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卫”制度自大昀开国始,一百二十四人为常数,专掌宫内及都城琼江的日夜巡查并随驾扈从。“金乌卫”设“*军”一人为总统领,由皇帝从官宦世家的子弟中亲自挑选;下设将军一人、诸曹军参人数不定,都由*军选定。
“静心庵”里此时一片狼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卫玠和向远以及身边几个瞧着也是纨绔子模样的人,身上都挂了彩,被“金乌卫”的兵士押着跪在地上,有不住呻吟的、有喊冤的、还有彼此咒骂的,再夹杂着庵里尼姑们的抽泣声,好不热闹。
“金乌卫”*军霍祁钺背着手站着,若是卫玠在沈璇玑姐妹观刑那日也在场,他应当能认出这人便是和九王爷薛缜一起喝酒的灰衣男子。
此刻他穿着“金乌卫”的官服,也是一身夜也似的墨色,胸前绣着只独脚的金鸦,脚上蹬着麂皮靴,腰间挂着佩刀,和所有的“金乌卫”兵士都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别人都戴着烂银发冠,只有他戴着墨玉的,而那把佩刀也比旁人的略弯长些。这样看着,倒比前日英武了不少,脸上没有了笑意,也显得十分冷峻。
一时有人来报,“霍统领,安国公亲自来了。”
霍祁钺闻听,振振衣袂,转过身来,只见卫邗带着几个家人,走了进来。
他心里虽然急怒万分,到底国公爷的体统尊贵不曾丢下半分,见到霍祁钺微微拱手,“霍统领,不知伤者现在何处,老夫已派人请来了太医,先救治为要啊!”
霍祁钺玩味地笑了笑,心道这老狐狸,看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却知道使一招太极云手:原本一件可能的人命官司,瞬间就被他转圜成了寻常殴斗。
他摆摆手,靠近卫邗的耳边低声道,“国公爷,此事怕是不是这样易了结的。”
卫邗脸上一僵,还是强笑道,“不知伤者是……”
霍祁钺看到他变脸色,心里挺欢乐,“八王爷府上的长史。”
卫邗听了这话,恨不得将卫玠大棍子打死。他转过脸冷冷地看了卫玠一眼,只见他形容萎顿,身上天水碧色的云缎衫子混着酒色果浆菜汁,早已不值得一看;头上的翡翠冠也被拽落了一半,斜斜挂在脸上,委实是狼狈。
再看一边的向远,衣着虽还整齐,脸上也是一大片的乌青。
“还请霍统领,从中帮着转圜转圜,老夫感恩不尽。”卫邗叹了口气,对着霍祁钺一躬身。
霍祁钺连忙伸手将他搀起,“国公爷这样,我怎么受得起?”看着卫邗一低头,发间银丝闪现,再看卫玠一副懵懂颟顸的神色,也不觉唏嘘,“现下,只能看伤者的情形了,若是死了……”
话音未落,一个兵士跑过来回报,“霍统领,那人救不得,已经死了。”
卫邗皱着脸望着他,霍祁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何时这样铁口直断了?看着卫邗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一个“苦”字,他挠挠头,“若是死了,我也就没法子了……”
卫玠和向远连夜被押入“金乌卫”的牢房,霍祁钺答应卫邗,等着天明了再去往刑部送信。
卫邗想了想,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到底也算替他争取了一夜的时间,当下急匆匆谢过霍祁钺,快马加鞭回城想办法去了。
霍祁钺了了这桩事,回到自己府上已是夜半,一进屋,就被吓得连退几步。
“薛缜,你大晚上不在自己家里睡觉,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薛缜正襟危坐在上首,见他进来眼也不抬,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听说卫家的二小子打死人了?”
“谁让你喝老子的‘玉露髓’的?!”霍祁钺定睛一看他手边的酒坛,即刻炸毛,扑上来一把夺过,抱在怀里,“这是老子去北疆的时候得的,两千金才换了这小小一坛,不是让你这样卖弄风情地自斟自饮的!”
“啧啧,看你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样子!”薛缜嗤之以鼻,“来吧,说正经的,他可是真打死人了?”
“是,已经死了,八王府的长史,卫玠要死了,安国公府也要完蛋了,你中意的沈大姑娘和你也没可能了!”霍祁钺没好气地说。
薛缜没回话,霍祁钺再抬头看时,只见他已经站起来向出走去。
“你做什么去?”霍祁钺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搁下酒坛,拉住薛缜的衣袖,“你何必去趟这摊浑水?”
“我看那卫玠一副登不得台面的样子,他虽遭此横祸,也是自作自受,想必你那位沈大姑娘也不会伤心难过。你何必为了这么个人,去和八王张口?”
薛缜抽出衣袖,好笑地看了霍祁钺一眼,“你莫不是傻了,说出这样的话来?”
“卫玠自然不值一提,可他大哥体弱,弟弟庶出,琼江谁不知道他就是以后安国公府的当家人?”
“若是卫玠出个什么好歹,安国公府败落了,于她来说,还不是灭顶之灾?”
“我要娶她,怎能容她外祖家有一丝半点的污点?”
薛缜说完,便大步走出厅来。霍祁钺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喂,拢共才见过两面,这就说男婚女嫁的,未免早了些吧?”
薛缜咬咬牙,低沉地吐出两个字儿来,“三面……”
也不知道是卫邗找对了门路,还是薛缜做的工夫有用,总之,一场人命关天的大事儿竟然消散于无形了。卫玠和向远只在刑部的大牢里待了半个月,受了些皮肉之苦。安国公府给苦主赔了一笔钱,叶冬毓又捎信给娘家,让兄弟们帮着选了块风水宝地,一并将丧葬事宜也包办了,这才算完。
卫玠离府之日尚是夏末,回府之时已是初秋。这日清早,二人出狱,姚氏要派车去接,被卫邗劈头盖脸地斥骂了一回:
“都说慈母多败儿,吾今日方信!你这无知蠢妇,将那畜生娇惯成如今这副模样,叫我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我安国公府建府百余载,何时有过仗势欺人之徒?”
他骂得急,一口气不来,连着咳嗽了几声,缓了口气又道,“那畜生文不成武不就,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孝顺父母,要他何用?还要派人去接?他是杀了贼寇还是平了反叛?倒有好大的脸么?”
姚氏不以为然,撅着嘴道,“老爷也不必这样骂玠儿,他是畜生,那老爷您又是什么?”
正房里的丫鬟婆子站了一院子,就听里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是卫邗出离愤怒的喝声,“夯货!给老子滚出去!”……
卫邗骂的时间不短,早有机灵的下人生怕被怪罪服侍得不周,便去“萱禧堂”回报了叶老夫人。叶老夫人听了,皱着眉道,“这事儿做得不像,少不得得去劝劝老爷。”
青荇闻言,连忙将叶老夫人搀下榻来。一旁的沈璇玑姐妹跟着去也不是,不跟着去也不是,三人面面相觑间,还是叶老夫人唤了沈璇玑,“你也大了,这宅门里的事儿,也不能一无所知。”这才扶了叶老夫人的手,三人一径出了“萱禧堂”。
谁料还未走近,就听到卫邗百年难得一遇地爆了句粗口,接着就见姚氏像个陀螺一样,打着旋儿从房里被推了出来。
沈璇玑哀怨地看了叶老夫人一眼,二舅母要是知道她目睹了这一幕,会、会高兴么?
青荇已经呆傻了,她七岁入府,如今也有十一二年,见到的老爷从来都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今日所闻所见,实在是颠覆了她的人生观。
叶老夫人到底是老姜,短暂地失神之后,清了清嗓子,走进了院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姚氏见婆婆来了,也无暇理会,还跳着脚撒泼,“老爷你变了!都是阿淳那狐媚子魇住了你的心神!人家都说,养不教父之过,你只顾着怪我,怎么就不知道怪怪你自己!”
卫邗在屋里,原没瞧见叶老夫人来了,只听了姚氏这样颠倒黑白,更是怒火填膺,边骂边大步出屋,“休要放屁攀扯别人!是我不教子?那畜生四岁上我便替他开蒙,是你三天两头帮着他骗我并欺瞒先生!略管得严些你就要死要活,红口白牙,你如何张得开这嘴?你个蠢……”
抬头方看见叶老夫人三人,羞得老脸通红,“娘,您怎么来了?大外甥女儿,你、你也来了……”
沈璇玑比卫邗更尴尬,哭兮兮唤了声“二舅舅”。叶老夫人也有些后悔,三个人团团站着,都低着头,个个憋得满脸飞红,说不出话来。……
夜来,“醉仙楼”早已打烊,只有二楼一间雅致的包间里还点着灯烛。
“听说那小子一回家,就被安国公打板子打了一顿,若不是国公夫人以死相逼,怕那条腿就废了。”霍祁钺笑嘻嘻地说着别人家的事儿。
“安国公一贯的知礼,想来这次是气急了,才下了黑手。”薛缜今夜喝得有些多,脸颊红扑扑的,不似平日俊美,倒有些憨态。
“你这样,可值得?”霍祁钺十分不解,一股脑儿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且不说那位沈大姑娘未必属意于你,就说你行事这样迂回,她也不知道啊!”
“值得不值得,都在一念之间。”薛缜醉眼朦胧,拿手去剥桌上蜡台边凝结的烛泪。
“滚,还论起禅来了。”霍祁钺白了他一眼,“只盼着你这媚眼儿别是做给了瞎子瞧吧!”
“你才是瞎子!”薛缜直起身子,对着霍祁钺笑眯眯地道,“璇玑的眼睛,可大,可好看了!”
那一夜,朱雀大街的街坊,都在睡梦里,被一阵剧烈的呕吐声,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