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小的外省火车站,简直就是一扇暗门,门外就是村庄。贝尼斯从门里出来的时候,和蔼的检票员冲他点了点头。贝尼斯眼前是一条白晃晃的光明大道,路的两边是茂盛的野玫瑰和汩汩流淌的小溪,车站站长正在伺候他的玫瑰花,孤独的看门人则装模作样地推着一个空无一物的手推小车。这三个人借着各自的伪装,共同守护着这个神秘的世界。
检票员用大拇指揉搓着贝尼斯的车票。
“您是从巴黎回图卢兹的啊,为什么在这儿下车呢?”
“我打算坐下一趟车走。”
检票员仔细地审视着贝尼斯,他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放行。这可不是放他到哪一条路、哪条河流或是野玫瑰花丛中去,而是到一个神秘的国度中去。自梅兰(21)时代,所有蒙受赐福的修行者在进入这个国度的时候都学会了不以真面目示人。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从俄耳甫斯时代起就具备了修行所需要的三种品质:勇气,青春和热爱。
“请吧!”检票员说。
在这个小站,快速列车是不停的。它像个伪装的掩体,矗立在那里,也像个怪异的小酒吧,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连服务生、乐师和店主,都是假的。坐在慢吞吞吐着蒸汽的慢车里,贝尼斯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变慢了。现在,他坐在一辆马车上,紧挨着一个农夫。他离我们更远了,已经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国度。那个农夫,三十来岁,皱纹就爬上了他的脸,现在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龄。他指着一块田地说:“长得真快啊,看!”
麦浪已经在太阳下翻滚了,这是人类体会不到的生命的忙碌。
贝尼斯觉得人类变得更遥远、更浮躁、更不幸了,因为农夫正指着一面墙说:“这个是我爷爷的爷爷垒的。”
他已经触摸到了一面不朽的墙和一棵常青的树,这意味着那个王国就在附近。
“就是这个庄园了。我还要不要等您?”
传说中的王国,沉睡在水面之下,就算在这里待上一百年,贝尼斯也觉得只增长了一小时的年岁。那天晚上,农家马车、区间慢车和快速列车帮助他迂回曲折地逃离了俄耳甫斯和睡美人的世界。像奔赴图卢兹的其他旅行者一样,贝尼斯把自己苍白的脸也贴在窗棂上。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把一份无法描绘的记忆深深地埋藏了起来,那段记忆“像时间那样苍白”且有着“月亮般的色彩”。
真是奇怪的来访!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也没有饱含惊喜的问候,只有自己的脚步在马路上起落,听起来那么沉闷。他像从前一样从篱笆墙上跳过来。一簇簇的草丛长高了,湮没了路径,除此以外,没什么变化。房子明晃晃地矗立在树林之中,就像是在梦中,遥远得令人难以置信。咫尺之遥,难不成又是海市蜃楼?他走上了门口薄石板铺就的阶梯,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不可或缺的,是轻松和谐的行列中不可或缺的一员。“这里真是没有什么假的东西……”
门廊里黑乎乎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是她的吗?这种乱糟糟的景象多么令人欣喜啊!这不是无人整理的那种懒散混乱,而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景象,就是为了表明有人在这里。那把椅子,几乎没有动过,似乎还在演示着曾经的动作:坐在椅子上的人要用一只手撑着桌子,才能站起来,他对这个景象再熟悉不过了。桌上摊开了一本书,是谁放在这儿的?为什么放在这儿?可能,书中最后的那几个句子还在读书人的脑海里回**吧。
贝尼斯微笑了,他想起了家事,想起了过往的种种与家事相关的琐碎杂事和愤愤之情。日复一日,生活在这里的人还是要应付同样的需要,整理同样的杂乱。多么细碎啊!在外人看来,在游览者的眼中,这些都是昙花一现的家庭内部的戏剧。贝尼斯想:“还是那样,每个夜晚都是一个周期,就像一年走到了头。明天……意味着一个新的生命开始,然后又径直走向夜晚。此时,个人的喜好都无所谓了。百叶窗拉起、书籍也整齐地收好、壁炉挡板也放好了。会有人长眠于此,成为永恒,留下他的声誉。但是,我的夜晚不过是暂时停战……”
他不声不响地坐下来,不敢自报家门说自己来了,一切都是那么祥和,那么安静。一缕阳光从精心遮盖着的黑暗中跳了出来。“一条裂缝,”贝尼斯想着,“在这里待着,不知不觉地,人就老了。”
“过会儿能有什么发现呢?”他沉思着。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像是一位修女在整理祭坛上的献花。“这是多么细碎的活啊!我的生活却紧张得像一幕戏剧。唉,在这里,你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次思考之间,都有那么多的空间和时间,足以让你气定神闲!”
他从窗口探出身子,痴痴地望着那片乡野之地。在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连接着每一块田地的乡村道路,它可以带你去祈祷,去狩猎,还可以带你去寄信;远处,一台脱粒机正在呜呜地低声响着。他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得到,像一个虔诚的听众,拼命地想要听清台上演员细若游丝的声音。
他又听到了脚步声。“她们肯定是在清扫玻璃柜后面的那些小玩意上面的灰尘。一个世纪的消亡犹如海水退潮,总是会在身后留下些海贝之类的东西。”
接着,贝尼斯听到有人说话。
“您觉得她能不能熬过这个星期?医生……”
脚步声弱了。贝尼斯惊呆了。谁?是谁快要死了?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可是,那顶白色的帽子,打开的书,还有这些生命长存的迹象……
他听到她们又在说话了。声音里充满了爱怜,却又如此冷静。死亡已经在这片屋檐下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她们并没有把它藏到看不见的地方,而是像招呼一个老朋友那样招呼它。不过,她们尽量避免高声说话。“人生真是太简单了,”贝尼斯想,“活着,收拾和整理琐事,然后死去……”
“客厅的花摘了吗?”
“摘好了。”
她们低声地说着话,安安静静、平平稳稳。她们谈论着千奇百怪的琐事,死亡的逼近似乎没给她们带来什么阴影。她们有时会短暂地笑一下,但很快就会打住。有时候,那一声浅笑,即便是神圣的剧院气氛也压抑不住它。
“别过去了,”一个声音说,“她还在睡呢。”
和她,贝尼斯有着外人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他发现自己是满满的悲伤。他担心自己被别人发现,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出现足以让她们羞愧,并表演出悲伤的情绪,甚至可能会被迫地说一些自己不想说的话,她们可能会说:“您认识她,爱过她……”然后,再把将死之人的种种善事一股脑地倒给他。这一点,他无法忍受。
然而,他的确有权利这般亲密,“因为我爱她!”
他迫切地想再见她一面。于是,他悄悄地爬上了楼梯,打开了她房间的门,房间里充满了夏日的光辉,墙壁很亮,床铺很白。阳光从开着的窗户流淌进来。整点时刻,远处教堂的钟声缓缓地、平和地敲响了,象征着一颗健康、平静的心脏在跳动。她睡着了。多么美好的仲夏睡眠啊!
“她就要死了……”他踮着脚走过地板,地板很光滑,光亮的漆面反射着太阳光。他的内心十分平静,对此,他感到很惊讶。她呻吟了一声,贝尼斯不敢再走近了。他觉得四周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压力,那是病人的灵魂充满了整个房间。房间就像一个伤口,让人不敢擦拭桌子,也不敢迈动步子。
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唤,模模糊糊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一阵阵的清风软绵绵地吹进屋子。“已经晚上了。”贝尼斯想起应该把百叶窗关上,打开台灯。很快,就要入夜,把她带进下一轮的循环,夜晚微弱的灯光散发出幻境般的色彩。有人会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一直紧盯着那些连影子都不动一下的东西,这些影子印在人的脑海里,像铅一样沉重。
“谁啊?”她问道。
贝尼斯走近了一些。心底**漾着柔情和怜悯,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哦,我一定要帮帮她,我要把她抱在怀里,我要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到她的身体里。
“雅克……”她盯着他看,“雅克……”她似乎正在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搜索着。她摸索到的似乎不是他的肩膀,而是自己的记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揪住它不放。但她揪住的却不是眼前人,也不是一个稳固的支撑点,只是一个她臆想中的形象。
她盯着他,一直盯着。渐渐地,她觉得他是个陌生人。她不认识这样的表情,也不认识这些皱纹。她默默无语地攥紧了拳头,让贝尼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并不是这样的。她已经厌倦了他的存在,推开了他的手,把头扭到了一边。
在她的记忆中,贝尼斯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了。
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又一次穿过门廊。他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行,一次混沌的旅行,却只留下丁点模糊的印象。他悲伤吗?难过吗?他停下来。夜晚正在渗透进来,像是裂缝里漏进来的水,古董也失去了光泽。他把额头顶在窗棂上,看到菩提树的影子越拉越长,融合在一起,把它们的黑影扩散开去,传染给了草地。遥远的村庄亮起了灯光,寥寥的几团火光,好像他一伸手就能把它们抓住。远处的景色也消失不见了,他甚至觉得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山坡。房子里也没有声音,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他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回忆着与今晚相似的无数个夜晚。他想站起来,但身体却沉重得像个潜水员。女人的那张脸又浮现在眼前,他突然就对未来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未来,就是死亡。
他走了出去,又急急地转过身。他希望能够见到惊喜,能够听到她的呼唤,在悲伤和惊喜的冲击之下,他的心就会融化过来。但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东西会挽留他。他毫不费力地走出了树林,跳过了篱笆。路不好走。但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