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便到了中秋,那日惯例是皇室家宴。正午还未到,薛缜便早早进了宫,先往“寿安殿”来探望太后。
不过几日不见,太后似是老了廿几岁,向来保养得宜的面容迅速地萎谢了,头发灰白了大半儿。她靠在银黄弹墨绣花的大迎枕上,似乎都撑不起身上的珠绣宫装。
薛缜大惊失色,几步赶了入前,“祖母,您这是怎么了?”说着疑惑地张望四周,“怎么不见田姑姑在这儿伺候?”
太后的目光冷了冷,随即换上一副笑脸,伸出手摸了摸薛缜的脸,“她回老家去了。”
薛缜将信将疑,“是么?为何从未听说?”
太后不答,只是温柔地凝视着薛缜,“九儿,你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薛缜脸微微红了,坐在太后榻边,“孙儿不孝,这几日穷忙,都不曾来拜见祖母。”
太后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脸,“不妨事的,你大了,有事情就自去忙,只是一样,千万要保重身子。”
薛缜微红了眼眶,嗔道,“祖母只会说我,自己为何不好好保重着些?”
太后强忍着泪水,“祖母很好,你不必费心。”顿了顿又道,“九儿,若是祖母有一日不在了,你凡事都要仔细,吃喝穿用,务必亲自留心,身边的人也不可全信,你要切记。”
薛缜原是极聪明的人,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明,当下眼睛都气得通红,紧紧攥着太后的手,“祖母,到底出了什么事?您快告诉孙儿吧!”他灵光一现,追问道,“是不是和田姑姑有关?她受了谁的好处?”
太后终于流下一滴眼泪,顺着有些颓然的面颊落下来,“何谓追问?事情已然是这样了,祖母唯一的愿望,便是你能好好保重,早日找个知心着意的姑娘,来好好照顾你。”
薛缜也湿了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牢牢握着太后的手,将头靠在她怀里。
“寿安殿”里一片寂然,能听见青玉蟠龙鎏金香炉里的沉香一段一段燃烧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一往无回,无可挽回。
待到夕阳西下,殿内的光线渐渐昏暗了,薛缜才伸手抹了一把脸,触手都是早已冷却了的眼泪。他的语声里带着寒意,“祖母,您身子不好,便不必去赴宴了。孙儿想,也没谁敢怪罪您的。”……
因是皇室家宴,出席的只有皇帝、妃嫔、皇子、公主并几个本家王爷及其家眷。丽贵妃突发奇想,说是既是一家人,何不就将筵席设在御花园水榭之上,临水揽月,既风雅又亲香。皇帝听了也深以为然,龙颜大悦,当场便准了。
于是水榭之上华灯高照、暖馨醉人、香氛氤氲,一派祥和景象。
薛缜到的时候已经快开宴了,他来的迟了,忙忙向皇帝告过罪,又和几位叔伯、兄弟王爷们轮番见礼,一张俊脸上笑意盎然,丝毫看不出刚才的悲伤、愤怒和无奈。
一时宴起,流水价地珍馐美味、玉液琼浆自是不必提,丽贵妃还命十数个丝竹乐师坐在御花园的湖心亭里奏乐,那乐声和着淼淼水声,遥遥传至水榭,十分清雅好听。
丽贵妃今日穿着一袭金红色牡丹宫装,长长的裙摆迤逦,上头拿金线绣着七只凤凰,明珠点睛、孔雀尾羽匝边,恰好和她乌黑缕鹿发髻之上的金丝嵌宝冠和攒珠珊瑚步摇交相辉映,端的是华彩璀璨,宛如月宫嫦娥。
她坐在皇帝身边,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只逗得皇上哈哈乐个不停。
薛缜将手中夜光杯捏得死紧,轻啜了一口酒,突然感到一束目光看向自己。那目光里有嫌恶,有探究,还有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抬起头,对着八王爷笑着举了举杯。
皇帝育有九个皇子,其中二、四、七三位皇子幼年夭折,五皇子在十三岁上急病身死,大皇子去年狩猎跌下马来,拖了半年也一命呜呼。三皇子的亲娘是外族进贡来的舞姬,出身卑微。三皇子十岁前都随母亲住,开蒙开的晚、资质又平庸,现下只做着个安闲王爷。六皇子却是个天生的残疾,皇帝可怜他,比旁的兄弟都额外赏了银钱珠宝。
是故,皇帝膝下健康长大的王爷,只有八王和九王两位。
八王去年成亲,娶得是宁国公家的嫡女,八王妃年纪轻轻,却十足的能说会道,见薛缜望来,眼珠儿一转,就笑吟吟地道,“九弟今年,也有十九岁了罢?”
满席的人都停下来,将目光投向了她。
八王妃很满意这样的情形,轻轻掩着唇笑道,“也是该说亲事的时候了。”
薛缜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夹了菜来吃。
皇帝却似是被提醒了,笑着望向八王妃,“哦?怎么,你有好的人选不成?”
八王妃一听更乐,起身离席,走到皇帝身前跪下道,“好的人选也不敢说,只是儿臣有一位表妹,正是二八年华,和九弟年纪恰好相配。”
皇帝一听,大起兴趣,连忙叫她起来。八王妃笑着应是,站起身来接着道,“不是儿臣自卖自夸,那位表妹相貌好倒是其三,难得是爱吟诗作画,向有才女之名。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要做咱们皇家的儿媳妇儿,自然要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不过啊,这有学识的好处,也不是最要紧的。”
皇帝听她嘴头子伶俐,早都笑得直不起腰。丽贵妃笑道,“这猴儿,还卖起关子来了!快说吧,最要紧的好处是什么?”
八王妃故意停了停,直到看见皇帝也好奇地看着她,方才放缓了语声道,“最要紧的好处,是温柔贤淑、善解人意,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这世间的女子,有一个性情好似贵妃娘娘的,那便非我这表妹莫属了。”
皇帝听了这话,点着头“嗯”了一声,“女子的相貌、才学自然是重要,但性情好,方才对夫君有所助益。”他转过脸看着薛缜,“老九,你怎么说?”
薛缜一直在旁观着这场温馨的、父慈子孝、夫妻和满的闹剧,只觉得他们谈论的事情都和自己丝毫没有相干,这时闻听皇帝叫他,方才如梦初醒。
他站起身来,一袭天蓝色贡缎长袍在如水月华下显得清隽洒落,腰间系着一根缀玉珠儿的同色丝绦,头上戴着金丝冠,越发衬得面如皎月、鬓若刀裁。在座的不少王室家眷并几个出嫁或未出嫁的公主都悄悄红了脸,这样的绝代风姿,让她们觉得微微有些自惭形秽,可又实在不愿掉开眼去。
他离席撩袍,来到皇帝跟前跪下,“儿臣谢父皇垂爱,只是儿臣心里,已经有了一人了。”……
中秋过了没几日,便是玉郎的四岁生日。因在孝里,不过是叶老夫人吩咐厨房替他下了碗面便算了。而沈鸣远和卫夫人在世之时便有安排,玉郎四岁开蒙,不得耽误一日。
云先生在安国公府里无所事事地待了几个月,早就闲得发霉,这些时候更是数着日子过的,终于等到了玉郎生日次日,一大清早,便自己早早带了书本笔墨,来到叶老夫人为玉郎预备下的“听雨阁”等候。
到了卯时初刻,玉郎被几个小厮簇拥着,来到了“听雨阁”。
云先生见跟从里没有丫鬟婆子,放下心来。玉郎在安国公府这几月,可谓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他原本害怕叶老夫人怜其幼年失祜,一味地宠溺娇惯,将他教养成个纨绔。若真是那样,他便是百死也不得辞其咎。而现下,云先生见玉郎只着一件式样简单但不失礼数的青袍,也并没有什么茶碗香炉的啰嗦,心下大安。又见他见了自己还是如在沈府里一样的尊敬,更是主动地走上前来,恭恭敬敬躬身行礼,清脆地道,“弟子给老师请安!”
他虽然年纪小,礼数却一点儿不错,云先生知道必是叶老夫人和沈璇玑姐妹教导有方,便点了点头,“嗯,日后都要如今日一样才好。”
说是开蒙,可玉郎在家的时候卫夫人便教他认了不少字,到了“萱禧堂”后,叶老夫人和沈璇玑姐妹也常常教他识字念诗,再有卫玢来教他执笔写字。所以沈珩小郎君,并不是个懵懂*。云先生考较了他一番,心里暗暗有底,也不再费事,直接挑了段文意简单、篇幅不长的文章来替他讲解。
一时间“听雨阁”内书声朗朗,沈璇玑带着春绰,悄悄驻足在院外,留神细听。
“大姑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沈璇玑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方尘,伸手抚了抚胸口,嗔怪地道,“方大哥,你吓死我了!”
方尘摸摸脑袋,望着沈璇玑一笑。原本在镇南将军府时,沈鸣远夫妇素性朗阔,又爱方尘武艺高强、为人忠诚,向来是将他视为亲子的,沈家姐妹和方尘并没那么多的避讳。而自进了安国公府,卫家的规矩大,大家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不少。
沈璇玑看着他也回以一笑,“方大哥最近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大姑娘可是听人说什么了?”方尘神情有些紧张,沈璇玑“噗嗤”一笑,“方大哥可不是那样爱管闲事的人!”
方尘知道她已经明了自己那日和卫玠起了龃龉之事,黑脸上微微一红,“实在不成个体统。”
沈璇玑点了点头,“我晓得的,你说得对。”方尘和云先生的吃穿用度,她按月派了春绰送去叶冬毓那里,并不曾用过安国公府一分一毫,原本就没有道理受卫玠、乃至任何人的轻视。
“只要大姑娘不怪我给姑娘们和玉郎惹事便好。”方尘多日不见沈璇玑,只见她比起往日的娇憨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心里颇有几分欷歔。
“我是来瞧瞧玉郎的,既然一切都好,我便走了。”沈璇玑朝着方尘挥了挥手,这时方流露出些在沈府时的旧模样。方尘一时无话,默默地看着她和春绰的身影,转过游廊,隐没在一片花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