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1)

现在,雅克·贝尼斯,我正在等着你的到来。此刻,我要说一说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昨天,偶然听到的电台信息让我们确认了你的准确位置。很快,按照规定的时间,今天你要在这里休息二十分钟。我要给你打开一听密封好的食品罐头,还要给你开一瓶葡萄酒。你无须谈论爱恋和生死,或是任何一件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事情,你只要谈谈风向和风力,谈谈天空,谈谈你的发动机状态就好了。机械师的话不多,只是他会对天气的炎热颇有微词。我们其他人也都这样,对此,你肯定会笑话的。

我要说一说你将要奔赴什么样的航行,说一说在外在表象近乎相同的情况下,为什么你在生活中的脚步跟我们大相径庭。

我们一起度过了相同的童年。一想到这些,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那些挂满常春藤的斑驳古旧的老墙头。我们都是胆大的孩子。“怕什么呀,把门推开!”

是啊,那面挂满了常春藤的斑驳古旧的老墙啊!在阳光下干裂,枯萎,而后凋败,在经年累月中变硬变脆。蜥蜴,我们称为“蛇”的那种动物,穿梭在浓密的叶片中间,沙沙作响。但我们的灵魂却早已刻下了这样的印象,一旦离开这里,它们就会死。墙的外面,石头都是温暖的,圆滚滚的,像是正在孵化的鸡蛋。每一粒土块、每一段细细的枝条都被太阳剥掉了神秘的外衣。但墙的里面,却是盛夏,在这里,饱满和富足统领着整个乡野村落。从这里,我们还能看到教堂的塔尖,听到脱粒机的打谷声,天空的角角落落都填满了蓝色。农夫正在麦田里收割,神父正在给葡萄树喷洒石硫合剂,大人们正在客厅里打桥牌。有些人从生到死都在这块土地上劳作,六十多年了,他们把麦田和财产都看管得严严实实,我们把生活在这里的几代人称为“护乡团”。因为我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居所看成是四面环海的孤岛,镶嵌在两片狰狞阴险的海洋中间,镶嵌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转一下钥匙……”

那扇绿色的小门,上面的油漆已经脱落,像破旧的老船。那把大锁,被岁月侵蚀得锈迹斑斑,像海里捞出来的铁锚。这两样东西,孩子们是不许碰的。毫无疑问,大家都在担心那个蓄水池,担心有哪个孩子会被淹死在那片沼泽地里。想象一下,当孩子在泞滑的水中挣扎,心里该是怎样的恐惧啊。我们口口相传:在这扇门的背后,是几千年来死寂无声的一潭死水。而且,每当我们听人说起“死水”时,就会想到它。圆圆的叶子落在上面,静止不动,像铺上去一块毛巾。就算我们扔进去几块石头,也只能砸出几个小洞。

那些浓密的树枝承受了阳光的冲击,在阴凉和厚重的枝条下,我们享受着惬意的凉爽。从来不曾有一道阳光能够染黄路堤上柔弱的小草、能够触摸到那片天鹅绒般的苔藓。我们扔出去的每一块小石子都会开启它的行程,就像一颗行星——对我们来说,这潭水是深不见底的。

“坐下吧……”

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听不到。我们沉醉于新鲜的味道,沉醉于潮湿的阴凉,它唤醒了我们的身体。但我们却迷失在了世界的边缘,因为我们早已知道,旅行首先意味着本性的改变。

“这是对现状的背叛……”

就让我们来背叛这个孤芳自赏、将我们囚禁此地的夏天、田野和面孔吧!因为我们憎恨这个强加给我们的世界。晚饭的时候,我们会回到房子里,心里深藏着秘密,就像那些手指已经碰到了珍珠的印度潜水员。太阳落山的时候,桌布上也铺上了蔷薇花,我们听到他们拿一些话来点拨我们:

“白天越来越长了哟。”

我们觉得自己又被古老的人情世故禁锢了,被这种由四季、假期、婚恋和死亡组成的生活禁锢了。事实上,这些都只是表面上虚妄的喧闹。

逃离吧,这才是头等大事。十岁的时候,我们在阁楼的屋架里找到了新的庇护所。几只死鸟,破旧的箱子,还有几件怪里怪气的衣服,这简直就是生活背后的舞台啊。我们把这些东西称作蓄意暗藏的宝藏,它是这座老房子里的神秘宝贝,就跟童话故事里讲到的蓝宝石、猫儿眼和钻石一样。这些宝物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原来每一堵墙和每一根房梁的存在,就是为了掩护它们!这些粗大的房梁保护着房子,阻止我们去探晓它的秘密;不过,没错。它们也是在阻止着时间,因为时间才是这座房子真正的敌人。这些宝贝的幸存得益于对传统习俗的庇护,得益于人们对历史的膜拜。这些粗大的“房梁”,只有我们才知道这座房子其实是一艘出港的大船,只有我们才能参观船上的藏品,只有我们才知道哪块隔板下有缝隙。我们还知道房顶上的洞在哪里,小鸟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然后死掉的。我们还知道屋架上的每一条裂缝。楼下的客厅里,客人们正在聊天,美丽的女士正在翩翩起舞,这蒙蔽人心的安全感啊!毫无疑问,穿着黑外套、戴着白手套的仆人们肯定正在传递着甜露酒。这艘船行驶得真是太快了。我们,就坐在这上面,透过房顶的裂缝凝视着蓝色夜空中不停闪烁的星星,我们还能看见,那是一颗孤独的星星,它的光芒透过这个小孔照射在我们的身上,它从广阔的天空轻轻地溜到我们身边。但是,就是这颗星星让我们苦恼了,我们匆匆地转过身,害怕它会给我们带来死亡之吻。

我们经常会吓得跳起来,那其实是物体自己内部的运动。房梁有时会吱吱作响,似乎是被那些珠宝撑开了,每一次声响,我们都会去检查一下木头,是不是豆荚裂开,蚕豆快成熟了。饱受岁月洗礼的外壳里面,肯定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不就是那颗星星吗?那颗小小的、坚硬的钻石!有一天,我们会向北或向南突围,或是向着自己的内心深处,为的就是找到它。啊,对了,这就是逃离啊。

催人入眠的那颗星星已经被瓦片遮住不见了,当这一点确定无疑之后,我们就会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带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模糊认识,准备进入漫长的半睡不睡的历程。在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里,那块神秘的石头会在水中永不停息地一直往下沉,就像那些光的触角,在太空中穿越了几千年,才来到我们的身边。在这个世界里,在风中嘎吱嘎吱地响着、抵抗着风暴的房子就像一条被裹挟的船。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一个接一个地破裂,因为它们被这些深藏不露的珠宝偷偷地挖透了。

“坐吧,我还以为你完蛋了呢。喝点水,我当时以为你肯定在沙漠中坠毁了,我都准备去找你了。看,飞机都准备好了,就在那儿。阿依图萨人袭击了依扎尔金,我真担心你落到了纷争之地啊。喝吧。想吃点什么?”

“我得走了。”贝尼斯平静地看着我。

“还有五分钟呢。现在你告诉我,吉娜维芙到底怎么了?你怎么还笑呢?”

“哦,没事。刚才在机舱里的时候,我想到了一首老歌,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年轻……”

“问你吉娜维芙的事呢……”

“我不知道,我必须得走了。”

“雅克,回答我,你又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他犹豫了一下,“在我回图卢兹的路上,我绕道又去看了她一次……”

于是,雅克·贝尼斯把整个故事都告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