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过了沈璇玑,便要和皇帝正式提起薛缜的婚事了。
她不想蓬头垢面,这日仔细地沐浴过了,换上一件紫罗兰色洒金绣凤的长袍,袖口领口都镶着玄色描金的滚边,花白的头发挽起,端端正正地戴上联珠九凤金冠、紫晶金蝉押发。脸色虽然还是不好,微微扫些胭脂倒也瞧不出来。伸出手去,由宫人替她戴上一对金嵌翡翠明珠的手钏,真真是金碧辉煌,昭示着她是大昀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皇帝心头大事毕了,正在“元泰殿”和两个新入宫的美人听曲子。忽见太后盛装来到,他唬得站起身来,原本一手抱着一个佳人,也顾不得了,只是随手一丢。那两个美人娇滴滴的,被他猛地一甩,顿时晕得天昏地暗,被小宦官们搀扶着退下了。
“母后,您、您怎么来了?”皇帝有些惊慌失措的,还是上来搀扶太后。
太后冷冷扫了一眼那两个美人,微微向后退了半步,“不劳动皇帝了。”身后的宫人急忙上来扶住她。
皇帝脸上有些尴尬,又不敢生气,只说,“您身子还没好,万一吹了风反不好。”
太后摆摆手示意无妨,坐在了上首,对皇帝笑眯眯地道,“我有话要和皇上说。”
皇帝连忙叫宫人们都退下,看似孝顺地坐在太后下首,“不知母后有何吩咐?”
太后看着他这几日想是过度玩乐,眼睛都眍??了出来,身上的龙袍显得有些晃悠悠的。她虽然恨他昏庸无情,却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心疼地说,“皇上也要保养着些,我看着你瘦了不少。”
皇帝笑着挥了挥手,“无妨,虽然瘦了,倒觉得精神健旺。”
他这样说,太后也只好一笑。“元泰殿”里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太后病体虚弱,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不适,背心处的汗微微渗了出来。
她怕自己又倒下,便想着尽快将正事说了,“我听说皇上想给九儿指婚。”
皇帝一听这话,皱了眉头,“母后也听说了?老九实在是太扫他嫂子的面子了。”
太后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和他争论这些长短,“我这里,倒有一个人选。”
皇帝是个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人,听了这话也忘了前头,笑着问太后,“母后看上的,必是好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安国公府的姑娘,忠义伯的嫡……”太后话音未落,就听皇帝兴奋地一拍掌,倒将她吓了一跳,“怎么这时人人都提安国公府的姑娘,看来这位老夫人,必是会教姑娘的!”
太后心生警惕,“哦?还有谁提了安国公府的姑娘?”
皇帝不以为意,“是锦儿。穆脱派了使臣来求娶公主,朕舍不得公主们。锦儿想了个好主意,选一个世家的姑娘,封为公主,派去和亲。她专门提了安国公府的姑娘,今日母后也来提,可见安国公府的姑娘,必然个个都是好的。”
太后已经被皇帝的无耻自私惊骇到了,她在后宫搏杀一世,也是个狠得下心的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善良之辈。可看着皇帝一脸的无所谓和志得意满,她深深地感到心寒。她第一次想,是不是自己当年,做错了?皇帝见太后不说话,又是一笑,走到桌案前坐下,“母后觉得哪个姑娘堪为老九佳配?说出来朕这便下旨,刚好和和亲的旨意一起送到安国公府,也是双喜临门了。”
太后有些鄙薄地望着他,“皇上心疼自己的女儿,难道安国公便不心疼自己的女儿?”
皇帝挥了挥手,“朕也有些不忍,只是世家世代尊荣,这时候为国出力,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的。”
太后再不知如何接这话头了,心里暗暗为叶老夫人悲哀:已经没了幼女和女婿,长子现在又是下落不明,连一个长孙女青春少艾都常年戍边,这莫非都不是为国出力?而对皇帝来说,他们的付出、他们的牺牲,都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这样的凉薄,多么让人齿冷。
她觉得自己日后怕是没脸再见叶老夫人了。
“不知太后为老九相看的是哪个姑娘?”皇帝还在追问着,太后却顿时觉得兴味索然,她轻飘飘地吐出一句,“忠义伯长女,上次奉旨入宫,皇上也是见过的。”
皇帝皱了眉头,“原来是她。”他将手里的笔原搁在笔架上,“那姑娘的性情很不和顺,朕觉得她和老九不合适。”
太后此时,真是出离愤怒了。她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皇帝龙案前,怒极反笑,“皇上说说,觉得她哪里和老九不合适?”
皇帝还是有些怕太后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的,可是娶一个沈璇玑那样的儿媳妇,他也并不愿意,“老九的娘去得早,朕一直想着,要给她找个温柔婉转的姑娘好好照顾他,沈大姑娘不合适。”
太后几乎要大笑,从皇帝的口中听到薛缜亲娘这几个字,真是从未有过。她去世二十年,第一次听皇帝提到她,竟然是作为一个借口。
“哀家倒不知道,什么时候,皇上这样为老九着想了。”太后收起笑意,“皇上这样热辣辣地将人家安国公府的一个姑娘送去和亲,莫非还不想给些什么补偿吗?”……
封安国公之女卫玺为“安贞公主”、奉旨往穆脱和亲的旨意,和将忠义伯嫡长女沈璇玑指为九王爷薛缜正妃的旨意一前一后地到了安国公府。
刹那间,安国公府门庭若市,来贺喜的人走马灯一般络绎不绝。而安国公府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其中又以叶老夫人、卫邗和淳姨娘最为难过,反而是卫玺,最初的懵然之后就很快地接受了事实。淳姨娘一贯通透坚强,遭逢此事,也垮了下来。卫玺打起精神,成天守在亲娘身边开解宽慰,很快消瘦了下来。
沈璇玑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深深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桩婚事得罪了谁,却让表妹顶缸。她自从来了安国公府,外祖母、二舅舅都对她照拂有加,淳姨娘也多爱指点她,她心里感激万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只觉得羞愧欲死,大眼睛里倏然没了生气。
“姐姐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去找玺妹妹说说话,这样成日在屋子里闷着,也于事无补。”沈璎珞旁观者清,开口提议道。
“我怕她生我的气。”沈璇玑怯怯地说。
“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沈璎珞摇了摇头,“我的姐姐可不是这样的。”
沈璇玑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太怯懦,起身洗漱妆扮,鼓起勇气往卫玺屋里来了。
卫玺住的院子离“萱禧堂”和“琳琅阁”都不远,叫做“浣月居”,规制和“琳琅阁”差不多,不过略微小些。一进院子,就看到地上摆着几盆珍品**,尤以墨色和绿色的最是难得。
卫玺的大丫鬟云暖正在侍弄一盆墨菊,那色极其纯正,在阳光下花瓣微漾波光,倒像是墨玉雕就,可雕就的又没有那么生气勃勃。
“这花开得真好。”云暖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沈璇玑,连忙笑道,“是沈大姑娘来了,我们姑娘正在屋里和淳姨娘说话呢!我这就去通传。”
沈璇玑刚要阻拦,想让她们母女说完话再进去,免得双方尴尬。云暖脚下却快,不容她说话,就闪进了屋去。
一时只见卫玺亲自迎了出来,还是笑盈盈的,“姐姐来了,怎么也不进去?”
沈璇玑勉强地笑笑,拉着卫玺的手,“妹妹,实在是我对不起你。”
卫玺一边携了她的手,往屋里走,一边笑着道,“倒不知道姐姐是这么个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的脾气。”
进了屋子,沈璇玑见到淳姨娘,更是十分惭愧,嗫嚅般地唤了声,“姨娘……”
淳姨娘本来有些迁怒她,可她到底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又深谙宫闱之事。此事一出,她静下心来想一想,就知道必是有人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而这个人,十有*是丽贵妃。
她原是卫鄞宫中的人,那时候虽然还不是贴身丫鬟,却也亲眼见过丽贵妃的那些阴损手段。后来卫鄞死了,也是多亏了太后,她才有命出宫。而卫鄞贴身伺候的人,却都未逃过一死。
她算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知晓丽贵妃手段的人,最初的不甘伤心过后,细细想来,倒觉得沈璇玑,恐怕才是丽贵妃一心想要对付的人。
如今沈璇玑这样可怜巴巴地站在她面前,她什么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原本就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罢了。
“大姑娘,我厚颜一次,忝居你长辈,有一句要紧的话要说。”淳姨娘叹了口气,还是打算指点沈璇玑一二,“玺儿这次怕是做了池鱼了。”
沈璇玑心下一震,“姨娘的意思……我明白了……”她再看一眼卫玺,就更觉得对不住她。直到今日,沈璇玑方才后悔。她一向自诩聪明大胆,当日为了替父母洗冤报仇,在皇帝面前便出言不逊,更是得罪了丽贵妃。只是她没想到,原来她走的每一步,如果不慎,都会将身边的人,带落深渊。她终于发现自己有多么可笑,这样无知,这样胆大妄为,这样自私,这样不值得人来托付,这样的一个她,又有什么本事来做弟弟妹妹的靠山?
淳姨娘看到她惶然惊骇的模样,心里的气早已平了,想到她也是身世可怜,伸出手去拢了拢她的头发,“玺儿此去,怕是柳暗花明也说不定;而大姑娘你,日后的路,怕是更难了千倍万倍……”
“元泰殿”里皇帝刚才睡下,丽贵妃坐在西暖阁里,听着小全子的话,渐渐冷了脸色,“你怎么就那么蠢?不提醒皇上一句,是安国公府的沈大姑娘,不是安国公之女!”
小全子也是一肚子苦水,“奴才哪儿能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啊,太后来的时候皇上并没叫奴才在跟前伺候,等到奴才进来的时候,皇上两道圣旨都拟好了。奴才还是送去誊写的时候,才偷偷瞧了那么一眼啊!”
丽贵妃狠狠地将手攥了起来,尖长的玳瑁护甲扎进她的手心,“无知蠢材,偷鸡不成蚀把米!”
却不知道,她是在骂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