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东风再起的时候,已经是锦渊二十九年的初春,也将是卫玺启程的日子。
因为被封了公主,卫玺需要提前三日入宫,在宫中出嫁。
临入宫前一晚,沈璇玑独个儿来到“浣月居”。卫玺见她进来,喜滋滋地扬了扬手中的一支长珠钗,“还没去给姐姐道谢,这钗恰好衬我的耳珰。”
沈璇玑见她这样,一些伤春悲秋的话倒说不出来了。可她神色凄哀,红着眼睛,卫玺又如何看不到?
“你这又是做什么?我好不容易将我姨娘劝走了,你又来招我不成?”卫玺站在地上跺脚。
“妹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告诉我。”憋了半日,沈璇玑方才吐出这么一句话。她平时伶牙俐齿,这时候却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走了以后,老爷不必说,姨娘便是公主生母,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三哥哥又是个省事的,一定会孝顺姨娘。我想一想,还真的没什么不放心的。”卫玺虽然这样说着,到底起了离愁。沈璇玑觉得心里更堵,二人还是抱着哭了一场,方才觉得胸口的憋屈消散了些。
“我要走了,就把心里的话和姐姐说一说。”卫玺抹干泪水,亲自去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在沈璇玑手里,“自姐姐来了,咱们一向要好。我虽然不是姐姐的亲妹妹,可是也差不多了。我向来佩服姐姐虽然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是什么都不怕。”
她啜饮了一口茶,又道,“在这宅院里待得久了,每个人都变得一模一样。也许,对于我们这样的世家女子来说,从一座宅院嫁去另一座宅院,就是一辈子了。”
“小的时候我偷偷溜去大哥哥的书房里找书看,有次拿到了一本游记。后来大哥哥知道我偷他的书,不仅没恼,还亲自给我讲书上写的事儿。我那时候识得字儿不多,亏了大哥哥,才将那书读完了。”
“大哥哥说,那书便是一个女子写的,她相公很疼爱她,去哪儿都带着她。”
“我那时候就想,如果以后谁嫁给大哥哥,大哥哥也一定会带着她出去走走、看看。”
“谁知道现在大嫂子没有这个机会,倒是我有了。姐姐你说,若是你,你会放弃么?”
“所以,千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卫玺静静地盯着沈璇玑的眼睛,微微笑着说。
沈璇玑知道卫玺是在安慰自己,可是谁又知道这不是她心底真真正正的追求呢?她也擦一把眼泪,点了点头,握住卫玺的手,“我知道,妹妹只要有这样的心,这一世,一定能过得幸福顺遂。我没什么好多说的,只能祝你和妹夫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日后有了机会,我还要去穆脱看看呢!”
卫玺忽地眼睛一亮,“好啊,千万记得带着我姨娘!”
第二日,宫里的车驾一早便在安国公府门口候着。卫玺尚未着嫁衣,只是穿了寻常的礼服,先来到“萱禧堂”给叶老夫人道别。
叶老夫人一生有两个孙女儿,晚年竟然没有一个能陪在身边,自然是十分唏嘘。
卫玺端端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她不想哭花了脸上的妆,“萱禧堂”内众人也不敢招她哭出来。于是虽然气氛伤感,大家却都强自笑着,只有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祺哥儿这时候已经会说几句话了,他虽然小,却似乎也明白卫玺要走。他伸出胖乎乎地小手,扯住卫玺的衣襟,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姑姑!”。
卫玺几乎撑不住,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眼泪憋了回去,笑着转过脸来摸了摸玉郎的头顶。玉郎今天没去上学,他又长了一岁,个头也高了些。他也是十分舍不得这个小表姐,却牢牢记着娘亲“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教诲,又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跟着云先生读书,是大人了,虽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是极懂事地对卫玺说,“玺姐姐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想家,等玉郎长大了,一定会去穆脱看玺姐姐的!”
卫玺含泪带笑地点了点头,又往正房来别过卫邗和姚氏、淳姨娘。
卫邗一片慈父心肠,脸上倒不会带出什么来,却也没说那些“为国效力本是臣子应分”的鬼话,只是让卫玺日后体贴丈夫、孝敬公婆。最后他却压低了声音,悄悄在卫玺耳边道,“若是他待你不好,记得千万找人送信。你是有娘家的人,为父和你哥哥们自不容你被人欺侮。”
姚氏见他对卫玺这样慈爱,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道,“老爷,别误了吉时。”
卫邗理也不理她,站起身来拉淳姨娘坐下,“你姨娘生养你一场,你给她磕个头吧!”
卫玺眼眶一热,跪在淳姨娘脚下磕了三个头。她死死忍住不哭,只低低说了一声,“娘,女儿这就走了。”
淳姨娘点了点头,“你去吧。”她素来柔弱,这一日却终究没哭。再没人管姚氏的脸色难看得没法子看,只有卫邗饱含威胁意味地瞅了她一眼。
等到出得门来,卫玢亲自将妹妹背上车,眼圈也是通红的。
车子辘辘远去,扬起些许灰尘,安国公府众人在门外目送着,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才彼此搀扶着进了大门。
卫玺这一走,真心实意高兴的唯有姚氏。在外她是公主嫡母,自然又不少太太夫人的前来奉承巴结;在内卫玺不是她生的,这一走她也不难过,还暗自庆幸去了一个麻烦,省下一笔嫁妆。
她人逢喜事,又有了兴头,将撂下多时的卫玠的婚事又放在了心上。这段时间怕是姚氏最得意的时候了,她虽然不喜欢沈璇玑,那日知道她要做王妃了,心里深恨这位九王爷没有眼光。她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到二人成亲之后,九王爷发现了沈璇玑不敬上的泼辣本性,又将她休弃回来。那时的沈璇玑还得在她手下讨口饭吃,到时候……
北萱见她笑得吓人,结结巴巴地道,“太太,想到什么事儿这样好笑?”
“没有什么。”姚氏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伸手抿抿发鬓,接着又想到沈璎珞,若是成了九王妃的妹子,怕是很快就有人来求娶了。不行,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姚氏却不想想,她这样的蠢人都能想到的事情,还会有人想不到吗?
沈璇玑这些日子也要备嫁,多的时候和叶冬毓在“萱禧堂”与叶老夫人商议。有人就瞧了这个空子,每每趁她一走,便来坐上半日,直到瞧着她快回来了,才迤迤然离去。
这日沈璇玑刚走,沈璎珞便对贴身丫鬟晴岚道,“若是向姨妈来了,就说我身上不爽利。”
晴岚低头应是,一边的珊瑚却抬起头,好奇地看着璎珞,“为什么呀?姨妈对姐姐不是很好吗?”
沈璎珞生性不爱说话,听见珊瑚这样问,也懒得将其中的弯弯绕解释清楚,只对她说,“你别问为什么,你也远着些她才是。”说完便从书架上拿了一卷书,回到自己屋里躺着看书去了。
珊瑚站在地上想了半天,似懂非懂。
菊清见她懵懂,想着要点拨她,可是这话也不是对姑娘能说的。正在踌躇的时分,只听见向姨妈那熟悉的笑声又响起了,“三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虽然还没到夏天,可这日头已经晒人了,可别晒着了才好!”
说着便向屋里打量,没见到沈璇玑,松了口气。可连沈璎珞也不在,她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沈珊瑚没注意她的神情,依然尽着主人的本分,招呼丫鬟去泡茶来。
向姨妈原本打算要走,这时眼睛转了转,又笑着坐在了椅子上,和沈珊瑚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随着卫玺和亲、沈璇玑被指婚,向姨妈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看着姚氏那踌躇满志必要求娶沈璎珞的德性,她的心里很不屑。打小儿不管是容貌身段还是聪明心机,向姨妈都比姚氏胜着一筹。当时向远的爹来提亲的时候,原本和姚氏年纪才更相配。还是她看着向远的爹有几分家私,又有个举人的身份,才舍下脸,在嫡母跟前百般求告、阿谀奉承,半路截了姚氏的胡。原本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她安安逸逸上轿,姚氏还傻乎乎在家等着人来上门提亲。
要不然说人算不如天算,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姚氏成了安国公夫人,她却是罪臣家眷,连带着子女们都抬不起头来。
向姨妈原本想着也就算了,忍一时之气,求姚氏在卫邗跟前美言几句,再为子女们搏个好前程。可是姚氏太不争气,她打算还是靠自己。
釜底抽薪,这是向姨妈的第一步。
经过沈璇玑的婚事,向姨妈已经看清楚了形势。姚氏不仅在此类事务上半点发言权没有,安国公府的叶老夫人和卫邗本人,还是十分尊重姑娘家自己的意愿。
凭什么只有你能娶有钱的儿媳妇儿?我家远儿比你家那个不懂事的二世祖好到哪儿去了,只要沈二姑娘也愿意,谁都得靠边站!
向姨妈握紧了拳头,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您光顾着哥哥,也不想想我!”向小园听了向姨妈的话,不高兴地将身子扭到一边去了。她最近不顺,在院子里堵了卫玢好几次,想要把自己绣的荷包送给他,都被他回绝了。
“三哥哥,你拿着呀,我的东西又不咬手。”向小园穿着自己最得意的一袭藕荷色长裙,微微红着芙蓉面,悄悄将眼打起来看卫玢。
卫玢哪里敢收这个,不说怕被卫邗打死,就是被先生知道了,也不用活了。
他摇着手,往后退了好几步,“妹妹留着自己用吧!”说着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向小园想起这场景就要生气,看着母亲只顾着哥哥就更生气。
“你这个傻孩子,你哥哥要是得了王府的助益,你的亲事,不就好说了么?”向姨妈如今改变了想法,只觉得一个家里,还是要有一个能撑得住天的男人,家里的女人才能过上好日子。你看姚氏那么蠢,就因为卫邗有体面,那些达官贵人见了她,不是还是毕恭毕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