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又依约来临,此时天寒地冻、草木萎黄,本不是两军开战的好时机,可是元洌顾及不了这么多。和他死去的父皇所做的一样,他选择了经年来遭受战火不息的宛平城作为攻打的首要目标。这儿是璎珞的家乡,他也曾细细地打听过。
下令千军万马突破这样一座城池,就好像征服了她一样,虽然她并未曾给过他什么机会。这样想想,也不知该激动还是悲哀了。
宛平自守将沈鸣远殉国之后,朝廷自然又派了能征善战的将军来镇守一方太平。卫郦夫妇在此的时候,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学武保家,连女眷都在沈夫人的带领之下成就了一支“娘子军”,可惜时过境迁,他们二人被小人拖累,宛平城破,家家有枯骨,这样的传统,自然也就随风而散了。如今的守将虽然能干,可面对北金军队这样不要命的突袭之势,还是不得不请求附近的“卫家军”赶来支援。
其实北金和大昀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息过,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卫珈就是有十分不祥的预感。乌丹蛇是序幕,五毒杀人是铺垫,而如今,似乎是要迎来一出戏的高~潮了。
她决定亲自带兵,以震慑北金军队,这个想法自然得到了许多人的反对。
首先是郑楚,“大姑娘,不过是支援,属下愿意领兵,大姑娘还是应当镇守大营。”
卫珈正在拿着一块儿赭色的棉布细细擦拭自己的兵器玲珑锥,将他的话充耳不闻。郑楚见她这样,又气又急,对着一边的夜来连连使眼色。
夜来耸了耸肩,“郑大哥,你镇守营中就够了,我和大姑娘去个几天,很快回来。”
郑楚被他气得一噎,却见卫珈好笑地看着他,“谁说我要带你去?”
夜来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他反应也快,不过气馁了一瞬间,就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装可怜,眼巴巴地看着卫珈,“大姑娘......”
卫珈抬起手掌,做出一个“免了”的手势,明显是不吃他这一套。
夜来这下也和郑楚一样又气又急了,他气冲冲地拍了一下案子,“不成,我不答应!”
卫珈眯了眼睛,“我倒不知道我们的夜少将,如今大大地长进了?”
夜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尽情地嘲笑我吧,不过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你就是说破了天去,我也要跟着你去!”
卫珈的脸也冷了,“这个营里,是我说了算,你别忘了。”
夜来“霍”地站了起来,“你事事说了都算,这桩事我就不依!北金那个元洌打得什么主意你我都一清二楚,那些蛇啊毒啊的龌龊事儿也和他脱不了关系,这次和以往都大有不同,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涉险的!”
卫珈不得不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说我独个儿涉险呢?不是还有那么多的兄弟们一起么?”
夜来滞了滞,依旧倔强地道,“不成,我不在你身边就是不成!”
郑楚听他急了,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又冒犯了卫珈,反而将自己想要他来助口的原意抛到了九霄云外,转过头来劝解乌眼鸡似的两个人。
“大姑娘,夜来兄弟也是关心你......夜来兄弟,大姑娘征战无数,自然会保全自己,你不必担心,不必......担心......”最终他还是在夜来如水晶丸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的凝视下退却了,这个少年的心事太执着,他虽然明了,也隐约觉得不妥,可却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也不忍心说。
本来,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卫珈不做声,只默默地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夜来,这几日他们都忙于查出那毒物的来源,休息的时间都有限,别人都好说,只有夜来陪着她一步不肯离,现在那对亮闪闪的眼睛之下已经现了青色,而端秀的下颌处也泛出了淡淡的胡茬。
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卫珈心里暗暗道,只有自己还将他当做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吧。可是,她是真的把他当做孩子吗?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都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走,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带兵去援宛平,夜来和郑大哥一起留在营里。”
夜来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一甩袖子大步出了营帐,只留郑楚和卫珈二人面面相觑。
“这个孩子......脾气是越来越大了......”郑楚讪笑着替他找补,卫珈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他长大了,也好。”......
且不说夜来未能改变卫珈的决定心里是如何的丧败,却说有一人知晓“卫家军”要和北金军队大动干戈,竟然兴奋得无以复加。报仇是支撑着赛罗活下去的唯一的信念,如今老天爷总算对他不薄,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他又怎么会甘心眼睁睁看着它流走呢?他随着夜来学武也有一些时间了,跟着卫珈上战场也是顺理成章,何况这段日子来,虽然夜来对他多加提防,卫珈却觉得他努力刻苦,是个可造之材。
军营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平头百姓,只要进了军中,就只有靠自身的勇谋求生,战场之上没有反悔的余地,胜败生死往往就是一瞬间,除了好运气,好脑子也必不可少。至于英气,敢上战场的人,谁胸口不曾錾过一个“勇”字?
卫珈出征那日,边地下起了大雪,北境天寒,下雪也是常事,可是夜来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惴惴不安。他不敢说,甚至不敢想,只是默默地送卫珈出了辕门。他不出战,没有骑马,而卫珈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玉照夜狮子骢,鞍辔都是烂银打造,在茫茫雪色之中实在是难以分辨。
卫珈穿着她的银色铠甲,里头是桃红色的劲装,外头是大红羽纱的披风,领子上镶着雪狐毛皮,头上戴着银盔,额上绑着的也是雪狐抹额,中间嵌着一块火红的碧玺,脚上蹬着轻便的羊皮小靴,腰间的玲珑锥即便在阴雪天里,也是熠熠生辉。
她长得原本就俏丽,这几年在卫邺死后为了显示威严,多不穿这样鲜亮的颜色,今天这样打扮,倒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青春娇媚。可是夜来越瞧,就越觉得心惊。
他的心钝钝地跳着,一下一下地清晰可闻,听在他耳里,更是觉得眼角下的肉也在跟着跳动。卫珈正在和郑楚嘱咐着什么,并不留意他的异样,忽然觉得臂上一紧,就见夜来神色张皇地看着她,喉间竟似哽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别走......”
卫珈的心也是一惊,又觉得有些温暖在心底缓缓流动,她虽然皱了眉头,却没有责备夜来,只是叹了一声,“怎么又发小孩子脾气?”
夜来不说话,大大的眼睛里已经蕴了泪水,十分执拗地看着马上的卫珈。
卫珈现在实际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可是夜来身姿挺拔,玉白的手握着自己手臂,虽然纤瘦却十分有力。卫珈的脸微微一红,只觉得连耳根儿都热了起来,“别闹,快回去吧。”
夜来不松手,卫珈冷了脸,“好了,快回去,我一定好生回来。”
夜来吸了吸鼻子,“你不骗我么?”
卫珈倒笑了,“我何尝骗过你?”
夜来眼见至此,已经是不能阻拦卫珈了,若是自己一意孤行,反而要惹得她大大生气。他恹恹地垂下手,低低地道,“保重。”
卫珈虽然觉得他有些奇怪,可是如今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她身为一军统率总不能为自己手下一个少年一些异常的情绪就留下,何况宛平此时已是十万火急,就算比起当年沈家姑父求援之时也不差什么,当日是信道被阻自己父亲才赶不及,由此几乎成了一生之憾,就算到死也未有丝毫开解,而今日自己明明知晓宛平被围,若是耽搁了战局,不要说沈璇玑在薛缜面前难做,就算是自己,也会无颜以对天上的爹爹和小姑姑、姑父等人。
是时候该出发了!卫珈最后瞧了夜来一眼,伸出手摸了摸他面颊,就像他小的时候一样,“和灰风在营里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卫珈常年拉弓骑马,一双手并不像琼江女子那样保养的一丝纹路都没有,她的十根指头上都有小小的、薄薄的茧子,摸在夜来脸上,微微有些刺痛,却十分温暖。
身边的小校将一双涅白色的麂皮手套递给卫珈,她伸手接过,再也不去看夜来,振臂一呼,“出发!”
身后随众心情激荡,也纷纷振臂,“出发!”
一时间人马车炮纷纷动了起来,夜来和郑楚站在辕门里,望着卫珈一马当先,身影渐渐隐逸在身后众人荡起的灰薄烟尘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瞧不见了……
赛罗也骑着马,就跟在卫珈身后不到一丈远的地方。他在营中的人缘一向不错,又因为舍身救主被郑楚和卫珈都视为可信之人,本来以他的资历不能这么快就上战场的,现在也算是破了例。
他自认为对北金的了解不比其他人少,早在他看到那号称乌丹的毒蛇的时候,就留了心,那样的蛇,他曾经见一个人如豢养宠物一般对待过,就是在他逃离栎邑不久之后存身的那个树林里,那个给过他“得意草”的少女,曾经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几条乌丹蛇。
他之前不知道,原来那蛇毒见血封喉,他原来也没想到,那“得意草”会使自己这样快就达成心愿,那么,那个古怪的少女究竟是谁呢?她和北金必然是有着牵连的,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牵连呢?自己是不是可以利用这样的牵连呢?
他的心思无人知晓,若是有哪怕一个聪明人在他身边,也会觉得好笑。米罗那样心地狠辣、出手不留后路的女子,以赛罗和她素昧平生的交情,能在她手下全身以退就该去求神告佛,想要反过来利用她报仇,真是不异于痴人说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