人选的问题上,却又犹豫不决。
惠姑,是自己一手买回来的,本想着给炯儿作媳妇的,好早点开枝散叶,一家子平平安安过点小日子。不成想,炯儿先是落草为寇,后又攻城陷地,如今竟然成了衡州府的一方势力了。这一下,在杨西施看来,惠姑性子柔弱,没有手段,就不太适合做正经的儿媳了。
新过门的小妾秦氏,远不及惠姑的贴心和亲近,平素除了招呼请安外,就是呆在她的偏院里,写写画画,弹弹唱唱的,很少和自己说话。在杨西施看来,这个秦氏,若不是因为自己是杨炯的亲娘,她可能话都不愿意跟自己说一句的。即便杨西施不喜,但她也承认,较之惠姑,秦氏在容貌身段,才华见识,还有出身家世上,都是远远超越的。
思忖再三,杨西施还是决定,让秦氏去一趟常宁,因为只有秦氏,才有可能把杨西施的顾虑和建议给杨炯说清楚。
被叫去跟前,听杨西施一说完,秦素素便点头答应了。
之所以愿意奔波一趟,是因为这在秦素素看来,进剿苗乡的事,是涉及到杨炯,甚至整个虎山军生死存亡的大事。虎山军又不是正经的朝廷官军,其实根本就没有守护一方百姓的义务,完全没有必要劳师动众,得不偿失,冒着巨大风险地去进剿苗乡。
打赢了,苗乡土地贫瘠,产出有限,战利品也不会太多。打输了,不仅伤亡抚恤惊人,而且还会伤了军心士气,有可能让周边的势力蠢蠢欲动。迄今为止,地方上的士绅豪强之所以没有跳出来兴风作浪,不光是因为杨炯做事有分寸,更是因为虎山军至今未曾一败。
若是虎山军在战阵上不再百战百胜,这必定会引发连锁反应,甚至出现未知的挑战者。
“娘,我一定将你的话带给夫君,把利弊陈清,还请娘放心!”
秦素素说这个话的时候,想的却是昨日回去省亲的场景。在杨西施的安排下,有一众的亲兵护送,还带了好多的贵重礼物,秦素素回了一趟娘家秦府。当初被三娃劈掉的大门已经被换掉了,门口站的是虎山军的亲兵,在院子里,父亲,娘亲,大哥,大嫂,还有二嫂,一家人都在等着自己。
吃过省亲回门的酒席,父亲还在书房,专门给自己说了一阵子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希望自己不要抱怨小妾的身份,不要抱怨被家里连累了,而是要认清现实,好好生活,争取在杨家占个一席之地。
“闺女呀,为父从贫寒学子,到仕宦一方,纵观一生,都是发愤图强,从不自怨自艾,或者怨天尤人。杨家强娶你作小妾,虽是屈辱,却又未尝不是一个机缘。我看杨炯此人,却如你大哥所言,每每都是失策。”
“……如此,反倒说明杨炯的不凡,或者身负大机缘……”
“……总之,为父就愿我家闺女,自重自强,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即便命运遭遇不公或者不顺,都能心态平常,应对自如,不怨天尤人,不和命运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