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罗在北金的皇城之中,自然不知道自己曾经给一个少年留下过这么深刻的印象。在她心里,赛罗不过是个畸形的丑八怪,她也完全是因为太闷才找他来消遣一番,至于那些“得意草”,那样上不得台面只能用来对付畜生的东西,又怎么会被她放在眼里呢?
她如今很得元洌的宠爱,只要是她想要的,不管是什么,他都会派人替她寻回来。这也是她虽然觉得皇宫里很闷、“莫殇殿”尤其闷,却一直也不曾想方设法地离开的缘故。
她自己不想走,蓝夙却心急得很,她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越来越让她觉得陌生,虽然她们母女缘分本来就浅,可之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
如今的米罗,完全要脱离她的掌控,不仅如此,还要不断地、无视她的劝阻地向着一个危险的深渊义无反顾地扑过去。蓝夙不知道元洌给她下了什么药,只是现在以她自己的力量,已经不大可能将米罗从元洌身边拉回来了。这是她作为母亲的悲哀。
蓝夙倚在“莫殇殿”朱红色的宫门旁,静静地看着远处天际飘落而下的皑皑雪花,洁白晶莹,不过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皇宫里青灰色的大理石地板被覆盖了,似乎可以将这里的一切污秽、肮脏、血腥都掩盖了。
她身上穿得单薄,只有贴身的一个宫人瞧见了,将一件铁锈红的狐皮大氅披在她身上,“太后娘娘,小心风大。”
蓝夙对她笑了笑,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只有她还记挂着她的身体是不是安康。她正要说话,忽然见到那宫人望着远处,脸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
蓝夙皱了眉头,也顺着她目光看去,脸色顿时变得比那宫人更加难看。她好看的面容显出微微的青色,手扶着门框,手指蜷缩地越来越紧,就像一条僵死的蛇盘踞在朱色的木头上。
她目光所及之处,是穿着紫貂大氅、显得格外霸气俊美的元洌,他手里牵着一袭银狐披风、娇面如三春之桃的米罗,米罗头上戴着小小的金丝嵌碧玺冠,那碧玺成色极佳,晶粉剔透,和她两颊上微微跃动的霞光正是相得益彰。她在元洌身边,身量比他矮一头,却是十分小鸟依人,整个人就像一尊玻璃雕就的娃娃一样玲珑。
这样的场景,若是平日的蓝夙,一定会觉得十分刺眼。可是今天,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的视线完全集中在元洌身边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老人,看起来怎么也有*十岁了,须发皆白,穿着一身莲青色直裰,这样冷的天气,竟然一点儿都未透出寒意。他长了一张慈爱的圆脸,面上红红白白的,气色竟比许多青年人更加好。最稀奇的是,他的头顶微微冒着几缕白气,那白也不是全然的白,里头还隐隐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蓝夙正是瞧到了这个景象,脸色就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之前还只是铁青,现在就是死灰了。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问谁,“他怎么这样阴魂不散?”
那贴身宫人也像是知道内情的,但也不敢贸然答话,只是在蓝夙身后垂首站着,她不比自己主子胆子大,这样远远地瞧着,已经被吓得心惊胆寒,更莫说是眼睁睁地看着了。
她主仆二人唬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正在这时,那老人却斜斜地望了过来。他的一双眸子根本不像寻常老人那样浑浊,而是格外清亮,看起来和豆蔻年华的米罗也不差什么,就连元洌,一对眼睛也比不得他一半的精神。
他遥遥地望过来,看到蓝夙,也是微怔了一下,可随即便笑了。那一笑也和他年龄不相符,丝毫没有老人的和善之感,却是十分诡谲阴柔,蓝夙只被他看了一眼,就觉得脚下一软,接着不受自己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死死地扶住宫人的手,硬撑着不软下去,虽然心里十分寒凉,却强迫自己和他对视,并不肯服软。
那老人似是没想到她这样硬气,又似是早就有所预料,唇角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远远地冲她点了点头,转过了脸去。
他身边的元洌和米罗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他二人打了这么一场眉眼官司,又怎能瞒过他俩?只是元洌到底年长、又是新晋国主经了历练,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扫了蓝夙一眼,便也转过头去,和那老人谈得甚是相得。
他现在是北金名副其实的主子,自然想不来给她请安就可以不来,难道还指望谁会为了这个早就失去了声势的太后而去得罪国主吗?
好在蓝夙已经不会为他前恭后倨的态度而伤感了,真正让她寒心的,是米罗。米罗远远地看着她,眼神里根本没有女儿对于母亲的孺慕眷恋,反而像看着一个陌路人一样看着她。不,就算是陌路人,也不会收获这样毫无感情的眼神。
蓝夙方才强撑着的身子,往后一倒,这时才觉得身乏体虚。“关门。”她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不愿意流露出这样弱者的模样给他们看,那老人也罢,元洌也罢,就算是米罗,她也不愿他们看低了她。
她还没有输,她不会输,元洌,我绝对不会输给一个由我亲手教养出来的小子,你放心。
“国后......啊,不,是太后娘娘,身子还是依旧健旺啊!”在蓝夙看不见的御花园的小径上,那老人微笑着开了口,“只是瞧娘娘的神色,似乎对老夫还有些许误会啊。”
他扭头去看米罗,眼神里都是宠溺,“你这个坏丫头,在你娘跟前说师尊的坏话了是不是?”
米罗讥讽地一笑,不屑道,“她这些日子瞧谁都是那样,何必去理会?”说着,又丢开元洌的手,扭股糖儿一般猴在那老人身上,“米罗才没有,师尊不许冤枉我!”
“什么她她她的,一点儿也不尊重。”元洌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嘴里说着教训的话,又何尝有一分教训的意味。米罗也深知他不会正经地训斥自己,但还是白了他一眼,凤眼妩媚,和蓝夙有五六分的相似。
能同时获得蓝夙和米罗这样一对绝色母女的青睐,对于元洌来说,怎么样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若不是心里还有一桩更为重要的事儿要请面前这位老人帮忙,他恨不得现在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和米罗好好诉一诉衷情。
不用急,来日方长。倒是面前这仙风道骨的老人不得常见,须要好好地把握住机会。他定了定心神,给米罗使了个眼色。米罗自然是已经和他配合的十分默契了,也不多说什么,走上来搀了那老人的胳膊,“师尊,米罗自上次离开您老人家,路上又出了好多稀奇事儿呢!......”
元洌笑着望着米罗伶俐地搀着那老人走在了自己前头,也不加快脚步,就落在后头慢慢地走着,心里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老人随着米罗一路行一路说着闲话,看起来就像一个慈祥的祖父带着自己中意的孙女儿一样,一派温馨的场景。可若是凑近了,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就算是在酷暑七月也会觉得心凉如古井水,更遑论如今正是飘雪的数九寒冬。
只因为他们言谈之中,多论及各色毒物,在这道貌岸然的老翁嘴里,乌丹蛇那样毒辣的蝮蛇都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而蓝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专门找来讨好米罗的那一对雪蛛,倒是很得他的青眼。
“不愧是当朝太后,手里确实有些好东西。”他点了点头,自一个朱红色的小盒子里将那对雪蛛拿出来赏玩。那对雪蛛平时毒性最烈,就算是米罗要把玩,也要带上厚韧的牛皮手套,而这老人这样赤手拿起,竟然丝毫不畏惧。
米罗看着他的眼神里更添几分崇拜,“师尊,果然是您老人家来了,蛛儿们也有感应呢!”
那老人也颇有些自得,左手捧着这一对硕大的雪蛛,右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支小青玉筒,分为里外两层,外头镂着累累繁花,十分的精巧夺目。米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动作,只见他将筒口的小盖子轻轻启开,倒出几星粉末在那转雪蛛的盒子里,又将它们好好放了回去。
“师尊,这是......”米罗不解,那老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连忙静悄悄地坐了回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木盒子。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那盒子里窸窸窣窣响动个不停,米罗好奇,可也不敢伸手掀开,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的,倒叫那老人取笑了好几次。元洌自然已经去了御书房忙他的正事儿,如今北金大军和大昀“卫家军”在宛平附近战得正酣,他请来米罗的师尊完全是忙里偷闲,现在自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不过那老人,也并不需要他的陪伴。
那老人是个不出世的隐者,却有一个道号唤作“清影”,人人都尊称他一声“清影真人”。这清影真人和蓝夙之前颇有渊源,后来不知为何彼此生了嫌隙,蓝夙彼时贵为国后,要摆布他一个没有勋爵没有官位的草民,可谓易如反掌。他隐居也不全然是自愿,倒有七八成是因为被蓝夙穷追猛打,实在无处可去,只有躲进了深山之中。他家里素来是专注于“毒”之一道,他进山隐居了几十年,本事自然极大地精进了,就开始寻思着想要报仇。
摧毁一个人,莫过于摧毁她最爱的东西。清影真人深谙此道,米罗却还是一无所知,喜滋滋地拜在他门下,将他一身本事学了个四五分。
就是这四五分,就足够她随心所欲地杀人,就是这四五分,就足够她和自己的亲生母亲蓝夙离心。清影真人这笔生意,算是稳赚不赔。他一念至此,再看睁着一对无辜大眼等着瞧雪蛛的米罗,就笑得更加和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